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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泥潭 作者:刘楚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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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翻译完的笔记打包好,写了张字条贴在包裹外,方便馨儿明天按上面的地址寄送。我长舒了口气,终于有时间查看信件了。信封上写着“杭州”。杭州?是白理尼神父吗?我用小刀拆开,一下子醒悟过来,是她寄的。 马修德神父台鉴: 寒意渐深,气候转冷,望您保重尊体,勿忘加衣。收到您的回信,令我感动不已。上次冒昧写信,本是我一时冲动。只因您在我下船时突然问我,是否会“落叶归根”,这番话忽然勾起了我的许多回忆,让我彻夜未眠,乃至于返回杭州后,我依旧念念不忘,最后鼓起勇气给您写了那封信。寄出后我就后悔了,觉得太过唐突,不该打扰您,没想到您真的回信。我对您感念在心。 我上封信本来是自怜自哀之意,未承想您在信里主动提出,愿意在我死后帮我迁葬,此时,我的泪水打湿了信纸。我几十年的痛苦,也终于在此刻释怀。我就像无根的树木,漂泊在外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里,我难道不怀念父母兄弟、思念故土家园吗?然而您所不知道的是,故乡于我,承载了太多痛苦的回忆,我实在无法面对,以至被迫逃离。甚至偶遇从那边来杭州的旅人,我也总是有意无意避开话题。然而随着我年岁日增,我的思乡之情越发深切,令我不得不联想到,我的生命恐怕已近终末,由此唤醒了我洄游返乡的动物本能。所以我才在几个月前回到荆州,也正是在那时有幸邂逅了您。 我写这封信除了表达谢意,其实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我很想找人倾诉心中的情感,因为在我身边没人能聆听我的心声。我过着独居的生活,没有伴侣,没有子嗣,只有一个老仆人照拂我的起居。他了解我,看着我长大,但囿于智识,无法理解过于复杂的感情。我在杭州本地的朋友,我又羞于对他们启齿,把自己多年隐秘的心事暴露在外。我这才萌生了给您写信的念头。您是来自异国他乡的局外人,是俗世之外的出家人,是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三十多年、目睹我们悲欢离合的见证人。我想,如果将来某天您会拾取我的骨殖,为我归葬立碑,那么我也十分希望您能多了解我的生平故事。您也一定能从字里行间体会我的心境。 可真到了临笔之际,我发现要把自己的真情不加掩饰、忠实地默写出来是多么不容易,简直如同审判自己一般。我很快被羞耻感刺激得把笔扔在一边。最后我是这样想通的:我已经年过五旬,极可能时日无多了。我的家族并不长寿,两个哥哥都是三十岁左右暴毙,没有任何疾病的征兆,父母也不到五十岁就病逝。我从前的丈夫,一位医生,推断我们患有某种家族病,可能我是女性的缘故,得以幸免。但我始终觉得我的发病只是延迟了,造物者随时会取走我的生命,所以我非常想赶在死前把这些回忆写下来。至于是否有一天会被外人看到,他们又会作何评论,也许那时我已不在人世,一切便与我无干了。 回忆过去,我首先想起了父母。可是我已记不清他们的音容笑貌,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果然如我年少时教书先生说的那样,人死后只会被记住二十年。他们跟我一向不很亲密,因为我做男子打扮,被他们视为不男不女的异类。