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测雷达之下

女孩们的地下战争  作者:蕾切尔·西蒙斯

在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的小说《猫眼》(Cat's Eye)中,女主人公伊莱恩年幼时曾恐惧地僵坐在窗台上,在密友的威逼之下,默默坐在那儿拼命回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伊莱恩的父亲走进屋,问女孩们喜不喜欢她们正在看的游行:

科迪莉亚从她的窗台上爬下来,溜到我的窗台上,紧挨着我坐下。

“我们非常喜欢,太感谢您了。”她用专为大人准备的声音说道。我父母觉得她是个有礼有节的女孩。她用一条胳膊搂住我,轻轻捏了我一下,这是一种复杂的暗示。只要我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不揭发任何事情,一切就会安然无恙……爸爸一走出房间,科迪莉亚立刻转过身看着我……“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对吧?很遗憾,你又得挨罚了。”

像许多女孩霸凌者一样,科迪莉亚在好女孩的表象下默默宣泄着愤怒。在慢慢毒害伊莱恩的自尊时,她还需要在成人面前装出友善的一面,她必须在这两方面费尽心力。

一些另类攻击行为成功地逃过了成人的眼睛。为了逃避责难,女孩会退却到甜美的表面之下,无声地互相伤害。她们悄悄地使眼色、传纸条,长时间隐秘地控制他人,在走廊为难其他女孩,转身、窃窃私语、微笑。这些行为主要是为了逃避探测和惩罚,在中产阶级环境中较为多见,那里是对女性气质要求最为严格的地方。

在不允许女孩发生公开冲突的环境中,科迪莉亚这种做法较为常见。实际上,女孩可以悄无声息地打响一场战争。阿斯特丽德回忆起愤怒的朋友们,称那是一场沉默却有条不紊的持久战。“这就是小纸条战争,”她回忆道,“我不去读纸条,她们就在我书桌附近的百科全书的书脊上写,在其他桌子上写,到处写,还在送往校长办公室的学生名单上加我的名字。”采用这种攻击方式,正是为了逃过成人刺探的眼神。

绝大多数时候,这些策略都行之有效。葆拉·约翰斯顿(Paula Johnston)是一位告发人,她被老师们毫不知情的样子惊得目瞪口呆。她要求学校将女儿苏茜和欺负她的女孩分开。“(苏茜的老师却)说:‘可她们关系很好啊!’”葆拉嗤之以鼻,“我让她帮苏茜换座位,结果她换了苏茜前后各一个学生!她说:‘一切都很好,苏茜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但那时苏茜正躲在图书馆。”

萨克勒日校一位六年级学生诉说了自己向老师告发一名刻薄女孩的过程:“老师说:‘哦,天哪!你们吵架了?怎么可能!’”访问每一所学校时,我都会听到这样的故事:如果有人告诉老师某个女孩很刻薄,老师会说:“闹别扭?她绝不可能那样!”“肯定没这回事!”或“但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采用隐性攻击行为不只是为了逃避责罚,多半是出于它本身看起来就不像欺凌。女生们都知道温柔可人的形象是多么有力。虽说成人在其他方面都很警惕,但甜美形象却能迷惑老师和家长们的探测雷达。对女孩来说,这种秘密,这种“地下空间”——布朗和吉利根如此称呼女孩埋藏真实感情的处所——很难说是无意识的。在影片《危险性游戏》(Cruel Intentions)中,凯瑟琳用蜜糖般的甜美掩饰愤怒。一次遇到麻烦时,她栽赃另一名学生,心满意足地解释自己这么做是因为“大家都爱我,我就想让他们一直爱我”。后来,凯瑟琳偷偷从脖子上挂的十字架中吸食可卡因,此刻她悲叹道:“你以为我喜欢装阳光小玛丽(Mary Sunshine)那样甜甜的好女孩吗?我可是曼哈顿上东区该死的马西娅·布拉迪(Marcia Brady)[马西娅·布拉迪是美国情景喜剧《脱线家族》(The Brady Bunch)中的人气角色,在系列剧中是一个自信阳光、在学校中颇受欢迎的女高中生。——编者注],有时我都想自杀。”

