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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泥潭 作者:刘楚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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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个长梦。梦里我死了,被处刑式地枪毙,扔到某个被野草掩没的义冢。我枕着手臂侧躺在马车上,耳边的马蹄声不紧不慢。当我回忆梦的细节,梦里的一切忽然飞速消逝了,只在我耳中留下一串白噪声。我喜欢听马蹄踩在地面清脆、富有节律的足音,也喜欢听车轮碾动发出的持续不断的闷响。我应该是被这样的声音催眠了,从下午睡到傍晚。自从我离开齐齐哈尔后,这是我睡得最舒服的一觉。火车上,发烧咳嗽加上车厢憋闷的空气让我呼吸困难,休息不好;汉口下车,在租界换上轮船后我又晕船了,一连三天没有吃多少东西。早知道我该坐英国的船,这样晚上出发睡一觉早上就能到。现在,我的病几乎痊愈。我的肺经过乡间小路上泥土、树木、枯草的各种自然气息的熏染,重新变得充满活力。这让我稳稳当当睡了一觉。 冬天天黑得真快,加之一天都是阴天,不知不觉大地像是覆上了一层灰黑色的薄纱。金进宝的背影随着持续的颠簸左右摇晃。看样子进不了城了,我得在城外找地方过夜。如果是以前,城门关了还可以塞钱给守卫溜进去,现在不知道。我没法抱怨,这不怪他。雇他之前他就告诉我他的马是老马,走不快。听说几天前驻扎沙市的军队因为裁军和欠饷,人心浮动,闹出哗变的风波,刚被镇压。便河码头封了,不然坐渡船不用一个钟就能到。我不想徒步进城,那得走两个多钟头。好在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帮了我的忙,愿意捎我一程,容许我坐在空荡荡的板子上。说实话,我喜欢他的这股天真、傻乎乎的劲儿。他嘴唇上生长着稀疏发黄的胡须,声音沙哑,还没有完全变成成人的嗓子,思想也单纯得像孩子一样,我说什么就信什么。他好奇我的口音,问我是哪里人。我告诉他是北京人。他乐呵呵地说: “哈哈,我还以为您是满人。” 我沉默了。我劝你别说自己是旗人满人给自己找麻烦就说自己是北京来的汉人而且还要把姓也改了恒丰一听就知道是满人把恒改成常吧反正意思一样我知道了谢谢您别说什么谢谢我认识你父亲在热河时见过面你父亲不在了能帮一点是一点你就在我这里帮着练兵吧这儿还好北方不像南方南方净是些革命党。我接着他的话说:“我不是满人,我是从北京来的汉人。”您是咱们荆州旗人的骄傲将军对父亲说转头指着我说他将来也会和您一样。 “您的口音跟他们蛮像啊。” 我抱着膝盖坐着,点了点头: “是的,我们口音差不多,都说北京话。” “所以刚才那些赶车的不愿意拉您,他们以为您是满人。现在大家都不喜欢满人,蛮少跟他们打交道。” “为什么,以前城里不是有很多满人吗,满城那里?” “不晓得,革命了大家就讨嫌他们了。现在沙市马路上拉洋车的都是他们满人。我没怎么跟他们讲过话。” “以前半个城住的都是。” “您在城里住过吗?”他问我。 “去过,待过一段时间。”我说。鞭炮响起来了,我捂住耳朵躲进门里。为了远离吵闹声我去找妤儿。她没在屋里,我找了一圈最后在后院见到她。她一个人蹲在那棵老椿树下。我走到她身后笑着说,他们抬了好多东西过来,几箱子衣服首饰,还有猪啊羊啊……她没理我。我发现她在哭。我问她怎么了。她还是没说话。我只好安慰她别哭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你们都要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什么叫你一个人,我不是还在武昌吗?放假我还可以回来看你呀。 她又不说话了。我接着问她,爹要调去热河,你难道跟着去热河吗? 我愿意去。 别说傻话,好儿,你怎么去,你知道热河在哪儿吗?别胡思乱想了。爹他就是想赶在调走前看你完婚,心里少个牵挂。你别让他担心。 她又不说话了。 你别乱想了。他们肯定能照顾好你。我是跟煦伢子一起玩大的,小时候我们一起去草市看戏,他爹还抱过你,你忘了吗? 我记得。 他品行不错。他们能照顾你。你嫁过去我们都能放心,明白吗? 嗯。 明白那怎么还哭呢,别哭了呀。 我想起娘了,她要是还在就好了。 唉,不哭不哭。 我领她去前面屋子看热闹。我们躲在帘子后面偷看。我把将军指认给她。将军在和父亲说话。这时叔叔和婶子从后院过来,经过我们身边。 恩将军来了吗?叔叔问我。 嗯。我回答道。 他急匆匆走进客厅。婶子拉着妹妹的手。嫁过去就要当他们家啊。他们家里一向看重媳妇。他们觉得姑娘嫁到别人家了就是外人,媳妇是自己人。以后你要当他们家啊。 妹妹眼睛又红了。 不哭不哭。我只好继续安慰她。煦伢子人很好的,他会照顾你的。 不哭不哭,别在病人跟前哭,我一边回头对妤儿说,一边坐在床头握住煦伢子的手。他的手像冰一样,令我吃了一惊。我跪在地上,脸贴住他的手背。我想把他的手焐热一些,但无论我怎么努力它依然冰得像冬天的铁。我应该怎么做?也许我该表现得更伤心些,先面露忧色,再在适当的时候落泪,最后说几句保重的话,然后就可以走了。就像有个声音在指导我一步步怎么做。煦伢子,煦伢子。我呼唤道。他微微睁开眼看了看我。煦伢子,煦伢子。我继续叫道。他闭上眼不再理我,嘴巴像死人一样张得大大的。 快叫啊,婶子抚着我的后背说。我瞪大眼睛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快叫娘啊,婶子推了下我,我没站稳,几乎打了个趔趄。我不满地喷了一声,喉咙干巴巴地叫不出声。母亲在床上一动不动,嘴巴张得大大的。快叫啊,叫娘。娘。我叫道。 娘。我一声接一声叫道。娘,娘。母亲哼了几声,如同噩梦中发出呓语。娘,娘。我继续叫道,一声比一声大,就像是要将母亲从梦魇中唤醒。突然母亲扭动身体大声呻吟。屋里其他人围过来安抚她。我被婶子带走了。 不哭不哭,我把妤儿从煦伢子的病榻前带走,像哄婴儿睡觉一样轻声重复着。可是转念间我意识到其中的荒诞意味:难道我让她不哭她就会突然不流泪、不伤心了吗?她依然低头抹着眼泪。爹在宁夏练兵回不来,你给爹发电报了吗?还有爷他们呢,都发了吗?怎么突然病得这么重呢?我东一句西一句仿佛在自言自语,为的是掩饰我内心的慌张无措。我十分清楚(想必他家里所有人都十分清楚),煦伢子已经时日无多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无法想象她以后该怎么生活。要是一切能快点结束就好了,快点死掉,快点办完葬礼,好让我快点赶上沙市的末班渡轮逃回汉口,我一定买更快的英国船票,晚上上船睡一觉早上就到了……我小声对她说,不哭不哭,千万别在病人前哭。 怎么办,哥,怎么办啊?好儿望着我。 我陪着你,不要怕,我陪着你。我摸了摸她的脑袋。 “啊———啊————”金进宝哑着嗓子大叫道。天越发黑了。当我们两个都沉默不语时,一种令人不安的氛围便在周身蔓延。每当沉默得太久,金进宝就冲着黑暗深处啊啊大叫。 “常老爷,”他找我说话,“我也想去拉洋车。” 我的脑袋抵在冰凉的木板上,我抱紧身体蜷成一团。我感觉自己是烧尽冷却后如煤渣一样脆弱易碎的东西。 “常老爷!常老爷!”他不停叫我。 我有气无力地回应了一声。 “拉洋车赚的钱多。但我太瘦了,拉不动,我大哥叫我过几年再去,他安排我去拉洋车。” 我沉默着。 他又一次叫道: “啊———啊———” 我终于忍不住问他: “金进宝,你很害怕吗?” “啊? ” “你怕黑吗,还是怕鬼?” 他反而默然了,我能清晰地听见他的鼻息声。消停了一会儿后,他压低了声音对我说: “常老爷,晚上不该说那个。” “什么? ” “不能说那个字,晚上说那个容易招那个。” “招鬼吗?” “嗯! ” “好吧,那你也别再叫了。” “这是爹爹教我的,走夜路的时候大叫可以把那些东西赶跑。吹口哨也可以,我不会吹口哨。” “我也不会。你别乱想了,没有什么那些东西。我们有两个人,那些东西不敢招惹我们。你安心驾车吧,早点到草市早点休息。” “哦。” 我保持蜷卧的姿势不动,气息均匀地呼吸着。他是自杀的。我对妤儿说。父亲开枪自杀了。她瘫倒在地上。我没有流泪,没有悲伤。就像悲伤流泪的是另一个我,那个我是一个如蝉蜕般的躯壳,而我是面无表情静观的我。我能看清妹妹脸上被泪水打湿的毛孔、咧嘴露出的牙龈、耳垂上的痣。我看得一清二楚。快点哭吧,快点办完丧事,快点下葬,所有这一切全部统统快点结束吧。 “啊——啊——” 金进宝的叫声又一次吓了我一跳。我克制着不满的情绪坐起来。“金——”我刚开口,马发出一声惊叫。车突然停了,马在原地跺蹄子。我扭头望去,发现四五个黑影渐渐朝我们围过来。我感到血液涌到颅顶。我忍受头脑发涨,在黑暗中睁大眼努力看清它们,但只能看出一个轮廓。最前面的影子蹿到马跟前,猛地抓住辔头,接着抽了金进宝一个耳光。 “下来!”他对我们下达命令。 金进宝像挨打的狗一样呜呜呻吟,老老实实遵循指示滚下车。