我不想同他们争吵,所以谎称去杭州念女子学堂,实际上游历四方。他们也乐意出钱让我出去,免得我留在老家丢他们的脸。 我之所以女扮男装生活,现在想来,源于我少女时代一次特别的经历。我十三岁时,两个哥哥带我去草市看戏,担心人多手杂我被轻薄,便让我穿着二哥的衣帽伪装成男子。换上这样的打扮行走在街头,我的恐惧不安突然消失了。我感到勇气充盈,一种莫名的力量感支配了我的身心,令我能以异常镇定的心态直视他人。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那天我没心思看戏,完全沉溺在这种奇怪的感觉中沾沾自喜。这之后,我又有好几次这么打扮出门上街。起初父母哥哥看着我的扮相哈哈大笑,以为我在异装娱亲,但日积月累,他们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转而变得焦急乃至愤怒。他们用暴力拘禁我,强令我换回女装,但这没能奏效,因为他们没空日日夜夜盯着我。有时父亲和哥哥一整天都在外面玩(这也是我家族衰败的原因),而单凭母亲管不住我。反正到了十七八岁,我已完全易装。但我依然保有女性的一面,不仅没有剃去前额的头发,而且每天都会仔细地施加粉黛。过往岁月中,我也曾对好几位男性有过爱慕之情。 我和父母的关系直到两个哥哥先后去世才有所缓和。我成了他们唯一的依靠。他们逐渐接受了我的另类,人前人后称呼我“儿子”。两个哥哥的死非常突然:大哥梦中离世,两年后二哥倒在后院,那天上午恰好没人经过,直到下午才被发现,那时人已不在很久了。他们生前都非常健康。两个哥哥一死,我母亲的身体一下子垮了,这恐怕是她后来得肺炎离世的诱因。 我最后的亲人,我的父亲死于一九一一年荆州围城结束,驻防军开城投降后的第三天。我原本身在杭州。武昌的革命爆发半个月,杭州城里的督抚只轻微抵抗,便向革命党投降了。我们这些惶惶不安的旗人总算松了口气。然而这时我突然接到电报,说家中老父病重,盼我速归。于是我顾不得沿途动乱,和仆人周禄从杭州一路赶回。到家我才发现父亲已病得下不了床了,而没过多久,宜昌来的革命党开始攻城。我想赶在围城前带父亲去沙市租界避难,但他决不肯走。大概他已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想死在老屋。我只好留下陪他,一面为他的病发愁,一面担心外面战事迫近。 我还记得那天早上,仆人老周告诉我父亲醒了,刚刚喝了一碗小米粥。我到床前看他。他闭着眼,张着嘴,却不见胸口有任何起伏。一个幻象从我脑中闪过,我的心一下子慌了。 “爹,爹。”我一声声呼唤他。 “别念叨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呢。”他睁开眼看着我说。 我们都笑了。他的精神比昨天要好。他让其他人先出去,我单独留下,对我说: “儿啊,仗马上要打到城里了,你别管我了,出城逃难去吧。” “您在说什么啊?”我惊讶地望着他。 “什么 ‘什么’?”他也一脸疑惑看着我。 “您一个月没出门了,忽然说什么 ‘打仗’ ‘逃难’做什么啊?” “我听他们说的。”他指了指门外面,“外头不是在打仗吗?革命党要打进城了。” “他们跟您说这些干吗,您好好养病,干吗操心这些。” “早知这样,不该把你叫回来,你在杭州待着多好啊。” “现在说这话也晚了,我已经回来了,城也早封了不让出去了。” “我找人跟将军求情,想办法把你弄出去。” “唉,爹,别折腾了。就这样吧,让他们打去吧。”我说。 父亲半晌无言。我以为他睡着了,忽然发现他的眼角流下两行泪水。我吃了一惊,连忙用手揩掉眼泪。他的皮肤摸起来粗糙得像白桦树的树皮,一瞬间我觉得老成这样的父亲哪怕很快死掉也是合情合理的。 过了一阵子,他交代我说: “晚上你歇息去吧,不用在我跟前待着。吃啊拉啊,洗身子什么的有他们伺候。