在小组讨论中,女孩们坦然与我讨论她们有意的隐性攻击行为。采访里奇伍德学校九年级女生时,她们个个热情地抛出自己的手段,热切承认“哦,是的!”和“就是这样!”。喊声回荡在明亮的白色实验室,女孩们身体前倾,趴在半圆桌上,差点都要栽下桌子了。

在走廊上猛撞其他女孩——老师会以为你在神游!把另一个女孩的书碰掉了——老师会以为它是自己掉下去的!写张匿名纸条!画张刻薄的画儿!翻白眼!用新账户发一条即时消息!偷走别人的男友!散布流言蜚语!告诉老师她作弊!

“踩她们脚,哎哟!”杰茜模仿唱歌般嗲声嗲气的声音尖叫,“对不起!”

“从某人身边经过的时候,撞她们,说:‘真对不起啊!(Ex-cuse you)。’”从女孩们的大笑中可以听出,她们对此并不陌生。

“老师说她不是有意的,她只是不小心撞到了另一个女孩,”梅拉妮解释说,“但女生们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太常见了。”

“女孩很狡猾,”凯莎说道,“非常狡猾。”

“我们——很——狡猾!”莱西自豪地应和,强调自己说的每一个字。

第二天,我约见的是六年级女孩。她们仍背负着维持好女孩形象的重担,不像九年级孩子那样热血沸腾、语带嘲讽。六年级女生们说话时犹豫不决,吞吞吐吐。埃米勇敢地打破沉默。

“老师们什么也不说的,他们想不到,认为我们不是故意的,但是……”她顿住了。

“但是什么?”我问道,努力习惯她们话说一半。

埃米沉默了。

“老师觉得女孩更乖。”伊丽莎白解释道。

“那对老师怎么惩罚学生有影响吗?”我问。

“有些人会对骂什么的,但老师不信。被骂的人说某某这样欺负我。老师会说:‘不,她不会。’一些老师有自己的宠儿,你说:‘她骂我。’老师会说:‘不,她才不会做这种事。’”

利说:“有的女生在老师面前表现得特别乖,要是她们做坏事,老师都不相信,因为老师没见过她们那样做。”

“男生不在乎被老师找麻烦,他们认为自己本来就很坏,根本不怕,他们才不管会不会被惩罚。但女孩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受罚,”毛拉说,“女孩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她们的神经系统比男生发达多了。”教室里传来窃笑声。

蒂娜举起了手:“我们班有个女孩传纸条,从来没被抓过。在老师跟前她就是那种甜甜的小女孩。”

“大家都传纸条,”萨拉·贝丝补充道,“老师可傻了,他们不明白。其实很容易就能发现。”

金说:“女孩上课的时候传纸条,就算老师发现了,也不会找她们麻烦,因为这些女孩可能是好学生。班里好学生大部分是女孩,男生就很少。”

酉卫坐在椅背上,胳膊肘撑着膝盖。“如果女生偷偷说人坏话,老师会觉得没关系,因为那不是打人。要是给别人一拳,就会被‘请’去办公室。老师觉得说坏话不伤人,”她说着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大家,“但其实很伤人。”

我立刻想起了一些恐怖电影,里面的幽灵只有孩子才能看见。成人也在同一间屋子里,经历了同样的瞬间,却看不到周围有多少事情正在发生。因此,如果教室里有女生不动声色地攻击他人,哪怕老师近在咫尺,攻击对象都是绝望无助、孤立无援的。

第六节课即将结束,时钟在墙上嘀嗒嘀嗒响,珍妮的胃随着这响声抽搐得更厉害了。铃声响起时,她从不会立刻跳起来。珍妮为自己的好成绩感到骄傲,但每到下课前五分钟,她便开始心不在焉。还是老样子,1:58时她开始心跳加速,1:59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透过棕色的直发,她看着其他七年级学生站起来。她照例假装磨磨叽叽,忙活个不停。她在抽屉的金属板上大声拨弄铅笔,消耗时间。再过一会儿,她就能离开了。

