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

女神  作者:三岛由纪夫

第一章

“又到打阳伞的季节了。”朝子说。

“给你买一把吧,最好是法国式样,长柄的,那才最适合朝子你。嘿,戴墨镜的女子走过去了,那种人简直叫人受不了。朝子可不要戴墨镜啊!”

“爸爸也讨厌墨镜吗?”

“那是对自己的眼睛没有自信的女人戴的。一双漂亮的眼睛被遮盖了,还要故意显示出一副风骚气来,有什么好看呢?”

父女二人走进阳伞店。不论买什么东西,父亲周伍总比朝子本人还要花更多的时间帮着挑选。到头来,朝子反而成了照顾的对象,于是她感到怎么都可以,最后什么兴趣也没有了。

“这种洋装,还是配上更粗一些的条纹为好。”

店员也感到气馁,随后抱出十多把伞来。周伍让独生女儿站到镜子前面,先叫她把伞合拢夹在胳肢窝里,接着又叫她张开伞罩在头上,变换着各种姿势。

“这里看不见阳光透过条纹将影子印在脸上的效果,朝子,还是到外头试试吧。”

“我不,那太难为情啦。”

朝子眯缝着眼睛望着阳伞店外大街上西斜的太阳。那是五月中旬夏季强烈的日光,但已经快要落山,对面大楼早已裹在寒森森的夕晖之中,橱窗内也昏暗下来。

朝子已经习惯为人所注目,但习惯不等于毫不在乎。电车上,剧场内,餐厅里等所有场合,朝子都会引起人们的注目。人盯人这种事儿本来就非同小可,少女时代一点没觉察,等长大了,这才慢慢体会出《圣经》上所说的“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这句话的意思是多么可怕。她那副洁净无垢的身体,仿佛感觉到被眼睛的毒焰吞噬般的恐惧。

美国有这样一幅漫画,画着一位衣饰华丽的美人在街上走。一对中年夫妇站住看着她。夫人眼里走动的只是美人的服装;而丈夫眼里只看到美人行走的裸体。

朝子尚未感受得如此深刻。每当被人盯着的时候,大体上有这种感觉的,都属于色情狂之类。尽管如此,凭着朝子的感觉,凡是看着自己的男人的眼睛,必然含有一种特定的意味。实际上,那些可怜的男人们,有的只要向交肩而过的朝子的面孔瞥上一眼,他将一整天都沉浸在幸福之中。朝子的脸上虽然绝不会有轻浮、淫荡和引诱人想入非非的魅力,但也不是那种凛乎难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的美貌。她那明朗、快乐而富于女人味儿的美艳之中,潜隐着平易近人的亲和力。

出了阳伞店,太阳已经完全落了,用不着打伞了。

“哎呀,肚子饿坏了,吃饭去!”

周伍说。实际上,这位父亲十分亲切,又十分专制,真不知这两种性格是如何共处于一身的。他根本不问一声女儿肚子饿不饿,只要自己饿了,就立即决定去就餐。不过,他对这种决定,不是用专制和独断的语调说出,而是带着优雅的老绅士般的微笑,用非常亲切和充满关怀的口吻加以表达,使得朝子不能不服从。

傍晚时分的银座,尽管受经济紧缩政策的影响而显得萧条,但大街上还是挤满了初夏轻装的人们。虽然其中真正购物的人很少,但对于前来享受散步乐趣的人来说,人行道过于狭窄,稍稍跨进横巷,道路立即变得坑坑洼洼,本来就很逼仄的路面上,堆满了修路用的砂石。

周伍每走在这样的道路上,总是骂不绝口。

“真该让东京都的官员们去尝尝巴黎香榭丽舍大街的灰尘。这叫什么路,简直不是人走的!”

周伍是个真正的文明批评家,每到这种时候,他说话总是带着激昂慷慨的口气。大体上说,周伍的时髦态度,并非像战后有些人只是为了装门面。战前,他经历了十年的海外生活,回到日本,建造了一座不用一张榻榻米、穿着鞋子直接进出的洋房,在那里一直住到战争末期。那座房子被战火焚毁,不久又在田园调布[东京都大田区地名]购买了一套战后未遭毁坏的日本式房屋,在那里住了下来。全家人要想回到纯西洋式生活,那就只有夏天到轻井泽别墅避暑的日子了。

战前,周伍历任某财阀贸易公司海外分公司经理,回到国内后,又担当这个财阀轻金属部门的重任。战后有几年失业,后又重返同旧财阀有缘的一家公司任专务董事。他的生活虽然依旧繁忙,但习惯上每周必有一次,带着女儿到大街上散步。逢到这一天,朝子在父亲下班的时刻,便前往日比谷某大厦五楼的办公室迎接。

周伍推开餐厅大玻璃门,他即使对女儿也是待之以淑女的礼仪,先让女儿进去,自己跟在后头。这比当时青年人的做派更自然,一点也不奇怪。若是轻狂的人看了,就会从朝子的美貌上乱猜一气,或许误认为这对父女是老绅士和年轻侍妾的关系。

把伞寄存在衣帽间,周伍轻轻揽着女儿的肩膀,一起走进酒吧。

朝子其实不太喜欢饮酒,因为陪父亲,饭前总要喝一点儿开胃酒。周伍绝对禁止女儿喝美国进口的可口可乐和橘子水。

酒吧里客人闲散,无所事事的吧台侍者,透过无数酒瓶子之间的空隙,对着壁镜整理黑色蝴蝶结。服务生过来点单。

“我要马丁尼,朝子你呢?”

周伍满脸温和地转向朝子。

“我吗?杜宝内。”

服务生退去后,周伍望望女儿,给了个表示“及格”的微笑。

朝子认为女人喝的酒首先应选适合女人的历久酒、葡萄酒、柑桂酒和偏甜的鸡尾酒,其次必须同当天穿的洋装的颜色相符合。这些都是父亲严格教给她的。今天,朝子穿一身淡葡萄紫的洋装和同色的皮鞋,因而她按父亲的教导,点了葡萄酒。

酒上来了,父女俩相视而笑,轻轻碰了碰杯。

一旦在餐桌前坐定,还有点菜这一重大环节。朝子能看懂所有法语菜单,从小就大致学会了吃西餐的那套礼仪做法,丝毫不会出什么差错。但有关菜肴的色调和巧妙的配搭,则是同父亲一起到餐厅用餐后逐渐掌握的。

父亲一套法国作风,总是左手拿面包,右手执刀叉。桌面的谈话快活而幽默。他的幽默格调高雅,是那种绝不伤害对方的幽默。周伍要特别教会女儿这套本领,以便为将来担任大型晚餐会的女主人做准备。

“即使去了外国,”周伍说,“作为一个日本人,也应该熟知日本的事情。”

“所以我还要陪您看能乐[运用能面(假面具)表演的古典歌舞剧。下文的“宝生流”为其重要流派之一]嘛。”

“星期天水道桥上演的《猩猩》,广告上用小字注着宝生流‘七人猩猩’,看样子猩猩有七位演员。这么说,作为道具的酒一斗二斗恐怕都不够。不过,跳‘乱舞’[能乐剧中运用鼓笛伴奏、动作激烈而富于缓急变化的舞蹈,以《猩猩》和《鹭》为代表]的只有主角一人,其余的猩猩都不会出场。看来,这种解释可以成立。”

周伍很敏感,自己滔滔不绝的当儿,老实的女儿乍看之下是在注意倾听,那正是自己教导女儿的“社交界放之四海皆准的表情”。实际上她有些心不在焉,表情里含着些微的悒郁。

“这孩子没有听我说话。”

他思忖着,但依旧继续说下去。女儿表情的背后,隐含着自己别的感情。他对女儿完全掌握这门技术,既感到自豪,又有几分欣慰。

然而,父亲谈话完了之后,朝子也没有立即从别处回过神儿来。

“你怎么啦?”

“哎呀……没什么。”

“你有事瞒着爸爸。”

此时,服务生过来收盘子,五六个爱吵闹的男女顾客嘻嘻哈哈拥进来,两人的交谈随之被打断,只好盯着容易倾倒的细颈银瓶里的两枝红白石竹花。

于是,刚才还是其乐融融的餐桌,像蒙上阴影,一下子冷清起来。

周伍极不情愿地从自我幻想中醒悟过来,他露出一副很不耐烦的神情,半白的眉毛紧蹙着。他很清楚,自己一旦像孩子般任性而为,就连本人也无法收场。

“你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

“可不能瞒着爸爸啊,不管什么事,说出来听听。”

周伍在实行自我专制的时候,与此成正比,他总是带着一副亲切柔和的表情。

“来,说说看。”

朝子被逼问着,低下头,小声而急速地说道:

“……我在想妈妈的事……”

“唉……”

周伍把叉子搁在盘子里,叹了口气。

“朝子,不是说好了跟爸爸在一起玩的时候,不谈这件事的吗?”

“是的,可我——”朝子依旧不肯放下刀叉,极力装出自然的样子,继续切着肉片。实际上,她感到自己的手指僵硬起来,硬着头皮说下去。

“……朝子和爸爸两人在一起时,玩得很高兴。可是,总觉得幸福的底层藏着不幸,是靠不幸支撑着的,动辄总会想起妈妈来。虽然和朋友外出时,可以暂时抛开这些……”

“唔——”周伍似乎醒了酒,显出一副茫然、黯淡的神色,“关于这个,朝子的心情我也明白。不过,爸爸不是冷酷无情的人,妈妈也未必像眼见的那般可怜。她一步也不离开家,谁也不愿见面,有一半是她喜欢这样。当然喽,爸爸没有主动邀请她出来,这是爸爸的错,但我知道,即使请她她也不会出来的。这么静静待在家中反而好,说不定这才是妈妈最大的幸福。”

“可是,”朝子稍稍获得了勇气,极力快活地说,“……爸爸,还是主动邀请一次试试看,怎么样?”

“唔。……不过我说,朝子,比你想象的要困难得多啊!”

木宫周伍的夫人依子,夸张一点儿说,实在是个令人感叹造化之妙的美人。周伍时时呵护着夫人,长久的国外生活,这对恩爱夫妻既是公司的骄傲,夸张点说也是日本人的骄傲。依子体型优美,一般日本女人无法上身的夜宴礼服,穿在她身上比任何法国女人都显得都雅。毕竟日本女子中适合佩戴宝石的人太少了。太多数宝石仅适合于大理石等白色矿物质般的皮肤,对于浅黄肌肤的日本人,闪光的宝石装饰好似油与水的关系。然而对于依子来说,宝石非常适合于她。依子丰满的胸脯和双肩,即便穿上正式的晚礼服,也一点儿不觉得反常。这对夫妇去陌生的高级餐馆用餐,时常被误认为是中东地方的国王和王妃,即便不够那个级别,也会被看作是王公贵族及其妃子殿下。

依子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美貌,但其中的一半或一大半是丈夫周伍教给她的。周伍关于女性美的研究具有一种偏执的热情。他让妻子只使用自己最喜欢的那种香型的香水,事实上,随着使用这样的香水,那种香味不知不觉间就带有象征依子存在的意味。有一次,依子搽了别人送的香水正要去参加夜宴,周伍猝然将鼻子凑近她的香肩一闻,勃然大怒,连忙将妻子拖进浴室,亲手往妻子身上擦肥皂,使劲儿冲洗她的全身。依子一开始误以为他在吃醋,表白自己被冤枉了。原来这香水是大使夫人送她的。然而周伍这种暴行并非吃醋,而是因为他的理想遭到破坏而震怒。自那以后,依子再也不用别的香水了。

周伍经常爱抚依子的足心和趾甲。周伍这种示爱的方法即使为人所知晓,大凡见过依子美貌的人,都不会感到奇怪。周伍对于妇女的服饰持有一家之言,较之那些随便购买很多衣服的女友们,依子不知打何时起更尊重丈夫的意见。即使在妻子征求他散步穿何种衣服时,他也在充分考虑到早晨树木的颜色和黄昏树木的颜色后,表明自己的意见。周伍认为女性的服饰应当同天空、大海、晚霞的颜色,以及朝云的浓淡、池水的映照、树木、建筑物、房屋的色调,还有当日所有的时间、光线、集会的气氛等一切方面,都要保持协调一致,相映生辉。同样是晚礼服,出入歌剧院和喜剧院,会有很大差别。至于应邀出席家宴,因主人家中的摆设不同,有的衣着特别显眼,有的衣着寻常一般。

此外,周伍偕同妻子参加晚宴之后,总是对妻子的举止应对等品头论足。抽烟的样子、拿酒杯的方法,还有应邀跳舞时的态度、扇扇子的姿势等等,这个这样做为好,那个那样做更美,事无巨细,都要具体给予指教。有时,临睡前他看到依子身披睡衣,随意躺在床上的姿态,周伍也会发出惊叹,对她那自然而优美的体态赞不绝口。依子不是女演员,开始时对这位导演的指手画脚十分反感,到头来她明白了周伍说得在理,不管多么絮絮叨叨的批评,她都乖乖地接受。何况,女人绝不会对人家说自己很美表示反感。

实际上,美或许只有凭借崇拜和信仰才能达到。周伍如此崇拜的结果,是让依子自身也觉得自己是个无与伦比的美人儿。这种信念,为世间认为她是“绝代佳人”提供了一条捷径。依子的美艳渐渐具有一种威严和风仪,就连外国女人见了,也不得不自惭形秽。

依子只有一点不满足,她想要个孩子。这个普通的愿望每次对丈夫提起,总是受到他的嘲笑。尽管他们夫妇想要孩子随时都可以生,但周伍无论如何都不赞成她生孩子。他说,早怀孩子会破坏身体的曲线美。

“像你这样的女人,不应该抱有这种常人的想法。”周伍说,“郎才女貌,神佛所赐,万不可随意违反。天才这玩意儿,不是自己想有就有的,天生的宿命早已决定,必须舍弃一切尘世的俗念。美人同样是个不自由的存在。自己要为自己的美丽奉献终生,美之外的东西都必须付诸牺牲。若持有俗念,就只能认为是恶魔的诱惑。希望生孩子这种想法,正是妒忌美的恶魔在你耳边的灌输。”

话虽如此,依子将近三十岁时,感到比起孩子,年龄才是更可怕的敌人,丈夫为何没有想到这一点呢?她为此很苦恼。过了三十岁,她的心情仿佛被推上了断头台。

不过,最最深切感到这一点的其实是周伍。对于女人皮肤凋萎之快,他只能闭着眼睛忍耐。但是依子的美,大半是他一手造成的,面对这种凋萎,他只得一点一点地加以阻止。这是他的责任,周伍对此了然于心。面对即将到来的年龄,他为了妻子,在一切美容术、保健操和肌肤营养食物的摄取上操碎了心。

木宫夫妇回到日本,当时夫人三十五岁。在日本的环境中,依子终于说服丈夫,生下久已盼望的孩子,这就是朝子。

丈夫对于生孩子的态度,使依子首次感到自己的丈夫是个很难对付的怪物。

周伍一点儿也不寻常。对初生的孩子丝毫不关心。他一个劲儿说婴儿貌丑,气得依子哭个不停。周伍倒也不是嫌自己的孩子丑,一般地说,大凡婴儿的小脸儿,看起来总是怪怪的。

照周伍看来,女人从妻子转化为一个母亲,这是可怕的堕落。对于造成这一结果的婴儿,这个古怪的父亲抱着一种憎恶。

但是,另一个奇妙的事态发生了。如果说基于这个原因,依子认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夫妻关系逐渐变冷,那倒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孩子出生后过了段时间,依子又受到丈夫的熏染,对于自己体型这个大问题,比从前更加执拗地在意起来。

依子的母性意识或许本来就很淡薄,她放手把朝子交给乳母、女佣和家庭教师,再度沉迷于社交生活之中。生下孩子后体型大体未变,依子放心了,她开始意识到,自己依旧青春未逝。此种自信一直保持到四十五岁,也就是战争结束的那一年。

战争期间,依子的特立独行令人瞩目。她一直穿洋装,而且是华美的洋装,因而成了“奢侈是敌人”运动的注意目标。她多次被常在街头找麻烦的中年婆子盯住,送她“反对奢侈”的牌子。有一次,依子被递过牌子之后发话道:

“我要是不穿得时髦些,日本会是什么样子了?正因为是战时,更加有必要在餐桌上摆放鲜花。都像你这般脏兮兮的丑婆子,那日本就完啦!”