我站立在板车上俯视他们。他们一边和我对峙一边叫道: “再不下来,先把他杀了,再把你杀了!” “等一下!”我大声说道,“我听你们口音像是旗人——你们是什么人,拦我的车做什么?——你听我口音,我也是旗人。” 他们看上去就像一根根漆黑的石柱,无声地矗立在我周围。我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他们之间那种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氛围。过了好一阵,为首的人对我说: “既然你是旗人,那就有话直说了。不瞒你,咱们确实是旗人。最近手头为难了些,想找你拆兑几个钱应应急,就请你拿点出来周济咱们一把。你痛快点儿,咱们绝不害你的性命。” “借钱的事好说。既然都是旗人,方便报个姓名吗?” “我叫什么,跟你不相干。” “你是怕我知道了告官吗?你大可放心,我是想都是城里的旗人,说不定认识,也许从前还是一个旗的。” “你就当认识咱们吧,那更得多掏点儿出来救济咱们才是。”那个男人停顿了片刻,问道:“你叫什么?既然你想认识我,不是该自报家门吗?” “我叫恒丰。我的父亲,以前是左都统,叫恒龄。” “噢……” 他们不约而同发出惊叹。说话的男人快步走到我脚边,仰望着我激动地大叫大笑: “恒大人!我知道!当然知道!您是恒大人的儿子!……我知道您,真没想到是您啊!……我叫端瑞,以前在武昌营里当兵,跟您在一个地儿,后来逃回荆州了——恒大人!哪个旗人不知道他呢! (他拿手指了指身后)……有救了,在这儿遇见您了!……” 我跳下车,他们一个接一个过来同我打千。我这才发现端瑞身形异常健硕。他忽然局促不安地对我说: “恒老爷,现在天晚了,道儿不好走,不如找个地方落脚歇息。咱们那儿有住处,不怕您嫌弃,十来个旗人扎堆住,要是知道您来了,大家一定很高兴……要是您愿意的话,呃,您能不能……是,同住的有十多个,附近还有不少,多多少少加起来有五十个?没数过……您要想见见大伙儿,我立马把人召集来。是您的话,他们一定都愿意来——我们正愁没一个有见地的人主持大局。您去了,大家都会听您的……” 我不太想跟他们这些人扯上关系,但我不得不考虑拒绝他们的后果。也许他们会突然翻脸,收起对我的尊敬继续勒索我。人总是这样,因为什么微不足道的理由一会儿恨你一会儿爱你。打定主意前,我愧疚地对金进宝说,是的,你看见了,我其实是旗人,你愿意跟我一同去吗?出乎意料的是,他答应了。他真傻,换作是我的话肯定逃走了,又或许他和我一样顾虑重重,找不到借口脱身。最后我们重新坐回马车上。端瑞在前头引路,我们一行人摸黑穿过一片树林。黑暗中的树干仿佛巨型守卫一样,将我们团团围住,和黑夜中许多其他事物一同目送我们经过。这比在走夜路时讲鬼故事更令人不安。从树林出来,我们又走了几里,最后到了一处庙一样的地方。我已经完全分不清方向了。倘若他们把我和金进宝两个杀了也没人会发觉吧。推开木门,火光照亮了进门的路,也照亮了他们的脸。这些人脸上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面容,都是些平平无奇的面孔。一旦看清他们的脸我就一点也不怕了。 屋子中央的柴堆安静地燃烧着,看样子这地方已经完全毁弃了。 “没人管,我们就住进来了……”端瑞解释说,一边大步跨入门内一边呼喊,“喂!起来,都起来!你们知道我遇见谁了吗?恒都统恒锡九大人的儿子!他来帮咱们了!我把他带来了! ” 木头燃烧的味道中混杂有一股发酵似的酸臭味。围坐在火堆旁的人像关节僵硬的老人一样缓缓起身,睁着黑洞洞的双眼愕然望着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身影突然冲过来紧紧抓住我的双臂。我感到对方身体传来的一阵接一阵剧烈的颤抖。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跪在我跟前声嘶力竭地号哭,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是我呀!是我!……您记得我吗?我是奎善啊!您忘了吗?和煦二爷一起,有一年您从武昌回来,跟您吃过饭……您忘了吗?” 我浑身打了个冷战。城墙上挂着脑袋,我被挤得很不舒服。 “是你啊! ” “是我,哈哈,是我,我成这副鬼模样啦,没认出来吧,呜呜……成这样了,真难受啊,呜呜……” 我不停安抚他,直到他渐渐平复了呼吸。城墙上挂着他的脑袋。但他始终攫住我的衣袖不放手,好像我会突然抽身逃走似的。 我问他: “你怎么在这里,我听说你不是去杭州了吗?” 他别过脸重重地叹了声气,不论我怎么追问也不愿说。我又一次环顾四周,映入我眼中的是一张张冷漠麻木的面容。这时奎善哆哆嗦嗦带着哭腔哀求道: “带我一起走吧,可千万别丢下我啊!……” 端瑞走到我身旁,倏地坐在蒲草席子上。 “您为什么回来?”端瑞问道。 我凝视着脚边跳动的火光。 “我来找我妹妹。”我说道。 “啊?她怎么了?” “他们没去北京,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平静地讲述道,轻轻抚摸着右手手背。 “不能够啊……她没跟季家一道儿走吗,他们没带她吗?”奎善惊讶地问道。 “是的,我接到电报,我叔叔从沙市发来的。之后我去北京找季老爷,他说没有,我妹妹是和我叔婶一起走的,没去北京。” “所以您回来找她?”端瑞问我。 “嗯,找她,弄清楚到底怎么了,找到了就带她回北边——你们呢,你们是怎么回事?” “我是去年从武昌逃回荆州的。”端瑞低头,说话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那天晚上被同一个队的汉人偷偷放走了,捡了条命。我们平日关系还不错。其他营的就惨了,听说把旗人全杀了。我跟另几个旗人连夜冲过江直奔租界,找了条船逃回来——您那会儿是怎么脱身的?” “我祖父去世了,赶去四川奔丧,提前从武汉走了,不然我可能也死在那天晚上了。” “唉,都是命。后来碰见您父亲恒大人回荆州,我就又入伍在他手下当差,后头的事您知道的,全完了,投降了,革命党给俩遣散钱打发我们去别处,可您知道,我还好,像他们这些人大半辈子没干过正经营生,别说小手艺,就是种地也不会,发点钱也没法活啊。没有钱,又找不到事做,慢慢落到这种地步了……但凡有一丝办法,谁愿意干这事呢?……咱们几个一开始去沙市找活干,到哪儿都不受待见。只要听口音是旗人,谁也不肯把事给你做,没辙儿只好又偷偷溜回来,身上钱用光了……只要攒够去武昌的钱,就不在这儿了……” “咱这还不算最惨的,嘻嘻,最惨的是他,嘻嘻。”一个旗人袖手站在墙边,朝奎善努努嘴,笑着说。 奎善突然又哭了。他匍匐在地上,像哮喘发作的病人一样边哭边大口吸气,断断续续说: “我原打算搬去杭州,谁知道路上遭了劫,什么都被抢了……我一手一个牵着我俩姑娘,牵着她们慢慢往回走,想回城里找朋友借钱……没有钱,路上实在太饿了,太饿了啊……我把我俩姑娘……我把她们……” 他的身体紧绷着,异常艰难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 “卖了啊!……” 一根麻绳从城墙箭垛上垂下,绳子上挂着木笼。 不知是谁在角落里冷笑了一声。 奎善忽然爬起来,发狂般一边磕头一边恳求我:“求求您帮帮我,给我点钱,我去把我俩姑娘赎回来,救命的钱,救救我吧!……” “他见谁都这样说。”端瑞瞥了一眼奎善说,“您瞅瞅,咱们这儿谁有钱给他?他又说进城去找别人借钱。咱都想进城,可他们放话了,谁敢偷跑回去就逮谁。他自己也怕死,一直这么耗着。” 我没有答应也没有回绝。奎善双手合十,泪眼汪汪地望着我,一边笑一边咬紧嘴唇说: “我明白您肯定也有您的难处。不然您带我进城,我自己去找吉家要钱。我跟他们家是老交情,他们还住在城里没搬走……对,找他们要钱!要到钱就把俩姑娘找回来……” 麻绳从城墙箭垛上垂下,另一端吊挂着木笼,木笼里装着人头。太挤了,我得抽身从这里逃走。 我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端瑞踢了一脚柴火,顿时飘起一片火星。他嘟囔着:“没想到您家也出了这样的事。”接着忽然指了指外面,小声邀请我借一步说事。 我跟他走到门外墙边,他神秘兮兮地对我说: “老爷,我有一个计划。” “计划? ” “是的,能救我们所有人,但需要您帮我。” “还请你说得更明白些。”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 “咱们潜进城里,杀了革命党!” 他不禁放肆了些,稍稍提高了声音: “是的,刺杀他们!——都是这起子人害得咱们一个个成了这鬼样!——杀了他们,一个个杀干净,抢一笔钱,把咱们的钱抢回来!” 他接着说道: “我同您说实话,有位北京来的老爷找到我,说他手里有枪,炸药,什么都有……他们是宗社党,您听说过吗?如果您领导我们,咱们就能报仇……” 他停下来观察我的反应,试探着问我: “您觉得怎样呢?” “没意义。我们已经回不去从前的日子了。”我说。 他的眼里渐渐含满泪水,激动地质问我: “您不愿帮我!