反正你帮不上忙,晚上安心睡觉吧。” 我放下信纸,闭上眼,脑中浮现出她忧伤的神情。我应该是在那时动了恻隐之心。我走到门口,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雪子,像撒了一层细盐。我试着走出去。太滑了。我叫了一声馨儿,没人答应。她在忙什么呢?算了,这么冷的天把她叫过来不好。我只好退回屋内,等她把晚饭端来。我拿起信,继续读下去: 我守在父亲床前,陪他吃过晚饭,之后我出门透口气。家里太过压抑。我在城里闲逛,走到北界门时,正好遇到一队士兵。我和路人避在城门洞外,让他们先行通过。士兵一个个都阴沉着脸。那时的我还不明白,这意味着怎样的征兆。他们经过之后,我们被这股情绪传染了,变得同样沉默。 城里稍微有点钱的都跑到乡下避难去了,到处冷冷清清。过去我和朋友们经常聚会吃饭的园子,汉城那边的珍园,这会儿居然一个客人也没有。我一个人在东院游览假山,俯身倚在石栏边,观看水池里游弋的鲤鱼、落在水池里的竹叶。我忽然闻到一阵玉兰花香,回头望见一个女人朝我走来。我记得那时她穿着青色百褶裙。她发现我正盯着她,于是冲我笑了笑,紧接着她的眉宇间露出惊讶的神色。我知道她疑惑我是男是女,我也早已习惯了他人这样的反应。 我猜到了她的身份,请她陪我说会儿话。她答应了。她叫玉楼,偌大的珍园只有我跟玉楼两个人。四方洁白的墙壁仿佛屏蔽了外面的世界,为我俩保留着世上唯一安静清白的一方天地。我对她说起我的旅行经历,从上海逆流而上一直游历到四川。她问我路上有没有遇到危险。这倒没有,每次出远门我都带两个仆人。她对杭州饶有兴致,说有朝一日想去那儿游玩,我答应到时候一定款待她。 外面有点冷,我和玉楼移步厢房休息。她站在我身后,抚摸我的辫子。我想回头看她,她不让我动。她的指尖轻轻滑过我的耳根,我的下颌,我的下巴,摸索我的嘴唇,我的鼻子,我的眉骨。她摸我的手,说,这也是姑娘的手呀。她好像对我的身体格外好奇,也许她以为我身上某个部位异于常人,所以导致我打扮得像个男人。 她央求我,让她替我重新编个辫子。起初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很快明白了。她解开我的发辫,替我绾了个汉人女子的发髻,之后取来妆盒,为我重新化了妆。她又求我穿上她换洗的衣服。换衣服的时候,她看到我心口的疤痕,问我是怎么弄的。那是我小时候偷偷摆弄父亲烟枪烫伤的。她说她也有一块,握住我的手让我在她身上摸。我摸到一块凸起的疤痕。 “怎么划伤了啊,这个地方?”我问。 “跌了一跤,撞在什么地方挂了下,不小心弄伤的。真背时,是吧?” 我又轻轻摸了摸那道疤痕,仿佛它还未痊愈。 “撞哪儿了啊,伤得这么厉害?” “忘了,好几年了吧,不记得了。喝醉了稀里糊涂伤了,稀里糊涂好了。” 我的骨架比她大,衣服穿上身有点紧。她搂着我的脖子端详我女装的样子,接着把我推到镜前,为我插上钗钿。我很多年没穿女装了。我欣赏镜中的自己,对这样的打扮并不排斥。我穿男装时总是显露出阴柔气质,而穿上女装我又看起来有点英气,不论怎么穿着都有点别扭。 她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问我: “跟男人睡过吗,您?” “睡过。”我回答说。 “一个吗? ” “一个。” 她好像对这一回答非常惊讶。 我和她聊天非常放松,没有顾忌。晚上,我们依然待在珍园。我不想回家,父亲也说了晚上不用我照顾。家里叫人透不过气。半夜,雷声在远处震响。玉楼最先醒来,很快推醒我。我们坐起来,躲在漆黑的帐子后面竖耳倾听。我听出那是炮声。我们披上衣服走到门外,遇见珍园的李老板。他说现在两点钟,恐怕革命党正在攻城,已经派人出去打听了,让我们不要外出,街上危险。我犹豫是否该回家守在父亲身旁。今晚他是否会呼唤我的名字,发现我不在床边,最后伤心难过含泪睡去?我和玉楼依偎在一起,在枪炮声中仰望天幕。