攀着衣带的中年婆子连忙双手捂脸,呜呜大哭起来。

木宫家一向不急于疏散。周伍因公司工作始终留在东京,依子和女儿朝子临时去轻井泽别墅。但因粮食不足和生活无趣,她又带着女儿回到东京。沾公司的光,东京家里有丰富的黑市粮食供应。

五月二十五日的一场空袭,木宫家被焚毁了。

依子收拾各种东西准备疏散,其中唯有在巴黎买的衣裳和香水,当时明明知道无用,也舍不得丢,装进小箱子里,睡觉也搁在枕边。遇到紧急状况,随时拎着逃走。

空袭警报响了,一家三口和女佣一起躲进庭院里的防空壕。

十岁的朝子这时也没有依偎着母亲,而是抓住女佣不住颤抖。待在宏伟的防空壕内的木宫夫妇,风姿非同一般。周伍睡衣外面套着丝绸长袍,依子也急忙整理衣着,细腿裤外穿上罩衫,上面再披一件毛皮短外套。她就着防空壕里的灯光,打开粉饼盒,悠然地为睡醒的面部补妆。

身边落下炸弹,一声轰响,洞内的电灯熄灭了。

“今晚似乎落得很近。”

周伍说。依子没有应声。

这时,透过洞口的间隙,猝然看到了火光。

周伍走到洞口,将洞门打开一条细缝,只见自家洋房的所有窗户都在向外喷火。这时,一阵气浪压过来,周伍顺势被冲倒在防空壕内。朝子大哭起来。

“不好,是炸弹!”

全家人抱在一起,度过几个不安的时辰。飞机似乎飞远了。或许是自我感觉,一股热气涌来,洞内顿时像个蒸笼。

“看样子,还是逃难为好,这里的灼热简直受不了。”

周伍打开洞门走到外头。房子变成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脸孔被熏得灼热,无法直视。

“朝子,快,快!”

四个人来到洞外,经过宽阔的庭院向大门口跑去。这当儿,依子惊叫一声。

“啊,巴黎买的衣裳!”

周伍想拦住她,来不及了。依子跑回去,跳进洞内,拎起箱子往外闯。此刻,一根横梁似的东西裹着一团烈火,向依子头上砸来。

“啊!”

周伍喊道。依子避开身子,但火焰还是扫过她的面颊掉落在地上。依子依然不肯放开箱子,向着三人等待的大门口奔跑。她的毛皮外套燃着了,周伍和女佣慌忙为她掸灭。

——一块难看的烫伤从此烙在了依子半个脸庞上。

从那以后,依子谁也不见,一直闷在家里。

第二章

依子漂亮的面孔上留下了丑陋的火烧的疤痕。数月之后,战争结束了。

那一两年,某个夫人美好的容颜被火烧伤之类的事,算不上什么悲剧。人们都在忙着重建生活,周伍也不例外。

周伍赋闲后,不得不待在家里。他环视周围,心中甚为惊恐。那是一个难以形容的阴暗的家庭,自己倾其一生创建的家竟然如此阴冷难耐。

依子闷在家里,脸上消失了笑容,眼睛满含怨恨地追索着周伍的面影。将自己打扮为女神般美的化身的,正是这位丈夫,向她灌输“女人不美,一文不值”这一侮辱性哲学的也是这位丈夫。如今,她不但不美,而且丑得令人害怕。她已经无法活在他的希望里,只能活在全然失去自我价值的绝望之中。这种现状,与其说是空袭造成的,毋宁说是受丈夫冷酷无情的哲学的影响。可以说,自己已陷入丈夫残忍的圈套之中。

依子放弃了早晨揽镜自照的习惯。她不搽胭脂,不施粉黛,就连世人常用的香水也舍去了。衣服也专拣朴素的穿。烧伤那年是四十五岁,其后的两三年间,仿佛老了十五六岁。不过,四十五岁那年看起来顶多只有三十四五岁的她,打扮上感觉一下子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说她看老十五六岁也是毫不奇怪的。

这种天才的恶作剧很有效果。依子现在夸大自己的丑陋,企图向丈夫复仇。她要极力让周伍明白,他所抱的幻想纯粹是一场虚妄。依子自年轻时起,就对为所欲为的丈夫窥视她晨起的睡颜极为反感。依子有个习惯,她总是比丈夫先醒,施以淡妆后,再在丈夫身边躺一会儿。因此,依子从年近半百的现在开始直到死,她都要将这张瘢痕扭结的可怖的睡颜,让丈夫从早到晚看个够!

她要用整个身子告诉他:

“请看吧!你眼里的美女的素颜就是这副模样儿啊。你用白粉、胭脂、宝石和丽衣打扮我,你在欺骗你自己的眼睛。这身肌肤,这副干裂的嘴唇,就隐藏在那位美人的外表之下啊。仔细瞧瞧吧,你绝不可能从这种现实中逃脱出去!”

一般的男人,又多少有点钱,碰到这种情况,立马就会出去寻欢作乐吧。然而,依子相信丈夫不是那种男子,所以她才会敢于复仇。事实证明,她的估计是对的。

周伍一生中真正爱的只有自己的妻子。既是忠实的爱,也是疯狂的爱。他没有任何拈花惹草的绯闻。这位非比寻常的理想主义者,即使遭逢如此严重的幻灭,至今依然不会屈节。

他对女性美的爱,犹如哲学家对哲学、科学家对科学,是一种彻底的爱。他没有向各类女子猎取多种美色的余地。这是一项为自己的观念而改变现实、须要长年累月锲而不舍的工作。没想到,现实被一夜推翻。这一夜使得绝世美人的容颜变成一张瘢痕扭结的丑脸。

丈夫比妻子更加深感绝望。大体说来,丈夫对于“老年”这个敌人比妻子更重视,一直为妻子而战斗。至于那些小小的皱纹、皮肤的衰退,以及肌肉的松弛等无法抗拒的变化,这位始终抱着昔日幻想的丈夫,并没有十分在意。既然一起生活,就要习惯于衰老,不必对此大惊小怪,所谓天人也有五衰。就是说,天人临终时,身光不现,华鬘衰微,两腋流汗,身体臭秽,坐相不整……然而,无情大火一夜之间,便在天人的容颜上施加了可怕的“五衰”,这“五衰”能毁掉周伍的一切幻想。

战争结束数年之后的某一天,周伍在客厅里会客。那是梅雨时节的午后。客人谈到无业状态总有一天会解除,再次回到战前企业家的天下。这倒是个令人鼓舞的话题。周伍不置可否地听着。接着,客人又提及几天前太宰治[太宰治(1909—1948),日本无赖派文学代表作家。作品有《斜阳》《人间失格》等]情死的事。

“大凡文士,总是放荡不轨啊。”客人说,“他既有妻子,又和别的女人一道寻死。”

“想必那位妻子太叫他难以忍受了吧。”周伍说。

“可是太宰治说他很爱他的妻子,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哦,他也爱妻子吗?”

周伍的脸上满带着兴趣,既然爱妻子怎么还会发生那样的悲剧?这引起了他的好奇。客人深知周伍是个正正派派的模范丈夫,而且妻子被烈火灼伤,他决不会让妻子出来见客。因此他想,草草结束这场谈话,才不失为上策。再说,周伍也不是对日本现代文学感兴趣的人。

客人望着庭院。雨一时住了,浓绿的树林依然不停地落下水滴。田园调布的环境,也还算远离都市中心的噪音。院里的树木含隐着连日的雨气,那团团濡湿的沉重的叶丛,互相挨挤着身子低垂着。整个庭院显得厚重而又润泽。通往门口的脚踏石也被厚厚的青苔包围,黑黝黝、湿漉漉,犹如动物的脊背。

这时,响起了脚踏石面走来的脚步声,嘴里低语似的哼着还不熟练的歌曲。朝子穿着女学生服,从紫阳花浓荫后面露出了脸蛋儿。这位少女刚刚进入女校,那张还不大像女学生的充满稚气的面孔,仿佛经雨水洗涤一般白净,从紫阳花丛中向这边窥视。

周伍蓦地往那里瞧了一眼,他看到青春年华的依子的面影。

“是朝子啊,快过来!”

周伍难得地招呼着女儿。

“来客了?”

一向对这位严冷的父亲怀着敬畏之心的女儿,随即有些打怵。

“没关系,快过来,有点心吃。”

少女沿着脚踏石,甩动着放学后的书包,朝客厅方向跑来。

此时,周伍无端地产生出一股新的热情。

以往,周伍从女儿的脸上只看到一个孩子的模样儿。实际上,十三岁的朝子依然是个孩子。她聪明伶俐,成绩优秀,是个明朗活泼的少女。由于父母奇妙的对立所造成的家庭中阴郁的氛围,并没有使她气馁,或许正因为如此,朝子故意使自己幼小的心灵充满快乐。

从幼年时代起,自己不被疼爱的意识不会不留存在朝子的心里。她至少觉察到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孩子。朝子孤零零地被保姆一手养大。战争可怕的记忆,将这种孤独的影像从她的回想中抹去了。她开始记事儿是在同美国开战的时候。所幸,一次次的提灯游行和手持小彩旗游行,那般兴奋劲儿夺去了这位少女个人的记忆。她虽然生下来受到冷落,孤单单长大成人,但每当想起儿时的情景、战争的兴奋、人数众多的游行、新闻,还有空袭的恐怖、有趣的防空演习以及避难训练等等,就发觉从未往深处多想过自己的悲剧。

朝子心里没有暗影。

对谁都没有太多的情爱,只顾着一个人快活,不给别人添麻烦,也不为自己的事发愁,可以说通体明净。为何会生下这么个乖巧伶俐的女儿呢?周伍夫妇也不明白个中缘由。朝子真是个叫人省心的孩子。

紫阳花荫里闪出一个小女生的脸,这时,周伍蓦然产生一种从来未曾幻想过的新的希望。

“把这孩子培养成第二个依子,尽我一生余力使她成为理想的女性。”

他思忖着。

这么一想,朝子美丽的面孔在父亲眼中渐渐明晰起来。那稚嫩的脸型虽然有点儿模糊,但眉眼和鼻官却隐含着稀世之美的萌芽。女性的甘泉自内里涌出,一经这泉水洗涤,以往美丽的小脸儿或许会变成丑女的面颜;相反,本来不太漂亮的孩子,也可能一变而为绝世美少女。朝子看来属于后者。

那没有任何忧虑的眼眸,若是带上一点娇媚、一抹忧愁,将比若有所思的眸子散射出更加妖艳的光芒。口唇也有不会走样的优美的线条。至于那秀雅的鼻官、细腻的肌理,更加衬托出天生丽质。

客人走后,周伍叫女儿过来坐在客人空下的椅子上。

从未受过这种待遇的朝子,显得很不自在,她接连吃了两块蛋糕,裙子上落满了蛋糕碎屑。

“今天上的什么课?”

父亲问。

“听写,dictation,朝子得了八十分,不错吧?”

“不错。”父亲漫然答道。他一直打量着女儿的面颜。

“……听我说,朝子。”

“什么事?”

“不要弄撒了蛋糕屑啊。这样吧,从今起,我要尽力照顾好朝子。以前爸爸忙,一点没管家里的事。自从失业后,才着眼于家中。过去爸爸没有怎么管朝子,实在对不住你。”

朝子面对面受到父亲的道歉,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她笑了笑。

“失业还会继续下去,这期间,爸爸将一心扑在朝子身上。好吗?今后,爸爸要做个真正的父亲,做个模范的父亲。朝子要什么爸爸给你买什么。不要客气,尽管说。”

“哎呀,朝子从来不客气。”

“那就好。不过,口气大一点,不要满足于小打小敲。购物和学习都一样。只要朝子喜欢,不论什么爸爸都答应。不过你要听爸爸的话。爸爸要把朝子培养成日本首屈一指的美人。”

“美人?什么美人,太可笑了。”

“有什么可笑的,朝子就是美人嘛。”

“哎呀,谁也不会把朝子当作美人啊。”

“爸爸会的。没错。”

实际上,论其才能,比起教育家来,周伍更像一位老练的马戏团团长。他的才能一如驯服猛兽、教海狮表演特技。

使女人美起来的最大秘诀,周伍早已从依子身上了解得一清二楚。那就是每时每刻都要对女人说“你是美人”,通过慢性催眠术的暗示疗法,使她相信“我很美”。只要从幼小时做起,肯定会成功。

周伍不断给与朝子“你很美”的暗示。孩子气的朝子总是很高兴,时时对着镜子照来照去。她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很美。于是,父亲的话起了作用,不知不觉之间,她自己也不由惊叹于自己的美丽了。

女儿突然变得时髦起来。父亲给买了不像是孩子用的高级手帕,诸如此类,她都带到学校里去。这苗头很快就被不幸的母亲察觉了。

一天临上学前,母亲瞥见朝子对着三面镜照个没完,立刻燃起一股无名的妒火,对着女儿斥骂一番。

“怎么了?一个女孩儿家,何必对着镜子照得那么仔细?”

“哦,朝子我想做个美人儿。”

依子黯然神伤地盯住朝子思索着什么。

“不行,朝子不能成为美人!”

说到这儿,她猛地想起什么,用尖利的口气问道:“什么人,给你出的这么个无聊的主意?”

“是我自己。”

“你撒谎,快说,是谁?”

朝子哭丧着脸,抓起书包向大门口跑去,接着撂下一句:

“是爸爸!”

依子送走女儿,便朝着坐在晨光里读报的父亲的房间走去。依子默默在他身边坐下,周伍抬起眼睛一看,夏季的朝阳烈火般照在她脸上,使得那块伤疤辉耀出可怖的牡丹紫的红光。

“你向朝子灌输那些坏主意,是想让她步我后尘吗?”

周伍默然不语。

“我懂了。你甚至想把朝子培养成一个畸形儿,你的魔掌终于伸到了朝子身上。”

“你瞎说什么呀。”

周伍沉静地应着。

“不,向女人心里灌蜜、灌毒是你的拿手好戏。”

“我给朝子灌输什么啦?”

“别装糊涂,你打算像旋木偶一样将朝子硬刻成个美人儿,对吗?结果怎么样呢?我就是她的榜样。托你的福,人一过三十,我连一天舒心的日子也没过上。自从弄成这副面容,可以安安稳稳地生活了,不必再和人争强斗胜,也不必担心能否比得过那些年轻的姑娘们了。我终于过上自己的日子了,可我不想让朝子走我的老路。”

周伍满含讥讽地打断妻子的话:

“你这是嫉妒。你想象着未来青春靓丽的朝子,就妒火中烧。除你之外,我所创造的理想的女性即使是亲生女儿,你也是满怀醋意。我真搞不明白,你嘴上说终于过上自己的日子,可客人来了,你却躲着不见,你是害怕人家看到自己的生活,不是吗?”

“你好残酷、好可怕啊!你一点感情都没有,真是个冰一般的人。你竟然嘲笑自己妻子的面孔,嘲笑这张可怕的脸。”

“不要再提脸的事。”

“不提?你太自私啦,我倒想整天挂在嘴上。”

“那就随你的便好了。不过,我还是后悔当时没有将灵魂灌入你的躯体。至于朝子,我不仅要赋予她一副姣美的容颜,还要对她施行完整的教育,使她成为一位灵魂最高尚的美女!这是我的爱好,更是我的天职,请你住嘴!”

“好可怕的天职。”

“没什么好怕的,我只为朝子的幸福着想。”

“我幸福过吗?”

