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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怒 作者:吉田修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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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马正在洗手间刷牙,头发蓬乱的直人木呆呆地出现在镜子里。“早上好。” 镜子里,直人将优马推到一边,拿起自己的牙刷,开始在优马的旁边刷牙。优马茫然地看着镜子中的直人的脸。 “你睡醒起来的时候,脸可真难看啊。” 优马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直人却好像并不在意,仍在胡乱地刷着牙。 “肿得好厉害啊。眼皮都肿起来了……怎么说呢,到底要睡得多死,脸才能肿成这样呢。” 直人正在刷牙,任由优马嘟嘟囔囔地说着,根本也不理会。优马漱完口,正要走出洗手间的时候,直人说道:“我今天也要去你母亲的医院。反正也是闲着。”优马回了一下头,没再说什么。 “你在医院都和我妈聊些什么啊?”优马一边在厨房冲咖啡,一边问道。 直人从洗手间探出头来,一边刷牙一边嘟嘟囔囔地说道:“也没什么啦……就是优马小时候的事情之类的?” 以前,优马和直人一起去附近的温泉浴池泡温泉的时候,直人说想去医院看一下优马的母亲。起初优马很生气,心想:“你以为你是谁啊。”因为他感觉自己的家庭,或者说自己的成长,更夸张一点说是自己的历史,被人赤脚踩了过来。 优马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带直人去了母亲住的医院。 也许是因为看到直人很想去,又懒得劝他不要去,也许是自己改变了想法,考虑到所谓的交往,就是像哥哥航和友香那样,融入对方的家庭和历史。 第一次带直人去医院的时候,优马向状态良好的母亲介绍,“这是我朋友,直人。”母亲没有表现出特别惊讶,说道:“哎呀,劳你费心了,大老远的……啊,那边有友香刚拿来的糖汁炸地瓜,吃点吧。那家店好像挺有名的,很好吃哦。”母亲虽然有病在身,却仍摆出一副妈妈招呼孩子朋友的样子。 无需想得那么复杂。原来,只要跟母亲说是普通的朋友,就万事大吉了。 早晨,优马简单地吃了点烤面包片、香肠炒蛋和沙拉,一边看着时间,一边开始系领带。仍在嚼着面包片的直人对他说道:“今天很早啊。”优马简短地回答:“今天一早要开会。” “优马,听说你从小就一直给人送报啊。” 优马正准备重新系一下打歪了的领带,直人突然说起这件事。 “是啊,我妈跟你说啦?” “嗯。说从小学的时候就跟着你航哥哥每天早晨给人送报,直到初中毕业。” “我爸死得早,妈妈拉扯我俩长大,家里穷啊。” “这我也听说了。听说妈妈一直在新桥的一家料亭[日本料理高级餐厅,大多为包厢格局,有的带庭院。]当服务员,独自供两个儿子上大学。” “对啊,说起来都是泪啊。” “是吗?可是优马的妈妈说这些的时候很高兴呢。” 正在打领带的优马不由得停下手来。他看了一眼直人,发现他一脸发自内心的羡慕表情。 “我一开始也觉得,优马现在虽然是这副德行,但其实人不可貌相,以前肯定也吃了不少苦……” “这副德行,是什么意思啊?” “所以啊,怎么说呢,就是那种花心大王,以为自己长得帅,就不停地换男人。” “什么呀,太过分了。” “可是,反正也没有哪条法律规定,吃过苦的送报少年就不能变成花心大王啊。人们总是用那种眼光看待穷人,觉得不幸的少年的结局也应该是不幸的,或者就应该追求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人生。这样的话,旁观者看了倒是会感动。可是,也没有必要在意这些啊。” 直人自顾自地说了这些,好像对自己的话很满意,又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优马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姑且回了一句:“什么啊,不幸不幸的。”可是,嘴角却泛着笑意。 优马又系了一下领带。这次领结打得很正。 “没时间了,我要走了。”优马对直人说了一声,就跑出了大门。直人喊的那声“路上小心”犹在耳际,可这时他已经沿着楼梯朝下跑了。 说完小时候的事,能如此心情舒畅,这还是第一次。一般人只要听说优马小时候曾经为了补贴家用而去送报,就会像直人说的那样,一脸同情地对他说:“受了不少苦啊。”当然,送报这个工作累得要死。下雨的日子,天气又冷,他有时候真的会想,如果自己在送报的途中蹲在地上大哭,没准就会有大人过来帮忙。有时去送报,听到温柔的母亲在家里叫孩子起床的声音——“某某某,赶紧起床啦。今天我们去迪斯尼啊。”虽然他当时还是个孩子,也会非常讨厌自己的境遇。