您看一看我们,难道真的狠心吗?——我们连狗都不如!要是您父亲恒大人还在,他忍心看旗人这样受苦吗?” “他已经死了。” “可是您还在。您是咱们旗人里的勇士、英雄,您也是您父亲那样了不起的旗人!”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高尚。” “不……” 我打断了他的话,说: “我认命了,而且我劝你也这样想。” 我转身进去。端瑞紧随在后,压低声音反复劝我。来到众人面前他才不得不暂时闭嘴。留在庙内等待的奎善看到我们回来急忙起身。“怎么了?”他问我。我没有回答。端瑞冲着其他人叫道:“恒老爷会帮我们的!”说罢愤愤不平地背对火光躺下。 这会儿要是在城里多好。刘平抱怨说。 我将油灯举过头顶。天好像裂了道口子,鹅毛般大的雪密密麻麻飘满了天地之间。一张口喉咙里呛得都是雪絮。我得把腿抬得老高才能在雪地里行走。 在城里烤火喝热酒至于这么辛苦吗?他拽着缰绳继续说道。 我们三个没人理他。走在最前面的士兵朝我们大喊,让我们跟上。 您在南方见过这么大的雪吗,那儿下雪吗?刘平问我。 下,隔一年一次,没这么大。 他冷笑了一声,对其他人说,常长官是武汉来的,武汉的士官学堂毕业的,不习惯咱们齐齐哈尔的气候。 到了。前面的士兵折返回来对我们说。 我们爬上山丘,在卫所门口拍掉身上的雪,随后把马牵到角落擦干毛发,抱来干柴点燃,屋子里很快变暖和了。 这鬼天气出来真是受罪。刘平煮着雪说。 你能闭嘴吗? 他吃了一惊,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我。干吗把气撒在我身上呀?他反诘道,越说声音越激动。咱们就没必要非得在下雪的时候出来,迟几天,哪怕不去巡查也没事。这里他□的就跟武汉不一样,营里的事没人上心。 我对于他的傲慢态度感到不可思议。我的权威居然被这家伙挑战了,我站起身,手指着他的脑门,而他竟然甩开我的手。 不想干可以滚回去。我怒吼道。 你叫我出去我就出去,啊,你叫我出去我就出去。 我以为其他人会来帮我解围,但他们坐在原地冷冷地盯着我。好吧,我知道了。我一屁股坐下。不用抱怨了,我知道你们对我一肚子意见,要不了多久我就走人了。 没人问我要上哪儿,也许他们庆幸我终于要滚蛋了。我也懒得跟他们废话,裹上羊毛绒毯躺下了。没多久他们也睡了。 大约是半夜,我突然被许多双手粗暴地拖出毯子,一直拖到门外,然后推下斜坡背后的断崖。我重重摔在雪里。昏迷了不知多久,我在某个瞬间猛然惊醒,发现大半身子都被冰雪覆盖了。冰凉的雪片持续不断地落在我脸上。我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与四面八方袭来的风雪包裹。我大叫了一声,但没人回应,叫声就像投入漆黑大海的一粒石子。刘平!我又叫道。我的声音瞬间被狂风卷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了。我站起来,捂着摔疼的胳膊步履蹒跚地摸索回卫所的路。走了一段之后我突然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也许我已迷失在了茫茫大雪中,离同伴和温暖的火堆越来越远;也许马上我就会栽倒在某个不知名的沟渠,被一层又一层雪掩埋,等到来年开春雪化后人们才会重新发现我冻得硬邦邦的尸体。在陷入更深的恐惧之前,我一步接一步跋涉在厚厚的积雪中,挥动着失去知觉像冰铁一样的双手爬上坡面。 我推开门,绕过地上假装熟睡的人们,气喘吁吁坐下烤火。我知道他们在装睡,一个也没睡,而我只能假装无事发生。这时我脑子里想的全是“如果父亲还在就好了”。 火堆在半夜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天刚亮的时候只剩下一堆焦黑冰凉的木炭。我推醒金进宝和奎善,叫他们预备动身。有两个被我们说话动静吵醒的旗人缩在破棉絮中,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窥视我们的一举一动,其余人用被子紧紧蒙住头继续睡觉。 端瑞也醒了,跟着我们出来。准备马车的时候,我告诉他: “别指望我了,早做别的打算吧。我不像我父亲,我一点也不伟大。” 端瑞依然以急于反驳的姿态望着我。我嘴角抽动了下,说: “我是一个龌龊的人。” 她晕倒在地上两腿间一片红色我赤裸的下身也沾着黏糊糊的血我打了个冷战感觉恶心想吐。这丑陋的一幕令我也忍不住移开视线。环顾四周,这一切发生在灶房。我从卫所回到家后,在瘦小的女仆同我开了不合时宜的玩笑后,在干草与柴火堆中间侵犯突然发生了。我睁大双眼,屏住呼吸,像是有人在注视着我。外面的风拍打着木窗,从刚才到现在一直砰砰作响。被人注视的我非常窘迫。 我闭上眼,低下头,呼吸颤抖,浑身沉重无力。我感觉一个拇指大小被羊膜包裹沾满腥臭黏液的胚胎在我上颚形成,悬挂垂落,连接处的系带筋膜即将撕裂断开。“我强奸了父亲的婢女。”这句话马上就要同那个胚胎一起从我口中滑脱而出,而我也将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像疲惫不堪的人终于支撑不住倒头大睡。但在最后时刻仿佛有一双手扼住了我的咽喉,一瞬间将这股溃散松懈的劲头掐灭了。 我迫不及待洗干净身体还用热水烫了一遍又一遍我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到屋里用热水冲洗她的下体不要哭了我恶狠狠地威胁她但其实我心里十分害怕。我像一头野兽,外表残留着人的形状,语言和思维已退化为兽类。我一动不动,审视着这头野兽。 我继续说道: “你们把我当英雄,但我不是。我救不了你们,我什么都不是。” 端瑞突然低头啜泣,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重新上路后,我躺在车上问道: “我说,金进宝,为什么我骗了你,你还愿意继续跟着我?” “啊?因为您是一位大人物啊。” “我不是什么大人物。” “昨晚上我都看到了,听他们说了,您是满人里的大人物。我愿意跟着您。” “你搞错了。” “他就是。”奎善说,“那时候我们总觉得您傲气。我们跟煦二爷玩得到一起去,您跟我们格格不入。我们都觉得您看不起我们。” “哈哈,有吗?” “有。那时我们想,谁都知道您将来是要做大官的,可现在不是还没做吗,就这么瞧不起人呀!” “那是因为你们抽大烟,我觉得乌烟瘴气。我父亲和我都是很反感抽大烟的旗人的。” “所以说我这样的人真是活该呀,不然怎么会变成这样。” “别说了,我最后不也没做大官,最后不也落得这个下场了吗?”我自嘲道。 总而言之,我的返乡之旅很快就要结束了。大概不久以后我就会和金进宝、奎善他们分别。齐齐哈尔的冻土、逼仄的火车车厢、轰鸣的汽笛,一切都过去了。我又回到这里,回到了我的出生地,我父辈、祖辈(最远能追溯到哪一代呢?)的埋葬之地。熟悉的景象接二连三闯入我的视线。起初我觉得轻松,但这种感觉没持续多久,我的心又一次变得沉重。在接连几天阴沉暗淡的天空之下,灰蒙蒙的城墙像一座崩塌的矮山。我站在它的对面,宽广的护城河将我和它分隔开。望着河中央仿佛静止不动的驳船,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我又回来了。 跟着车夫和掘墓的男人,我又回到城里了。严格来说其实不是城里,还在城外,离城门只有几步路,能看见城墙的影子。他们斗了一路的嘴,我从他们的争吵中知晓了他们的名字。驾车的叫屈万,挖坟的叫熊丑。他们俩把骡车停在某处院子里,没有进城,商量今晚要参加一个集会,什么“狗字堂”的集会,听起来像是哥老会的名字。不巧的是,他俩把今晚的暗语忘了。他们已经和好了,肩并肩出发寻找火神庙。我没有再跟着他们。他们和我有缘,陪伴了我一路,但我不可能永远跟着他们吧。当然,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我认不出这是什么地方。我理应记得,但就是认不出。我死后记忆错乱了,脑子里想的东一会儿西一会儿,有时记得有时又忘了。比如此刻的我清楚地想起自己名叫恒丰,是个旗人,曾经是军官,但我无法记起我过往的经历;过会儿我又陷入某段回忆,其中的细节记得清清楚楚,回忆中甚至能看见自己,但又忘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看来打在我头上的那一枪应该把我脑子搞坏了,就像镜子摔碎后被错误地拼接在一起,我的记忆也东一块西一块的。 我“坐”在一条河边,这应该是护城河。天黑了,但我不困。确实,幽魂怎么会睡觉呢?不会睡觉也不会疲倦。我感觉自己平静得就像一块石头,可以这么坐一整天,一整月,一整年……一直这么坐着。如果我不思考,时间过得时快时慢,而我一旦想什么,又极容易走神,思绪不知道跳到哪里去了。 突然,我变得非常亢奋。我感到“头脑”发涨,“呼吸”急促,“太阳穴”在突突跳动。我意识到我在发怒,而且那双看不见摸不着、只存在于我想象中的手又痛又发抖。我的脑子里回响着一个数字:八十四。八十四代表什么?八十四这个数字有何特别之处?