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列仙传》

[汉刘向著,集五十五位仙人传记,插图分三卷刊行。]

暖梦  作者:夏目漱石

开始萌生读书欲的时候,玄耳君[指当时朝日新闻社记者涩川柳次郎。]从东京给我寄来了《醉古堂剑扫》[明陆绍珩(江苏松陵人,字湘客)自《史记》《汉书》和《世说新语》等典籍摘引嘉言、格论、丽词和醒语等,分辑十二部,刊行于天启四年(1624)。]和《列仙传》两书。《列仙传》是带书帙的中国线装本,十分古老,既旧且脏,稍不注意,极易弄破书页。我横躺着拿起这本脏兮兮的书,一一仔细观看了其中的仙人插图。我饶有兴致地将这些仙人须髯的样子和头发的形态加以比较。当时,我忘记了画工用笔的癖好,只是想,必须有那样的扁平头才有资格成为仙人,只有稀疏的美髯飘飘于胸前,才能加入仙人一伙。我一味凝视着他们容貌上所表现出的共同的骨相,总也看不够。我当然也阅读了原文。我平时性子急躁,很难碰到心情旷达的时候,如今竟然有意识地怀着悠长的心境读完了这本书。我认为,现在的年轻人当中,没有一个人肯拿出勇气和时间将《列仙传》读上一页。说实话,年长的我也是现在才开始阅读《列仙传》这本书。

不过,可惜的是,原文不如插图精雅。其中也有欲块已经羽化的世俗的仙人。尽管如此,阅读当中,也有一些令我满意的人物。最令人恶心而可笑的是那个将手垢和鼻屎团成药丸儿,作为仙丹送人的那位仙人,我现在忘记他的名字了。

然而,比起插图和原文,更引我注意的是卷末的附录。简单地说,这些都是堪称长寿法和养生训的东西,从诸方搜集而来,罗列在一起。但因为是为那些想成仙的人立的章法,不同于深呼吸和冷水浴,都是些颇为抽象难解、似是而非的文字。然而病中的我却甚觉有趣,特意将其中的两三节摘录在日记里。翻检日记一看,写着:“以静为性,心在其中。以动为心,性在其中。心生性灭,心灭性生。”整整半页日记,全被这些晦涩难懂、莫知所云的汉文占满了。

当时的我,手里握着钢笔,沾着墨水写上一两次,就觉得颇为痛苦。实际上,比起健康的人只手挥舞六尺大棒还要吃力。如此急剧衰弱的时期,心中竟然有抄写道经的兴趣,现在想起来依然很愉快。回忆起往昔孩提时代,去圣堂图书馆埋头抄写徂徕[荻生徂徕(1666—1728),江户时代儒学家。元禄三年(1690)开塾讲学。著作还有《译文筌蹄》等。]的《蘐园十笔》,一生仅有一次泛起同样的心情。我过去的作为,除了抄写以外毫无意义,我病后的作为也几乎同样毫无疑义。我在这种无意义之中寻出一种价值,感到很高兴。修炼长生本领的《列仙传》,能使病后的我在堪称长生的悠长的心境下,如此津津有味地读下去,在我来说,完全出自偶然,抑或是终生难以再遇的奇缘。

暖梦
漱石书(右)草色空阶下,萋萋雨后青,孤莺呼偶去,迟日满闲庭。春日偶成漱石(左)白菊黄菊开,日出哉。漱石

法国老画家阿尔比尼,已经九十一二岁高龄了。依然像常人一样充满活力,最近在画廊上发表了十种惹人注目的木炭画。沈德潜在《国朝六家诗抄》[清乾隆年间,刘执玉选康熙年间著名诗人宋琬、施闰章、王世祯、赵执信、朱彝尊和查慎行等六家诗作而成书。]的序文中,特地写上“乾阳丁亥夏五长洲沈德潜书时九十有五”一段文字。不用说,长生是难得的好事。获得长生依旧能像上述二人那般头脑灵活,则更是难得。刚过不惑之年不久又从死亡边缘获救的我,自然不知道今后还能活多久。细思之,只能活一天算一天,活两天算两天。要是头脑依然好使,那就更加难得。海顿[约瑟夫·海顿(1732—1809),奥地利作曲家。]被世人称作是死了两次的人。第一次他请人写了悼词,然而他居然活过来了。我当时也在某家报纸上看到他死去的消息。尽管如此,事实上他没有死,依旧活得很好。正如读了《列仙传》,从小反复经过天真的努力,终于获得了长生。这对病弱的我来说,也是非常幸福的。不久前,我接到一位陌生朋友的来信,上面写道:“先生不能死,先生不能死。”一方面,我为读了《列仙传》而获得长生感到庆幸;同时,也为这位具有同情心的青年而活下来的我而感到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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