自从珍妮两个月前从圣迭哥转学过来,梅森中学(Mason Middle School)最受欢迎的小团体就达成了两点共识:第一,她对小团体的地位构成了重大威胁;第二,她们要让珍妮过上痛苦的生活。

六年级结束的四天后,她很不情愿地和家人一起搬到了这个怀俄明州的牧场社区。在圣迭哥,她就读于一所很大的市区学校,结交的朋友大多是墨西哥人。她说着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深爱着热情的墨西哥文化和墨西哥小伙伴。她从不介意自己是学校里唯一的白人学生。

说转到梅森后一切都变了,这绝对是轻描淡写。整座镇上一共也就800个白人,彼此知根知底,外来者不受欢迎。虽然珍妮的家人都在梅森长大,但这丝毫没改变布里安娜和麦肯齐对她的态度。尽管珍妮夏天会和市政官祖父一起在他们家的地里开拖拉机,却依然像是个外星来客。

布里安娜和麦肯齐像蜂后一般掌控着整个七年级。布里安娜长得最漂亮,麦肯齐是运动达人,她们最大的爱好是交男友。珍妮对找男友并不是特别感兴趣,但还是喜欢和男生一起玩耍。她在放学后常和男生一起踢足球、打篮球,喜欢穿牛仔裤和T恤衫,不太喜欢化妆和穿迷你短裙。

她还没来得及向同学们介绍自己,布里安娜和麦肯齐就已经开始给她取代号了,称她为“毛茸茸的荡妇哈丽雅特”(Harriet the Hairy Whore)。她们告诉所有人,说珍妮在足球场后面的树林中与男生厮混。珍妮明白,被称作荡妇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无论在哪儿都是坏事。那个年纪还没人接过吻呢,这种称呼是最糟糕的。

布里安娜和麦肯齐组建了一个小组织——“讨厌荡妇哈丽雅特联合会”(Hate Harriet the Hore Incorporated)。她们成功说服大部分女孩加入,两个不感兴趣的女孩除外。所有成员在走廊路过珍妮时都要说“Hhiiiiiiiiii……”。她们会拖长“你好”的尾音,好让她听清这是小组织名称的首字母:HHHI。通常会有两个或更多女孩同时说,对视一眼,然后大笑。有时她们甚至还没说完就已经大笑不止。

布里安娜想了另一个点子:在走廊遇见珍妮就撞她。其他女孩也开始跟风这样做。在课间,不管何时何地,都会有女孩冲撞珍妮、撞掉她的书,有时甚至会把她撞倒在地。如果有人在场,她们会伪装得像意外一样。虽然珍妮在同龄人中身材矮小,只有150cm,她还是决定先下手为强,以为这样就能让她们住手。可她们并没有住手。最后,珍妮不仅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丢了很多试卷,还获得了一种超能力:能精确预测铃声在何时响起。走廊上没有老师监管,他们发现不了。

刚开始几天,珍妮努力置之不理,但一周将尽,她被尴尬和恐惧吞噬了。她到底做错了什么?麦肯齐和布里安娜似乎突然将毁了珍妮当成自己的头等大事。珍妮以前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在圣迭哥,她有三个最好的朋友。她总是什么都做得很好,不是因为事情简单,而是无论做什么,她都努力争取成功。爸爸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回荡:“只要你足够努力,什么都能做成。”这是她第一次失败。

是她的问题。

她清楚绝对不是因为和男孩有肢体接触,也许自己存在别的问题。另外两个七年级新生就很顺利,她们努力适应,争取合群,也的确成功了。她们买了和其他人一样的衣服,和其他人听一样的音乐。

珍妮闭上眼睛想。那两个新生让麦肯齐、布里安娜还有其他人做主,可珍妮无论如何都不想那样。她想继续保持自己的看法,继续穿从加州带来的衣服和墨西哥绣花衬衫。或许,她就是不想为了融入集体在这些方面努力。爸爸说得对。

意识到对自己的折磨无休无止后,珍妮开始在房间里默默哭泣。她努力克制,直到写完作业再哭,而且总是默默地哭,躲在枕头下抽泣。她绝不能告诉妈妈,更不会告诉爸爸。一想到告诉父母自己被人如此排斥,她都会觉得恶心。