被屋檐、墙壁和梁柱围起来的天空中,云层仿佛裂开了,透出圆月的一角,云间的裂隙被银白色的月光照亮,看上去好像一块布满褶皱的幔布飘浮在天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炮声持续了两个小时,后半夜逐渐衰弱,归于宁静。李老板转了一圈回来,说革命党被打退了。我和玉楼这才回屋重新睡下。 我又一次站起身。是我没关好门窗,把寒气放进来了吗?为什么越来越冷了?我四处检查了一遍,发现是煤烧尽了,炉子熄火了。等馨儿送饭来跟她说吧,多带点煤过来。我有点饿了,想起信里写的珍园。两个月前,馨儿的婚礼结束当晚,我们也是去珍园吃的饭。李老板雇了原来满城那边的点心师傅,做的蜜饯和萨其马都非常好吃。我咳嗽了几声。天气一冷吸入寒气我就容易咳嗽。无事可做,我又读起信来: 天亮后,我对玉楼说我要回家一趟,她可以再睡会儿。回到满城,我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顺着将军府以东,随处可见倒塌的房屋,无家可归的人们站在废墟上清理砖瓦木头;有的地方刚刚扑灭大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木炭味;还有尸体没来得及清走。也许因为我家在满城西北边,远离各种衙门,没受攻击,那片街区完好无损。到家后,周禄说他们担心了我一晚上,本来想出去找我,后来李老板派人上门报平安。他们转而觉得汉城比满城安全,不如让我继续待在珍园。我探望父亲。他才醒不久,对我说:“我听见声音了,以为在放鞭炮,后半夜困了累了睡着了。”不知是不是夜里没休息好,他的精神大不如昨天,很快又睡了。 家里没出事令我安心不少。然而没过多久我就又受不了了,于是找了个借口跑出来,慢慢走回珍园。玉楼已经起床了,正在镜子前盥洗。我向她描述外面的见闻,她听后停下手里的动作。我坐在桌前,一边喝茶一边等她。突然,她恳求我说: “我想去寺里烧香,超度那些死了的人,您能陪我一起去吗?” “超度谁?”我十分不解,问道。 “昨晚死掉的人。”她注视着我说。 她的目光坚定。我同意了,只要别让我待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就好。我告诉她: “可是承天寺那儿现在一团糟,好多受伤的士兵躺在那儿呢。” “那我们不去承天寺。我平常也不怎么去那里,我都是去铁女寺,那里都是尼姑。” 我们简单收拾下出门了。汉城没受昨晚战事波及,仍是一片宁静祥和的样子。这是个非常暖和的大晴天,适合在户外晒一天太阳。如果不是刻意去想,我一度忘了昨晚战火已经烧到城内了。 下车后,我们走进朱红的墙壁之内,一位戴暖帽的老尼接待了我们。玉楼称她作智庵师父。玉楼领着我在寺里游览。我问她: “你是怎么会信佛的呢?” 她扑哧一声笑了。 “几年前遭遇了件事,慢慢就信了呀。” “什么事? ” “就是一个男人突然在我面前自杀了。”她看到我惊掉下巴的模样,急忙解释道,“但不是为了我自杀的,是当着好多人的面自杀的。” “那也很吓人吧。” “是,他拿刀子往心口插,连着插了好多刀,血喷了我们一身。他疼得受不了倒在地上,血又喷了一地。” “为什么,他为什么插自己啊?” “他是为了我们那里的一个叫槐香的女的。他要杀槐香然后自杀。他想两个人一起死。槐香比我晚来一年,以前没跟我说过这些事,那天突然在兰坊里喊杀人,喊快来人,喊救命。” “然后呢? ” “那时候我听见声音,还在床上,还没来得及穿鞋就开门出去看,看见槐香披头散发扑进来。我抱着她,她都站不起来了,腿软了,在我怀里哭,指着外头说有人要杀她。” “所以是这个男人要拉她一起殉情,要杀她,最后自杀了? ” “嗯,但槐香没死。兰坊里的人都听见动静出来看热闹。那男的跟着了魔一样,辫子散在脖子后头,拿刀找槐香,像这么吼着:‘□子!……不是要死吗?