依子死死盯着周伍,不一会儿,他急忙丢下报纸站起身走了。依子依然继续望着丈夫坐过的空间。午前的太阳明晃晃照满庭院,蝉声如潮。

朝子顺利成长。父亲的教育严格而温柔,可以说无微不至。

朝子跟父亲学习法语,通过听音乐会和唱片训练耳朵的乐感。她很早就着手练习弹钢琴了,但所有练习曲都得获得父亲允许,只能选那些极为优雅的钢琴曲。读书也只能读父亲挑选出的书目,远离那些怪诞的现代小说。不论能否领悟,都必须让孩子从小就阅读古典文学。朝子不久便读了《更级日记》[日本平安时代中期写就的回忆录,作者是菅原孝标的女儿]和《克莱芙王妃》[法国作家拉法耶特夫人(Madame de La Fayette,1634—1693)的小说,是细致心理分析的秀作]。为避免只有头脑发达的男人气,父亲极力让女儿摆脱对政治和经济的关心。父亲还教她学习茶道和古风的花道,至于长歌[江户初期,流行于上方(京都地区)的长篇三味线歌曲]和日本舞,朝子不喜欢那种卑俗的词句,因而也就罢了。周伍也经常带女儿观赏歌舞伎和能乐剧,目中所视、耳中所闻都一概细细讲给她听。朝子在学校里学了几个流行词回家说给父亲听,周伍就一一加以批评和匡正。美术鉴赏忽略了。为什么呢?因为周伍觉得女儿本身就是一件完美的美术品,这样一位女性再去鉴赏别的美术品,那简直是不可思议。首先,按照周伍的信念,女人不可能纯粹客观地审美,也就不适合做美术的守护人。比如,美丽的女性,只要承认庚斯博罗[Thomas Gainsborough(1727—1788),英国画家。他的作品强调光色清新、富有诗趣的风格。作品有《蓝衣少年》《西斯顿夫人像》和《清晨漫步》等]那种皇家科学院的明快的美,也就足够了。如果再对毕加索的《格尔尼卡》[毕加索的《格尔尼卡》具有抗议德意法西斯侵略西班牙的政治意义]大加赞扬,那么魅力也就减损一半。

女性对于美的感受只能是凡庸。如果认为火车头也美,那她就没救了。女人还必须有一定的畏惧,蛇、毛虫、晕船、鬼怪故事,对这些东西应该打心底里感到害怕。对于夕阳、紫堇花、风铃和美丽的小鸟等这些凡庸的美,必须抱有永无餍足的兴趣。这些都能使女性具有真正的魅力。周伍考虑到,学会茶室、茶庭以及能和歌舞伎这套教养,将来同外国人接触也不至于畏缩不前。

基于此,周伍提醒女儿不可过多阅读小说,不能成为一个耽于小说空想境界的女子。因为一个具有浪漫幻想感情的女子,决不会满足于现实的幸福,弄不好会一生都在享受自身的不幸。

为了让映现在她眼里的现实可以永葆魅力,周伍鼓励女儿参加体育训练。父亲为她选择了网球、游泳、排球等轻型运动,尽是些使体型健美、精神焕发的项目。但又告诫她决不可过分热衷于网球,以免右手臂长于左手臂。总之,无论如何不要做运动员。在周伍眼中,那些奥林匹克的女选手们,怎么看都只能是奇怪的存在。

关于女性美,近来人们大肆谈论所谓个性美,周伍并不以为然。不是说只有偶人的美才是美,但个性美实在令人生厌。最重要的是优雅。女人的个性一旦酿造出优雅,大致便成尤物。应该禁止一技之长。因为美这种东西,本来就建立于微妙的均衡之上。

最让周伍费尽苦心的是想赋予朝子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三言两语后飘然离去,但女人味儿犹如香水萦绕,经久不散。“不要喋喋不休。”他经常告诫女儿,“不要好为人师,多言最能毁灭幻想。”

在周伍如此奇特的教育下,朝子迅速成长,越来越美。其间,周伍度过了失业期,每天照旧繁忙起来。尽管如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周伍将自己所有剩余时间,全都用在女儿身上了。

依子也忘却嫉妒,注意起女儿的前程来了。她透过闭锁的女尼般的生活的底层,模仿着丈夫,将自己的梦想寄托于女儿的未来。

总之,一家三口,相互谅解,彼此迁就着共度日月。

…………

周伍和朝子的餐桌上,上来一道甜点——栗子奶油蛋糕。

刚才由于朝子搬出母亲的话题,父女俩的谈话中断了。

身穿白色工作服的侍者,肃然穿行于餐桌之间。手推车上一只大型冰雕天鹅,背上满盛着沙拉,走向别的餐桌。

朝子望着父亲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觉得有些奇怪。由于父亲过于亲切而又专断,这反而使她的一种自卫本能开始运作,获得遥望父亲的能力。像她这般年龄的女孩儿,是很难具有这样的能力的。

“我还有件事要问爸爸……”

她一边优雅地操纵着闪闪发光的银匙,一边说道。

“什么事?”

“爸爸任我自己自由处理的事情都有哪些呢?”

“我不是说一切都可以自由吗?”

“嗯,这样的话,那就好了。”

朝子是用撒娇般的口气说出这种有些盛气凌人的话语:“比如说恋爱,怎么办?”

“你,恋爱了吗?”

周伍就像发现了女儿小偷小摸的怪癖,直瞅着她的脸孔。

“别这么紧张,放心吧,我还没恋爱。”

“可不是,能配得上我们朝子的小伙子,不是很容易就能见到的。”

“我呀,是这么想的,要是我有个老派而又顽固的父亲,他会硬塞给我一个自己所选中的女婿,我会坚决反对,专找个上不了台面的人谈恋爱;作为过去对我那番过分溺爱的报复,同一个猪狗不如的人结婚了事。”

“很平常,这种事儿可是随处可见啊。”

“不过,我的父亲可并非老派而又顽固呀。”

“我追求时髦,又过于明辨事理。”

“哎呀,那也未必。只是,爸爸一直认为没有人能配得上我,不知不觉我也就这么想了。除非我故意同爸爸作对,否则我不会喜欢上一个没出息的男人。可我没有这种想法。假如硬是为了对抗父亲而恋爱,那会怎样呢?那就只能找个同爸爸年龄相仿的恋人了。”

“别说了,不吉利。我从来没打算要把朝子不喜欢的男人硬塞给你。爸爸希望朝子爱上一个年纪相当的如意郎君,只是能配得上你的青年少而又少。那你就跟一般平凡青年多多交流去吧,夏天去轻井泽,这类人不是到处都有吗?”

“和这种人不谈什么恋爱,也可以结婚。”

“只要你不后悔。”

“当然不。毕竟至今还没遇上一个使我入迷的人。我想哪怕一生都没恋爱过一次,我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你小小年纪,说话竟是如此不逊。”

“从前有个男孩子,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先是故意无视我的存在。他头脑机灵,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位英雄人物。然而,我对他没有任何抵触感,尽管被他撂在一旁,那又算得了什么?不过,对于一个人来说,眼前有个东西晃来晃去,却装作看不见,是多么不自然啊。”

“你怎么显得这番老成?这可不好办啊,朝子。我不管了,随你喜欢谁好了。我呀,虽说对自己的心情一时难以捉摸,不过即使是个没出息的男子,我也会把你嫁给他的。尽管我很苦,朝子,但我所给与你的东西,是其他人一辈子都无法给你的。我有这个自信,我只能以此安慰自己。”

第三章

这场谈话结束之后,美丽的女儿和父亲走出餐厅。

和暖的五月的夜晚,街上灯火辉煌,南风兜着湿气吹在身上,满眼景色,赏心悦目。

“稍微逛逛吧。”

周伍说。同朝子一道散步,他感到很高兴。

周伍既是个理想主义者,又是个对现实很胆怯的理性主义者。较之爱一个女人带来的不安,还是领着自己举世无双的漂亮女儿一道散步来得快乐。父爱之中没有肉欲,没有不安,她的美丽和优雅,不断为周伍的心里带来平和与娴静,骄傲和精神的满足。如此永无餍足的感情哪里去寻找?

朝子葡萄酒色的衣服,经夜晚街头橱窗的灯光一照,时而黯淡,时而艳红。小伙子们时时回过头来,目光投在女儿身上,乐在父亲心里。

“朝子能够夺走所有男人的心。”

周伍思忖着,越发感到自豪起来。世上的父母,大凡有个才能出众的儿子,就会感到满心自豪。而周伍心中的自豪超出他们几十倍,并且还有一种官能上的满足。他把那位屈身家中、神情黯然而丑陋的妻子的不幸,忘到九霄云外了。

父女俩正要拐过街角时,看到前边有个醉醺醺的男子,正在横穿马路。

那个人身穿灰黑色西装,像只蝙蝠摇摇摆摆出现在车道上。刹那间旁边驶来一辆汽车,周伍和女儿同时喊道:

“危险!”

“啊!”

一声刺耳的急刹车,汽车停下了。刹车声虽说是单调的机械音,但内里却夹杂着某种受了挫折般的动物的声音。

穿灰黑色西服的男子,团缩着身子倒在车道上。

周伍不想让女儿看到这幕悲惨的情景。如此美貌的女儿,不能让她看见如此惨烈、如此悲怆的场面。把健康的女儿当成一件脆弱工艺品的父亲,大概是认为女儿只要稍微碰撞一下,就会立即粉碎。

然而,朝子却违背了父亲的意愿,显得十分镇静。她抢在行人围过来之前,快步走到马路中央,将手扶在那位倒下的人的身上。周伍猛然一惊,赶紧追随过去。

刹那间,周伍心头掠过一丝不满——我从未这样教育过她啊。

附近的警察聚拢过来,看热闹的立即围成人墙。又来了几位交警疏导交通,为被人群阻挡而不住摁喇叭的汽车开道。

银座大街正逢吧女上班的时刻。虽然早已过了开门迎客的规定时间,但她们一点也不在乎。因为越是迟到越显得雍容大度。这些衣饰华丽的女人们,把手搭在陌生男子的肩膀上,探着头窥视。

“嗬,好漂亮的女子。是男朋友遭车子轧了吗?真可怜。”

其实,正要扶起倒地男子的朝子,比起被车子轧的当事人,更加引起大家的注目。

朝子对着一位交警直截了当地说道:

“必须赶快将受伤者运走,如果要调查,请你们之中跟来一位,一同乘坐我家的车。”

“你和受伤者什么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个过路人。哎,爸爸,车子借用一下,好吗?”

周伍徘徊不定。平日冷静的专擅,到了此种紧急时刻完全派不上用场。他一向不爱管闲事,一旦牵扯进去,便千方百计力求逃脱;可是女儿却偏偏向旋涡里跳。

慑于朝子的美丽与威严,年轻警官请来几个看热闹的人,将昏迷的受伤者扶了起来。

于是,那张苍白而瘦削的脸这才暴露在街灯的光亮里。

这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不过年龄很难估量准确,因为这张脸不仅仅是年轻,而且隐藏着异样的苦恼,那深陷的眼窝、过高的鼻梁和瘦削的双颊,看起来颇像个死人。

一瞥见那张脸,周伍就有一种难言的不祥预感。然而,女儿已经抢先迈开了脚步。因为父女俩让车子等在附近的柏油路面上,周伍只得随后而行。

围观的行人也陆续跟过来。那位对周伍忠贞不贰的司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个劲儿喊道:

“老爷!小姐!”

伤者和警官同坐乘客席,周伍和朝子坐在助手席。人群朝车窗挨过脸来,都为自己不能同乘一辆车而现出遗憾的表情。

车子开动了。

“要去哪里?”

司机怯生生地问。

“问我没用,问警官。”

周伍绷着脸回答。

青年警官有些畏惧地看着私人汽车豪华的柠檬色坐席,近乎哀求地说:

“请开往近藤医院,筑地的那家。”

父女俩小声地交谈着。

“爸爸,您生气啦?”

“谈不上什么生气,你成了了不起的南丁格尔[Florence Nightingale(1820—1910),英国护士。克里米亚战争中,她率领众多护士救护伤病员,被称为“克里米亚的天使”]啦。”

医生诊断前,必须先经过详细检查。朝子说还会再来看他,说罢便和父亲一起回家了。

周伍一直担心,柠檬色的坐席有没有染上血迹。

“不要紧吧,朝子?没沾上血迹吧?”

“只管放心,爸爸。”

朝子语气坚决地断言,但话刚出口,这位心地善良的女儿,立即觉察到自己误解了父亲,她为此感到内疚。周伍绝不是个贪婪而吝啬的人,他是不想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坐在血污的坐席上面啊。朝子懂得父亲的这番心情。

车窗外面,五月的夜晚流光溢彩,大街上的木屐店、钟表店、服装店、点心铺和水果铺,一律点燃起同尺寸、同设计的霓虹灯,连绵不绝,映现出生活的景象。水果店的店头上,明丽灯火照射下的四季应时水果堆积如山,耀目争辉。

“我说朝子,你长这么大,我绝不让你尝到一点儿人世的悲苦,不光是物质上的苦楚,还极力保护你远离所有悲剧的阴影。直到今天,我只是为你谋求幸福,而绝非其他。这已经成了我的信念。可如今,我有一个不祥的预感:你的一时的冲动,会使你自己跳进他人不幸的旋涡之中。你知道吗?”

“或许吧,不过,事情似乎没有您考虑得这么严重。朝子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一想到‘啊,危险’,就已举步前行了。那个人(说起来,我们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被车子撞倒时,不知怎的,就觉得仿佛自己被撞倒了,应当立即抢救。”

“好像是个不太健康的青年,或许是个生意人,要不就是个艺术家。”

“看来是个不幸的人,也许是被车子撞了的缘故。”

“不过在所谓事故当中,属于自杀的也有好几成呢。”

“那就是自杀未遂,医生说,他没有生命危险。”

“不过,女儿,”父亲说,他直接用“女儿”称呼朝子,多少有些郑重其事,“……女儿,你打算找时间去探望他吗?”

“嗯,是的。”

朝子天真烂漫地回答。

“你不能去。”

“啊,为什么?”

“不可那样亲密,过分深入他人的不幸,是不礼貌的行为。”

“不过,不知什么原因,朝子我还是很想看看他。”

父亲没再说什么,车子拐过晦暗的住宅小区的道路,驶往位于田园调布的家。一条大白狗趴在篱笆墙边,目送着车子。

“好大的狗。”

朝子自言自语。

前方是无人管理的铁路交叉口,红色信号灯明灭闪烁,响起了提示铃声。

“今天的事不要对妈妈说。”

“是的,我不会说的。”

周伍担心,要是依子知道了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出于对丈夫反抗的心理,她会对朝子的行为大加赞扬,反而会更加怂恿朝子前去探病。

第二天吃早餐时,周伍在餐桌边看完报,叠得整整齐齐,趁着依子不在意,故作镇静地从桌子底下传到朝子手里。朝子悄悄瞥了一眼,大吃一惊。

天才青年画家遭遇奇祸

斑鸠一被车撞不幸负伤

这是一篇大标题报道,上面还刊登了他的照片。斑鸠一是著名青年画家,就连朝子也知道这个名字。只因周伍对女性美术爱好者怀有偏见,不太赞成朝子养成欣赏绘画的习惯,所以朝子没有见过他的作品。

据报道,二十五岁的他,多年前荣获新人登龙门奖之后,年年获得权威性奖赏。如今是天鹅会深孚众望的知名画家。他性情狷介,绝不向世俗妥协,具有高蹈的作风。此次负伤,即使失去一条腿,应该说不幸中之万幸的是,手臂没有受伤,不会影响创作。

文章最后部分,尤其引起朝子的注意,其中写道:

……事故突发之际,路过此地的一位绅士携其漂亮的女儿,用私人轿车将斑鸠氏送到医院,离开时未留下姓名。

朝子看完报纸,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兴奋和羞涩,不由涨红了脸。她倏忽瞟了下父亲,又倏忽瞟了下母亲。

依子依旧神情黯然地坐在桌边,她从一早起就看上去浑身乏力。吃了个溏心蛋,就固守着可怕的执念沉浸在自己的悲剧里。实际上,这种心情烦闷的夫人也会有美梦的良宵,然而,她却抱着顽固的态度,不论多么晴朗的晨空,在她看来都是一派灰暗。

这时,她黯淡的眼睛闪动了一下:

“朝子,报上有些什么有趣的新闻?”

“哦,没什么。”

“吃饭时间看报,这不是女人应该有的,是放荡不羁的男人的事。这也是父亲教你的吗?”