然而关于“八十四”的一切几乎消失了。我不停思索,毫无头绪,过了两三个小时,我才隐约想起这不是数字,而是一个人名。随着这个名字而来的是一阵厌恶感。这种感觉就像梦醒了一样。梦醒后我记不清跟“八十四”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暴怒的情绪依然残存在我身上,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消退。 我这么干坐了一晚,直到太阳升起。这是我脱离肉体变成精魂后第一次天亮。我还以为我会在阳光照射下魂飞魄散,结果没有。我的面前渐渐聚拢起人群。守卫打开城门,我们排起长队,缓缓走入门内。我混在人群中,虽然没人看得见我,我还是规规矩矩排队,跟他们一同穿过城门洞。 这个时候,我看见了我。我正被远处沉闷的敲击声吸引,一脸迷茫,站在路口不知所措。我知道那个人是我,这对我而言是清晰自明、不言而喻的事实,而看见自己,我不觉得惊奇,很自然地跟上我的脚步,保持在我身后两步之遥的距离。我听见金属敲击着硬物,我听见每隔几下就响起一阵吆喝,我跟着我走。我停在一面高墙之下。高墙上站着五个男人。他们光着膀子,浑身冒白气,抡起铁锤一下接一下砸向脚下的砖石。这道界墙打我出生起,甚至我祖父出生的时候就在这儿了,像栅栏似的把城的这一边同那一边隔开。 突然一块砖落下,下头捡砖的人慌忙躲开,仰头骂了一句娘。他把地上的砖一块块捡起来放在竹筐里,然后挑起扁担,经过我面前时看了我一眼,说: “你叔之前总跟那家伙混在一起,问他就对了。” “上哪里找他?” 我问道。 “赌钱和喝酒的地方。” 我让开道,按他告诉的地址穿过尚未拆除的界门门洞,沿着北界门内大街往东走了百米,转到北边官将军巷子。巷子尽头是一间瓦房。门很矮,我低头走进去。进门右手边靠窗的竹床上和衣躺着一个男人,看起来宿醉未醒,余下六人在屋中央掷骰子。我注意到其中一个人,比周围人矮一个头。此刻他好像被逼至绝境。其余赌徒冲着他狂笑。他屏住呼吸攥紧拳头掷下骰子。三个骰子停止旋转的瞬间,屋子里爆发出阵阵惊呼。 “你叔叔还欠我十两银子呢。” 那个人边喝酒边继续掷骰,漫不经心地对我说。 这一次是坏手气,一下子输光了所有赢来的钱。他朝自己额头捶了一拳,转身下了赌桌。对家在他身后叫嚣:“八十四,怎么不玩啦?”他没还嘴。他就是八十四。他走到我跟前警惕地盯着我。 “我知道他的事,但要我开口,得先把他欠的钱还我。”八十四说。 “八十四,别走啊。”赌桌上的人继续叫道。 八十四扭头骂了句,之后吸了吸鼻子,说: “十两银子,也不多,对你们这样的老爷算不上什么。” “我找他是为了找一个我至亲的人。”我承接来自八十四轻蔑的目光。我好声好气向他解释:“请你念在都是旗人的分上……” “我这样的旗人可跟您不一样!”八十四冷笑着,“您跟您叔叔是老爷,我们什么也不是。你们从前住衙门,我们睡破房子;你们吃肉,我们吃屎。” 他说话的语气令人生厌,也许八十四跟那些想从我口袋里骗钱的旗人并无不同。我转身走了,八十四没有拦我。没走多远,他又跟上来。我停下脚步瞪着他。 “生气了,老爷?”他笑嘻嘻地说。 “你有什么事吗?” “跟我走吧。”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火气这么大干吗,啊?我们无冤无仇吧。” “我没有钱给你。”我抱着双臂,直视他。 “我不找你要账。找到你叔叔,我找他要账。” 我被他领着往南走,七拐八拐进到一座院落内。这是新建的房屋,附近的屋子拆了不少,一时间我竟没认出这是哪里。八十四撇下我,掀开靛蓝色帘子走进房子里,向里面的人挨个问好。 “你好,兄弟。”他说,“你好,姐妹。” 他走到一个人面前,弯下脊背,低头问候: “您好,神父。” 在场众人中,只有洋神父用温暖的微笑回应了他。其他人见到他进来后纷纷停止交谈,板着脸地盯着他。 “他们怕我。”趁神父转身同一位修女说话时,八十四小声对我说,同时故意鼓起眼睛狠狠瞪向那些胆敢盯着他看的人,直到所有人都避开他的视线。 我对这位八十四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他竟然是一位天主教教民。我实在难以将他现在这副模样与他赌场的身姿联想在一起。很快,我深深质疑起他的虔诚:神父布道时他打瞌睡,仪式结束后的聚餐上他吃相粗鲁,吃饱喝足后拿桌布擦嘴。我坐在角落,观察这里人的一举一动。有个听口音就知道是旗人的年轻男人站起来对神父说:“我入教是出于私利,后来才知道神父是怎样的好人,也晓得大家是怎样的好人,对我就像亲兄弟姐妹一样。我这才明白自己以前是怎样愚蠢,从此再也没动摇过我的心,哪怕家里人都骂我,要赶我走、跟我断绝关系,我也绝不放弃信仰……”他说着忽然号啕大哭,连同神父在内的众多教民跟着落泪。八十四咯咯发笑,小声嘟囔了一句:“傻子!”我更加确认了他的伪信。 但八十四看起来毫不掩饰这一点,在其他信徒异样的目光中坦然离开。走在教堂院子里,他得意扬扬地告诉我: “这里不用钱就能吃饭。” 八十四又说: “这里以前是正红旗公所,被革命党没收啦,后来马神父从善后局那儿把地买下了,建了新教堂。” 八十四回头看了看我,说: “你不用担心,神父认不出你——他分不清咱们中国人的长相。” 八十四又笑了: “这些日子信教的人变多了。变天啦,一个个跟丢了魂似的,走路垂头丧气,像被阉了。” 八十四冲我挤了挤眼睛: “你要是没地儿住、没饭吃也可以入教,这洋人傻乎乎的。” 我对此未予置评,而是催促他: “你快带我去吧。” 八十四忽然停下,一言不发,转头怒视我。我停住脚步,困惑地看着他,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片刻过后,他讥笑着对我说: “你不要以为你还是老爷,想把我当奴才使唤。要不是为了找你们家那位老兄把十两银子要回来,你以为我会答应你吗?别在我面前神气,现在可不是从前了,我也不是你那个逃走的下人! ” “我说过什么‘老爷’‘奴才’了吗?我只是请你快点带我过去,你把我当仇人看做什么?”我感到十分诧异。 八十四松垮的眼睑像皮肤融化后下垂似的,突然间,他又咧嘴笑了。 “因为我最讨厌你这样的旗人。”他笑着说。 “我这样的旗人是什么旗人?”我有些发怒,反问道。 但他没有回答。这样看来,这个人确实不可理喻,难怪我想起此人名字时会心生厌恶。过了一会儿,他摸了摸嘴唇上的胡须,说:“你不要生气。我说讨厌你这样的旗人——我也讨厌我这样的旗人呢。”这一次换我没有理他了。 但我不得不依靠他的帮助。他在前面带路,我在后面走。我们往西路过原来的文庙,进到麻雀巷里。周围又是一片废墟,这里的民居拆掉后只留下地基和一地的瓦砾。在废墟的角落有一处孤零零的瓦房。显然,这户人家是少数没有迁走的旗人家庭之一。附近土地的买主暂时没有造屋的计划,于是他们偷偷占了一方地种小菜。 门没带闩,八十四一推就开。光屁股啃手指的孩子与正在哺乳婴儿的女人呆呆地望着我们两个不请自来的访客。她的男人从里屋绕出来,用不算礼貌的口气询问我们有何贵干。 “有个女人,旗人。”我皱着眉,嘴角动了动,“她曾在你这儿待过。” 我觉得再愚钝的人也能察觉到男主人神情细微的变化。女人领着孩子钻进屋内,男人答道: “是有个女人,说和家里人走散了,留她住了两天,后来自己走了,去哪里我也不知道。” 男人又补充道: “那都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了。” “她叫什么?”我问道,我的声音在颤抖。 “没说,也可能说了,我忘了。” 我的目光黯淡下来,叹了声气。这个女人像极了妹妹,甚至于可以认定她就是恒妤了。我很不甘心,又问道: “恒大人的女儿——从前正白旗的协领、后来的左都统恒大人,你知道吗?她和你说过她是谁吗?” “我不记得了,也不知道是谁。我这样的人,她也不会什么都跟我说。什么老爷,说了我也不认得,横大人、竖大人,没听说过……” 一旁的八十四突然厉声呵斥道: “你说实话吧! ” 我扭过头,惊讶地看着八十四,随即望向那男人。 “你这话说得好奇怪!我说的就是实话,骗你图什么?她自个儿来、 自个儿走的,跟我不相干。好心给她饭吃,留她住了两天,你赖我做什么?——说到底你们又是什么东西,跑到我这儿找什么麻烦?” 那男人忽然变得恼怒,挥舞双手在屋里走来走去。我不知道八十四的诘难从何而起,面对男主人此刻咄咄逼人的反问我更是不知道如何作答。这时,八十四突然涨红了脸骂道: “你还在说白话! ” 他骂后仿佛犹觉得过于礼貌,于是补了一句冗长的粗话作为平衡: “□你个□□□养的狗东西!” 八十四从袖子里掏出一柄短刀攥在手里。我吓了一跳,伸手拦下他,压低嗓音叫了声:“喂!”他拿刀指向男人:“说啊!”女人和孩子探出半个身子看向我们。我看见她们一声不吭、像局外人一样呆立着。那两双呆滞麻木的眼睛就像深不见底的黑洞。我打了个冷战。八十四身上这股暴怒劲儿持续燃烧着,他怒斥着:“你再跟老子狡猾!”他太过激动,浑然不觉嘴角淌下一串涎水滴在地上。 突然,男人当着我们面哭了,呜咽着: “留她住……她说她走散了………自己走了……她们都知道……” 他指向身后的女人和孩子。八十四一脸不耐烦,威胁要把他肚皮划开、拖出肠子。