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的书

暖梦  作者:夏目漱石

沃德[I.F.沃德(1841—1913),美国社会学家。]在所著《社会学》一书的标题上,特意冠以力学的(dynamic)这一形容词。看来是告诉人们,这不是普通的社会学著作,而是论证力学的书。但是,这部著作翻译成俄语时,俄国当局立即禁止发售。作者不解其故,向住在俄国的朋友询问个中原因,朋友说他自己也不清楚。但是,这位朋友回信说:或许标题上有力学的(dynamic)和社会学(sociology)这两个词儿,当局不分青红皂白将这本书归为dynamaite(炸药)以及社会主义等可怕的著述一类,才做出如此的暴举吧。

眼下不是俄国当局,我也是对dynamic这个词儿投入不少注意力的人。一般的学者,对于这个字眼儿不屑一顾,只顾死气沉沉埋头于钻研材料。我平时不仅对这些状况司空见惯,而且看到和自己有关的文艺上的议论,容易陷入此种弊病或已经陷入此种弊病,我就为此而感到遗憾,并加以批判。因此,为了参考,我曾阅读一度引起俄国当局惊恐的力学的社会学(dynamicsociology)著作。实际上,这等于坦白自己的耻辱,颇令人汗颜,但这绝不是什么新书。从版本的装潢上看,古趣盎然,属于已经出版的斯宾塞的综合哲学一类。然而,这是一部可怕的十分厚重的书,上下两卷,一千五百页。别说四五天,就是花上一周也很难读完。本来收进书箱,等以后有机会再读,但忽然想起,既然对小说失去兴趣,现在读读这类东西不是挺合适吗?于是从家中搬来,躺在医院研究起力学社会学来了。

但是,读着读着,觉得这本书的开场白冗长得令人生畏。关键的社会学部分很不完备,尤其是我所感兴趣的所谓dynamic有关章节,写得十分粗疏,不尽如人意。如今,我的目的并非对沃德的著作展开批判,只是他在序文中已经有所提及,所以我相信作者就要谈到真正的力学了,就要谈到高潮的力学了。结果,读完长达一千五百页最后一段文字,我的期待也没有出现。这正如哈雷彗星的尾巴本该包裹地球的当天,一切都平安地度过,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心中感到很不够意思。

不过,在阅读过程中,时常会引起无限联想而感到趣味无穷。其中,读到“宇宙创造论”这一庄严的标题时,我不由想起昔日老师讲授的星云说,禁不住微笑起来。于是突然想到了这些。

如今,自己正从危险的病中逐渐得以恢复,为此而感到非常幸福。于是,自己在痊愈的过程中,希冀那些即将死去的名人以及那些可贵的人能够多活些时候。我很感谢病中照顾我的妻子、护士和青年们。对于照料我的朋友以及前来探望我的任何一位人士,我都抱着诚笃的感谢之情。我相信,这其中潜藏着人性的东西。证据是,一种具有人生价值的、深沉而又强烈的快感,正从这里膨胀起来。

这是人类相互之间的关系。这是我们既不把自己看作宇宙的本位,也不把头伸出宇宙看看地球的回转,这是内部的情景。历经三世的全体生物进化论,(尤其是)将依靠物理的原则而无慈悲运行、无情义发展的太阳系历史作为基础,于其间微弱生存着的人类,细想起来,我等人类的一喜一忧,只能认为是无意义的、没有势力的事实。

经过无限星霜而凝固的地球的表皮,获热而溶解,并且膨胀而转变为气体。同时,其他天体也接受与此相等的革命,直至今日,分离运行,布满轨道与轨道之间。这时,今天有秩序的太阳系,失去日月星辰的区别,犹如一大团绚烂的火云盘旋不定。再反过来想想,此种星云失去热量而收缩,同时不停地旋转,一边旋转,一边甩掉外部的一片。这样一来,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我们这个海、陆、空气历然齐备的古老的地球,本来只不过是一团火红燃烧的气体。由面目仿佛的今日回溯开去,将科学的法则拉回不可想象的往古,运用一丝不苟的普遍真理,无疑山就是山,水就是水。此山、此水、此空气,以及靠太阳而生息的我等人类的命运,使得我等生存条件具备的一瞬间——由永劫展开的漫长宇宙的一瞬间——变得贫乏了。因此,与其说是无常,毋宁说是看作偶然的命运更确当。

平时我等仅以他人为对象而活着。关于生存的空气当然会有,这一点未尝有人觉察。究其心理,似乎出于这样的观点:我等既然活着,自然就会有空气。但是,有了空气人才会活着,实际上,空气并非为了人而出现的,而是因为有空气,人才会出现。如今,此种空气的成分,如果发生变化——地球的历史已经预示这种变化——活泼的氧气同地球的固体相化合而次第减少,那么,二氧化碳被植物吸收而消耗,就像月球表面没有气体一般,我等的世界也会极度冷却,我等也就悉数死亡,再也不能像今天这样,庆幸活下来的自己,悲叹远逝的他人,怀念朋友,憎恨敌人,甘于内部的生计,得意度日了。

进一步纵观经过由无机到有机,穿过动植物两界,犹如“万里一条铁”[禅语,是说一切现象变化无穷,同时始终一贯。见《禅林句集》。],万里无间断地发展过来的进化的历史,就会感到我等人类于此大历史环境中只不过是一页材料。懂得这一点,自以为高踞于百尺竿头的人类,就会立即抛却骄傲之气。中国人打开世界地图,发现自己所居并非地球中心;可怖的黑船到来之后,日本也不再是什么神国。再向上回溯,天动说也会被打破,勉强获得了地球并非宇宙中心这一统一见解。较之那个时代,知道进化论、想象星云说的现代的我等,从而尝到了一种“幻灭”之感。

为了保存种类而无意于个体的灭亡,这是进化论的原则。根据学者的例证,一条带鱼每年产卵数达一百万条。牡蛎则为二百万,翻了一倍。其中,活下来的只不过几条。自然是经济的最大的败家子,从道德上说,抑或是最为残酷的父母。人的生死作为人的本位的我等,照此说来大致相同。暂时地改换立场,自己以一副自然的心情观察,这是理所当然的,丝毫不存在可喜或可悲的道理。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感到很惶恐,又觉得无聊。因而,我又换一种心情,想起最近在大矶死去的大冢夫人[大冢楠绪子(1875—1910),歌人、小说家。著有长诗《百次参拜》、长篇小说《空薰》等。]的事。我为这位夫人写了一首悲悼的俳句:

菊花投棺内,相伴芳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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