她用蛇一般的冷眼,斜睨着丈夫。

自那天开始,朝子心中一直记挂着斑鸠一。当然,这并非出自爱情,甚至也并非出自友情。对于一个昏迷的人,她不会感受到任何友情。

当时,驱使朝子跑向车道的,完全是一种纯粹的动机。她的热血心肠和体育运动赋予她的果敢的勇气,于一瞬间完美结合在一起了。这话当然不错,不过,记忆中斑鸠那副濒死的苍白的容颜给她留下了最鲜明的印象。那绝不是漂亮的脸孔,也不是足以打动女人芳心的任何一种面孔。尽管如此,那张可以说令人不快的面孔,在朝子心里刻印下强烈而绝不令人生厌的印象。

朝子至今对于所谓天才并不怎么特别关心。她知道世界上有这类人,但他们同自己无缘。突然割掉自己的耳朵、挥动着手枪杀人、双脚插在冰桶中写诗、为了激发灵感而吞食一整盒方糖、满不在乎地挖朋友的墙脚、盗窃商店的东西……她认为这些人都是天才。此种定义较之少女对于天才那种感伤的英雄崇拜,更加正确和健全。

“我对他的受伤深感同情。我要是对于天才这种奇异的受难命运不具感伤的情怀,”朝子忖度着,“那么,我去探望他就是一种不纯的行为。”

朝子记挂他的身体绝没有达到彻夜难眠的程度。她去上学,打排球,心情愉悦。她和同学一起去看电影,趁对方全神贯注正在看的当儿,开起了玩笑,在同学后颈衣领上别上一张纸条,写着:“下周放映《影迷时代》,请勿错过良机。”自那件事以来,朝子比以往开朗多了。

“这种快活的心境,”她有时也在思忖,“只不过是做了好事,感到高兴罢了。”

渐渐地,朝子有些不安起来。

她担心斑鸠一已经出院了,果真那样,她就永远失去时机了。

朝子从未违背过父亲,也从未蒙骗过父亲。这次却有了一个奇妙的想法。

“我急不可耐地要去探望他,但又没有任何理由,仅仅因为爸爸不让去的缘故。”

那天,下着雨。

朝子放学回家,路过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五月的鲜花,有唐菖蒲、溪荪、矢车菊和玫瑰等。

包着花束的石蜡纸被雨水打湿了,贴在上面的花瓣儿,色彩艳丽。

朝子由“省线”换乘“都线”[“省线”和“都线”,分别为国营电车线路和东京都营电车线路的简称]前往筑地。她透过车窗,看见雨水飘散在东京剧场前的水沟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近藤医院是一座幸免于空袭的四层楼古老建筑,外面围着污秽的水泥墙壁。走进大门在玄关收拢雨伞时,朝子顿时不知所措。

“我不是太傻了吗?贸然前来探视,可人家斑鸠先生根本不认识我呀。”

可是,在周伍的教育下,此时的朝子不会像乡下姑娘那样踌躇不前。她看看问讯处那位值班女子毫无表情的脸,知道和上回运送伤者来医院时是同一个人,便大大放心了。

朝子带着一副娇美的笑容同那位女子打招呼。

“我就是上次送斑鸠先生来这里的。”

“哎呀,就是那位小姐啊。”

虽然与那天成熟的穿衣风格不同,朝子穿了件学生蓝色开衫,但还是被问讯处的女职员一眼认了出来。

“我是来看看他的。”

“好的,斑鸠先生住在二楼二一五号病房。”

“哦,是吗?对不起,我想先拜访一下当天那位医师。”

“是大先生吗?做手术的是大先生,那天门诊值班的是濑川医师。”

“我能见见濑川医师吗?”

“啊,我来问问看。”

女子面无表情地说,随后拿起电话。她神色虽说有些冷淡,不带一点儿笑容,但服务还是蛮周到的。

朝子正在会客室等着,年轻的濑川博士飘闪着雪白的手术衣,迅速到来了。

“哎呀,欢迎,欢迎!”

他快活地打着招呼,宛若消毒液发散出气味儿。

朝子没有吱声,微笑着点点头。这间沉闷的会客室,仅凭朝子的微笑就改换了面貌。

博士急不可待,他想把荡漾在朝子周围美妙的空气,吸收到外科医生繁忙而可怕的工作时间中去。

“是来看他吗?”

“嗯。您看,我该怎么办呢?斑鸠先生根本不认识我,贸然前来探视,他会感到莫名其妙的呀。”

“哈哈哈哈!”年轻的博士突然莫名其妙地放声大笑,“放心吧,我每次查房时,总是对斑鸠先生强调:‘您可是被一位俊俏的小姐救来的啊。’斑鸠先生自那天之后,老是忧心忡忡,生怕再也见不到连姓名也没留下的您了。不过,我总是鼓励他,说您一定会来看望他的。所以啊,他见您来,一定大喜过望。我的见识不广,对他从事的领域一点儿也不了解,他可是了不起的天才画家啊!”

“是的,我也是从报纸上才知道的。”

“您也是从报纸上看到的?哎呀,那太好啦,啊哈哈!”

濑川博士又一次毫无意义地大笑起来。

“那么,我带你去病房吧。”

他率先登上楼梯,一边说道:

“我还一个劲儿调侃他说:‘哎呀,干你们这行买卖的很吃香,即便给车撞了,也会有美女立马跑来相救。’没想到您对他也是全然无知。那么说,您救他纯粹是出于人道主义的思想咯?”

来到二一五病房门前,博士小声说:

“请在这儿等一下。”

他一个人走进去,立刻又出来,相互对调,将朝子推一般地让进室内。

“好了,我先告辞了。”

他说罢,鼓荡着披风似的白衣,顺着走廊而去了。

朝子将手轻轻放在裹着纱布的门把手上。雨天,晦暗的病房早已亮起了电灯。她紧贴在鲜花后头,想遮掩着面孔走进病房,心里怦怦直跳。

斑鸠一穿着肥大的睡袍,将枕头竖在床头,上半身斜靠在上面。虽说留着稀疏的胡子,但比起那天濒死的面相显得神气多了。不过无论怎么看,也还不能说是健康人的脸色。他眼窝深陷,黯淡而又清澄,以一副不苟言笑的神情紧盯着进来的朝子。这使得朝子略感畏惧。

“请。”

斑鸠一指着一把椅子。

朝子环顾周围,不知把花插在哪里。

“放在这里吧。”

斑鸠一低沉着声音说,随之接过花束,胡乱地撂在床头柜的一堆书籍上,没有说一句道谢的话。

接着便聊起来,不论谈话进行到哪里,斑鸠一始终没有感谢的意思。本来,这是见面时应该说的第一句话,如果不表扬一下朝子那次的善行,那么朝子今天前来探病究竟是为的哪一桩?

窗外雨雾溟蒙。从沛然而降的雨声里,可以知道这里距大海很近。近处时不时腾起汽笛声,这高亢的笛音,于刹那之间在眼前描画出锁在雨雾中的码头的光景。

久久沉默的当儿,斑鸠一如将无聊打发在作画上那样,翻来覆去比较着两只手,指甲虽然长了,但干爽而洁净,一点儿也不龌龊。就像老人的指甲。

“不知道你的姓名和住址,能给我一张名片吗?”

斑鸠一冷不丁冒出一句。朝子一时有些茫然,一种莫名的反射作用,促使她从口袋的月票夹里掏出名片。刚一掏出,她心想糟了,但已经来不及了。

斑鸠一依然毫不在意地接过去,夹进捆扎花束外面石蜡纸的缎带上。

朝子没有从父亲那里学到一点儿应对这类男子的知识。她的心灵只是浸染着美和优雅,禁绝一切恶意或欠缺女人味的评判和观察。对于朝子来说,哪怕像今天这种不太和谐的初次相见,留给她的印象也只是“天才做派、装模作样”罢了。但她也不是单凭这一点看待对方,她心中留有余地。首先,她没有因为他不说谢谢而心生反感,朝子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

朝子想把话题转向社交寒暄。

“什么时候出院?”

“还得一两周,说不定要三周。不,不需要三周吧?”

一谈起自己的身体,斑鸠一简直换了一个人,眼神里立即充满热情和兴致。

“这人有点儿像父亲。”朝子望着这位外表和父亲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的青年画家,心中暗自琢磨。

“还疼吗?”

“不,今天不怎么疼了。”

“前几天,”朝子微笑了,她提醒自己,这笑绝不是向对方谄媚,“我看了报纸大吃一惊,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您是画家。”

“那样反倒好。我最讨厌同女人谈论绘画。”

“啊呀,家父也这么说呢。他说女人不懂绘画。”

“这倒有意思。他怎么说?”

斑鸠一的口气里带着翻译的腔调。

“父亲说,女人就是一种美术品,女人欣赏绘画,如同美术品欣赏美术品,根本不可能做出什么评价。”

“是吗?我的看法稍有不同。令尊认为女人是美的化身,那他就是一个单纯的女性崇拜者。”

“是的,父亲是女性崇拜者。”

纵然是朝子,心中也有些不快。

“噢,这个我们不谈了。不过,我搞绘画,一概不画女人。我们之所以把女人看作美,那是因为抱有欲望的缘故,真正去掉欲望,是否还认为女人是美的呢?在我就是个很大的疑问。如果是自然或静物,立即就能看出美还是不美,那种美多半不掺水分。可是,说起女人……”

“哎呀,你从来没见到过你认为很美的女人吗?”

“没有。”画家回答得很果断,没有一丝笑容。

“我见到所谓美人,并不觉得她很美,只感到欲望。从美的观念出发,也许不美的人才是纯粹的美。为什么呢?因为如果是丑女,人们可以摆脱欲望看她。”

第四章

鉴于此,朝子觉得这次探病很不如意。斑鸠一的为人简直就像在急速飞扬的流云中捕捉不时闪现的一线蓝天,朝子虽然在病房里仅仅待了二三十分钟,可她比病人更加疲倦。

没想到,在朝子告辞要回去时,斑鸠一猝然露出一副孤寂的表情,使得朝子吓了一跳。

“唉,这人就像一味纠缠母亲的小孩子,母亲一旦甩开他的小手迅速离开,被丢下的他眼看着就要大哭起来。”

这个颇不讨人喜爱的青年,居然能够调动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母性的本能,这很神奇。

病房晦暗了。

雨依然没有停歇。窗外,雨日黄昏渐浓。一派不澄澈的鼠灰色的天空。

“非要回去吗?”

“嗯。”

“那就请回吧。”

他那长满稀疏胡子的清癯的脸孔,在枕头上咕噜翻个个儿,转向了墙壁。他用犀利的目光对着朝子斜睨了一眼,噘着嘴巴。

对于朝子来说,她完全没有理由被这位几乎是初次会面的男子纠缠,不过,这也给心中留有余地的朝子带来了几分幽默感。

“我学妖精隐身,叫他回头时在房子里找不到我。”

她一边一步步悄悄后退,唇边挂着笑意,整齐而洁白的齿缝间微微闪露出香舌;一边用手暗暗旋动裹着纱布的把手,溜出病房。

事情一件接一件,第二天,朝子又遇到了另一位青年。

听说外国旧式的舞会,大凡未婚女子都要有母亲陪伴,时时加以严格监视。然而周伍不仅择良师教朝子学习社交舞,他还亲自为女儿选择舞会,自己无论多忙,都要挤出时间随行,起着父代母职的作用。

周伍在外国社交场里,同一位公卿结下亲密的友谊。他就是自早年起一贯豪放磊落的醍醐宫殿下。殿下已经降为臣籍,原位于三田高台的那座宏伟的宫殿,如今变成了皇冠饭店,每月一次,以殿下为中心,在饭店举办酒会,名字就叫“醍醐会”。周伍是正式会员,临时也有新客人前来。因为殿下交游十分广泛,凡是新加入交际圈内的人,一般都会接到醍醐会的邀请。

周伍除了陪女儿出席每月一次的例行舞会,还要去参加两三次别的舞会。不过,每月一次不落的只有醍醐会。

朝子去探望斑鸠一的第二天,正逢醍醐会举办的日子。由于穿晚礼服太显眼,她放学一回家,就改穿一般的宴会服,等待父亲归来。

母亲带着一脸悲戚的表情走进朝子的房间。

“挺好,要去出席宴会吧?”

朝子知道自己并非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她不会轻易说什么“妈妈要是一道去该有多好”之类的话。那定会惹得妈妈哭诉不止。

“这衣服很适合你,妈妈也曾有过这样的时代。”

“是啊,我看过照片。”

依子神色黯然,透过二楼的窗户,眺望着夕阳里沙沙作响的庭树和灿烂的晚霞。她的眼窝已经松弛,荡起皱纹。日复一日逐渐衰老的容颜,使得那块火烫的伤痕也不怎么显得丑陋了。

“想起那个时候,出席谢奥德·顿·蒙塞尔舞会……”

“那有多美好啊!”

“大家的眼睛全都看着妈妈一个人。”

朝子觉得依子看起来就像年老色衰的娼妓。

对于诉说荣华往事的母亲,比起可怜和同情,朝子常会觉得有几分可怖。这枚经过千万遍磨损的唱片发出的声响,其中那些昔日华艳的乐音,早已为发人忧思的绵绵阴雨所替代。

“妈妈变成这副样子,也是爸爸一手造成的。”

聪明的朝子知道,此时既不可表示赞同,也不可表示反对,只有保持沉默才是上策。

“这块火伤是空袭造成的,但自那之后妈妈的余生变得一片空虚。这全是因为爸爸的缘故。朝子既然中了爸爸的毒,这一生千万别在脸上留下什么疤痕啊!因为爸爸死后,朝子还要继续生活下去,到那时可以忘掉爸爸,从他的恶劣影响下挣脱出来。这一点,你比妈妈幸福得多。妈妈活着的时候,一定要采取某种形式向爸爸报仇。朝子,这是真话,妈妈绝没撒谎。”

依子走到朝子枕头边,从采集的玫瑰花上掐下一朵来。

她又回到椅子上,点起一支香烟,老半天只顾默默地吸着。

朝子无可奈何地坐到钢琴前,轻抚玉指,弹奏起来。母亲说道:

“是肖邦的练习曲,很好,接着弹下去吧。”

朝子弹完这支曲子,她发现母亲依然沉默不语,便从椅子上回头望了望。于是,眼前的情景着实让朝子大吃一惊。

母亲目光虚空,将那朵鲜花插在琉璃蓝的笔盘里,用火柴认真地燃着了一片花瓣儿。

门口传来汽车的喇叭声,看样子父亲回来了。

“是爸爸。”

朝子立即转身走出屋子,顺着铺有地毯的楼梯跑下去。

由于种种事情,当晚随父亲乘车去醍醐会的朝子总也高兴不起来。做父亲的向来不管女儿的心情,他佩戴一条素色领带,别针上嵌着一颗生日宝石,身穿黑上衣,条纹长裤,一副十九世纪时髦绅士的打扮。他背靠着柠檬黄的坐席,偕同光彩照人的漂亮女儿一起出席晚间舞会,感到心满意足。

至于女儿的教育和服装搭配,周伍的细致入微超过一般女人。他把那位歇斯底里的老婆撂在家里,任她哭诉埋怨,不抱任何同情,当然这已成了习惯,但也可以说是出于一个实业家的气质:必要时敏感,不必要时麻木。说得好听些,这是一种“英迈的品格”。

朝子一边注意振奋不时消沉的精神,一边偷眼瞧了下父亲,心想:

“父亲是个残酷和亲切混合型的人物,他具有任何女人都学不来的唯独男人才会有的坚强性格。虽然母亲那样可怜,但不知为何,我的心还是站在父亲一边。也许我的体内有残酷的遗传因子。

啊,不,不行。这样一想,就会越来越消沉。等我将来做女主人主持宴会的时候,也许会有这种心境吧。那么我如何应对呢?对于我来说,今晚就是个历练的好机会。”

朝子想着这些,头脑里倏忽掠过昨天在医院里看到的斑鸠一的面庞,那张流露出赤裸灵魂的清瘦而古怪的面庞……一张决不遮遮掩掩的面庞。

汽车登上三田一带未受战火洗礼的幽暗的邸町高坡,驶入一座大门。门内的鹅卵石道路蜿蜒曲折,绵延不绝。左右两边的路灯犹如卫兵整齐排列着,迎迓着碾在沙石上的庄重的轮音。

“好大的府第啊!从大门到玄关这条道路,殿下未来得及亲自走过一次,就拱手让人了。没想到,竟然零落到如此地步。”

周伍作了一番说明。

饭店的玄关给人的感觉是一座明治风格的古老的西式建筑,整个大厅铺设着猩红的地毯,远远地映射进眼帘。

越过大厅,穿过落地镜回廊,立即听到晦暗的舞池里奏起的音乐蓦然变得高亢了。

周伍让女儿先行,两人越过舞池。还没有人跳舞。

远处,院子里黑漆漆的草坪上散落着几点零星的灯光,排列着大理石圆柱的宽阔的露台上,熙熙攘攘,人影憧憧。

身体魁伟的殿下,穿着十分合体的晚宴服。

“啊,欢迎。”

他一边打招呼,一边登上大理石两三级台阶,向朝子伸过手同她相握。

“阿邦(王子的爱称)从刚才起就盼着你来,说要和你一起跳舞呢。”

站在他身后的二十岁的王子,一只手举着掺苏打水的苏格兰威士忌酒杯,稚气未消的面颊上满含微笑,同样握了握手。

“您好。”

王子问候她。身体纤弱的王子妃殿下,今日偶感风寒,没有光临。代替她的是和妃殿下交好的原亲王的两位年轻的妃子。

今晚宴会的气氛无论多么轻松愉快,依旧带有落后于时代的贵族趣味,似乎很适合周伍严冷的气质。

“呶,这是您喜欢喝的宾治[原文作Punch,鸡尾酒的一种]。”

王子为朝子拿来一杯宾治酒,那颜色同朝子晚礼服的颜色完全不相配,周伍居然没说什么。

会员们都是周伍父女所熟悉的。旧皇族、旧华族、实业家、外交官,以及几位美国高官和实业家,他们都是仪表堂堂的鸳鸯宾客,年轻人很少,所以朝子只能同王子一块儿玩。王子是个未脱孩子气的青年,他不愿意被人看作自恃高贵和不谙世故,所以同朝子独处时,就故意使用一些粗俗的词儿,什么“……老子不干”,“哼……那德性”之类。他总是表现出颇受女孩子欢迎的傲慢神态。

这时,露台的阶梯上走来一位身穿黑色西服的青年。

青年一只手摆弄着一侧的金色袖扣,环顾一下四周。他看到王子,便靠近过来,一副骑士作风地招呼道:

“殿下。”

“哦,永桥君。”王子忽然改换一副老成的语调,同他握手。“欢迎光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木宫朝子小姐,这位是永桥俊二君,我学习院大学时代的老前辈。四年前去美国大学学习,刚刚回国。永桥君,今天带舞伴来没有?”

