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女孩的隐性攻击文化

女孩们的地下战争  作者:蕾切尔·西蒙斯

林登学校藏身于一片体育场之后,似乎将城市的喧嚣挡在千里之外。周一早晨,在高年级教学楼里,学生们无精打采地聚在一起,交流周末各自做了什么,另外一些孩子则抱膝坐在地板上,翻阅三环活页夹,为小测验临时抱佛脚。学生们着装各异,有的入时,有的在该年龄段纯属挑衅。看着他们,很难让人想起这是当地最好的学校之一,里面的孩子绝非肤浅之辈。这正是当初吸引我来到林登的原因:严谨治学,却也能接纳形形色色的学生。我与八组九年级学生进行了讨论,每次都会从同一个问题开始:“男孩的刻薄和女孩的刻薄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从第一组到第八组,我都听到了同样的回答。“女孩会因为各种原因跟你翻脸。”一个孩子说道。“女孩会说悄悄话,”另一个说,“她们还会瞪你。”她们越发笃定地爆出各种答案:

“女孩都神神秘秘的。”

“她们让你从心底崩溃。”

“女孩控制欲强。”

“女孩有一种男生没有的邪恶。”

“女孩会从你的弱点攻击你。”

“女孩喜欢背后报复你。”

“女孩会计划,会预谋。”

“和男孩相处的时候,两人关系怎样你能拿得准。”

“我感觉和男孩玩更安全。”

这些女孩勇气可嘉,她们实话实说,向我描述自己的不忠诚、不可靠还有狡猾。她们说女孩会用亲密关系控制打压他人。她们说女孩很虚伪,会利用彼此来爬上社交高层。她们描述女孩不依不饶、工于心计、伺机报复、静待对方放松警惕、像野蛮人一样怀着以牙还牙的心态,“让她也尝尝我的感受”。

女孩们漫不经心地说起彼此间的冲突,时不时流露出自我厌恶。几乎在每一组讨论中都有女孩告诉我自己想做男生,因为男孩可以“靠打一架彻底解决问题”。

她们说起自己泄愤的故事,而我们的文化不愿将这些行为视为攻击。因此,她们自己叙述时也充斥着一种有害的谬误,认为女性天生口是心非。正如诗人、随笔作家阿德里安娜·里奇(Adrienne Rich)所言:“大部分关于女性的描述都说我们反复无常、狡诈、微妙、摇摆不定。”

从原始社会开始,人们就认为成年女性和女孩善于嫉妒、阴险狡诈,认为她们容易背叛、拒绝服从、遮遮掩掩。女孩的非肢体攻击没有通用的定义或描述方式,因此被统称为“阴险”“工于心计”“邪恶”“狡猾”。这种行为很少成为人们研究或批判性思考的对象,一向被人视为女孩成长过程中的一个自然阶段。如此一来,学校便将女孩间的冲突轻描淡写地归为成长必经之途,理所当然地认为“女孩就这样”。

判定女孩攻击行为的性质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我们能够长期满足于这些充满谬误和刻板印象的解释?

如何看待攻击是衡量社会价值观的有力晴雨表。社会学家安妮·坎贝尔(Anne Campbell)认为,对攻击的态度可以体现出不同的性别角色,或人们对男性和女性分工的不同期待。尽管出现了“暴女”(Riot Grrrl)和足球女队,西方社会仍期待男孩成为家庭的顶梁柱和保护者,期待女孩承担照顾者和母亲的角色。攻击是男子气概的标志,让男人有能力控制环境和谋生。无论如何,成人完全不介意男孩扭打成一团。这种联系很早就产生了:从很大程度上来说,男生的受欢迎程度取决于他们能否表现出强硬的一面,他们通过运动天赋、反抗权威、行为粗暴、惹麻烦、霸道、耍酷和自信来赢得同龄人的尊重。

而人们对女性的期待,则是在成长过程中逐步培养出照顾者的特质,这一角色与攻击性水火不容。设想一下何为理想的“好妈妈”:她为家庭奉献出无私的关爱,将家人的健康和日常琐事当作第一要务。大家期待好妈妈的女儿们“甜美可人、温文尔雅”。女性应甜美可人、关爱他人,应柔情似水、追求完美。