我一刀杀了你这□子!我再自杀……’” 她压低了嗓子模仿那男人说话的腔调。我忍不住笑了。她继续说道: “他说:‘你害老子欠了一身的债,老子没钱了你就翻脸。当初发誓一起死,今天一定要你的命!’然后他追着槐香砍了一刀,没砍到,自己还被圆凳绊倒了。再爬起来,槐香已经跑了,其他人拿凳子椅子挡住他。他追不到人,说:‘你们做□子的未免太无情无义了!槐香,当初一起发誓,有神鬼看在眼里,我先去阴曹地府等你,不怕你跑!’然后就当我们面自杀了。” 我沉默了。我们从银杏树下走过,我握着她的手,担心她手冷。我忽然问她: “玉楼,你身上的疤,其实是被这个男的弄伤的吧?” 玉楼停下脚步看着我,微笑着问我: “您怎么猜到的?” “不知道,就是忽然这么感觉的。” “您真聪明啊。那家伙本来是要砍槐香,我跟槐香站在一起,划到我了。我以为我死了,倒在地上,最后发现就破了点皮。” “不是破皮这么简单吧,都伤到肉了。”我看着她的眼睛,伸手摸她的脸。 “嗯,反正伤口很浅,不深,没养多久就好了。可就那之后开始做噩梦,发梦魇,忽然大喊大叫惊醒。” 我没有说话,一直望着她。她笑着说: “然后有姐妹说,是不是冤魂缠到我了。一开始我不信,冤魂凭什么找我?槐香不是好好生生的吗?再说,我跟那人也不认识啊。后来她们带我来庙里烧香,请师父帮他超度。哪晓得我真的好了,再也不做噩梦了。之后我就渐渐念佛了。” “他自杀也好,伤人也好,其实都是自己造的孽啊。” “嗯,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我为他超度,希望减轻他的业力,我的心反而清净了,您说怪不怪?” 确实,我解释不清其中的玄妙。她从荷包里取了些钱给智庵师父(这里面应该有些是我昨天给她的吧),请她为死在昨夜的人,不论是谁,做一场法事。我也出了些钱。玉楼很高兴,觉得我被她说服了,但我不怎么信佛。这也许是受父亲的影响,他不信轮回、业力什么的,我也不大相信。 我们烧过香。我对她说: “今晚我要回家了,你也回去吧。说不定晚上还要打仗。” “那您干脆去我那儿住呗,要是您怕打仗的话。” “如果外头真打进来,恐怕你那儿也未必安全吧。” 玉楼撇了撇嘴,看着我说: “那起码有我陪着您啊。” “不用担心我,过几天我再去找你。但我要是不幸死了,请你也为我超度吧。” 她的笑容僵住了一瞬,随后继续笑道: “我也是,要是我出事了也麻烦您超度我。” 铁女寺的那一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玉楼。我答应她,过段时间叫人去兰坊请她,但我失约了。当然,这种逢场作戏的话,算不得什么严肃的约定,更何况我有我的理由:从珍园回家两天后,父亲昏迷了。他是在第三天早上过世的,根据他的遗愿,丧事从简,只请少数亲友吊唁,纸钱、香烛、经幡、道场什么的一概不用,棺木墓碑也选的是朴素便宜的。他对我说过,“人死如灯灭”,所以做那些排场十分无用。正好那几天将军开城投降,投降的当天下午,我就让牛车拖着父亲的灵柩出城下葬了。这之后,也许是没有约会的心情,我直接离家去杭州了。后面又从杭州回来一次,本来有见她的打算,但中间发生了许多事,最后不了了之。这么多年过去,如果玉楼还活着,现在应该快五十岁了?再见到她,我应该认不出她了,不知她还能不能认出我?我永远记得那个炮声隆隆的夜晚,我们肩并肩靠在一起仰望夜空。这样的场景我一生也无法忘记。 我翻开最后两页信纸。外面的雪似乎停了,我没再听见窗户响了。攻城那天晚上我在哪里呢?好像在城西,跟几位年纪大、没法避难的教友待在一起。详情我要查一下日记才知道,但我懒得去翻箱子了。我想快点看完信,那么晚饭后就能专心回信。 时隔多年回到家乡,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访从前的家。 