那男人短促地吸了几口气,但没能止住抽噎。我劝八十四:“够了,你把刀收起来吧。”突然女人怀里的婴儿哭了,哭声十分刺耳。女人和孩子仿佛从雕像变成了活人,一起哄婴儿。八十四不满地又一次大叫道:“你让我问完!”男人抱住脑袋坐在地上痛哭流涕。我沉默了,婴儿尖锐的哭声盖过了一切声音。八十四再次提议说:“你要是嫌麻烦可以先出去,我留下问他。”最后,在某个瞬间,我对这里的一切感到烦恼至极。我突然爆发了,愤怒地对八十四叫道:“我叫你把刀收了! ” 八十四吐了口唾沫,瞥了男人一眼骂道:“这腌攒玩意儿!”我没有理他,蹲下问男人:“她的名字是什么?为什么要走?去了哪里?你知道什么说什么,说给我听吧。”男人将头埋进膝间:“她没说就走了,我不知道……”我失去耐心了,急于结束这场闹剧,先一步走出门。我站在菜地边等待,但其实外面并不比里面好受。他们用粪便沤肥浇地,气味呛得我不停咳嗽。过了会儿八十四才出来。他哼了一声,说:“那女人应该就是你要找的,但他确实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接着,他气冲冲叫道:“大善人,大老爷,我拿刀只是吓他,不是要杀他——我是知道分寸的!既然你求我帮你,就别来管我怎么做,不然别跟老子一起,免得耽误我的事!”我没有反驳。回首望去,那破破烂烂的屋子有一种游离于现实之外的虚幻感。我感到一阵悲哀。 八十四跟在我身后,边走边说:“我早就跟你说让我来问,省了多少麻烦。”我没有接话。八十四仍旧抱怨着:“你不要看他哭就觉得可怜。他们那样的人最狡猾,得是捏了他的卵蛋,他才肯跟你说实话。你那样好声好气求他,他不把你耍得团团转!” “她大概还在这里。”走了很久,我说。 “她肯定跟你叔叔在一起,多半跑沙市去了——他还真不是个东西!”八十四快步跟上我,和我并排而行。但愿如此吧。 我“笑”了。这还是我死后第一次感到愉悦,这说明我还能体会到情感。这样看来八十四是个粗鄙、狡猾、性格古怪的底层旗人,放以前我绝不会跟这种人打交道,正眼也不会瞧他。我有些理解那个梦境的后遗症了,看来我迟早会和他打一架。 我又做了个梦。等待楚卿期间我睡着了,趴在桌上打了个盹。她回来后叫醒我。和往常一样,我记不清梦的细节,但嘴角残留着来自梦境的微笑。我不知道为什么发笑。我抬头注视着她。她依然一身男人打扮:穿着黑缎琵琶褂,革命后剪了辫子,留着中长分头,发梢刚刚盖住后颈,鬓角和分际线梳得极为整齐,抹了桂花油。我觉得我睡了很久,但其实只过了十多分钟,身后红木案几上,三脚黄铜炉内的檀香才燃烧了四分之一。香炉旁的另一张案上摆着一把雪白的花梨木琵琶,上面绘着三朵青花;墙壁上挂着渊明小像,但我记得这里原来是一幅西洋仕女肖像,大约被道学家指责画中人袒胸后更换了;题着谢灵运诗的白屏风隔着房间门口,齐人高的琉璃碎瓷瓶竖立在过道旁。 大约是隔壁房间传来的琵琶声与歌声,唱歌的口音是荆州周边方言,我听不大懂,只依稀明白“回头是岸”“红颜薄命”几个词。歌声出自小地方妓女之口,技艺平庸,也不算难听。 “我打发人去问了。”她说。 “好。” “他的事确实很麻烦,但你别担心。” “我没法替他操心,我自己还有一大堆麻烦。” “你脸色确实不好。”她忧心忡忡地观察着我。 “我一夜没睡。” “你要再睡会儿吗?里面有床。” “不了。” “晚上可以在这儿歇息,我帮你安排住的地方。” “这太吵了。”我看了眼隔壁的方向。 “你现在怎么办?”她问我。 “还不知道。” “暂时在寺里落脚吗?” “是,奎善出了那样的事,原先的地方我不敢继续待了啊。”我回答道。 我们走到正红旗大街上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呼救。停下来看见四五个巡警押了一个男人往东边去。那人像被捕兽夹钳住的麋鹿般挣扎哀号了一路。巡警们嫌他吵闹把他按在地上打了一顿,用手指粗的麻绳捆了个结实。一个巡警折返回来走到路边一位骑马的军官身旁,笑着询问他。 您是要我们押到善后局去还是先在我们那里关着? 关在你们那里就可以,等我跟总理讲了再说。 那辛苦您了,关长官。巡警扶了扶大檐帽,笑嘻嘻地说道。 巡警们一边龇牙叫骂一边抬着那人从渐渐聚拢的人群中间闯出一条通道。被抓获男人的嘴巴像快要干死的鲫鱼般翕动,重复不断地从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呻吟声,令人感觉那不是人而是某种被捆绑的畜类。人们噘着嘴震惊地注视滴在地上的点点血迹,以猎奇的心态急切渴望看一眼男人的样貌和他脸上绝望的表情。站在左手边的人挤了我一下,我用胳膊推了回去。男人机械地哀叫着,东南边传来暮鼓的咚咚声。金进宝突然伸出手指张口爆发出一声惊叫。他踮起脚望向我,用惊恐困惑的目光寻求解答。看清一切的我感到一种强烈的非真实感。金进宝摇晃我的肩膀令我稍稍清醒,随后我追随在队伍后面,口里无意识地同样发出“啊啊”的声音。我感到自己体内有一个小一号的自己正冲着巡警前进的方向大声呼喊:“喂!”那个小小人想要拦下他们,但话到嗓子眼,一个可鄙的念头又强行打消了我内心高涨的情绪。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路边远远望着巡警把那个男人拖进了以前右都统署附近的巡警公所。这时,一个掉队的巡警捂着耳朵跟上来,停下脚步向未散去的众人展示带血的麻布以及右耳的伤口。 是个鸦片鬼!巡警愤愤不平地解释说。跑去姓吉的屋里要钱,姓吉的儿子也是个抽鸦片的,被这家伙带着抽,年前抽死了。这家伙拿了遣散费走了又偷偷跑回来找姓吉的要钱,姓吉的觉得自己伢儿是被他害死的,报官喊我们捉走,结果也是背时,这□子养的鸦片鬼把老子耳朵咬了块肉!…… 在一阵咯咯的笑声中,我和金进宝匆匆逃离了此地。我很担心奎善把我们供出来。我又害怕又内疚。半路上我迎面撞见刚才那个骑马的军官和随行卫兵。他骑在一匹高大健硕的栗色马上。这真是一匹漂亮的马:深邃的眼窝,直立的马耳,宽阔的胸脯,如山丘般隆起的肩胛肌肉,前肢笔直而坚实地站立着。顺着马头仰望过去,马上的军官面颊像是木雕刻刀凿刻成形,脸上也一直保持着如雕塑般沉静的神情,唯有眼睛除外。这是一双猎人似的眼睛,居高临下审视面前所有人。 我曾经也有这样一匹马,白色的。但我没工夫多想了,我得换地方住。我们赶回公馆收拾好行李,老马载着我们在城里慢吞吞地打转,直到天色渐暗,街上变得异常冷清。金进宝问我接下来要去哪里。在我想好之前,他忽然问我,老爷,您说奎老爷会死吗? 那怎么可能!我吃了一惊,很快这样回答道。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楚卿,也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她女性的特征。她有着白皙的面庞,颧骨微微隆起,睫毛细长,鼻子是长而挺的驼峰鼻。她说: “虽说我只比他大几个月,但毕竟是他的长辈,一定想办法找人捞他出来,之后再帮他找两个女儿。唉,我也是前几天才从杭州回来这里办事,马上又要走,如果再晚一点你就遇不到我了。” “我还以为我认错了。” “是,开始隔着街我也以为认错了,因为我记得你们一家是去了北京的。后来叫老周过去看了一眼才敢相认,心里正高兴,谁知道又出了这样的事……” “楚卿,你又云游去哪里了?” “去了桂林,上个月才回的杭州,然后坐船回来。”她移开视线,轻轻摇了摇头,“回来打点祖业。我把这儿的东西全卖了。屋子也卖了,地也卖了。” “我也是,我的祖屋围城的时候被炮炸塌了,只剩下一地砖,后来我把地皮和砖瓦都卖了。” “卖了也好,不然也难处理。我想我父母兄弟早就不在人世了,平时我又喜欢四处游玩,在杭州另买了房子,大多时候待在那边。这里一直空着,地也租给别人种,于是想干脆从此离开这里。” “你再也不回来了吗?”我问她。 “也许隔个十年多回来看看吧,但家都卖了,少了许多牵挂。何况我本来就有志游览天下美景奇观,把中国的名山大川看遍,还想坐船去域外看看。我听马神父谈天,说天下本是一个大球,浮在空中,要是从中国出发,环球一周,又可以返还中国。我总想那样走一转。要真的出发了,再回来怕又不知是多少年后了。” “说实话,我很羡慕你的豁达。” “你这就说笑了。”楚卿笑眯眯地说,“你难道忘了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对你说,我是个女子,这世上没有用我之地,加上我父母兄弟身故时又经历了些事,让我尤为感到人世丑恶,越来越不愿与人交往,这才假托放达,寄意山水,做个悖情离俗的游方外者。与其说我豁达,不如说我在逃避人世哪。” “是,我记得的,那次也是在这里。” “嗯,三四年前了吧,那时刚游玩三峡回来,煦伢子还活着。你、我、奎善还有吉星他们,在这里吃饭。” “是,我从武昌军营里回来探亲。” “你和我们坐在一起,总觉得难以融入。这也难怪,我们这帮人都是不务正业惯了的,终日没正经事做,不像你有青云之志。那时只见了一面,但我打心底敬佩你。可惜当时有事急着回杭州,只相互报了姓名就走了,说是以后去武昌再去拜访你,但始终没去成。好在你妹妹和煦伢子定亲和成婚,还有新年,我们又会了几次。” 