“好女孩”有朋友,而且有很多朋友。正如9岁的诺拉告诉心理学家琳恩·迈克尔·布朗和卡萝尔·吉利根的那样:完美的女孩拥有“完美的关系”。这些女孩将来要照顾家庭,成年之前则处于实习期。她们“从不打架……总是成群结队……好像从不参与辩论,听到什么都说:‘是啊,你说的我完全赞成’”。诺拉补充道,在令人沮丧的友情中,“有的人嫉妒心真的很重,然后就开始特别刻薄……(这就是)两人友情走向终结的时候”。

在《中小学女生》(Schoolgirls)中,记者佩姬·奥伦斯坦(Peggy Orenstein)评论道:“一个‘好女孩’首先是友善的——友善的重要性超越活力,超越聪颖,甚至超越诚实。”她这样描述“完美女孩”:

没有可怕的想法,也不会生气,所有人都想和她做朋友……(她是)那种会柔声细语、心平气和说话的女孩,总是和颜悦色,绝不会刻薄或霸道……这种形象时刻提醒年轻女性沉默是金,不要说出真实感受,久而久之,她们会认为自己的真实感情就是“犯蠢”“自私”“无礼”或根本无关紧要。

因此,人们期待“好女孩”没有愤怒。攻击有损关系,影响女性关爱他人和表现“友善”的能力,有悖于社会对女孩的期待。

如此说来,大声承认女孩的愤怒等于挑战我们对“好女孩”的基本假设,并揭露出文化是怎样通过定义“友善”来剥夺女孩的权利:不能有攻击性,不能生气,不能发生正面冲突。

研究证实,从很小的时候起,父母和老师就会阻止女孩进行肢体攻击或直接攻击行为;而面对男孩的小冲突,成人或表示鼓励,或不屑于插手。举一个例子,1999年密歇根大学(University of Michigan)的一个研究发现,尽管更为吵闹的实际上是男孩,成人却会更频繁地要求女孩安静点、柔声细语或用“更友善”的声音说话,频率大概是对男孩提出要求的三倍。入学后,在与同龄人的交往中,这种错误界线会得到进一步巩固,社会的下一代会继续看重女孩友好、男孩强硬的特质。

在这种文化中,人们将女孩的攻击行为讥讽为“不像女孩子”,第五章中我们会进一步探讨这种说法。坚定自信的女孩,也许会被侮辱性地称为“贱人”“女同性恋”“性冷淡”“男人婆”,蔑称远不止这些。每一种谩骂性的称呼,都指出了这种女孩是如何违反女性既定照顾者角色的:贱人不喜欢任何人,也没有人喜欢;女同性恋不爱男人或孩子,只爱另一个女人;性冷淡的女人冷漠,对性爱不感兴趣;男人婆冷若冰霜,几乎无法付出爱或被人爱。

与此同时,女孩敏感地察觉到了社会的双重标准。她们并没有上当受骗,她们不相信所谓的后女权主义时代已经到来,不相信“女孩力”已经大获全胜。女孩知道,约束男孩的规则是不一样的。如果女孩公开表现出攻击行为,就会受到惩罚,在社交中遭遇冷眼。

在萨克勒日校时,我和几位六年级女孩一起吃午饭,聊起老师们对她们在学校的表现有何期待。阿什莉的小鼻子上架着银边眼镜,举手时看起来很严肃。

“他们希望我们像19世纪的女孩一样!”她愤愤不平地说。每个人都大笑不止。

“什么意思呢?”我问道。

“是这样的,老师希望我们互相尊重,我们希望别人怎么对自己,就该怎样对别人。但现实不是这样啊。每个人都有刻薄的时候,可能自己都没感觉到。老师希望我们对所有人都特别友善,那样你就特别好。对谁都要友好!”她模仿道,突然提高嗓门,这么做似乎不只是为了讽刺。

“但现实中不是那样呢。”妮科尔说道,屋子里静了下来。

“还有呢?”我问道。

“老师希望我们很完美,希望我们友善。男孩做坏事,老师知道他们会那样做。女孩那样做,他们就大吼大叫。”迪娜说道。

“老师认为女孩应该特别友善,应该分享,不能吵架。他们认为吵起来就糟透了,但实际上没那么糟。”希拉补充道。

“他们希望我们当完美的小天使,但有时我们不想当完美的天使。”劳拉指出。

“老师说如果你做好事,就会有好报,然后说得你感觉好像真的是那样,”阿什莉继续道,“我努力不让自己对爸妈或姐妹不客气,但第二天起来不小心又那么做了。我真的不是天使啊!我努力了,但早上起来还是很暴躁。”

