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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  作者:吉田修一

回到大阪梅田站前商务酒店的优马,也顾不上解下领带,就瘫倒在床上。他这次来大阪,是为了参加明天在大阪站前的一个活动大厅举办的新品发布会。今天一天都在忙着布置会场和准备设备。

优马翻了一个身,后颈陷进羽绒枕中。与此同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朋友克弘打来的。今天是三连休的第二天,他肯定是想说:“你在哪儿喝酒啊,我去找你。”于是,优马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电视上正在播出去年发生的八王子凶杀案的后续报道。被害人夫妇中那个妻子的母亲含恨去世了。大概是今年夏天吧,警方公布了通缉中的那个杀人犯的女装照片,这在优马他们中间也引发了话题。据说警方在犯人家里偶然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家举办同性恋聚会的酒吧的名字,所以他们就决定制作一张犯人的女装照片。这种想法过于陈旧,没想到现在社会上对同性恋的看法还是如此。优马和他的同伴们感到无奈的同时,发现那个杀人犯的长相竟然十分性感,所以大家的话题都主要集中在这个方面。电视上正在播报案件最近取得的新进展。据说犯人进行了眼部整容手术,警方公布了犯人整容后的新通缉照片。据说他就是在大阪的一家美容诊所将单眼皮做成了双眼皮。优马虽然有些兴趣,但是实在太累,以至于懒得翻过身去看电视。

之后,优马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起身准备去冲澡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他原本以为又是克弘,可这次手机画面上显示的是“直人”。

“喂。”

优马又躺倒在床上。

“优马?我现在在医院,你母亲……你母亲的情况突然……”优马腾地一下站起来,在心中小声告诉自己:冷静,冷静。这半年时间里,他曾不止一次想过这一刻的到来。

“联系我哥了吗?”

优马表现出来的冷静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还没有,接下来我就联系友香姐。然后我该做什么?如果有需要……”

电话那头的直人越是着急,优马就越是冷静。

“新干线已经没车了。明天第一班车是早晨六点整……不,我还是开车回去吧,租辆车。开快一点的话,五六小时应该就能到。”自己竟然能不假思索地说出新干线的首班车时间和开车到东京需要花费的时间。

优马不记得自己曾经为了以防万一查过这些信息。他感到吃惊的是,自己竟然知道开车从大阪到东京需要多长时间。或许,自从母亲卧床不起,自己就一直在无意识地计算,万一那天到来,以最快的速度从自己所在的地方回到母亲身边会花多长时间。

“反正我一会儿再联系你。”优马挂断了直人的电话,首先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出声地对自己说:不要慌,不要慌。预约租车,打电话给主任说明情况。活动的准备都已经完成,接下来的事情可以交给部下。打包行李,退房。所有应该做的事情一件件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只是他感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件事情,瞬间吸了一口气。

母亲要去世了,母亲要去世了!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忘记了最关键的这件事。这时,令人怀念的往事浮现在眼前。

炒锅着火了。火苗很旺。在一家三口生活的那间公寓的狭小厨房里。当时还在上小学的哥哥原本想做点什么东西来着。母亲看到厨房着火,从旁边的房间飞奔出来,从哥哥手中夺过炒锅,喊道:“快到那边去!”母亲使劲推开呆若木鸡的哥哥,用手掌拍打炒锅里的火。母亲的头发发出烧焦的气味。但她依然在拼命地拍打炒锅里的火,同时大声喊着“别过来,别过来”。

母亲当时还很年轻。

为什么那些原本已经忘记的记忆会在这种时候复苏呢?

优马用一直握着的手机给哥哥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马上接通,哥哥在那话那头说道:“听说你开车回来?路上小心啊。”看来直人已经跟他联系过了。

“喂,那火,后来怎样了?”优马问道。

“那火?喂?”

