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冈子规

[正冈子规(1867—1902),俳句和歌诗人,生于爱媛县松山市。首倡以写生文等手法进行诗歌创作。]

暖梦  作者:夏目漱石

你叫我讲讲正冈贪食的故事?哈哈哈哈,可不是吗,我在松山的那个时节,子规从中国归来就住到我这里了。原以为他会回自己的家的,可他既没有回自己的家,也没有去亲戚家,而是到我这里来了。不管我答应不答应,他总是一个人为所欲为。你知道的,那时我租住上野的一座客房里,楼上楼下一共四间。上野的人频频劝我不要留客,说正冈生了肺病,会传染的,还是避开些好。我也有些害怕,可不好拒绝。于是我住楼上,大将住在下面。有时候,全松山市学习俳句的门生一起在这里聚会,我从学校回来一看,他们每天都来好些人,闹得我连书都读不下去。当然,我那时也不是个爱读书的人。总之,我是没有自己的时间了,只得做起俳句来。大将每到中午,都从饭馆订购些鱼糕来吃,你知道的,他一边吃饭一边发出“吧嚓吧嚓”的声音。他也不和我商量,自己想叫就叫,想吃就吃。我记得还吃过一些别的东西,唯独烤鱼糕记得最清楚。临回东京的时候,他说了声“请代付一下”就一走了事。我对此也感到十分惊讶。他还向我借过钱,我记得给他带走了十几元。他路过奈良时给我来了一封信,说是借的钱在当地用完了。也许他一个晚上就抛散光了吧。

但是,在这之前,我一直受着他的款待。不妨说一说还记得的一两件事吧。正冈这家伙从来不到学校去。他也不愿借别人的笔记来抄一下。因此,一到考试,他总是叫我去。我去了,把笔记的内容大体上给他讲一遍,可他呢,只是马马虎虎地听着,明明没有弄懂就连忙说:“明白了,不要再讲了。”最后还是一知半解。那时,大家都住在常磐会的宿舍里,开饭时就到食堂用餐。有一次,他又叫我去。当时我回复他说,去是可以的,只是讨厌再吃鲑鱼饭。那一回真让他破费了,没有吃鲑鱼,他把我带到附近一家西餐厅去了。

一天,他突然写信来,说他此时正在大宫公园的万松庵里,叫我赶紧去一趟。我去了,那是一座极为漂亮的房子,大将端坐在里面的客厅里,神气十足。在那里,他请我吃烧鹌鹑蛋。看那副架势,我想,正冈是个有钱的人,其实不然,他把身上的钱全吃光了。后来我住在熊本,有一次到东京来,曾和子规、飘亭三人游过神田川。当时正值正冈在社会上立脚的时候。

正冈贪食的故事,我只记得这么些了。住在追分的奥本家那阵子,他租了一间屋子住着,叫人从旅馆送饭过来吃,那时他写了一部小说名叫《月都》,十分得意地拿给我看。时值寒冬,大将入厕时,总是端着火盆进去。我说把火盆端进厕所能用得上吗?他说火盆放在面前,有便池挡住,烤不着,如果面朝后蹲着,火盆放在面前,就能用得上了。他还用这火盆煮牛肉吃,真叫人哭笑不得。他把《月都》拿给露伴[幸田露伴(1867—1947),明治文豪,小说家,汉学家。作品主题歌颂理想主义和艺术至上。]看,据他说,露伴看了认为这部小说绝非眉山和涟[指川上眉山(1869—1908)和岩谷小波(1870—1933),两人都是小说家,砚友社成员。]等人可比。他自己也颇为得意。当时我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就以为这部作品真的了不起了。打那时候起,我总是受正冈的骗。他说做俳句近来已悟出了门道,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人了。我当时一无所知,所以满以为俳句和小说一样了不起。其后,他硬逼我做俳句。有时,他家门口对面有一片竹林,他说,就以那为题材好了。我不置可否,他却一个劲儿撺掇,简直像对自己的门徒一般。

正冈在这之前就做起汉诗来,而且学了一手似乎称作“一六风”的书体。那阵子,我也做起汉诗汉文来,时常博他一笑。从那时起,我被他所理解了。有一次,我用汉文写了一篇到房州旅行的游记,其间夹了几首蹩脚的诗,送给他看。谁知这位大将没有受到我的托付就写了跋文寄来。他在文章里说道:“能读英书者不能读汉诗;能读汉籍者不能读英书。当如我兄者千万人只其一也。”然而,这位大将的汉文实在太差,仿佛一篇社论除去假名字母一般。不过,论到诗他比我多产,而且深谙平仄。我的不够完整,而他的却很完整。写起汉文,我有自信,做起汉诗,他比我高明。用今天的眼光看他的诗也许写得不算好,但就当时来讲,能达到那般程度也就不错了。听说,他和内藤一起坚持到最后。

他比我早熟,一旦谈论起哲学来,会令我这样的人诚惶诚恐。我在这方面一点也不发达,或者说简直一窍不通;而他却拿了哈特曼[哈特曼(1842—1906),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的哲学书来,对着我大吹一通。这本厚厚的德文书,是待在外国的加藤恒忠先生寄给他的,他频频翻着那些尚未认真研究的章节。我每听到幼稚的正冈炫耀这些,就感到有些惶恐。看来,我当时更加显得幼稚了。

他是个性情孤傲的人,我们都是性情孤傲的伙伴。然而现在看来,双方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当然,这不是一口否定。他本人是说实话的,他只尊重事实。他认为教员们一团糟,同班同学也是一团糟。

他是个懂得好恶的人,所以很少和人交际。不知为何,他单和我有交往。其中一个原因是,我和他相见时一切都很随便,他要是计较,也就会中止往来。不过,他并不以为苦,所以才能保持着友谊。我要是一味地标榜自己,他和我是无法处得融洽的。比如,他叫我做俳句,我不能一开始就说怪话。我可以一边做,一边发牢骚。这不是什么策略,而是自然而然这样做了。总之,我是个好人。要是正冈今天还健在,我俩的关系可能是另一副样子。至于其他方面,我俩一半是性格相似,一半是志趣相投。还有,他心目中的“自我”同我心目中的“自我”没有发生过剧烈的冲突。我忘记了,我和他开始交往的一个因由是:我俩谈论起曲艺来,这位先生总是以自己是个“曲艺通”而自居。我呢,也知道些曲艺的知识,谈起来就有话题了。打那以后,我俩很快亲近起来。

他的事大体都对我讲过。总之,正冈和我同岁,而我不像正冈那般成熟。有时候他对我简直像对待小弟弟一样。因此,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干一些我所不敢干的坏事。他是个处世的老油子。(我这话并非恶意)

他有政治家的抱负。他频频发表演说。他没有足以使人洗耳恭听的辩才,但却乐于滔滔不绝发表议论。对于这种蹩脚的讲演,我是不愿听的,而这位先生却自鸣得意。

不管干什么,你都得听从他的指挥。我俩走在路上,他总是按自己的主意拉着我到处转悠。也许我是个吊儿郎当的懒人,处处听他摆布惯了吧。

有一回,正冈说要给我算命,没等我求他就为我卜了一卦。他在一张和铺席一样长的纸上写起来。他说我会成为一个教育家,将来会如何如何,此外还写了有关女人的事。他是在嘲弄我。正冈一个劲儿地寄信来,我也给他写了同样的回信。这些信现在都没有保存起来。无疑,我俩都是一样的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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