“正好碰到有个会,我便从会场上溜出,过来打个招呼。”

青年穿过座椅与座椅间的缝隙走向亲王殿下身边,周围的贵妇人尽皆睁大眼睛看着他。这位青年颀长的侧影实在太美了。

正在同周伍闲聊的殿下,一把挽住青年的膀子,介绍给周伍。殿下的语调总是慢条斯理,极尽详细。其间,被介绍的双方只好无所事事地互相呆望着,心里十分尴尬。

“哎呀,木宫先生,这个青年人呀,是邦昭大学时代的前辈,两人同在马术部,他对邦昭很是照顾。他父亲是永桥银行的总裁,您该知道的吧,叫永桥圭一郎。公子就是俊二君。在美国哈佛大学留学,一周前刚回来。哎呀,说来凑巧,前天,我在一家餐馆正吃着饭,看到对面桌子上有位青年,正被两三个人缠着不放。那位青年哭丧着脸环顾四方,正好被我瞧见,原来是旧相识!俊二君看到我好像得救一般,跑到我身旁,说刚回国不久,被几个电影公司的人恳请入伙,脱不开身,务必请我帮忙解围。于是,我把那几个人叫到桌边,原来是南宝电影公司的一伙人,他们说:‘今天刚物色的这位青年,五官端好,百里挑一,我们想请他去当演员,所以才跟到这里来的。’我对他们说:‘这位青年的父亲是我的老熟人,极为少见的严谨的人,他打算让儿子到银行工作。这位父亲自己花钱送儿子出国留学四年,刚一回来就去拍电影,成何体统!对于儿子来说,还有比这更为不孝的吗?’我的一番论说,终于将他们赶走了。于是,我就强制性地请他务必出席今天的晚宴。这人可是个美男子啊!”

与其说是介绍,不如说是一篇演说,就连很少承认男人之美的周伍,也被这位青年的美貌与端正的举止所吸引。他突发灵感,不由想到:

“看来,这青年和朝子很相配。他同朝子站在一起,该是一对多么秀丽的花瓶啊!”

殿下叫来侍者,让他问俊二想喝点儿什么,俊二要了马丁尼。酒上来了,周伍说:

“我来介绍一下小女。”

他回顾一下周围,没有朝子的身影。他发现昏暗的舞池通向露台的出口处,翩然掠过一对舞伴,一身象牙色的闪闪发光的礼服,那是朝子和王子。

那对舞伴又倏忽消失在舞池的昏暗之中。

即使在这种时候,青年也一直淹没在女人们的问候声里:

“您好,祝贺您平安回国。”

“好久没见到您啦。”

“个子又长高啦。”

草坪尽头苍黑的树影上面,五月美丽的星空广袤无垠,找不到一丝都会的声音和光亮。草坪的一角,蹲伏着尚未放进灯盏的巨型石灯笼,那描绘着细密蓝色花纹的白瓷肌肤,映着露台的灯影,看上去朦胧而冷艳。

难得找到了机会,周伍便把好容易盼回来的女儿介绍给俊二。两人相视一笑。

“这是第二次介绍。”

“两只眼睛,一张嘴,记住了吧?”

“我在这方面,记性尤其好。”

周伍自觉这里不需要自己,他便微笑着回到绅士们中间。一个美国人,赞扬俊二的英语发音准确,说他是正统的波士顿英语。接着,谈到了高尔夫,周伍对打高尔夫一向不感兴趣,所以听起来索然无味。

俊二对初识的朝子的美丽,并未当面用谄媚的语言特别夸赞一番,但两人都深知对方的美丽。

实际上,他俩一旦聊起来,就形成一种奇妙的氛围,好比周围拉起一道透明的帷幕,他们犹如玻璃柜中的一对偶人,第三者只落得个从玻璃柜外窥探的份儿。谁都会感到,对于这美好的一对儿,其他再也找不到一个更加美好的词儿加以形容了。

两人谈了一会儿,朝子想:“这人不像是傻瓜。”

令人奇怪的是,俊二广博的知识,简直同朝子所受的教育互为补充,朝子不懂的部分,俊二知道;俊二不懂的部分,朝子知道。例如,俊二经常光顾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和现代美术馆,熟知泰西美术,谈起美术来妙趣横生。朝子呢?秉承周伍“女人不适合欣赏美术”的理论,对课堂以外的美术知识一无所知。这在前边已经说过。

两人正谈得起劲,上了年纪、一脸肃穆的司务长走进客厅,仿佛玩弄阴谋一般,附在殿下耳畔低声说:

“晚餐准备好了。”

殿下提高嗓门,用过去长期所属的骑兵联队的调子,像在向庞大的军队发号施令一般:

“诸位,准备就餐!”

“我要回到我们的会场去了。”俊二抬起腕子,猛然看了一眼大圆盘金表,接着,依然用先前的语调问,“周六中午能出来吗?”

“是的,有午休时间,有什么事吗?”

“那么,是从后门出来,还是从正门出来?……”

“后门最近封死了,只准从正门出入。明明离车站又远,又不方便。”

“好吧,我去正门迎接。记住,周六中午。到时再聊,再见。”

俊二说道。

“再见。”

一时有些茫然的朝子,手被握住了。说是握手,其实是她的手被一个男人柔软的手包裹住了。

回过神来一看,俊二已经走到殿下身旁,表达中途离场的歉意,顺便告别。

到周六还有三天。

翌日晚,朝子在家里,她经过电话室前,碰巧铃声响了。她拿起听筒。

“万岁!明天出院,我要开庆祝会。”

“请问您是谁?”

“我?我是斑鸠,忘记啦?我要出院啦。”

“哎呀,祝贺您。”

“我要开出院庆祝会。”

“您突然谈起这些事,我倒没关系,要是家里人接,肯定会大吃一惊撂下听筒的。再说,您知道我是谁?”

“从声音上可以判断,我有你的名片。我给朝子小姐打电话,接听的自然就是朝子小姐了。”

“哎呀,我不是一个人住。”

“那有什么关系?好了,周六一点钟,我等你。请你务必来,我很期待,再见。”

“哎呀,等等。在什么地方啊?”

“涩谷的‘伊菲诺’酒吧。午间,专门为我开张。就在涩谷南宝剧场后边,一问便知。”

“不过,我对那种地方……”

“不碍的,客人都是好人,不用担心。”

“可是,周六那个时间……”

“啊,是吗?你很忙?不能参加?那就算了。”

电话里传来用力放听筒的响声,猝然挂掉了。

朝子正要走出电话室,对方紧接着又打来了:

“为什么?周六下午为什么不能来?你有约会吗?和谁?”

声音咄咄逼人,奇怪的是,口气却非常明净而不恼人。

第五章

星期六是个响晴的日子。

朝子用黑红二色的缎带将三四本教科书扎在一起,抱在怀里,走出校舍,沿着雪松之间宽阔的石子路走向正门。她宛若飞燕展翅,偕同四五个同学一起向前迈动着脚步。书腰上的金色销子闪闪放光。朝子上学时不化妆,她的面孔犹如色彩淡雅的花朵,细腻而清丽。

正门前面,停着四五辆私人轿车,排列在碎石路上,反射着耀眼的光辉。那是利用自家车上学的少女们的汽车。当这群虽说是少女、但已是新制大学一年级女生,跨出大门柱支撑的红砖正门,一辆轿车的汽笛突然发出吼叫,足以把人吓一跳。

人们不由一怔,照样走过去了。于是,又是一声恫吓般的鸣响。

朝子回过头去,从那辆银灰色的敞篷凯迪拉克轿车里伸出一只胳膊,于是她看到了正冲着这边微笑的永桥俊二。

朝子在父亲的教导之下,即使有男士呼唤,也不慌忙跑过去。不过,斑鸠一当时是例外。那是危机场合,斑鸠一不属于父亲叮嘱的任何男士的范畴,他是个奇人。但是,俊二完全适用于父亲的每一项教导,他是个模范男性。朝子也不能不服从父亲的训诫,不是吗?

朝子站住了,俊二下车悠悠地向她这里走来。这位在美国长大的美男子,吸引了众多少女的目光。但这位青年只望着朝子一人,她们对此颇为恼怒,立即抛下朝子回去了。

“你不上车吗?”

“您送我?”

“哎……上了车再说吧。”

作者对这种电影式的场面描写不太感兴趣。年轻的美男子,开着凯迪拉克轿车,美国大学毕业,穿着流行的开司米白色上装。各方面都无可挑剔的青年,带着我们在前边时常提到的那位无可挑剔的绝世美人,一起开车兜风。每当在交叉口停车时,不用说总是吸引电车站上等车的众多女士的注意……这一系列的描述不免令人倒胃口。还是请读者闭上眼睛想象一番更好。

初夏正午的天空一碧如洗。凯迪拉克载着这理想的一对儿奔跑,相对来说,东京的大街显得太乏味了。然而特别神秘的一点在于——美这种东西,不仅使第三者愉目,同时也为貌美者双方带来欢欣。即便互相知道自己美,但不靠镜子还是看不到。这点近乎宿命。对于自己美的认识,其实是一种不断逃离自己的暧昧而不透明的认识。到头来,在这个世界上,他人之美就是一切。

但是,俊二决非一个柔弱的男子。他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哈佛大学在校成绩首屈一指;但从另一方面看,他又是世上最无聊的男子。按照世俗通常的说法,某种缺点可以形成一种个人魅力,但他的个人魅力却在于没有任何缺点。他认为自己无所不能,这种认识不是挂在鼻尖上,而是潜隐在骨子里。那副西班牙风格的美好的侧影,犹如外国货币上的浮雕,不管什么样的女子,都会被他迷住。

不用说,这位青年不会在中午老老实实送朝子回家,他们前往周末下午的大街。街上行人杂沓。不妨打个比方,都市的周末好比牙膏的管口,受到六天来紧张的工作日的压挤,将牙膏一下子喷射到污秽的两排牙齿似的大街上。这可不是什么诗意的比喻啊。

凯迪拉克迅疾地驶过大街小巷,这辆可恨的轿车,从那些不顾死活横冲直闯的五一型破旧计程车行列中穿过,仿佛一位彩衣窸窣的贵妇人,翩然而去。

他们在开往涩谷的“都电”和穿越青山墓地的“都电”交叉点上,下了汽车。这一带是使馆区,聚集着许多外国人经营的餐馆。自五月以来,R德国餐厅便将桌椅摆在圈着高高篱笆的逼仄的庭院里。客人可以在葡萄架下沐浴着绿叶间漏泄的阳光,喝一杯生啤,吃一顿美食。朝子坐在一张简朴的木椅上,抬头仰望,葡萄又青又小。紧贴着篱笆外面,时时有电车通过,那种响声,就像拉出塞满杂物的破抽屉。乘客被篱笆遮挡了,看不见人影。

两人山南海北地聊着。青年无所不知,生性开朗,心怀舒畅。如此使人抱有好感的完美态度,决非一朝一夕所能养成。

朝子心中思忖着:

“这人同我倒是绝好的一对,他头脑聪敏,运动方面是万能选手,择他作女婿,父亲会首先深表赞成。然而,看着这个人,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眼看透他的乏味,或许不仅我一个。看来,我不可能对他产生恋情。”

话虽如此,但并不妨碍朝子同这位青年一起吃饭、聊天。毋宁说,朝子和他在一起十分愉快,而且她也不讨厌这位漂亮的青年。不过,从朝子的直觉上,至少对于朝子本人来说,这青年缺乏一种魔力,一种使人奋不顾身的力量。

“你很开朗,太好啦。”

俊二乘机说道。朝子想,这人根本没有眼力看穿我家中的烦恼。可是严格的庭训,不容许她亮出自己的观点。

“都因为太傻,肯定的。”

她笑着说。

“夏天去哪儿?”

俊二转移了话题。

“轻井泽。”

“我也去轻井泽。具体是哪里?”

“万平饭店后山。”

“是M先生家的近旁吗?”

“对,就是M先生隔壁。”

“啊,那是一座圆拱门上爬满常春藤的宅第,那里离我们家只隔五六户人家。进了门,就是一个圆形的大水池。你知道吗?”

“嗯,池子周围是回车道,水面上开满了睡莲……”

“正是那一家。可不是嘛,想想看,我都离开日本四年了,当时你也还是个小姑娘呢。”

如此想不到的亲近感,使青年骤然变得饶舌起来。

“你喜欢打网球吗?”

“我特别喜欢打网球,而且技术很高。”

朝子微微睃了他一眼,笑着回答。

“太好了,今年夏天,我们尽情打网球吧。秋天,我要进入父亲的银行工作,一旦成为职员,从明年起,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暑假。今年夏天可要玩个痛快。”

两人谈论着夏天,不由望望天空。葡萄架外云层绚烂,预示着夏季逐渐临近了。

其实,永桥俊二对付女人很有一套。他把本想午饭后立即回家的朝子留住,同她一起去看看电影什么的,一直玩到天黑,又在舞厅里吃了晚饭。朝子还应约下周六再次相会。

这家舞厅晚饭时间直到八点。从八点开始夜总会匆匆开幕,乐团在装饰成象征波斯风情帐篷模样的舞台上演奏音乐。舞场内一律是深蓝色。跳了两三支曲子后,已经是七点四十分了。朝子执意要回家,俊二颇为遗憾地揿了揿桌上的台灯按钮,招呼侍者过来结账。这时,台灯伞罩上的红星亮了,侍者看到红灯走了过来。

从那里出来,走向俊二停车的场所,需要越过一道街区。

“真遗憾呀。”俊二仰望大街上的星空说道,“明天肯定是好天气,我想邀你去兜风哩。”

“可是礼拜天不行。我必须一直待在父亲身边,否则他会不高兴。”

虽说正是后街要开始热闹的时刻,大街上近来突然涌现的银行和百货商场,都及早关门,时间才八点,人们便在暗影中来来往往。这时,各处都有很晚才打烊的咖啡馆,很远就能看到地面上散落着斑驳的灯影。初夏,周六的夜晚,空气清爽宜人,朝子也觉得这样早回家有点儿可惜。尤其是刚才受到了俊二的奚落,他说:

“你也像银行,一到天黑,赶紧落下铁门。”

他们拐向停放汽车的横巷,俊二站在车前。

银行背阴里,燃着油纸灯笼,坐着一位手相师。皱巴巴的衬衫外面套着灰色的西装,没有打领带。这是个相貌平庸的男子,长着一脸胡须。但看起来人倒不坏。这个不带任何神秘感的、不拘小节的手相师,似乎勾起俊二的关心。

不仅如此,俊二略带醉意。吃饭时,他喝了不少葡萄酒。

“看看手相怎么样?”

青年对朝子说。朝子拒绝了。接着,她站在迅速伸出手臂的俊二身旁,窥视着。

“您的运势极好,交了桃花运。事业上也都很走运。您这是万人中才有一人的幸运手相啊!论起头脑嘛,头脑灵活细致。”

手相师用脏污的指甲按压手心各处,上方不住摇动着手电。

“一切方面都很成功。”

“都这么好吗?怎么没有一点儿令人兴奋的事儿?说的也太抽象啦。”

“不,不。”手相师极力否定,“还有,旅行运也很好。”

“旅行运?”