自从当年房产从我手里卖掉后,老宅又几易其主,现在的主人大概是第三还是第四任,经营茶叶生意。他们一家热情招待了我们,请我们喝了安徽产的茶。令我惊讶的是,宅子几乎没怎么变。城里变化倒是挺大。和宅子外的世界不同,宅子里的陈设几乎没变,桌子、椅子、柜子、床,还有摆放的瓶瓶罐罐,都是当年我和父母兄弟用过的,依旧沿袭着当年的布局,看着就像回到了当初卖房的那一天。老周悄悄对我说,要是能把宅子买回来就好了,那可谓“完璧归赵”了。我明白他的意思。可是,这座宅子只能算作一具尸骸,即便买回来,我也只是守着尸体做伴,而我真正的家、家人、家族早就消亡了。既然我选择卖掉宅子远走他乡,就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知道以往不可追,那么现如今我更不会反悔。 玉楼问我是否和男人睡过,我回答说有过一个。那是我第一次和男人有肉体关系,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无法说出他的真名,只能称呼他为K君,因为他现在是颇有名气的演员,活跃于上海电影界,我不想打扰他也不想被他打扰。说直白些,由于当初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和平结束的,他最后的态度尤其令我愤慨,时至今日,我不想和他有任何的瓜葛。 我和K君相识于某年秋祭。他是花鼓戏班的正旦。正式演出前一周,朋友们领我去后台玩。那时排演已经结束,我见到K君,顿时被他那双眼睛深深吸引了。我从没见过男人长这么长而浓密的睫毛,这么风流漂亮的桃花眼。也许因为长期扮旦角,他的言谈举止格外阴柔妩媚,时而低眉垂眼,时而掩口微笑。 我记得那时其他人指着我说:“您和我们这位是反着来的,您是男扮女装,她是女扮男装。”在大家的欢声笑语中他笑眯眯地望向我。我第一次被男人的目光弄得害羞窘迫。他单独同我行礼,询问我的名讳。玩笑过后,我们邀请他一起去珍园吃饭。恰好第二天戏班休息,他欣然应允。我暗自有些高兴,同时忍不住偷偷打量他全身每个部位……他有一种介乎男女之间的中性样貌。 第二天早上,他第一个来了。那几天我没回家,暂时住在珍园。我们打开蟋蟀罐,拿猪毛添子逗虫子玩。突然,他凑近我的脸颊亲了我一口。我吃了一惊,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径直冲出房门。随后我越想越气,折返回去抓起桌上的茶杯泼了他一脸。就在我打算开口斥责他的轻薄行为时,他忽然跪下哭了。这又一次令我不知所措。他女人般的面孔、哭哭啼啼的娇弱模样,突然激起了我的怜爱之情。我不生气了。看着他臣服在我脚边的样子,我甚至有些窃喜。 我假装怒气未消,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哭着向我表达爱意。我被这张哭相弄得心动不已。我叫他从地上起来。他向我倾诉他的悲惨遭遇:他从小被送到戏班,被班里的中年武生侵犯,后来又被几个金主包养,被迫成为现在这样。 听完他的讲述,我不得不感慨命运的奇妙。正如旁人玩笑说的,我和他之间有许多相似之处。他是经常打扮成女人的男人,而我是打扮成男人的女人。我心里有了这样的遐想:我们真是天生一对。 秋祭结束后,K君跟随戏班返回沙市,我于是经常去沙市找他。我幻想和他结婚,当然父母未必同意我嫁给一个戏子,但无所谓,我可以和他去杭州定居,去外地谁也约束不了我。我的伙伴们多多少少注意到了我和他的关系,甚至看穿了我完全沦陷的心态,私下提醒我适可而止,千万不要动真情。但那时的我已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以为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完全听不进劝。