我使劲搓了搓脸,闭上眼对她说道: “就是从定亲开始,我们家就噩运不断,要是那时候没嫁过去就好了,也许没有这么多事。” “那时怎么会料到将来呢,一年多就走了。煦伢子啊,本性不坏,跟奎善、吉星那些喜欢抽大烟、嫖妓的旗人不一样,只爱养鸟、斗蟋蟀什么的,心智跟孩子一样。他要是还活着,和妤儿一起生活大概也是幸福的。” 我咬着牙使劲摇了摇头,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为什么突然死了呢?因为他爹也是这样,做官做到知府,突然病了、痴呆了,娘也是,莫名其妙走路摔死了。这就是噩运,按城里汉人的说法叫‘遭孽’。一个人遭孽了,家人也会跟着遭孽,不幸的事就像疫病一样一个传染一个,一件接一件发生,直到整个家族都染上不幸。他被他爹的噩运传染了,妤儿因为嫁给他沾上了噩运,接着是我父亲,下一个是我……” 楚卿愕然望着我,飞快地眨了眨眼,说道: “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过段时间等你的事情弄顺了就好了。” “不,我有这样的预感,大概我会像我父亲一样悲惨地死去。我已经感觉到噩运缠上我了,唯一庆幸的是经历过父亲的事后我已经不怕死,现在只担心死前没有把该做的事做完。” “你思虑太多了。”楚卿安慰我说,“我这时忽然想起来,妤儿的事,要是你实在没有头绪,不妨去找一人,姓傅,人称傅先生的,近来在旗人里头声望很高,三教九流的人物都乐得结识他,可以请他帮忙打听。” “有人帮忙比我在街上无头无尾地找好多了,但我没法相信来历不明的旗人。现在走投无路的旗人很多,什么事都敢做,我宁可相信汉人。” “他不是什么随便的人,我大致知道他的来历,是北京一位旗官的儿子,好结交兄弟朋友。你不放心的话我先去见一见他。他用的是假名。这也不算稀奇,如今满人都取汉姓,不用旧姓了。” “这我知道。我自己也不用旧姓,把‘恒’改成‘常’了。” “这样改倒十分好。‘恒’一听便是满人,‘常’倒像是汉人,况且‘恒’‘常’互训,不像他们有的改姓张、姓王,与本姓风马牛不相及了。” “你也改了吗?” “哈哈,你忘了吗?我名字‘楚卿’本来就不是真名呀。”她微笑着回答道。 我们喝过几杯茶水,隔壁的琵琶声与歌声不知何时停了,忽然传来女人的哭声。我们停止交谈竖耳倾听,但没听出原委,没多久哭声变成争吵声,而且异常吵闹,令人心烦。于是楚卿邀请我移步楼下院子里转一转。我们沿台阶缓缓下楼,从后门步入庭院,庭中有一棵茂盛的枇杷树。长尾喜鹊扑腾羽翼从枝头落到地上,不畏人语。 我们绕树散步。楚卿说: “去年冬天我去南京,在一艘驳船上,船不大,经过两山之间,夜里停泊在山脚岸边,谁知道半夜外头忽然下起大雪。我没发觉,拥炉睡了一宿,第二天推窗一看,天地间鸟兽绝迹,山上白茫茫一色,我不过是这白茫茫中的一点。看见这样的美景,我就懂了什么是‘天地与我同一’,世上哪里有什么‘我’,我也了悟什么是‘吾丧我’。这样看来,人世间的纷纷扰扰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她让用人老周去叫车。老周跟我上次见他时比老了不少,应该五十多岁了。站在路边等马车,她问我: “你的那位仆人呢,还在承天寺吗?” “我让他办自己的事去了。他去他大哥那儿。”我看出楚卿在担忧我。我笑了笑补充道:“他很可靠,有一点愚蠢,是老实的那种蠢。可惜他不会待太久了,见完他大哥就要回去,看看吧,不知道还能陪我多久。” 没一会儿马车来了。车夫脱下毡帽,一边挠耳朵一边神情木讷地看楚卿和我拜别。 我“坐”在车尾,避开车厢里低头沉思的我。车尾颠得非常厉害,我觉得我随时会掉下去,但实际上没有。马车走了很远,楚卿依然伫立在原地。望着她几乎消失不见的身影,我不禁在想,要是三天后的我答应了她的请求,或者对她忏悔我的罪孽,是不是我的结局就大为不同了?是不是我就不用死了?三天后楚卿伏在桌上,肩膀不住颤抖,边哭边对我说:“这能怪谁呢?只能怪过去活得太没心没肺、太没出息、太不像话了。好了,这样的日子终于到头了……”我们在珍园的客房喝了很多酒,相互安慰不要因为奎善的死,我们没能救下他而自责。饮到沉醉,她问我:“恒兄,不如你与我结伴云游四方。”我迷迷糊糊笑了三声。她也笑了。忽然她搂着我轻吻了下我的嘴唇。那只是一团毫无生气的肉块,一动不动,像烂肉一样瘫在四四方方的木笼里,悬挂在女墙上示众。她凝视我的双眼。我第一次这么近观察她的眼睛。我始终无法看清人头的脸:那是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他闭着双眼、下巴垂下、嘴巴张大,就像睡着了一样。我身边的人仰头拉长脖颈急于看清死者脸上的表情。我们炽情高涨地拥吻在一起。她比我大七岁,雪白的腹部有了赘肉。我急于从层层叠叠无数个攒动的人头、无数张渴望的面孔中挤出去。持枪的士兵大声喝退越界的看客。我像猛兽扑杀猎物似的将她压在身下。我感觉自己无法维持人的外形,即将长出尖牙与利爪,脊背也将生满钢针般刺立的皮毛。与此同时,她紧紧握住我滚烫、坚挺、富有生命力的后颈。野兽被安抚了,我如癫痫发作般剧烈地颤抖着。我们浑身大汗抱在一起。我向她坦露:“父亲死后我就像摔下山一样,一直往下坠,有一天坠到底了,坠到人以下了,失去做人的资格了。有时候我感觉我已不是人,而是披着人皮的怪物。外面看上去好好的,内心早就毁灭了。”她抚摸着我的脸庞,告诉我:“重新开始吧。我已经把房产田地全部处理好了,明天我就会永远离开这里。你也换个地方重新开始。”然而当我拥住她柔软的胴体时,我脑中浮现的却是那个被我强暴后大腿沾满灰尘、坐在地上一脸惊恐望着我哭的丫头。就是这一刻,我犹豫了,没能下定决心开口。我想,要是那时候坦白的话,也许我就不会死了。 第二天是个出了大太阳格外温暖的一天,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游弋着划子船和悬挂黑帆的货船,其中一艘载着楚卿已经缓缓远去,船橹划破河面留下的长长的波纹也随着时间渐渐抚平了。临别前她告诉我,她已见过傅先生,他十分想见我,也愿意尽全力帮我。在我遣走金进宝的那天晚上,寺里的和尚禀告说早上曾有人登门求见,等了两个小时后走了,留下书信表明他就是傅先生,但他接下来三四天要出去办事,只好下次再来拜访。那时我应该在南界门,请求金进宝最后做一件善事。付清工钱后我又支付了一笔额外的钱,请他代我替奎善收尸,找个地方把奎善埋了。我不知道他会把奎善葬在哪里,又或者他到底会不会按我的吩咐做。我统统不得而知。我俩算是彻底分别了,大概这辈子不会再见了,祝愿他早点在沙市拉上洋车吧。 按照约定,早上九时,我和八十四在公安门外碰头。他迟到了快一个钟头,我显然拿他没任何办法。他笑着问我: “你的下人呢?” “他走了。”我面无表情地答道,“只有我一个人。” “换我我也逃走。” 我懒得和他争论。我们坐上一艘去沙市的划子船。船向东驶入便河,从白云桥的桥洞里穿过。桥上有一匹骡子不肯走,主人赏给它一鞭。骡子连连号叫,惹得边上一个吃烧饼的男孩大笑。一艘几乎和我们一模一样的划子船迎面驶来,船里坐了个男人在哭。两个艄公打个照面,相视一笑。顺着便河往东,我们穿过第二座单拱石桥。石缝间生满了手臂长的枯草,如同珠帘垂下,遮蔽了大半个桥洞。 八十四喋喋不休地谈论马神父。我忍不住打断他: “他给你吃的,你还在背后说他?” “因为确实很有意思啊,这洋鬼子。”八十四说,“好啦,去沙市不用到处转了,那儿的旗人都住在一块儿。” 他朝河中吐了口痰,溅起一圈波纹,哂笑道: “都是帮穷光蛋!” 我们在塔桥下船,往租界方向走。我不得不承认,这里的繁华远超城内,恍惚间有点汉口租界的感觉:拉洋车的车夫在柏油马路上飞奔,怒斥挡道的行人让路;穿呢绒西装的多是追逐时髦的中国人,日本人反而换上长衫马褂;每隔数小时,铁船在江面鸣响汽笛,时间十分精准,住在江边的人可以靠这个判断时间。 八十四告诉我,从城里迁走的旗人有一大部分在洋码头西北面聚居。我们到了以后,遇见一个妇人在门口泼水。我过去打听,妇人摇了摇头提盆子进去了。对门出来个戴小帽的男人,瞅了我们几眼后也转回屋里。这里的旗人好像对外人格外冷淡,仿佛搬出城外便与其他旗人划清界限,只有老人与孩子不排斥我们。一群仍旧穿旗装、戴大拉翅的老妇人围着我问东问西,孩子们跪在地上玩弹子。其中一个老人说:“有个叫恒良的,在学校做先生,是你要找的吗?”我说不是。一个提鸟笼的男人冷笑了一声,说:“谁还有闲心管一个女的。”另一个满面苍髯、蓄着南瓜藤般辫子的老旗人眯着眼说:“有个闺女在街上,不知是不是你们要找的。我看她可怜,给了两个饽饽,不知道去哪儿了。”我追问了一句,可惜老旗人记不清女人的模样。我觉得他说的不是妤儿。 八十四露出嫌恶的表情看着周围的小孩。他们正围着他跑圈。八十四说: “还有些旗人零星住在别的地方。” “没必要了。”我沮丧地说,“这儿来往的人太多太杂,谁也不记得谁,谁也不关心谁。” “那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再找不到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们了,南京还是杭州,或者别的有旗人的地方。” 