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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怒 作者:吉田修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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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房间里已经变得昏暗。辰哉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盯着直到刚才都被夕阳染红的墙。 窗外传来男人们的声音。旅客刚刚吃完晚饭,现在好像正在外面抽烟。 “哎,你也逃出来啦?” 又有一个人走了出去,外面的那些男人跟他打招呼,然后大家哄堂大笑。 “哦,你俩也在这里啊。太过分了。还以为你俩去厕所了呢。” “哎哟,真受不了。” “哎呀呀,真的是,有点受不了。” 男人们又大声笑了起来。 “我也理解老板的激愤情绪。美军基地之类的问题,对于他们这些当事人来说,确实是事关紧要的切身问题啊。” “那是自然。我呢,老板的心情我是理解的,而我也知道,这是需要全日本一起来解决的问题。” “哎呀,可跟我们这些游客慷慨陈词,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啊。” “刚开始的时候你不是听得挺认真的嘛?” “那是啊,一开始我也是稍微有点兴趣……” “可是,说那么长时间谁能受得了啊。反正根本和我们没啥关系嘛。不,也不能说完全没关系。可我们是来旅游的,跟我们讲这个就有点……” “那个老板真不适合做生意。” “不过,一开始是我引出的这个话题。” “然后,你就把火给人点着了。” “老板还在餐厅激情演讲呢?” “不是有一对学生恋人吗?那个男生好像都不知道冲绳曾被美军占领。” “哎哟,那可不得了……咦?你夫人和孩子呢?” “我妻子已经先我一步带着孩子逃回房间了。” 大约三十分钟前,辰哉下楼去了一趟厨房。田中出去做事还没回来。餐厅里传来父亲的声音。他正在像以前一样,跟喝醉的客人讲冲绳的问题。辰哉想去阻止,往餐厅里瞧了一眼,发现几个人正围着父亲,认真地听他说话。他们说曾在电视新闻上看到父亲参加的那次游行示威,也都在强烈谴责政治家们的诡辩。辰哉没有去提醒父亲,回了房间。当时夕阳还没有落山。他蹲在地板上,盯着洒满阳光的墙。 男人们仍在外面聊天,但此时他们已经转变了话题,开始聊起各自的工作。 辰哉站起来,走出昏暗的房间,又走下更加昏暗的楼梯。途中,他突然停下脚步,原地坐了下来。 在星岛的废墟里看到的东西又浮现在眼前。废墟墙壁背面的涂鸦变成田中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白色的墙壁上写着一个红色的“怒”字。直觉告诉他,那就是田中写的。当时,他应该感觉到了什么,但是现在却完全想不起当时的感觉。他正要回去找泉,又突然停下脚步。白色墙壁的左下方,杂草掩盖的地方也写着一些字。那是一篇短文,不是用红漆写的,而是用黑色油性笔写的。 辰哉慢慢走近,用手拨开丛生的杂草。 “看到美国兵干一个女的那女的我认识好玩儿有个老头喊了一声Police就结束了别跑啊美国兵干到最后啊女的晕倒了好玩儿” 过了好长时间,辰哉才终于理解了他看到的那些内容。当时,泉倒在地上的样子浮现在眼前。“不要……不要对任何人说。”泉一边哭着一边说的这些话又在耳边回响。 辰哉从楼梯上站起来,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厨房。田中还没有回来,餐厅里传来父亲寻找客人的声音。辰哉坐在冰箱和洗碗机之间的缝隙,被水弄湿的地板在荧光灯下闪闪发光。 父亲大概听到了动静。外面传来父亲走来的脚步声。他往厨房里看了一眼,脸有些涨红,看到辰哉蹲在那块狭小的区域,吃惊地问道:“干什么呢?” “等田中。”辰哉答道。 “喂,你看到咱家的客人了吗?怎么突然都不见了呢,你说这……” 父亲正要去找。 “爸!”辰哉喊道,“……行啦,不要啦!” 父亲好像没有听清他的话,回问着:“嗯?什么?”仍旧去了外边。 田中坦白自己曾看到公园里发生的那件事时,他说自己喊了一声“Police!”,他说自己曾拼命地追赶美国兵,他还曾说:“我会永远和你站在一起。” 站在一起,这种词虽然经常会听到,但辰哉当时却感觉自己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就在这时,后门打开了。 “我回来了。”田中朝里面大声喊道,然后看到蹲在地上的辰哉,瞬间吸了一口气,吃了一惊,“怎、怎么啦?干吗呢?” 田中抱着买回来的食材走进来。他一边歪着脑袋表示疑惑,一边打开蹲在地上的辰哉旁边的冰箱,将食材放进去。 “你挤在这里干吗呢?” “什么也改变不了。”辰哉小声说道。 弄湿的地板反射着荧光灯的光,有些耀眼。外面传来父亲的声音,他还在外面寻找逃离的客人。 “……不要装着同情的样子。” 辰哉站起身来。田中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菜刀,慌忙往后退了一步。辰哉伸出手,扑进田中怀里。 “……什么也改变不了……够了……够了。” 他一边重复着这句话,一边扭动着手腕。田中的身体重重地压在辰哉的身体上面。 手湿了。菜刀从弄湿的手中滑落。但辰哉依旧扭动着手腕。这时,他又听到父亲的声音:“在哪儿呢?”一遍又一遍…… 太阳落山后,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给妈妈打下手的泉突然感到心里乱糟糟的。起初她以为自己感冒了。头昏脑涨,而且也听不清旁边的妈妈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心脏又怦怦地跳了起来。