“就是出游啊,哎?就是出游的运气呀。您已经看了世界最遥远的地方才回来。”

俊二和朝子对望了一下,相视而笑。此时,手相师将手电的小圆光点对准一个地方,凝视良久。

“不过……有一点,到了秋天要多加小心。九月或十月……”

“什么事呢?”

“总之,到时候只要注意,就万事大吉。”

手相师阴沉着脸,说完这句话就缄口不言。

——两人默默告别了手相师。汽车的帷帘,晚饭之前早已挂了起来。

车子发动了。

“听了奇怪的话,想必不开心吧?幸好我没给他看。”

“我并不在意,他说得太悬乎了。”

青年心情开朗地说道,话音里丝毫没有逞强的意思。

到了一个街角,突然冒出一辆雷诺,打俊二的车子一边飞驰而去。

“畜牲!”

“哎呀,好险!”

“没关系,还不到九月。”

在他送她回田园调布家的路上,朝子不时望望青年的侧影。那张脸太美了,但却是一张幼小动物的兽相。这张面孔在沉默无言之时,反而令人觉得一脸的故事。

“说不定这人将有一场大祸临头。要是那样……”

幽暗的车厢内,忽闪着对面驶来的汽车的头灯,她从那副侧影里仿佛预感到未来的悲剧。

朝子这种不安的预感,使她这才稍稍看到他的魅力。

周一。

朝子接到一封陌生女子的信。粗劣的牛皮纸信封,字迹潦草,笔画歪斜不正。


斑鸠君的康复庆祝会因为你的缺席流产了。我之所以给你写这封信,是因为我觉得有义务告诉你一声,由于你的任性所为,也给我们造成很大麻烦。

斑鸠君等了一个多小时,说“客人还没有到齐”,又心情焦躁不安地等了会儿,最后终于发火了。他大声吼道:

“今天的庆祝会不举行了,大家都回去吧!”

他这么一说,大家一时没了主意,都一起上前安慰他,询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把你的名片扔在桌子上,立即抱头痛哭起来。于是,我马上给你家里打电话,你不在。作为斑鸠君忠实的女性朋友,我立即把你的住址记在了日记本上,这是我的义务。

没想到,斑鸠君发现自己放下的名片,被大家拿走了,暴跳如雷。我把名片还给他,大伙儿一起去安抚这位可怜的独脚人,将斑鸠君一直送回家中。

就这样,好不容易筹备的出院庆祝会给弄砸了。那家“伊菲诺”酒吧出于对斑鸠君的无比尊敬,特地于午间免费提供店面。结果,老板娘满脸不快,大骂你这个尚未见面的女子。

我们这些人,打心底里敬爱斑鸠君的艺术。我们不称他“先生”,而称他“君”,由此可以看出我们对他的真实感情。他的确是一位天才。他生来具有天使的灵魂,喜怒哀乐,率意而为,洁白无垢,达于极致。

事到如今,我觉得你上回遇车祸救他是多此一举。当时,如果他死了,或许艺术的荣光将更加辉煌。

他如约地期盼着一场神圣的聚会,结果遭到你的破坏,不堪收拾。我代表大家,对你这位资产阶级小姐表达我们的愤怒……

---A子

…………


朝子生来未曾收到过这种无礼的信件。读着读着,她几次怒不可遏,几乎流出眼泪。然而,仔细想想,这简直是无理取闹,首先,确信朝子出席那天的聚会,完全是斑鸠一个人的一厢情愿,朝子不记得给过他任何承诺。

“写这封信的女人也有些怪。”

朝子思来想去,忽然冷静下来。整个信显得很滑稽。

只能认为是狂人遇到了疯子,那位辱骂未曾谋面的朝子的老板娘,那种疯狂真够厉害。这件事情的中心人物斑鸠的影像相当怪异,她对这位“天使的灵魂”只能敬而远之。竟然会有这般心灵扭曲、生性怪僻的天使!

但是,撇开这一切滑稽的因素,朝子也不能对这封信漠不关心。在自己不知情的地方,发生因自己而引起的事件,就像从墙缝里窥视另一个自己的姿影,给了她新奇的感动。

“我和俊二君一同看电影的当儿,这群疯子便在涩谷一家酒吧闹腾起来了。”

这么一想,朝子心情变得愉快起来。她的舒畅而高贵的心灵,使她并不介意因好心送重伤者去医院反而遭到一阵唾骂。因为,她的一片热诚本来就不是为了换得别人的感谢。

她把信撕得粉碎,扔掉了,接着开始做功课。初夏,薄暮冥冥,正是果实缓缓成熟的丰醇时节。朝子的桌面上摆满了父亲从国外带来的礼物,这些小巧的雕刻因被疏散而未遭火焚。这是一些古代大理石雕成的可爱的人物造型,微微泛黄了。其中有丘比特与浦西克,还有一对裸体的小恋人,站立着,脸儿磕着脸儿,轻轻地接吻。

朝子温课之余,有时会呆呆凝视着两个小恋人接吻,脸上浮现出微笑。汉白玉雕成的小巧嘴唇,接起吻来如同小鸟,丝毫没有肉体之感,看上去好似两个灵魂的接触。

“这样才堪称无垢,才可以叫做天使的灵魂。”

这么一想,在画室一隅抱膝独思的斑鸠一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一个拄着拐杖的天使……朝子心里为之闪开一道隙缝。

“我有什么理由非要可怜他呢?”

出于困惑,朝子又去见了斑鸠一。

倒是要从那天晚上说起。斑鸠一打电话来,要找朝子的父亲周伍。

“什么事呢?”

当着母亲的面,父亲给朝子递了个眼色,皱起眉头向电话室走去。

母亲在家,将报纸翻来覆去读个遍,她什么都知晓。

“斑鸠这个奇怪的姓,同那位遇到车祸的天才画家完全一样哩。”

“是的。”

朝子茫然地应道,胸中怦怦直跳。

过了一会儿,周伍探过头来招呼朝子进去。

朝子和父亲一起进入电话室。父亲用手心捂住听筒,小声而又急促地对她说:

“这个电话很麻烦,艺术家这号人太注重感恩戴德了。他是怎么知道我们的姓名和电话号码的呢?他说一定要来我们家,当面向救命恩人表达谢意。说现在就想来,还说有三四个弟子护送他来。看来,目前还不太会用拐杖。首先,他那副样子前来,当着你母亲的面怎么说话?我拼命拒绝他,还是不顶用。他还说,至少得在电话里先向小姐表示感谢。”

“真难办呀。”

朝子几乎是无意识地夺过父亲手里的听筒,一时有些心虚起来。

“好好回答他,免得以后啰唆。”

“嗯。”

父亲默默走出电话室,朝子放心了,将听筒贴近耳朵。对方的声音出乎意外的平和、沉静。那是相当明朗的嗓音,比他的外表年轻多了。

“喂喂,是朝子小姐吗?啊,好容易听到你的声音,我又复活了。我想你不会接我的电话,所以才喊令尊接电话。”

父亲就站在电话室外头,朝子很想说一句“你那样做叫我很难办”,但终于没有说出口。

“那么多人陪我到府上去,家里人一定很为难吧?我肯定是要去的。不过,明天你要是能来我的画室玩玩,不去也可以。画室就在大冈山高地上,到那一问就知道了,门牌号码是……”

斑鸠一独自说着:

“明天我等你一天,你要是不来,我再到府上去。我一整天关在画室里,是要死的啊!好吧,到时再见。”

电话挂断了,这事儿实在有点儿幽默。

回到起居室,父亲正在回答母亲仔细的盘问。

“不,是经人介绍,托我买他的画。介绍人就是朝子的同学。我叫朝子接电话,告诉他不想买。那人只有一条腿,生活很困难,真可怜……”

“什么画?”

“哦,什么画,我也不清楚。”

为什么每逢去见斑鸠一的那天老是下雨?

朝子于轻盈透明的雨伞下面,穿一身暗红色的连衣裙学生服,去探访斑鸠一的画室。

画室在高地固然不错,但却位于中流住宅区之间,视野不是很好。吸饱雨水的高高篱笆中央,有一扇湿漉漉的行将枯朽的木门。

幸好那个写信的狂热崇拜者不在,一位上了年纪的面孔和善的老婆子出门迎接。她笑嘻嘻地说:

“欢迎欢迎,这边请进。先生一直等着呢。”

画室内大白天也点着灯。墙壁上挂满了稀奇古怪的画。好多画表面反光,看不清楚。

他的身体埋在安乐椅里,膝头盖着毛毯。面容十分憔悴的斑鸠一,孱弱地微笑着迎接朝子。

“你好厉害,竟然胁迫我。”

“不胁迫你是不会来的。”

“我可不是怕你胁迫才来的,本来就想找时间来看看你。”

“唔。”

斑鸠一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主儿。婆子迅速端来水果和茶水,看样子早就准备好了。

斑鸠一比起第一次见面时更加沉稳和亲切。这个人的性格好似一只万花筒。

“其实请你来,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我感到你若不来,我会马上死掉。”

他淡淡地说。

“我并非要给你画肖像画什么的,就像电影上那种低级的玩意儿。我对你不玩罗曼蒂克那一套,你可别扫兴。”

“好吧,我也没想要自己的肖像画。”

“你大概在镜子里看够了吧?当然喽,对于女人来说,自己直接面对的镜子,就是最满意的肖像画,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又来了,朝子想。但她对他的话也并非毫无兴趣。斑鸠一今天刮净了胡子,露出青须须的剃痕。还有两三处被刀刃划破了,伤口残留着血迹。这血色经那青青剃痕的映衬,看起来异常鲜明。

“我今天特地请你来……”

斑鸠一说到这里,嘴里一时憋不出词儿来。

“什么事?”

朝子不得不天真地反问。

“希望你不要妨碍我的工作。”

“哎呀,我什么时候妨碍了?”

“上个周六,你就着实妨碍了一下。”

“啊,你是说我没来参加庆祝会?”

“这个嘛,也算是。”斑鸠一一直很严肃,“更要不得的是,你和一个漂亮青年一起去看电影了。”

对于干涉她自由的人,朝子突然感到怒火中烧。但转念一想,画家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她好不奇怪。画家接下去说:

“那天,我的朋友也去了电影院,看到你了。她说见到一位绝色美女,并立即跑来向我报告。朋友描述出你的特征,仅凭这一点,我就立即明白了。”

“这个嘛……肯定认错人了。”

“没有错。我有灵感,一下子就知道了。只要是我喜欢的,绝不会搞错。”

朝子感到几分可怖。她鼓起勇气,大胆地反击。

“你那一伙人,看来都有灵感,是一群疯子,不是一般人。”

“你怎么知道我那一伙人?”

“你的一位热心崇拜者给我写信来着。”

朝子简要地将内容说了一遍,画家脸转向一边听着。他调皮地用手指戳着床头柜上面台灯的伞罩,使那伞罩摇个不停……不一会儿听完了,这才转过脸来,冲她孩子般地傻笑着说:

“噢,你说那封信啊,那是我一时气不过写的,真好,倒把你给蒙住啦。”

可不是,那字体根本不像是出自女人的手。

第六章

那封恐吓信是斑鸠一自己写的。这一出人意表的行径使得朝子倒抽一口冷气。这是一种恶魔的行为。她望着眼前这张天真的笑脸,以及那双清澈秀美的眼睛,看不出隐藏着什么恶意。她一想到斑鸠一若真如自己所写的那样的话,便觉得有些奇怪,但她认为,这位奇矫的青年心中,确实栖息着无垢的天使的灵魂,一个不带任何恶意却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的天使的灵魂。

然而,斑鸠一并未向她提出“是否害怕了”等一般的问题。

“总之,我不希望你妨碍我的工作。”

“你好任性,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如果你以为都是妨碍你,那我岂不成了你的奴隶?”

“那就做我的奴隶好了。”

朝子听了这话一时怒不可遏。

“我该告辞了。”

“像你这样的女性,竟然说出‘我该告辞了’之类的话,这是爱跟人怄气的女孩子常用的语言,你不觉得难为情吗?你应该表现出一副堂堂正正、凛乎难返的气势,揍我一顿也无妨。你完全可以把我这个瘸脚男子,从椅子上甩将出去!”

朝子默默地站起来。窗外,大雨潇潇而降,她心头弥漫着莫名的恐怖与不安。

“来吧,狠踹我一脚吧。将我踢倒在地,再啐上一口唾沫。”

斑鸠一情绪激昂,他没有拄拐杖就站起来,结果一个趔趄摔倒在朝子脚边。他用两手死死抓住朝子的脚脖子不放。朝子一直凉到心底。但是,她猛然涌上来一股奇异的勇气和力量,决心站稳纤细的双腿,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她都决心像雕像一般矗立不动。斑鸠一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叫喊:

“你折磨我吧,只要你高兴就好。你可以对别的男人百般讨好,甜言蜜语。如此这般将两种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区别对待。”

朝子听着他小孩子撒娇般的咆哮声,犹如双肩卸下了包裹,恐怖消失了。她觉得好笑,一种对残疾者的怜悯,自然转化为一种母性的关爱。斑鸠一不再继续任性胡闹,朝子稍稍抽回两脚时,他顺从地松开了双手。

朝子扶起斑鸠一,让他在安乐椅上坐好,像原先一样在膝头盖上毛毯,随后掏出自己的花边手帕,为斑鸠一擦眼泪。

斑鸠一乖乖地任她摆布。擦完眼泪,便把头转向一侧。接着,他带着鼻音断断续续地说:

“求求你,不要再说回家了。”

“什么喜欢啦讨厌啦,那些不三不四恋爱的话题听够了。我要回家。”

“好吧,谈点别的吧,随便聊……请不要走。”

“你想知道我家的事吗?”

“好的。”

朝子一心认定,能够理解自己家中不幸的人,或许是非他莫属了。本来,朝子并不愿意谈论这些话题,所以她从未对同学们提起过。她觉得,唯独这位残疾青年,肯怀着一副狡黠的温情,倾听她的诉说。要是性情开朗的俊二,带着一脸同情,装模作样,忠实地听她讲述,朝子反而不堪忍受。

朝子就母亲如何被火灼伤、自己的成长经历,还有父亲对自己一反寻常的疼爱之情,详详细细述说了一遍。斑鸠一静静地听着,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其实并非如此,他一听完就紧接着说:

“你是在热情的包围之中长大的。但是,你的处世术是错误的。令尊之火,令堂之火,我之火,还有那一位不知从哪来的英俊小生犯傻之火(这一句不能不使朝子皱起眉头),四面八方都被大火包围。或许你以为变成冰就没关系了,这种想法大错特错。冰会被火融化的啊!不论多么厚的冰,哪怕你是冰山。”

“非常可爱的冰山。”

“不要骄傲,哪有什么可爱的冰山。我说过了,你的处世术是错误的。”

“你又想教训我吗?”

“是教训又何妨,只要不是什么恋呀爱呀那就好。你记住,冰是无法抵挡住火的。要想对抗火,就必须变成更强大更猛烈的火,变成足以消灭对方之火的熊熊烈焰。否则,你就将灭亡!”

斑鸠一像平素一样,他用一副预言家的口吻侃侃而谈,那双眸子表示他正沉迷于自己的语言之中。他的语调具有一种魔力。朝子在倾听的过程中,虽然觉得他是无稽之谈,但还是不由自主从原先站着,变成坐在安乐椅的扶手上听了。

斑鸠一伸手揽着她的腰肢。

“可以吗?”

斑鸠一将脸贴在她的大腿上,小声问。

“不行。”

朝子拉起他那无力的手臂,像护士一般,缓缓放回原处。

“你仍然是冰。”

“瞎说,我是火,绝不会融化。”

“什么火,骗人!”

