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草

暖梦  作者:夏目漱石

一心想饱览一下满山遍谷的百合花,当我泛起此种联想的第二天,就倒在床上起不来了。想象中,我看到永不凋谢的粉白的花朵,如围棋子一般点点开放。浓重的芳香,沉浸于将它包裹在怀里的绿色深处,随着阵阵山风飘摇,叶子时时苦闷地重叠在一起。——不久前,旅馆的客人从山里采来一枝插在花瓶里,望着那粉白而硕大的鲜花,嗅着馥郁的香气,我的头脑随即浮现一幅无形的广阔的画面。

我想起一个月前,芥舟君把唐菖蒲放在床头的时候,谈吐中他告诉我,《圣经》上所说野百合就是现在的唐菖蒲,同野百合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尽管我和《圣经》缘分很浅,但我还是强烈思念长在热带、如射干一般巍然挺立的唐菖蒲,怀念它所表现的幽深的情趣。别说什么唐菖蒲了,我所想象的清幽的花朵,还没有机会见过一枝就立秋了。百合随夜露萎谢了。

人们为着我这个病人进入后山,到各处采来了几株花草。后山离我的房间很近,沿走廊一直登上去就到了。即便躺在床上,只要敞开房门,走廊外塞满檐间的一片山峦就在眼皮底下,其中一部分是由岩石、草木和岩缝间迂回而上的小路所组成。我望着那些为我而上山的人,他们离开绿树的梢顶,到达檐间高处的时候,暂时隐没了身影,不久又从另一方向出现,接着又消失于我的视线之外,看过去变幻无穷。过一会儿,我又不经意地发现他们的身影又由栏间上方曲折而下了。那些人一律穿着粗布花纹浴衣,阳光强烈时,头上扎着手巾。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走在崎岖的山间小路上,人人抱着鲜花,倏忽打岩石后边钻出来。那是戏剧中一种常见的动作,在病人眼里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他们为我采集的是极其缺乏色彩的野生秋草。

一个寂静的正午,细长的芒草就要倒伏在地上了,一看,不知从何处来的一只蟋蟀,一动不动地趴在草丛中间。此时,眼见着芒草就要被虫体压弯了。壁橱新贴的银色的门扉,映出几分莹绿,模糊而黯淡。这种不很分明的影像引诱着我的眼眸,更加刺激着我的运动的神经。

芒草大都很快蔫缩了。即便能够活得较为长久的女郎花,看上去也觉得色感不足。当我想到秋草渐渐凋零、令人凄然难耐的季节,开始看到蜀红葵开出火焰般的红花。我叫人给当班的老婆子一些钱,以便折一些回来。老婆子拒绝了,她不要钱。据说花是人家寄存的,不能送人。听了这番话,我一心想弄明白,那些花儿开在哪里?什么样的老婆子?她守着花儿又是一副怎样的神情?蜀红葵的花瓣儿虽然火一般红,第二天就零落殆尽了。

沿着桂川河岸走去,一路满是盛开的波斯菊。波斯菊也时时映照着病房,所有花草之中,唯有这种花儿最简单、最长久。我望着那单薄而整齐的花瓣儿,以及浮泛于空中的卓然不群的风情,给了波斯菊“好似干米果”的评价。有人问我为什么。至于那位范赖[源范赖(?—1193),平安末期武将。始襄其兄源赖朝举兵讨伐平氏,继而助义经讨伐义种。灭平氏于一谷、坛之浦。后兄弟阋墙,为赖朝所疑,受戮于修善寺。]的守墓人,将自己栽种的波斯菊分一些给我,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听说这位守墓人答应将花盆里的波斯菊借给我观赏。我也很想见见他,最后从岛山城址带一些木通草来插在花瓶里,那颜色就像褪色的茄子。其中有一枝被鸟啄空了。——随着瓶中的花草次第改变,时令也渐渐进入了深秋。

日似三春永,心随野水空。

床头花一片,闲落小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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