八十四冷笑道: “你叔婶要是逃到别的地方去了,我也不指望找到他们了。他们两个是这样的德行,哪怕找到了,不再找我借钱就烧高香了。” “他们欠你的钱,你不要了吗?” 八十四看着我,笑得更加得意了,说: “你会给我的。” 在我答应或者否认前,八十四抢先反问我: “我这么热心地帮你找你妹子,难道你会不给报酬吗?” 我沉默了,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最后不得不承认: “是,我会给。” “那我安心了,你也可以安心了。我再想想办法吧。” 过了中午,我们在便河桥坐船回城里。这会儿坐船的人少了,等了半天才又来了两个人,凑了四个,船家仍旧不愿走。我们在岸边又等了约莫半个钟头,二人其中之一等得不耐烦了,抱怨说:“等的这些时候,我们走路都走到草市去了,哪个还坐你的船!”船家只好开船,一边摇橹一边用沙市郊野的土话抱怨生意难做。 八十四继续对着我嘲笑马神父的口音、天真与愚蠢,刚才跟船家争执的人忽然笑着用北京话问我们: “你们也是旗人吗?” 我们停止交谈看着他们两个。他们二人说道: “我们也是旗人,刚才听到了你们说话的口音。” 他们介绍说: “我们是叫永寿、祥顺的,战前在步军营里当兵,马山那儿,最前线,一路被打退到马房山,又退到城里,后来彻底完啦,混吃等死,听说拉洋车赚钱,打算去沙市谋个拉洋车的活儿。” “刚才听你说话,还以为你是城那边的。”我打量着他们。 “我这老弟的娘是江陵的汉人,所以会说那边的话。”永寿指了指祥顺,乐呵呵地说。 祥顺摸着自己新剃的光头笑了笑。我微微颔首。永寿问我: “老兄日子过得可还好?仗打完了,咱哥俩找不到事做,闲了快半年了,实在没饭吃了才出来,真后悔当初没拿钱走人啊。” “咳,还不是你老兄说要留下来做生意,结果一分钱没赚到,还把本钱赔光了。”祥顺解释说,“我们在满城拖了砖头、瓦片去卖,做亏了。” 永寿舔了舔嘴唇,说: “噫,我也没想到赚钱是这么难的啊。” “还好我有一位姑舅老表在沙市,我们去他那儿——但别提了!都说人心是靠不住的,现在我总算知道了——过去还帮过他们一家呢!您说说,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亲戚,不帮忙就算了,连顿饭也不给吃,直接赶出来了。” “所以拉洋车的活儿没找到,又灰溜溜滚回城里了。”永寿自嘲道。 “怕你们不知道,这位爷从前也是营里的。”八十四朝我努了努嘴。 祥顺挺直了身子,说: “那太巧了。和您说说吧,仗还没打起来的时候,我俩在马山脚下巡逻,遇上革命党派的送文书的两个使者。这俩家伙也是满人。长官叫我俩护送这二位爷去见将军,路上一问才知道,他俩原先在宜昌厘金局做官,眼光可比我们长远哩,一早就投降革命党了,所以转眼又做了革命党的官。我俩一直送他们到马房山脚下,正赶上恒大人骑马回来。恒大人接了文书读了,当场把那俩家伙臭骂了顿。” 他欠身调整了下坐姿,伸了伸腿,接着讲述道: “他俩灰头土脸回去,还跟我说要是革命党打输了,希望到时候咱们能对他俩网开一面,或者不得已必须杀了,也请手快些。我拱手跟他俩说:‘可别说这样的话!说不定最后是我俩投降,到时候还得投奔你们呢!’所以送走他们后我俩合计,马山前哨打起来首当其冲,要是冷不丁一枪把你我打死了怎么办?我想起我表叔父认识炮营管带,就出了些钱,求他调我俩去守八岭山的炮营。我想炮兵都在后方十几里操弄大炮,离前线远着呢,不会出什么事。 “唉,谁知道就真出事了。我俩归一个老兵管,叫固尔贝,一个倒霉蛋。他跟我俩说八岭山上多的是老坟,不知道埋了多少前朝的楚王,夜里出来当班千万小心,要是夜半迷了道,怎样也走不回去,总是原地打转,那就是鬼作怪。但也不要慌,安安静静原地坐到天亮。听见有人招喊,更不能理,只当没听见。我们仨半夜值岗那天,北边就响起枪来了,接着营房的火就呼呼烧起来了。我们跑回营地,也不知道革命党在哪儿,到处都是枪声,就跟着其他人乱跑,前头人跑散了。这时候固尔贝忽然停了,眼睛直愣愣的,口里念着:‘欸,是了,我来了!’转眼跳进草里不见了。我追过去却被永寿拉住,这才发觉脚下是个断崖,固尔贝不知跌到哪里去了。没办法,我俩在树林里摸黑,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下山的路,最后蹲在草里躲了一夜,天亮了才慢慢溜下山。——那您呢?” 我愣住了,微笑着答道: “我没有什么不寻常的经历,不过是一个同样倒了霉、吃了败仗、投降了的普通人。” “您说说您营里的见闻吧,就当路上无聊解个闷。”永寿回过头笑着说。 我沉默了一阵,盯着自己紧握的双手缓缓说道: “我最开始在万城,万城堤,防备革命党渡河打过来。半夜的时候,应该和你说的是同一天夜晚,河面上就有几十艘船趁着夜色朝我们这边偷偷划过来。 “最前面的船已经登上岸了,好在被巡守河堤的士兵发现了,然后开枪,打了一整夜。天亮以后,水里泡着上百具尸体,大多是还没下船、被射杀在河里的,还有上了岸但很快被打死、沿着堤坝斜坡滚回水里的。 “天亮了,河面真安静啊,波浪哗哗地刷着河堤,丢弃的渡船、炸烂的木板,还有尸体都被慢慢推到岸边。那些死了的人就这么一直泡在水里,在河里荡啊荡,一个挨着一个,全漂在岸边,岸边挤满了……那是我第一次见死人————以前也见过,训练的时候炮炸膛把人炸死了,但在战场上见这么多死人,还是第一次。 “然后第二天,我们换防到后方,叫秘师桥我记得,休整,再然后所有人调往前线,决战,最后惨败,跟你们一样退回城里。”黎明来临前,在乡间土路上由东向西排成一字长龙的士兵正在缓慢地行军。经过附近的村庄,村民们听见声音纷纷走出来,赤脚立在干涸的土里,如同道旁枯死的树木。孩子们赤身裸体跟在马后面奔跑,不羞于露出下体。有个地保听闻消息跑来慰劳,自以为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结果没走近便被戈什粗暴地推开。一路上几乎无人说话,只有轻轻的脚步声与马蹄声连续不断。我仿佛听见了死亡沉重的足音。 到岸后,我请永寿与祥顺吃了顿饭,叫了盘猪肉血肠,又添了些鱼糕。永寿和祥顺说眼下虽然没钱,但将来发达了一定要报答恩情。吃过饭散了后,八十四对我说: “这样的人还想要发达,哼————他们能赚到钱就有鬼了,怕不是将来跟你叔叔一样。” “他们很乐观,不会饿得没饭吃的。” “如果是我,一分钱也不会替他们出,更不用说请他们吃饭。但你们这样的旗人都很古怪,我是不懂的。” 我觉得这一偏见很可笑,反问道: “我见到你时你就一直说我是‘你这样的旗人’,我不明白,‘我这样的旗人’是哪样的旗人,我们不都是旗人吗?” “我可不敢跟你们一样。你老子是都统,我老子是马甲———哼,你们这样的旗人……” 说这些话时已是午后,街上人少了,连狗也伏在门前石阶上懒洋洋地晒太阳。我们在玄妙观对面的茶馆饮茶消食。我听八十四这样说后愣住了,接着说道: “我父亲也不是生来就是都统啊,也是读书考的笔帖式,踏踏实实做事,这才一步步升上去。你恨那些家里有钱或者做官的旗人,不错,那些人里头多的是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不光你不喜欢,我也嫌恶他们,但你恨我做什么呢?” 八十四听了许久没吭声,之后突然笑道: “我没有怨你,但我们这样的旗人是什么样子,你们那些住大宅子大院子的老爷是绝不知道的。你们高高在上,从不拿正眼看我们的。好在现在破落了,我们终于平起平坐了。” “我知道。”我抢着说,“我父亲生前一直为穷苦的旗人着想,所以大家感激爱戴他。他也经常这样教导我们。” 八十四依然在笑。我看出他是在嘲笑我,我忍住怒气,等他解释。他说: “你还是不明白。你以为我们多感激你们这些大人、老爷吗?是啊,活不下去,求你们开恩,谁不会说两句漂亮话呢?以前将军回京城,一人发几文钱,叫我们去送行——要不是为了这点钱,谁愿意这样下贱,在大街上给你们下跪、哭给你们看?你们还以为我们多喜欢你们吗?” 我非常震惊,追问他: “你们看我父亲也是这样吗?” 八十四避开我的目光,没有回答。我又问了两遍他才开口说: “你总说我们多感激你爹、拥戴你爹——那都是你们自己在说,我们可从来没这么觉得。” 奇怪的是,我并不惊讶或者愤怒,反而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我们离开了摆满伤员与死者的承天寺门前,回到左都统衙门,发现门前聚集的人群正在和卫兵争执。他们很快注意到父亲的到来,喧哗声戛然而止。父亲拄着手杖一瘸一拐走上前,神情严肃。他像一只受伤的老虎。周围所有人的目光如投枪般射向他。父亲每前进一步,人们便下意识地让开道路。父亲想从他们脸上寻找答案,但见到的是无数冷眼以及一阵死水般的缄默。 他们像在对峙。突然间一个披散头发的女人冲出人群扑到父亲面前,一边哭号一边破口大骂。 你守不了城又不肯投降,要打自己去跟革命党打啊,都这样了还叫人送死,我们要活命啊!…… 父亲愕然望着她。女人发狂了似的挣脱阻拦她的戈什,死死抓住父亲的衣襟。 我一家都死了啊!…… 我和两个戈什拼命去拉女人。没想到这个女人瘦弱的身体蕴含着惊人的力量,我们三个强壮的军人无论如何也解不开她的手。