“没事,没什么……喂,如果……如果我赶不上的话……”

差点哭了起来。

明明灭不掉,母亲还是在拼命地拍打着火苗。越拍火烧得越旺。

“如果你赶不上,我会替你对妈妈说的。”

耳边传来哥哥的声音。

“说什么?”优马不由得问了一句。而且,他也开始思考,如果赶上了,自己会对母亲说什么。

对了,那之后,母亲用剪子剪掉了烧焦的头发,右手缠上了厚厚的纱布。只是,优马怎么也想不起来,火最后是怎么灭掉的。

“我会对她说谢谢。”

耳边又传来哥哥的声音。

只有“谢谢”这一句话是远远不够的。但是,除了这句话之外,优马也想不出别的。

优马只记得自己在新大阪车站前的租车公司租了一辆汽车,然后开车上了名神高速,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就几乎都不记得了。途中一直开着收音机,却完全不记得广播里播放了什么节目。明明是自己在开车,却感觉自己好像是坐在副驾驶座上。

快到名古屋的时候,哥哥打来了电话。哥哥在电话里说:“妈妈在努力撑着,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慢点开。”优马答了一声“知道了”,挂断电话的那一瞬间,踩着油门的脚突然没有了力气。然后优马打了一下方向盘,转向一个正好就在旁边的服务区。他把车停在空荡荡的深夜停车场的正中间。他以为自己会在这里大哭一场,却没有泪。大脑一片空白。他无意识地打开危险警告灯,听着那咔嚓咔嚓的声音。

优马侧目看着朝阳下的富士山,不停地踩着油门。母亲正在那家临终关怀医院里等他。早晨七点之前,他终于抵达医院,在走廊的长凳上看到了直人的身影。

“多谢。”

这句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直人点了点头,拍了一下他的背。“快点。”

哥哥站在病房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他头也不回,告诉母亲。“妈妈,优马来了。”

优马抚摸了一下母亲的脸颊。母亲半睁开的眼睛缓缓地朝左右转动了一下。哥哥适时地走出病房。

“妈妈……”优马叫出声的这一瞬间,呜咽起来。母亲左右转动的眼睛突然停下来,直直地盯着优马。

“妈妈?妈妈?”

这时,眼泪已经充满了母亲的眼窝。流出来的泪水顺着脸颊,弄湿了优马的手指,消失了。


“喂,听说你把直人君赶回去了,是真的吗?”

友香站在殡仪馆的厕所门口,等优马一出来,就上去责问。

“我没有赶他回去啊。”

“你说了让他走,是吧?”

优马从丧服的口袋里拿出手绢擦手的时候,友香仍在生气。

“……妈妈生命垂危、最痛苦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是直人君啊。最近一段时间,他比我陪妈妈的时间还要多!你竟然不让他来参加葬礼,到底是为什么?!”

优马把手绢放回口袋,试图转换话题,问道:“我哥呢?”

“在等候室跟和歌山的舅舅喝酒呢。先别说这个,还是直人君……”

“你就别管了。而且,我要怎样向大家解释啊?”

“大家是谁啊?亲戚不就只有和歌山的舅舅吗?”

“高中和大学的同学可能也会来啊。好像有人通知大家了。”

“优马!”优马话音刚落,走廊里就传来龙太和阿俊的声音。

“哎。”优马推开友香,跑向那两个人。

“我们已经上完了香……”

“阿郁也说一会儿到。”

两人似乎在观察优马的样子。优马脸上浮现出微笑,说道:“百忙之中,对不住啊。”

“怎么说呢。优马和伯母对我们来说很特别。我们真的难受。”听了龙太吊唁词般的话,优马笑着说道:“别说这些啦。”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会伤心过度。”阿俊毫不掩饰地松了一口气。

“伯母生前总是照顾我们,课外活动结束之后,总是做饭给我们吃。”

“当时真的是总往你家跑。”