为了不让妈妈担心,泉哼着歌极力掩饰。 她知道原因。辰哉看到涂鸦之后变成那样。泉看到涂鸦后感到毛骨悚然,但辰哉的感觉或许不一样。若菜说辰哉和田中看起来就像哥俩。如果自己哥哥的阴暗面被人看到了,那么弟弟会怎么想呢? 泉在厨房里给妈妈打完下手,走出来准备回厢房。这时,厨房里骚动起来。泉站在外面,与其说是听到人的说话声和别的动静,不如说是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里面的气氛。 不知为何,下一个瞬间,泉没有跑向厨房,而是跑到大门外。 与海滩平行向前延伸的石墙沐浴着月光。泉盯着以前辰哉经常坐的那个地方。这时,背后传来妈妈紧张的声音。 “泉!” 泉回过头去。妈妈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泉……刚才,辰哉君他……” 泉紧紧地盯着从家里跑出来的妈妈。她似乎已经感觉到妈妈要对自己说什么。虽然还什么都不知道,但双膝已经在颤抖。 “刚才,若菜的妈妈打来电话,说辰哉君家里……”妈妈欲言又止。 “没关系,你说啊……妈!没关系,你说啊!” 妈妈抚摸着女儿的肩膀,想让抬高嗓门的女儿冷静下来。 “妈妈也还不太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是听若菜的妈妈说,辰哉君他……他家不是有个叫田中的吗?辰哉拿刀捅了他。” 泉感觉自己好像知道妈妈要告诉自己的就是这件事,但又感觉妈妈说的与自己的预感完全不同。但是,事到如今,脑海中只有辰哉用刀捅田中的画面。明明没看见现场,却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两人叠躺在地上,就像抱在一起。 “不对……”泉不由自主地小声说道。只是,嘴上虽然这样说,至于什么不对,哪儿不对,自己想要说的不对是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泉?” 听到妈妈的喊声,她才发现妈妈就站在面前。 “不管怎样,先进去。” 妈妈正要推她的后背,她却拨开妈妈的手,沿着石墙跑了起来。 “泉!你要去哪儿!泉,你得在这儿待着!泉!” 泉听到妈妈的声音和脚步声追了上来,也没有停下脚步。 快走到县道的时候,她感觉到妈妈不再追了。月光下的椰子林在风中剧烈摇摆,就像要把天上的星星扫成一堆。 泉沿着县道往下跑。途中,经过她在这座岛上第一次看到龟壳花的地方。当时她和辰哉走在一起。辰哉问她怕不怕,她回答“好看”。她觉得或许从那一瞬间开始,自己就已经喜欢上了这座海岛。 沿着昏暗的县道往下跑,转过海岬。呼吸越来越困难,但双脚还在向前移动。汽车的前灯越来越近,瞬间把泉照亮,又疾驰而去。 泉一口气跑到辰哉一家居住的那个村落,途中从未停下脚步。 站到坡道上方时,她看到那个小小的村落包裹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警车停在辰哉的家门口,红色的灯光照亮周围人们的脸。那里有很多人,却没有声音。每个人都不说话,在旋转的红色警灯的照耀下,伸长了脖子往辰哉家里瞧。 泉下了坡,到达人墙的后面。人们将辰哉家门口围得水泄不通,踮着脚尖往里面看。 虽然呼吸已经变得非常困难,但泉还是一边喊着“对不起,让一让”,试图拨开人群走到前面。但是,每一个后背都一动不动,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这时,救护车鸣着警笛从背后开了过来。前方那些看热闹的人同时朝左右分开,在泉的面前闪开一条路。 还是平日里的风景,没有什么不同。亮着灯的民宿的门厅。月光下的庭院。只是,今天那里站着一个警官。 救护车抵达,急救队员从车里走了下来。“闪开!” 泉被他们推了一下肩膀,打了一个踉跄。就在这一瞬间,队员停下脚步。人群中发出一阵唏嘘声。 辰哉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深深地垂着头,几个男人在两边架着他往前走。泉看到他的模样,吸了一口气。辰哉走到街灯下,他的脸、手腕和T恤衫上都沾满了鲜血。 男人们推着辰哉的后背,想让他坐到警车的后座上。泉跑了过去。有人抓住她的手腕,她使劲挣脱了。 “辰哉君!” 辰哉听到泉的喊声,微微抬起头。 “辰哉君!”泉又喊道。 警官立即制止,推了一下她的肩膀,“让开。”泉仍试图往前走。但是,这时辰哉已经被推进车里,一起上车的男人关上了车门。 载着辰哉的警车开了起来。泉想追上去,又被警官抓住手腕。这时,一个男人从民宿的大门走了出来。泉还记得他。是那个年轻的刑警。白天在轮渡码头,他曾过来问泉是不是本岛人。 那个刑警拦住正要往里面走的急救队员,对他们说道:“被害人已经死亡。没有别人受伤。” 刑警的视线转向泉。泉张开口想跟他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刑警好像还记得白天的事。他的眉毛稍微动了一下、又转向那些急救队员。 “鉴证人员正从那霸赶来,请保护好现场。” “我们要在这里等吗?” “不用。他父母在里面,能否请你们把他们带到一个稍微安静些的地方?” 刑警回里面之前,又转身看了泉一眼。泉仍旧拼命地试图甩开警官的手。 刑警和急救队员走了进去,泉听到那些来看热闹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听说这家老板的儿子杀了他家的帮工。” “太太发现的时候,尖叫起来,听说连客人都听见了。” “厨房。就是那扇窗子里面。到处都是血哦。” “他俩关系好像挺好的,怎么会……” 急救队员搀扶着辰哉的父母从里面走了出来。两人都面无血色,空洞的眼睛里没有映出周围那些看热闹的人的身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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