但是,这个世界并非总那么糟糕,送报少年也会有送报少年的乐趣。比如,有个客户每年圣诞节都送他苹果。还有一个老奶奶,每天早晨都会在大门口等着他。有人会叫他一起来自家院子里和他们全家一起吃烧烤。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优马被选为接力队员参加学校的运动会,有一个老爷爷还特意到学校为他加油。因为小时候送报的缘故,他和哥哥得到的街坊邻居的爱,胜过其他任何一个孩子。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这么认为。他越是努力辩解自己的童年时代多么丰富多彩,别人就越会觉得他不服输。他不喜欢这样,因此慢慢地就不再跟别人说这些了。无论他怎么拼命地跟人说住在两室户廉租公寓的母子三人的家庭生活其实有多么精彩,也没有人理解。所有人都会以同样的目光看他。 电车载着满满的乘客缓缓地开进站台时,优马发现自己的脸上绽放出笑容。他从停车的电车车窗里看到了自己的脸,慌忙板起脸来。但是,当他想起直人一脸羡慕地跟他说“是吗?可是优马的妈妈说这些的时候很高兴呢”,不由得又笑开了花。 在直人的心目中,住在两室户廉租公寓里的母子三人的生活肯定是丰富多彩的。这让优马心里感到高兴。 那天晚上六点多,室长和同事要和广告代理公司的负责人们出去聚餐,优马撇下他们,独自走出了办公室。他一边走向电梯,一边习惯地打开推特查看消息,翻看着粉丝们在推特上写的快乐的今晚计划,突然发现,“今天从早晨开始还一次都没打开过推特呢。”今天工作是有点忙,但是自从开始玩推特以来,这种事还是头一回。几条短消息中,有一条是友香发来的。 “今天我在医院里看见直人喽。”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写。优马走出电梯,给友香打了一个电话。友香马上接了电话,优马问道:“你什么时候去的医院?” “两点左右去的,待到四点。”友香回答,然后接着说道:“对了,直人君挺不错啊。我觉得跟你挺合适的。” “哪里合适啊?”优马问道。 “从来没有过的踏实感?瞧,你总是心浮气躁的,稳定不下来。他的话,我感觉没准能压得住你。” “是吗?” “妈妈好像也很喜欢他。” “妈妈这么说吗?” “倒是没说,但是很明显,一眼就能看出来啊。” “你们俩一直在一块?” “没有,直人君来了我就回去了。” 优马走出公司,走向车站。路上与一个从外面回公司的同事擦肩而过的时候,优马指着他的包说:“哟,卡地亚的新款。”对方很高兴,说:“第一次有人发现。” 换乘了电车,到达母亲住的那家医院时,时近七点。朝病房走去的时候,在走廊里都能听到母亲的笑声。 直人还在病房里。不知道他们在聊些什么。这时,两人都笑着转向优马。 “走廊里都能听到。”优马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我跟直人君说那件事呢。就是咱们买彩票中了一百万那时候的事。”母亲又笑了起来。 “辛苦了。”直人正要把椅子让给优马,他说着“不用不用”,坐在母亲的床尾。 最近一段时间,母亲的状况非常好。当然,胳膊上插着好几个吊瓶的针管。即便如此,妈妈的身体好像已经习惯了这些药物,不再像以前那么痛苦了。 “中彩票的事,有那么好笑吗?”优马开始附和两个人的话题。“好笑啊。我们三个都是第一次看到成捆的钞票,每天总想着把钱藏在哪里才安全。”母亲又笑了起来。 “有这样吗?” “有啊。最后,你哥哥把钱装进盛黄油的盒子里,藏在冰箱里。” “啊,这个我记得。” 直人一脸吃惊地听着两人的对话,这时突然说道:“对了,刚才大夫来,说让你在他回去之前去找他一趟。”优马见母亲好不容易这样高兴,害怕破坏她的心情,只微微点了点头,说了声“OK”。 母亲的脸色看起来很好。她自己好像也知道这一点,床头罕见地放着一个小镜子。“哎,直人君右边脸上有一排痣呢。”这时母亲突然说道。直人粗鲁地挠着那里,回答道:“右边脸上有痣,不吉利吧。” 虽然每天见面,可能因为痣的颜色很淡,优马没怎么注意。但是,仔细一看,还真的有三颗痣竖着排成一排。 于是直人和母亲就开始聊起了面相的话题。这时已经七点,优马想到医生要下班,撇下他俩,走向医务室。幸运的是,主治医生还在,让他进了医务室,说道:“啊,快坐快坐。”主治医生跟平常一样,说话依然简洁明了。他说,下周要增大药物的剂量。疼痛感会减轻,但睡觉的时间会变得更多。而且,很遗憾,可能撑不到过年。 优马听完这些话,问道:“这些事跟我哥哥说了吗?” “他昨天好像来了,但是刚巧我不在。” “是吗?那我告诉他。” 优马这样告诉医生,走到走廊里的瞬间,差点蹲在地上。母子三人中了百万彩票之后找藏钱之处的往事浮现在眼前。那些钱明明昨天还没有,可是一旦得到,却开始非常担心会失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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