在里奇伍德,我聆听六年级女孩们谈论老师对女孩的期望。希瑟举起了手。

“他们就是不……”她欲言又止,没人接话。

“说完吧。”我催促道。

“老师希望你像他们一样友善,可老师本来就应该对学生友善,但是……”

“但是什么?”

“我们不是。”

“我可不想当小乖乖。”塔米说道。

“小乖乖是什么样的?”我问道。

“你得像这样坐着,”塔米盘起双腿,把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膝盖上,“一直这么坐着。”

“老实点——上课别说话。”酉卫说。

“你们觉得自己一直都很友善吗?”我问道。

“不!”好几个孩子喊道。

“为什么?”

“就好像——自己被很坏的一面完全控制住了,”塔米说道,“既想装乖,也想使坏,但想做坏事的一面得逞了。然后我想——”她小脸扭曲了,咬牙切齿地说:“——我得对别人友善一点。”

“实际上我只想冲人吼,让他们闭嘴!想把他们推开,推到地上!”布里特妮说道,“去年我想这么对一个女孩,想推她500次,走过她身边没推她的时候,我已经非常克制了。”

尽管女孩们竭尽所能,但还是无法让愤怒带来的自然冲动消散,这是人之常情。然而,早期针对攻击的研究却把“好女孩”没有攻击性这种谬论变成了事实。最初研究攻击行为的实验几乎不会安排女性参与,由于男性往往会表现出直接攻击行为,研究人员便总结这是攻击的唯一方式。在他们的观察研究中,其他类型的攻击均被理解为偏离常态或直接忽略不计。

针对霸凌行为的研究也继承了早期攻击研究的漏洞。大部分心理学家会关注挥拳头揍人、威胁或挑衅等直接攻击行为。科学家对攻击行为的衡量,也是在几乎无法观测到间接攻击行为的环境中进行的。透过科学家的眼睛看女孩的社交生活,似乎一切风平浪静,波澜不惊。1992年,终于有人开始质疑这些表象之下到底藏着什么。

那年,一个挪威研究团队公布了一项史无前例的女孩研究。他们发现女孩并非与攻击行为绝缘,而是采用非传统途径来表达愤怒。研究团队猜测:“如果出于种种原因,攻击者无法(通过肢体或口头表述的方式)直接对目标进行攻击,她们就不得不另辟蹊径。”研究结果证实了他们的理论:由于文化规则不允许女孩采取公开攻击行为,她们便诉诸非肢体的攻击形式。该研究中,科学家们一反常态,开始质疑年轻女性的甜美形象,称她们的社交生活“无情”“具有攻击性”“残酷”。

此后,明尼苏达大学(University of Minnesota)的心理学研究小组根据上述研究结果,分出三类攻击行为:关系攻击、间接攻击和社交攻击。“关系攻击”包括如下行为:“通过损害(或威胁损害)人际接纳、友谊或群体融入中产生的关系或感情来伤害他人。”[10]关系攻击行为包括通过不予理睬来惩罚他人或满足自己的愿望,使用社交排斥手段实现报复,采用消极肢体语言或面部表情,蓄意破坏他人关系,通过绝交来威胁对方同意某种要求等。在这些行为中,攻击者把她与攻击对象的关系当成了武器。

与之类似的还有间接攻击行为和社交攻击行为。“间接攻击”让攻击者得以避免与目标发生直接冲突。这是一种隐性行为,攻击者看起来并非有意伤害对方。间接攻击的方式之一是将其他人作为工具,让攻击目标承受痛苦,比如散布谣言。“社交攻击”旨在损害攻击目标在某个圈子里的自尊或社交地位,其中也包括一些间接攻击行为,如散布谣言或社交排斥。我将这些行为统称为“另类攻击行为”。从本书后文的故事可以看出,另类攻击行为常常和一些更为直接的攻击行为同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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