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是漠然望着空中躺着。过了一阵，就想起什么时候能回去。有时恨不得马上就走才好。但是，一个在床上连起坐的力气都没有的人，怎经得住火车的颠簸和半日的远行？想到这，觉得归心似箭的自己是多么傻气。因此，我从来不向身旁的人打听何时回去。这当儿，秋已卷着几多昼夜在我心头走过去了。天空逐渐高渺，湛蓝，遮盖在我的心头上。

到了动一动也无妨的时候，从东京另请两位医生来，征求他们的意见，约定两周以后出院。打说这话的第二天起，我就对自己的住地，睡的房子，立即感到难舍难分起来。我希冀这约定的两周时间慢慢悠悠地过去。从前在英国时，曾十分怨恨英国，就像海涅怨恨英国那样，打心眼里憎恶它。然而到了起程的一天，当看到伦敦街头涌动着许多素不相识的人们汇集成的海洋时，我立即感到，包围他们的灰色空气的深处，蕴含着适合于我呼吸的气体。我仰望天空，伫立于大街的中央。

如今，我两周后就要离开此地。我横卧着病躯，不得不独自伫立于床铺之上。我伫立于为我特制的高一尺五寸的大的稻草垫上，伫立于划破庭院寂静的鲤鱼跳水的声音里，伫立于在朝露润浥的屋瓦上摇头摆尾、远近散步的鹡鸰上，伫立于枕畔的花瓶旁，伫立于廊下潺潺流动的水声里。我继续低徊于围绕在我身边的许多人中，等待着这两周时间的过去。

这两周使人既非长久难耐、无可期盼；也非瞬间即逝、意犹不足。它和普通的两周一样到来，又像寻常的两周一样离去。而且赏我一个细雨蒙蒙的拂晓作为最后的纪念。窥伺着阴暗的天空，我问下雨了吗？人们回答我，下雨了。

人们为了搬运我，造了一个奇怪的装置，抬进了客厅。它长约六尺，宽不足二尺，颇为窄小。设计很精巧，一头可以向上掀起，离开榻榻米一尺多高，而且全部裹上了白布。我被人抱起将背靠在高起的前头，把脚伸平在另外的一头。当时我想，这就是送葬呀。对着活人说送葬，这话有些不妥，但我总是想，这白布包裹的玩意儿说床不是床，说棺不是棺，横卧在上面的人不是活活当作死人被埋葬吗？我口中不住念叨第二次葬礼这句话。因为我想，别人一生一度的葬礼，唯独我必须举行两次才能罢休。

抬出屋子是平衡的，下楼时台子倾斜，险些从肩舆上滑落下来。走到大门，同住的浴客一起簇拥过来，从左右两边目送着这白色的肩舆。大家都像送葬一般静候着。我的寝台穿过人群，抬出了防雨的庇檐。外面也围着好些看热闹的。不多时，肩舆竖着放上马车，前后架在两张座位上。因为事先量好了尺寸，所以正好卡在车厢之中。马在雨里走动了。我躺着倾听雨点打在车篷上的声音。所幸，驭者席和车篷之间露出狭窄的空当儿，从这里可以望到巨大的岩石、松树和片断的流水。我看到竹园的颜色，柿树的红叶，山芋叶和木槿花篱笆墙，嗅到了黄熟的稻香。当我看见这一切情景时，感到欢欣鼓舞，仿佛又获得了新生。本来嘛，如今正是我也应该拥有的季节呀！再向前行，就是我回归的处所，那里展现一片崭新的天地，它正等待着使古老的记忆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吧？我独自陶醉于想象之中。同时，直到昨日我所留恋的稻草垫、鹡鸰、秋草、鲤鱼和小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万事休时一息回，余生岂忍比残灰。

风过古涧秋声起，日落幽篁暝色来。

漫道山中三月滞，讵知门外一天开。

归期勿后黄花节，恐有羁魂梦旧苔。

---1910年10月29日—1911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