优马和这两个人以及要来的阿郁四人从高中到大学都是好朋友。工作之后虽然见面的机会少了,但仍会有人张罗聚会,半年去喝一次酒。

“你哥在里面?我们去打个招呼。”

优马看着龙太他们离去的背影,目送他们到等候室。视线的前方还有友香的身影。

龙太他们走进等候室之后,友香又走了过来。

“优马,你在龙太他们面前,总是拼命地装出一副直男的样子呢。”友香一脸不高兴,开口说道。

“……优马,平常总是摆出一副‘我就是同性恋,同性恋有什么不好’的样子,但是就是害怕被龙太他们知道,对吧?其实你根本就没有自信,对吧?”

她好像还在指责优马赶走直人。

“……优马,其实你是瞧不起同性恋的吧?所以,在自己最好的朋友面前总是拼命地掩饰。”

“好了,别再说这事了。”

优马有些不耐烦,跟在龙太他们后面走向等候室。“喂!”他听到友香在叫自己,却没有回头。


守夜结束之后,优马把喝醉酒的和歌山的舅舅送到附近的酒店里,然后直接回了家。从昨天晚上就一直没有合眼,但是奇怪的是,头脑却十分清醒。

直人正在房间里看电视。优马穿着丧服就躺在床上,直人对他说道:“要在殡仪馆过夜吧?”

“嗯,我马上就回去。”

优马这样回答的瞬间,突然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回来,其实是为了向直人道歉。

“不好意思啊。”优马说道。

直人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什么不好意思?”

“哎,就是因为我说让你离开啊。”

“没事啊。”

“但是友香说我很‘过分’。”

“友香是理解我们的,才会这么说。理解的人不说也会理解,不理解的人说了也不会理解。”

优马突然想起自己在大阪的酒店里看到的那条新闻。只是因为犯人在纸条上写了同性恋酒吧的名字,就被警方认为有女装癖。

“喂,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不理解的人也理解呢?”优马问道。

直人沉默了一会儿,笑道:“这堵墙可不是一般的厚啊。”

优马盯着天花板。明明这么累,却根本睡不着。说是清醒的,却又无法思考。

“你好好哭了吗?”

优马听直人这么问,抬起头来,“嗯?”

“想哭就哭吧。即便现在忍得住,将来也总有一天要大哭一场。”

优马什么也没回答,站起身来,走向门口,打算回殡仪馆。就在这一瞬间,母亲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

母亲不顾家庭条件,让他备考一所私立大学的附属高中。当时正在上大学的哥哥也在打零工补贴家用。那时,优马正处于迟到的叛逆期,把自己成绩不好归咎于房间小,说是因为家里没有自己的房间。当时他好不容易有了考试的机会,却没有考上的自信,于是胡乱撒火,说自己拼命学习,母亲却在旁边织毛衣,让他无法集中精力。于是,从那天开始,母亲一到晚上就会出门。优马感觉一下子舒畅了很多。他完全不关心母亲去了哪里。然而,一天晚上,他终于知道了母亲去了哪里。那天,他去便利店买夜宵的时候,看到母亲坐在附近的神社里,在冰冷的石阶上织着围巾。

突然,一阵呜咽似乎要冲破喉咙。优马做了一个深呼吸,拼命忍住。但是,当他吐出一口气的那一瞬间,差点哭倒在地。

“对不起……我可能要哭出来了。”

优马这么说时,声音已在颤抖。他跪在那里,把头埋在地上。

“真的是个好妈妈,真的是个好妈妈。”优马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这些话也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直人扶住他的肩膀。优马感到不好意思,拨开他的手。直人要走出房间。

“你去哪儿?”

“我去外面待一会儿。”

妈妈在神社的石阶上织围巾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没事,陪陪我。”

为什么自己那时没能过去跟妈妈打声招呼呢?为什么自己没能向妈妈道个歉呢?当时自己其实是没有自信。被一个没有自信的儿子赶出家门的妈妈,看起来那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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