结果两个月后,K君找我借了一大笔钱后突然消失了。他跟戏班的花旦,一个十六岁的姑娘私奔了。几年后我才想明白,他和我不一样,他不是自愿变成这样的。骨子里他其实依然是个正常男人,他喜欢的一直是“真正的女人”。多年以后,我在北平观看一部爱情电影,发现其中一个男配角非常眼熟。放映结束后我瞅了眼演员表。那名演员的姓和K君一样,只是名字不同。后来我又专门找来他参演的其他电影看完,终于确认那就是K君。大概当初他逃去上海,换了艺名,从此混迹影坛。那时他应该已有四十岁,容貌依然非常年轻,梳着油头,银幕中一副绅士打扮。 其他和我有过关系的男性中,至今我依然记得一位相貌英俊个性温柔的军官,曾和我有过一夜之情,后来我们失去联系了。在我三十九到四十一岁之间,我和一位医生有过短暂的婚姻,没有生育后代。我是在治疗头痛时和他认识的。他对我不寻常的外表很感兴趣。那时他正从事性变态心理的研究,恳请我做他的研究对象。我们每周谈话两次。他是个斯文的君子,待人彬彬有礼,我也很敬重他的为人。忽然有一天他向我求婚了,我在惊讶之余很快答应了。 我们的婚姻维持了两年,突然有一天,他在阳台看报纸,倏地跳起来,紧张兮兮地对我说: “世界要毁灭了。”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他脸色发白,颤抖着又说了一遍: “世界要毁灭了,我们都要死了。” 我始终以为我听错了。他神情严肃,一遍又一遍向我解释新的世界大战就要爆发了,会殃及我们所有人,唯一幸免的办法就是去美国避难。我问他为什么偏偏是美国。 “因为美国远离其他大洲。”他说。 “那你怎么不去非洲?去南极?”我反问道。 最让我无法接受的是,这不是他从哪里看到的阴谋论,而是他浏览世界新闻时突发的奇想(按他的说法是“缜密的逻辑分析”)。这之后他就像中邪了一样,整天计划移民美国,但我不想出国。为此我们争吵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我们和平分开了。五年前我收到信,信上说他在美国被车撞死了。事实证明,这一切都是他的臆想,如果他不去美国,他不会死,我们也许还生活在一起。这也是我成年后为数不多的两年女装生活的经历。 上次回家的第二天,我雇了工人去南门外的祖坟祭扫。不出所料,这里完全荒废了。我们花了半天时间清理杂草。尽管多年前倔强的父亲交代我不要给他烧纸,但这次我还是预备了纸钱和其他祭祀用的东西。我想起玉楼的话,为所有人超度。我超度所有死去的人,为他们祈祷,愿他们的灵魂安息。只多站了一会儿,我就感觉腰酸背痛,不得不在父母坟前席地而坐。我已不再年轻,如今脂粉还可以填平脸上的皱纹,但再过若干年,我会衰老干枯得跟病床上的父亲一样。终有一天,我也会加入死者的行列。我抚摩墓碑,碑面早已变得坑坑洼洼,野草在石缝中顽强生长着。我忽然想放声大哭,可眼泪还未落下便已风干了。 絮絮叨叨回忆了这么多,写得杂乱无章,让您见笑了。眼下,我望了一眼窗外,不知不觉已是拂晓,我就到此搁笔吧,容我改日再与您详谈。 愿您尊体安康,顺颂教安。 楚卿拜上 乙亥冬月 我放下信纸,捂着脸坐了好长时间,起身时,忽然眼前一黑,接着天旋地转般的眩晕向我袭来。我脚下像被绊了一跤似的,身体直挺挺栽倒下去,脑门触地前我突然看见了金字塔,屹立在无尽沙丘之上金灿灿的金字塔,紫色的小花,方济亚神父⋯⋯我一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到时候了吗?要来了吗?原来是今天,是这种方式……哦哦,雪花会梦到春天吗……哦哦,雪花会梦到春天吗……我忽然想哭,可眼泪还未落下便已风干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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