随着这一声喊叫,青年残疾人使出浑身力气猛然跳起,朝子猝不及防,一下子深深陷在安乐椅里,宛如掉进枯草堆。斑鸠一正等待着这样的好时机,他紧紧抱住她的身子,狂吻起来。朝子生来第一次接吻,因事出突然,被抱住的身子不住哆嗦,也忘记了躲开他的嘴唇,震颤的牙齿立即同他的碰撞在一起了。

瞬间,一种临死之前才能看到的过去的幻影,像走马灯一般掠过朝子的脑际。朝子当然也曾有过普通少女的梦。她很早就为初吻做好了各种准备。

那里多半有山和海组成的美好的背景,清爽的空气,紧贴自己脸蛋的热情的青春面孔。面对心爱的男子的嘴唇,她杏眼微饧,等待接吻的瞬间……此情此景,已复习多次,完全变成了“过去的记忆”。因而,这不曾预料的初吻,简直不是初吻,它具有一种一举推翻美好记忆的现实的力量。朝子没有想到,男人的嘴唇竟然如此狂暴,就像一台压路机。

朝子好不容易挣脱男人的拥抱。接着,她慌忙跑到画室的一角。此刻,她似乎记起了昔日的梦境:在这座光怪陆离、五彩缤纷的迷宫式的画室里没有一个出口,被追逐的朝子一时找不到躲藏的场所,她不由得一阵惊恐。

终于定下心来,回头望去,只见斑鸠一低垂着头颅坐在安乐椅上,两手捂住面孔。

朝子想理一理纷乱的头发,她把脸挨近房柱上的镜子。那面镜子十分怪异,镜面满布着血管般红色的裂纹,这是斑鸠一出于自己的奇趣制作的。

朝子怀着急剧的心跳打算离开,一种不可思议的冲动使她很想跟斑鸠一打声招呼,但还是抑制住了。

婆子满脸怪讶地送她走出家门。门外暴雨如注,她撑起雨伞冒着大雨,一路奋然前行。雨水溅了一身,她也毫不在意。朝子苦苦地思考着,满腹的心事却无法同父母商量,眼前的问题毕竟属于个人私事。“我仅仅是一人活着,抑或谁都一样,但我过去从未意识到这一点。”车站附近的酱菜店的店面映入眼帘,透过雨雾,煌煌灯光下红生姜和腌咸菜加工后鲜明的色彩依稀可见。朝子朝那里瞥了一眼,作为抛入这激烈人生中的一员,她蓦地品味到生活中一种可感的值得怀恋的东西。

这年夏天,学校一放假,朝子就急着要去轻井泽。往年,她总是先向东京的同学依依告别,然后才磨磨蹭蹭伴随母亲前往避暑胜地。今年,雨季尚未过去,她就表现出要提早离开东京的样子。

对于依子来说,在同样闷在家中这一点上,东京和轻井泽都一个样。即便在那种交际频繁的避暑胜地,不爱交际的依子,也是谁都不见。鉴于此,她还是经常想去雨冷肌寒的轻井泽。但她正话反说,故意训斥女儿:

“那里有什么好呀?山里,天天下雨,还得时时烤火。去年,天气那样寒冷,听说垣见先生的夫人,整天价一边熨烫衣服,一边用电熨斗焐手,最后那位夫人索性拿电熨斗熨烫脸上的皱纹,听说那些皱纹还真被她给熨平了。”

“不过,那样的轻井泽偶尔去住住也挺好嘛。成天听着簌簌雨声,焚烧着白桦木柴……”

听到这里,依子吃了一惊,她不能不自问自答:

“出什么事了?这孩子和我的兴趣竟然完全一致。平素,她对我的愿望只是一味地嘲弄。”

周伍对这个提案深表赞成。这位罗曼蒂克的父亲,每逢周末,都要不辞劳苦,乘着污秽的火车,去会见女儿。这可以算是他夏日生活中的一种乐趣。

母女两个出发了。每逢和母亲在一起,两个人的话就少了。五个小时的火车,她们一直待在被雨雾封锁的晦暗的坐席上,面对着面,几乎不说一句话。依子总是坐在窗户一侧,将火烫的半个脸朝向窗外。她怕被其他乘客看见。列车靠站时,窗外也有人可能瞅见,依子准备了一块手帕,每当到站,就用手帕挡住伤痕。

朝子眼睁睁看着母亲的一番用心,胸中掠过一丝悲凉。

渐渐进入山道,到达一个小站,碰巧发生这样的事情。

一个肥胖的绅士一屁股杵在依子身边空下的坐席上,碰掉了她手中的手帕。这时,雨中的站台上有个送客的男子,手里撑着伞,正在向窗内窥看。他瞧着依子偶尔离开手帕的那半个面颊,突然现出惊讶的表情。依子不由回望了一下那个男子。朝子假装没看见,谁知母亲蓦地转过脸来,娘儿俩的视线不期而遇。这真是难堪的一幕,朝子不得不承受母亲投过来的怅恨而悲戚的目光。

依子在车上不大读杂志什么的,但无聊之时,也偶尔翻看一下朝子买的电影杂志。她指着封面上女明星的照片,不住挑毛病。

“这就是当今走红的R·C吗?妈妈好久没看电影了,这是在杂志上第一次见到她。这人哪一点好看?瞧这张脸,嘴唇薄薄的。还有一对招风耳,简直就像驴耳朵。”

朝子不知如何应对是好。

依子未经火烫的半边脸孔虽说依然很美,但由于不施粉脂,挽着发髻,一身古旧衣服,打扮得像个女教师。所以,人人都注目于秀美的朝子,不大抬眼看母亲。不过,依子有一种虚荣心,她总是顽固地认为:“只要化妆就会变美,只不过故意不化妆罢了。”

依子的一生仅用“悲惨”一词即可道尽。诚然,她没有尝到过多少生活的苦味,但前半生是在对美的维护与不安中度过;而后半生却生活在美的丧失与绝望之中。就是说,她没有过上一天属于自己的日子。

朝子庆幸依子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假若是婆婆将会怎样呢?

来到多雨的轻井泽,朝子同母亲一起只过了一天,就已经生厌了。尽管朝子曾想及早躲进山中,以便摆脱自初吻以来同男友们交际过程中产生的恐惧。

轻雾般的雨,模糊了枫叶嫩绿的轮廓。朝子茫然望着窗外,走在雨里没有打伞的外国人,满头妖艳的濡湿的金发,掠过树木间隙,映入她的眼帘。朝子一边凝望一边想象着,那双雾水淋漓的素腕,一旦触摸起来,一定像白桦树的肌理一般冰冷吧?

“好生奇怪,我干吗想这些呢?应该做点儿什么才是啊。”

朝子打算温习功课,总也沉不下心来。

在这个好时机里,俊二的信到达了。这封信是用大号字体写的,文字简洁,纸短情长。

你把我撂下不管,一个人跑到轻井泽去,使我感到惊讶。周三下午两点钟,我将乘坐普通快车去找你。根据手相师的说法,自周三开始出梅,进入夏天,我和你一同打网球,那该有多么高兴啊!

信中没有要她到车站迎接之类的话,这使朝子十分满意。

周三倒是个意外的大晴天,白天的阳光酷热难当。

朝子开始换夏装了。她穿着纯白的短裤,骑着自行车,驰骋在含蕴着湿气的火山灰道路上。和她同样打扮的几个年轻人,也骑着自行车,不约而同地从四面八方飞驰而来。众多的自行车越过白桦林和渡桥,沿着轻便电车线路,竞相驶往车站。

朝子在母亲身边度过几天黯淡的日子,今天终于逃脱出来,仿佛奔跑在自己生命的湖心岛上。她那尚未被阳光灼晒的小腿,每蹬一下踏板,便感到一种快意的紧缩。她时时朝自己的两条腿瞟上一眼,就像运动会早晨涂上Salomethyl[一种跌打损伤药,可以缓解运动前后的肌肉疲劳],内里蕴积着无限的力量。

到车站等了十分钟,下行普通客车进站了。

俊二穿一身洁白的西装,手里拎一只奶油色的皮箱,快速走出了检票口。朝子一下子冲过去,两人撞个满怀。父亲的一番苦心教导,这时完全不顶用了。

“哦,对不起!”

俊二摆出一副游泳的姿势,朝子笑着说:

“当心身上的东西。”

俊二摘掉墨镜,眼睛只盯着朝子。

“好可怕,你这样看着我,简直就像另外一个人。”

“随时随地改变颜色,我就是变色龙。”

“现在这样的颜色是最棒的。”

她看着俊二,从他的目光里觉察出自己还是很美的,随之放心多了。她很明白,这种丑女才会有的心态,是受了母亲影响的缘故。朝子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的脸上也出现了火烫的疤痕。

万事讲究和谐。

这对情投意合的男女,每天过着符合于轻井泽浮华生活的日子,使得这里的人都另眼相加。也许这是一种容易招人轻蔑的生活,然而,一旦亲自实践起来,不具备一定条件还是不行的。俊二与朝子,都深知他们俩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儿。而且俊二那没有一点阴影、没有一丝含蓄的明朗性格,宛若置于高原上透明的空气中,看上去只会如透明的一样,而不是空洞的。两人在吃点心时,也能很快达成一致意见,尤其令人惊奇的是,他俩的网球技术不分伯仲。他们好比一双鞋,外观上各自独立,一旦穿在脚上,从此就会发挥同心协力的作用。

一天,他们走进昔日M侯爵的府邸。

这里一年前就转手了,买主是一位饭店老板。他曾预告过,要将这里改建成一座饭店,预告说今年夏天开张营业,可是一直没有动手。近来由于不景气,有名的饭店一家家被接收和撤除,饭店业主们似乎不大敢贸然行动。

庭院可以自由出入。因为沿河溯流而上,不多久就能看到岸上深草小径中,那座禁止通行的栅栏枯朽倒塌了,行人可以轻易跨过去。小河在这里人为地转了个弯儿,围绕草坪的斜坡,形成一片沼泽。这里布满野生的菖蒲,长着或白或紫的花骨朵。这种半野生的菖蒲,不开大轮的花朵,只凭细小而繁密的花和叶,覆盖着整个沼泽。

由于长期疏于管理,斜坡遍地杂草,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花。从那里抬头仰望,侯爵家古老城堡式的别墅,因为有了这片草地而显得颇富深趣。

朝子打完网球后有些累了,她躺在斜坡上,吹着凉爽的风,接受了俊二的初吻。

周围没有一个人影,趁着这个时候,俊二若不上去接吻,真是辱没父祖的声名。于是,他吻了,朝子也接受了他的吻。

朝子做了个梦,在美丽如画的小型人工风景中,一位美青年,那套动作如梦如幻。

洁面后用的润肤水的清香靠近了,西班牙骑士般的侧脸靠近了。嘴唇由于不自然的接近,有些濡湿了。青年的脸孔犹如面对食饵的饿犬,天真地微微歪斜着脑袋。

朝子闭上眼睛。

然而,这并非最初的接吻。虽然谈不上什么重大的过失,但由于有了斑鸠一的吻,这第二次接吻变了质,全然跑味儿了。于这种仅仅是梦的延长的理想背景之中,那种不容分说的现实力量的魅惑,早已消失殆尽了。朝子如今所做的,只是极为观念上的接吻。这样的接吻,对象是不是俊二都无所谓,只不过是模仿梦境的不诚实的接吻。

俊二有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呢?

不过,俊二有着一副不拘小节的性格,他似乎认定这就是世上常有的一种接吻。他心满意足,朝子略带轻蔑地看着他的表情。

“我说,”俊二紧追不放,他学美国人的一套做法,说道,“咱们订婚好吗?”

“这和求婚不同呢。哪点儿不同呢?”

“我可是认真的,你不要嘲笑我啊。我决心从结婚最初阶段起,就要踏踏实实地进行下去。”

“回家后,我会像准备考试一样,彻夜思考一番。做女人就是吃亏,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还得面对这种令人伤脑筋的难题。”

朝子本打算等俊二一说完就断然回绝,但转念一想,实在找不出任何回绝的理由。

“就在这儿好好想想吧,不懂的问题,我帮你解决。”

朝子暂时沉默不语。她凝神眺望小河岸边那条弯曲的小路的远方。

此刻,朝子感到一阵惊慌。

她发现那座枯朽的栅栏旁边,斑鸠一拄着拐杖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这边。

那不是幻影。斑鸠一因为腿脚不灵,看来很难跨越栅栏。他不住用拐杖狠狠地捅着栅栏。他猛一抬头,正同朝子相对而望,连忙躲了起来。

“好奇怪的人。”

朝子的感觉如此冷淡。然而,由此引起的反应却转向了俊二。

她随即仰望着俊二的面孔,说道:

“答案想好了。”

“这么快?和我的答案一致,才算对。”

“是一致啊。”朝子不安地低下眉来,“不过,你可要紧紧抓住我啊!”

“当然抓住了。不过,这可不像是你的话,好像是干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亏心事?”

朝子非常礼貌地笑了。

第七章

不知打何时起,依子和斑鸠一开始交往起来。这是一种诡秘的交往,弄不清斑鸠一是怎样接近依子的,依子的面色因此而开朗起来,仿佛一切又复活了。

依子每每在早晚行人稀少的时候,趁着雾气迷蒙的天气出外散步。除此之外,一概关在家里,将报纸和周刊读个遍。这个似乎死去的女子,来到轻井泽后食欲大增,朝子见了大惑不解。

斑鸠一瞅准朝子不在家时来访。越过院中的落叶松,透过花边窗帘,听听两人的谈话吧。

“……光是这些吗?”依子用初见老衰、静脉凸起的干枯手掌,紧紧握着早已喝干的红茶茶碗,问道。

“还有好多呢。所谓一条坏消息,牵连着十件坏事。只要一只公鸡叫了,那无疑就是快要天亮了。”

斑鸠一面向里边,我们只能看到他披散着长发的颈项。

“总之,你要帮我搜集各种证据,我要好好守望着大潮来临,就像流水渗进沙滩,点点滴滴,将痛苦慢慢注入他的肌体。为此,可以等待他心情到达快乐的顶点,再下手也不迟。”

依子的嗓音铿锵有力,一反寻常。她那专为阐发不平和怨恨的樱唇,重新焕发出青春的红艳,两只眸子又恢复到悠然漫步于欧洲社交界中心的那个光辉时代。

周伍在一个周末来到轻井泽。他从朝子那里得知订婚的事,听说对方是永桥俊二,立表赞成。并且立即邀请俊二和朝子到万平饭店吃晚餐。考虑此事不同寻常,他要依子一同出席,依子坚决不肯。按照周伍的想法,还是让这位未来的女婿,早些了解家中的悲剧更为好些。

“你不是没见过那个青年吗?”

“见过,他经常约朝子外出。”

“说过话了吗?”

“没有,只是从窗户里看到过。我跟朝子说了,我不愿意同他见面。”

“那么,朝子和那位青年订婚的事,你的意见如何?”

“婚姻之类的事,我一概不管。她是你的宝贝女儿,一切由你决定好了。”

虽然是在这些不太舒心的事之后用的晚餐,但听他们饭桌上的对话,周伍对俊二似乎愈发满意。这对青年男女堪称世上最为理想的配对,这位罗曼蒂克的父亲,也被这美满的一对儿迷住了。

即便对于周伍来说,如此简单地一口应承下这门婚事,他自己也觉得过于轻率。有必要和对方的父母商量一下,在那之前,我也就默许了——周伍是这样说的。也就是说,周伍是打内心里倾向于赞成的。

他尤其佩服女儿富于理智的处理,表面上看,他们是恋爱结婚,但周伍认为朝子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同他订婚的。等到他见了俊二的父亲,知道这位父亲对俊二的将来抱着期望,同时又享有一大笔财产之后,周伍越来越觉得女儿的选择正合自己心意,因而感到很高兴。

如此热衷于培养理想女性的男人,不太容易承认一个女人内心的热情,这究竟是为什么?周伍看到女儿没有被热情迷住双眼,甚为欣慰。周伍所给予朝子的崇高教育、生活的审美意识、优雅的体态……所有这一切,为了长期保持下去,必须有个风姿韶秀、心怀宽容的年轻伴侣,而且首先要有钱。朝子立身处世,对这一点十分清楚。

没想到,朝子在答应俊二求婚的第二天,就后悔了。孤枕难眠的夜晚,总也合不上的双眼前始终闪现着那位残疾画家傲慢的身影。

“我恋爱了!”朝子不由打了个寒噤。“那时,我答应他的求婚,完全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动机。当那个面孔苍白的人,拄着拐杖出现在枯朽的栅栏旁,满怀深情注视着这边的时候,突然袭来无名的恐惧,我想逃脱出来,寻找另外的寄托。就这样,我答应下了这桩婚姻……可现在,我的眼前一直闪现着那位可怜的画家的姿影。不幸的人!给了我初吻的人!”