都统府前的卫兵们吓得连忙拦住四周群情激愤的旗人,可他们区区六人完全无法阻挡上百人的怒火,反而被他们围堵在中间。被女人抓住不放的父亲手足无措地呆立在那里,他的喃喃自语被山呼海啸般的叫骂声淹没。父亲如同丧失了灵魂任由女人捶打。她被扼住双手,拽走,被推倒在地,很快又扑了上来,在父亲右脸上挠下一道血淋淋的抓痕。 你怎么不去死呢你怎么不去死呢…… 我气急败坏,从身后将女人拦腰抱住,又一次将她重重摔倒在地。我真想杀了她。我们用肉身拼死护在父亲左右,连拖带拽将他塞进了府门之内。脱身之后,我发现父亲的眼里盈满了泪水。 “你说的是对的,我同意你说的话。我父亲一直觉得他在帮助旗人,拯救国家。现在看来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其实他做的一切毫无意义,甚至于有些可笑。过去我受到父亲的影响,也有这种幻想,但现在我认清现实了。”我说。 我非常平静,反倒是八十四看上去对我的反应感到十分意外。 “我家四代都是马甲。”沉默了一阵,八十四忽然低声说道,“后来我爹死了,名额给了我大哥。我这样的人,生下来爹不教娘不养,没正经事做,打小在街上打架拼命。一起玩的人,每几年总要打死、打残两三个。三十多年前季家的老爷季鹡出钱给我们,叫我们跟他到处打架,后来他撇了我们跑去读书,最后做官去了。可我们这样的人哪有别的出路,还在街上混,老了连打也打不动了。好不容易熬了几十年,大哥死了绝后了,马甲的名额该给我了,好呀,忽然革命了,连马甲也没了——这他□都是什么事呀!” 他大笑起来。我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笑意。这感觉像痉挛般传遍全身,令我笑得全身紧绷、前仰后合。我发自内心地笑出声,和他一起捧腹大笑。我俩笑了很久,以至于笑出眼泪。八十四说道: “所以说旗人最可笑。我这样的旗人最可笑哩。” “不是,相比于你,我更可笑。我在荒郊野外遇到一帮流浪的旗人,然后心软又动了帮他们的念头。经不住一个旗人的哀求带他进城,最后怎么样?——他被捉走砍头了,前不久头还挂在东门城墙上。” “那人是你带进城的?”八十四惊讶地问我,并且以另一种方式又问了一遍,“那个人是跟你一起的?” 又坐了一会儿,午饭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八十四忽然慢吞吞起身,伸了个懒腰说这会儿想起有件事要在下午之前办好,地址不远,就在北界门,走路一刻钟不到,去交代几句就回来。他走后我半躺在藤椅上望着街边的银杏树,心想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悠闲地享受故乡的时光了。也许这天之后我也会决绝地离开,而妹妹则像奎善的两个女儿一样不知道在何处生活。也许多年以后我们会在某地偶遇,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但不管未来怎样,眼下我只想安安静静躺着过完这一天。 就在八十四走远后没多久,一个戴毡帽的年轻男人从街对面走到我跟前,躬身小声说道: “恒老爷,他们在城里找您。” 他的口音是旗人,但我不认识这个人,并且觉得莫名其妙。那人继续说道: “奎老爷死之前把您供出去了,他们正在抓您。” 我惊得直挺挺坐起来。那人环顾四周,加快了语速解释说: “我叫宁柱,是来警告您的——刚才您身边那个人是他们的人,他在骗您,那位奎老爷就是他帮忙叫巡警抓的。别信他的话,一个字也别信。” 宁柱脸上迟疑了片刻,继续说道: “这儿不方便说话,一时也说不清,但您千万记着:别信他。我们是好心帮您,傍晚时候会在西门边上等您。” 他匆匆忙忙走了。我瘫坐在椅子上,琢磨宁柱对八十四的指控。我实在难以相信刚才和自己促膝长谈、哈哈大笑的八十四会背叛自己,因而不免对来历不明的宁柱心生怀疑。确实,我不知宁柱究竟是怎样找到我的,又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关于我的事。他的话大概不可信。可是如果宁柱要陷害我,又何必跑来警告呢?我不怀疑有人在搜捕我,因为我确实这样担忧过。这样一来我又渐渐觉得八十四未必是好人了,并且话说回来,我也确实不够了解八十四…… 八十四回来的时候,我无法掩饰我脸上冷冰冰的神情。我沉默着。 “怎么了?”八十四问道,解开袄子散热。 我没有立即回答,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 “我要先去办件事,今天先这样吧。” “你要办什么事?”八十四忽然追到我面前,“你要去哪里?告诉我吧。” 八十四突然放开手笑了: “你因为我刚才说的话生气吗?你真小心眼。好吧,那些旗人里头我最不讨厌你。” 我突然转头瞪了一眼他,故意用讥讽的语气问: “你究竟是为谁做事呢?” 他愣了一瞬间,随即被激怒了,大声反问道: “你这人奇怪得很———你以为我是在帮谁做事的呢?” “奎善是你帮着抓走的吗?”我强压着心头的怒火。他的脸骤然僵住了,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我,嘴唇抖动,像是有话要说却语塞了。我已经明白十之八九,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沸腾翻滚。我深吸了口气,指着他的鼻子质问道: “你恨有钱的旗人,所以故意要害他是吗?!你发财的银子都是靠出卖旗人得来的吗?!” 八十四躲闪着我的直视,摊手说: “我不知道他们会杀他,是吉家叫我去报官……我没想害死别人……” 我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愤怒到了极点: “你是不是正想出卖我呢!” 八十四突然像龇牙狂吠的狗一样气冲冲叫道: “老子是把你当自己人看的,什么时候想过害你!” 紧接着,他的嗓音突然变柔和了,眼里泪光闪闪,握住双手说: “我瞒着你是怕你误会,我是尽心在帮你找你妹子啊!……” 我一拳将他打翻在地,骑到他身上一连打了十几拳。他一边拿胳膊格挡一边叫嚣:“你他□有种打死我!”茶馆的掌柜和伙计拉开我。我走了,八十四满脸是血,仍旧坐在地上对着我叫骂不止。很快我回去寺里收拾了东西。这里也待不下去了。我很累,厌倦做判断。怀疑本身就是一件消耗人精力的事。平静下来,我发觉拳头非常痛。 我在珍园待着,一直等到天黑。回忆八十四的欺骗,以及平复心里如潮水般涨落的愤怒消磨了我不少时间,随后我又幻想了很久一家人在北京团聚的情形。幻想总是令人愉悦,我甚至一度原谅了一路上那些为我制造麻烦的人。但如果希望最终落空呢?我预感自己大概会消沉很久——我不会就此放弃,但会痛苦很长时间。我的心其实被两种无法控制的情绪支配着,一种是极度的欣喜,一种是极度的焦虑。 夕阳隐没于西门城楼,万物渐渐褪去颜色。我刻意放慢脚步,但还是来早了,于是在西门墙根底下走了一转。我虽然在城里出生长大,但从没来过城的这一端。我家以前在满城的东边,而这里是汉城的最西边,也就是说,这里是城里离我家最远的地方。在我心里,哪怕同属一座城池也只有满城才是我的故土,超出界线只能算作他乡。我像外乡人一样好奇地在附近游览。一群孩子相互追逐,从我身边跑过很远才停下。 卫兵催促挑着剃头担子的老人快点进城,之后内城的城门缓缓闭合了。 我很担心遇到值夜的巡警。现在街上零零星星还有些人,要是再晚些就麻烦了,我很难解释清楚为什么大冬天我一个人站在这里。又过了会儿,沿着城墙根远远走来两个人。他们在冷风中缩起脖子,看见我后忽然挺直身体叫了一声。 “这真是有缘,说报答您果然又遇到了!” 这两个人居然是永寿与祥顺。他们见到我十分惊喜,问我: “您怎么在这儿?——啊,您也被他们邀请了吗?正好,可以结伴一起过去。” 他们正要描述事情的前因后果,宁柱来了。我朝灰暗湿冷的空气中长长地吐了口气。他对我说: “您和他们俩跟我一起去吧,就在城里。” “去哪儿?” “顺城街那块儿。下午的事,您的事,现在不方便说,等您去了他们亲自向您解释。” “他们是谁?” “就是傅先生他们,他们在公馆那儿等您。”他转头对永寿与祥顺说,“你们也一样,傅先生有活儿交给你们做。” 我们跟随宁柱。寒风猛地钻进巷子里,发出呜呜的叫声。哥你等等我啊妹妹喊着我没有理她嫌她走得太慢了这样我就追不到季煦他们了我得在开戏前过去我一个劲儿往前跑可我跑到巷子中央就上气不接下气了突然一股冷风从我身后刮来钻进巷子尽头拐角深处传来呜呜的声音仿佛相互追逐竞跑的群魔在边跑边笑我停下来侧耳倾听呜呜真像是女人声嘶力竭的叫声巷子转角那一边像是有无数鬼魅在等待我我很害怕不敢一个人往前走了这时妹妹堂弟和婶子过来了走吧婶子对我说。他的脚步快得像是要甩下我们逃走似的,我提着行李箱跟得十分吃力,中途有几次不得不小跑一段才追上。我的手冻得刺痛,身上汗湿了。要是这是一场梦该多好。如果是梦的话,我希望我能快点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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