每天都要打持久战。竭力克制哭泣,在走廊遭袭击时绷紧肌肉,午餐后独自一人坐着。珍妮已然精疲力竭。在这个年级,她交不到朋友,因为大部分人都在和她作对。珍妮的表姐比她高一个年级,对她很是同情。有时她会让珍妮和她的小圈子一起玩耍,这是小小的安慰,表姐的小圈子在八年级很受欢迎。实际上,这似乎让布里安娜和麦肯齐更生气了。

一天晚上,珍妮难过到忘了恐惧。她给布里安娜、麦肯齐和其他几个女孩都打了电话。她问每一个人:“为什么要讨厌我?”她们否认一切。“那你们为什么要组建‘讨厌荡妇哈丽雅特联合会’?”她追问道。

她们的声音听起来轻快甜美:“我们没有组建‘讨厌荡妇哈丽雅特联合会’啊!”每个人都这么说,就像在告诉她地球是圆的一样。她们如此和善,珍妮简直不敢相信电话那端真的是她们。这下,她激动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第二天早晨,她对起床满怀期待,现在起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然后她上学去了。

“Hhhiiiiiiiii……!”砰的一声巨响。

珍妮眨眨眼睛忍回泪水,牙关紧闭。自己居然蠢到会相信她们,她早就该料到。奇怪的是,尽管她早已习惯,但这才是第一次感到心碎,布里安娜和麦肯齐在电话上听起来那么真诚。她自言自语道:珍妮,珍妮蠢得要死,居然会幻想自己和她们一起坐在午餐桌上。“蠢货,蠢货,蠢货。”她咬牙切齿地说道。她举起书做盾牌,走进年级教室。

几个月后的一天,珍妮看见女孩们在年级教室传一张请愿书,搜遍书桌后她终于找到了。“我,麦肯齐·T,发誓永远讨厌荡妇哈丽雅特。”上面这样写着,班里几乎每个女孩都签名了,还附上了长长的列表,列举大家都应该讨厌她的理由。珍妮读下去,直到泪眼模糊,看不清文字。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崩溃了,忍无可忍,直接去了校长办公室。

威廉姆斯先生把布里安娜、麦肯齐和其他女孩叫到办公室。这些女孩怒气冲冲地瞪了珍妮好几周,但一句话也没说。联合会被明令禁止了。

整个七年级,珍妮孤身奋战。同龄人对她的刻薄态度很难被人发现,没有老师注意到或替她出面干涉。鉴于她是新生,老师也很难判定她的行为和性格变化。父母感到有点不对劲,但如果他们问起,珍妮告诉我:“我会说‘我没事’。”

“讨厌荡妇哈丽雅特联合会”再也没死灰复燃,在接下来的几年中,珍妮调整得不错,成了垒球队队长和加油俱乐部主席。但她的痛苦记忆犹新,深深隐藏在心中。她伺机寻求报复。

曾在联合会主要折磨她的布里安娜,五年级开始就与夏延高中(Cheyenne High School)最受欢迎的男孩埃里克约会。“一般就是这样的,”珍妮说道,“你差不多10岁或11岁就定下来和谁约会了,离开怀俄明州之前都是这个人。”埃里克是篮球队队长,在夏延算是重要人物。布里安娜曾失身于埃里克,所以希望嫁给他。

高三那年秋季,珍妮的机会来了,她应邀管理男篮,很快和埃里克成了朋友。“我目标明确,就是要把埃里克从她那儿抢走,我做到了。”珍妮说道,“我知道这和埃里克没什么关系,但我就是想把她心中重要的人抢走。”和埃里克秘密约会一个月后,珍妮让他在自己卧室里给布里安娜打电话分手。我问珍妮感觉如何。

“我感觉胜利了,我要把我的胜利写在她脸上。我的报复成功了,感觉特别好。”她说道,“这是复仇,我知道这很可悲,但直到今天我还是恨她,想伤害她。”如今,32岁的珍妮说起这些时既没感到耻辱,也毫无悔恨,只有20多年后依然挥之不去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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