朝子想会见斑鸠一,她有话对他诉说。可是自那以后,斑鸠一再也没有露面,他定是回东京了吧?朝子把一切都归罪于自己,她连写信的力气都没有。朝子做梦都未曾想到,当自己不在时,斑鸠一极其诡秘地前来同母亲依子幽会。

接下来周末,周伍又来轻井泽,他看到女儿突然的变化,大吃一惊。女儿美丽的眼神黯淡得厉害,面颊上带着忧愁的暗影,轻度的感冒使得嗓音也有些嘶哑了。

与此同时,周伍看到依子心情舒畅,深感不快。莫非女儿的婚事使她感到高兴?但依子从未直接流露过这样的喜悦。因此,周伍觉得这其中别有缘故,说不定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周伍约请女儿及其未婚夫三人一同骑马散步,他提议到千层瀑看看。

“我想和爸爸两个人去。”

“怎么,你们吵架啦?”

“没有,我们每天一起打网球、跳舞,今天很想同爸爸一起玩玩。怎么样?”

“嚄,你倒有这份孝心啊!”

女儿的话,说得周伍满心高兴。爷儿两个换上骑马服,前往马场,租了两匹性情驯良的马。周伍骑马的姿式宛若退役军人,英姿焕发,半白的头发在高原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朝子不着长靴,只穿一条做工精良的淡褐色马裤,上身是一件粗针大线缝制的简朴的蓝衬衫,脖子上缠着一条丝巾。

周伍领头走了一会儿,朝子跟在后边,相差半匹马的距离。这样的间距不便于交谈。即便如此,女儿完全沉默也还是引起了周伍的注意,他不断从马背上回头看女儿,朝子始终保持着这样的距离,不紧不慢地策马前行。做父亲的,也只能瞧着马鞍上女儿跃动的身影。

一辆巴士驶来,头戴白色学生帽的小学生们,从所有的车窗内探出头来。周伍勒马放慢速度,靠近路侧。车子扬起的灰沙包围了周伍,他趁此呼唤着女儿:

“哎,在这儿歇息一下吧。”

“好的。”

两人拐入小径,将马拴在树林中,在草地上坐了下来。周围小鸟鸣啭,擦把汗静静歇息一阵之后,周伍凭着父亲敏锐的直觉,直截了当地问道:

“朝子,你恋爱了吧?”

朝子随手拔下一棵青草在手里揉弄着,抬起目光黯淡的双眼瞧着父亲,应道:

“是的。”

此时,周伍要是问“是谁”,朝子也许会直接说出斑鸠一的名字。果真如此,说不定会避开危险也未可知。

可是周伍所传授的那一套“教养”,也同样束缚了他的手脚,使他们父女之间的对话,也不能像乡言俚语那般散漫不拘。对方的名字肯定是俊二无疑。若问“是谁”,岂不野俗?因此,他没有再追问。

事实上,突然禁锢他的嘴巴的,是这位初老男人某种使自我迷茫的感情的力量。他不愿亲口提到俊二的名字。此时的周伍,心中涌起一股嫉妒。

上周在万平饭店,他所看见的朝子,是一副超然物外、风姿绰约的贵妇人姿态,而这个周末,他眼中的朝子,却变成了情感的俘虏。

“我心里充满嫉妒。”

想到这里,周伍不禁愕然。

于是,固有的理性立即前来助阵,他劝戒自己,切不可学世上那些愚蠢的父亲,出自一种无意识的嫉妒,妨碍女儿终身大事,以致酿成不幸。话虽如此,周伍亲眼看到热恋的朝子而引起的恐慌,犹如面临悬崖一般,这也许是他一生中初次品味到的强烈感情所致。

“我必须控制这种感情。”

周伍忖度着。他思虑半晌,接着问:

“唔,那么你说说,这种恋爱不会酿成什么不幸吧?是一定会幸福的吧?”

“会幸福。”

女儿的谎言刺疼了父亲的心。

“到底怎么了呀?前一阵子,你看起来是那般冷静和幸福,这回看到是你为情所恼。不过,你因此变得更加美丽了(事实上,周伍强烈的嫉妒,针对的或许是女儿的美并非自己所造就,而是他人所造就)……对了,今晚见到俊二君,不妨问个明白。”

“啊!这样不行,这事不能这么办。”

周伍从未听到过女儿如此痛切的叫喊。

“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件事千万不能这么干。说定啦。”

这个礼拜天已经是晚夏。性急的别墅业主及早歇业,白桦林深处可以窥见封闭的门扉。门口的信箱犹如没有鸟儿的巢箱,悄然而在。归途中,马背上的父女各怀着不同的心情眺望着这一切。

木宫一家离开轻井泽。

依子等待着。自打那次大火烧伤之后,依子从未如此期待丈夫的回归。

她觉察丈夫摇摆不定。依子很清楚,丈夫处于一种难言的不安之中,他孤独,谁也不愿搭理。可以说,这位尘封的女子看人的眼光仿佛长人一倍。依子发现,周伍似乎是个堕入情网的少年,这位日渐冷静的男子,看到自己的观念无法改变世界,立即陷入感情的泥沼之中。

“不久他就会来找我商量,除此之外他无路可走。”

依子心里充满自信。

朝子一边上学,一边经常去会俊二。奇妙的是,她和他的交往,令她始终带着得救般的明朗的容颜。假若爱上了斑鸠一,就会厌恶同别的男人亲近,订婚的事实也就成了沉重的心理负担,不是吗?可是就像父亲所教导的那样,同年轻的未婚夫共演一出交往的戏剧,成为生活中唯一的慰藉。朝子心灵空虚,眼中没有喜色,但嘴边不住含着微笑,轻松地谈着话。她在俊二身边,扮演一个彬彬有礼的姑娘,瞒天过海,惹人艳羡。此事令这位硬心肠的俊美的女孩儿兴味十足。

朝子回到东京,立马秘访斑鸠一的画室。他不在家。据婆子说,自打轻井泽回来,立即到远方旅行,说是到年底才能回来,至今去向不明。

于是,朝子每当从莫名的罪恶感和对那位枯草丛中倚杖而立的孤独男子奇妙的爱心中逃脱出去,沉溺于昏庸的交际世界的逸乐之中时,不能不抱有如下想法:

“爸爸教我的一切,仅仅是心灵上形式化的生活作风,而现在却成为我眼下唯一的支柱,真是奇妙。”

她成了夜总会的常客。每到十一点半,她一身良家女子装扮,蹙眉而起,示意俊二开车送她回家。于是,这位幸运的司机,无条件地绝对服从朝子的命令。

他一度在回家的路上,将车子开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受到朝子一番责备。她女教师一般,轻轻拍打着他那握着方向盘的手背,说道:

“结婚前不行。我不是美国少女,我是传统派。你要是强迫我,我也许会自杀。”

第八章

九月下旬的一天,暑热好不容易消退了。

夜里,周伍从公司下班回家,看到依子早已换上睡衣,正要回到二楼卧室去。他难得地在楼梯上把她叫住,问道:

“朝子呢?”

“她还没回来,可能又和俊二去夜总会了。看来,婚约期间很忙。”

“关于朝子的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依子不由笑了。这一瞬间让她等得好苦。

她两只手扶在桃花心木的栏杆上,扭着身子,面对着丈夫。看样子,她很乐于采取这种不稳定的姿势。

“朝子的事,也就是说和俊二有关?”

“可以说是的。”

周伍将一只脚踏在第一级楼梯上,一只手烦躁地抚摸着拟宝珠柱头。

“俊二已经有了一个五岁的孩子。想必那边已经全都安排妥帖了吧?”

“什么?”

周伍摇晃了一下,僵直地站在那儿。

“哎呀,这事你不知道?”

依子说罢,登上楼梯,她知道丈夫一定会跟上来。

周伍坐在依子的卧室里,久久不肯离去。这种事儿,好几年都没有出现过了。依子悠然地品味着胜利的喜悦。感情上的恶作剧,早已失去必要,她只需将那位奇妙而热情的密探——斑鸠一暗中搜集来的资料,像老僧数落古刹珠宝一般,一一对丈夫说明,这就够了。

听着听着,这位可怜的父亲,联想起晚夏的轻井泽,朝子痛切的叫喊突然打断他的提议。如今,这喊声又在他的耳畔震响。

“啊!这样不行,这事不能这么办。”

朝子自从表现出那种突然的变化,想必她对俊二的秘密已有些耳闻。难道朝子真能超越那样的痛苦吗?那个心高气傲的姑娘,仅仅为了爱情,就敢于同屈辱战斗吗?如今,那女孩儿正愉快地依偎在情郎身旁,星眸微启,坐在夜总会的椅子上吧?她的那颗心不住受到嫉妒和屈辱的折磨,却又无法离开那个男子。她只好保守秘密,佯装不知,又不好正面责问那个男子。对于周伍梦想中朝子的未来来说,这真是一次彻头彻尾的悲惨的蹉跌。

依子冷静地将孩子和女人的照片、信笺等资料全都摆出来,都是些残酷的事实,她用一副路边小贩的嗓音说道:

“呶,这是五岁孩子的照片,不愧是父亲血脉,长得很可爱。这个,是母亲的照片,据说是一位在酒吧工作的女士(依子故意用了“女士”这一尊敬的说法)。她是俊二去国外一年之前结识的……还有,这是另一个女人的照片,刚从美国归来,就立即搞上了。还有一个女人,另外……”

周伍忍不住心头火起。

“你为何要搜集这些东西?”

其实,这恰好是依子等待已久的问题。

“为了朝子啊,这也是身为母亲的义务。做父亲的一个人哪里照顾得到?首先,朝子是个受到偏颇教育的女孩子。”

周伍久久沉默。依子乐意看到丈夫的沉默,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她很清楚,这个打击使得周伍连发怒的力气也没有了。

“明天朝子打算做什么?”

“听说要去参加朋友的生日茶会。”

第二天是礼拜天。一个仿佛又回到夏季的闷热的日子。从早晨起雨一直下下停停。一个转瞬,酷烈的阳光照射在庭院中湿漉漉的草木之上。

朝子一心期盼着想知道,斑鸠一是会轻易放过她的这桩婚事呢,还是怒不可遏地出手捣乱。即便毫无结果,她也要再度访问他的画室。于是,她借着出席朋友生日茶会的名义,换上礼服,下午离开了家门。

“那个可怜的人儿,因为我,致使他的生活和工作变得一团糟。”

比起这个,俊二做出了何种牺牲呢?俊二同朝子的结合,除了俊男配美女这个干瘪无味的定评之外,其他还有什么意义呢?

朝子依偎在俊二身边时,从未忘记自己的美貌,一旦想起斑鸠一,就立即忘掉一切。长久的思虑甚至使她做出这样的狂想:要是自己也被汽车碾成瘸腿,那才幸福呢!她登上画室所在的斜坡拐角处,一辆高级轿车没摁喇叭突然驶过去时,她真有想过要是撞上了该多好。

画家阴暗的家中寂然无声。婆子满含凄凉地反复唠叨:

“他还没有回来。究竟到哪里去了呢?我成天价为他担着心哩。”

“我一定要见他,能不能想个办法?”

“这个嘛。”

此时,朝子敏锐的耳朵听到一声熟悉的响动,那是画室里传来的,是小椅子的摩擦声以及站立起来时假肢发出的刺耳的机械声响。

“他在家!”

她连忙脱掉鞋子,走了进去。

“不行,不能进,小姐!”

看到这拼命要阻拦的模样,她明白了斑鸠一在家。

朝子拉开画室的门扉。

强烈的阳光透过玻璃天棚的帷帘洒满房间,斑鸠一持杖立在屋子中央,稍稍歪斜着身子,问道:

“你来干什么?我对你没有什么用了。”

朝子反手关上屋门。

“我有事找你。”

“你还是那么任性。”

朝子径直走向斑鸠一跟前。

“说吧,什么事?”

“我想见你。”

看到朝子泪眼蒙眬,斑鸠一面带惊讶的神色。

“你可别吓我,到底出什么事啦?”

同周伍教导的礼貌规范正相反,朝子激烈的表情出现在脱去美丽的能乐假面的脸上。然而,正因为表现得如此率真,使得朝子显示出绝世的娇媚之态。

“我已经喜欢上了。”

残疾人伸出手臂,抚摸着朝子的肩膀。

“怎么回事?喜欢上谁啦?”

斑鸠一对朝子未作任何回答的沉默甚感欣喜,他亲切地说道:

“不要说傻话了。世界上不会有那样的事。”

朝子默默凝视着斑鸠一的胸脯。画家猝然像老鹰展开羽翼,捕捉小鸡似的紧紧抱住面前的女人。紧接着,自朝子的樱唇至整个脖颈,风暴般地一阵狂吻。

永桥俊二不久接到未来岳父木宫周伍的电话,命令他午后务必到木宫家来一趟。这青年并非是个轻易服从的主儿,但由于生性随和,还是答应了。周伍说要派车迎接,但俊二自己开车前来。

昨晚没有睡好的周伍,两眼泛红。太阳穴一阵阵刺痛,双颊也时时发生痉挛。他示意不要让依子进入客厅,用人上茶后,没有他的召唤不许进来。

俊二冒着暑热轻松地上路了,他只穿一件高级的T恤衫。由于改变了计划使他满心不快,所以故意用这身打扮来见周伍。

凸露出坡顶的木宫住宅的房顶,在夏日的阳光下,看起来,黑魆魆一派阴森。俊二边驾驶车子边透过轿车的前窗凝望着,有了不祥的预感。他觉得,那里与其说是朝子的家,毋宁说是那个面颊印着疤痕的歇斯底里的女人及其伪君子丈夫居住的黑暗的城堡。

他被引入这家唯一的西式房间——二十铺席晦暗的客厅。这座完全遵照周伍的喜好统一布置的房子,在这位美国归来的青年眼里,只不过是故弄玄虚,是对那种发霉的维多利亚王朝建筑的滑稽的模仿。青年忖度着,等周伍死后,他将劝说朝子将这座老宅子卖掉。俊二是精神分析的信徒。他坚信,任何妄念只要经过分析,都会烟消云散。一心留恋这些家具,在他看来也是一种妄念。

平素难得见到阴沉着脸面的周伍出现了。他穿着和服,手里拎着一只特大的牛皮纸资料袋。俊二看见端茶进来的小姑娘瞥见周伍,像蓦地吹灭的烛火,表情黯淡地迅速退出客厅。

主客分别坐下,默默相视。突然,周伍将牛皮纸袋里的照片和信笺,胡乱倒在绣花桌布上,问道:

“这些是什么?”

衰老的手因激动而震颤,刹那间,俊二想起百老汇剧场前,双手哆哆嗦嗦摊开伪劣珠宝的老古董商人。

俊二看着,立即察知了这些残酷资料的意义。他不由一怔,但丝毫不感到愧疚。他早已在心中打点了一番,只是故意做出看上去很夸张的感慨。令他惊讶的是,这些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青年狡黠地笑了笑,他明白,这个时候此种微笑比起凄凄惶惶更具有青春的感召力。

雨来了,窗户上蒙上白茫茫的水雾,但周伍不想去关窗户。青年轻快地站立起来。

“要关上窗户吗?”

“不要!就那么放着。”

过了一会儿,青年用有些过于明亮的噪音说:

“我打赌,我一定使朝子将来幸福。我有这个自信。”

“自信?具体怎么办?朝子总不能立即去当五岁孩子的母亲。”

“那一方可以用金钱解决。这一点,我父亲也应允了。”

俊二口里吐出所谓“金钱解决”的时候,这个词儿似乎没有那么卑贱的铜臭,他只不过模仿自己十分了解的父亲的口吻罢了。况且,到了这个年岁,又恰是什么都想学得老成的年龄,俊二使用“金钱解决”这一说法,让他感受到自己是在与大人交谈。

周伍听到这个轻薄的年轻人口里吐出这个卑贱的词语,不由一阵颤栗。他鄙视俊二的“人格”。来自欧式教育的伪善的精神主义,又在这位实业家心中“昂首挺立”了。

“竟然是这一类人。我对此毫无所知……”

周伍忿恨难平。周伍本是一位善于掌握女人心情的恶魔的阴谋家,但他自愧于对年轻男人的心理一无所知。这位女性崇拜主义者,从未对年轻男人抱有任何关心。

周伍看着这位青年被华美花纹的T恤衫罩住的胸脯,认为也是出于世间恶趣,一阵恶心。

“这副打扮,完全是在寒碜我呀。况且,那个推销员一般的粗野的胸膛,竟然也拥抱过朝子。”

周伍想到这里,眼前一派漆黑。他感到,自己正在同那些充满恶趣、行为低劣的现代风潮作战。

他鹦鹉学舌一般苦苦地重复着那句话:

“金钱解决……金钱解决……可是,朝子不能因此而得救啊。”

“老伯(他这样称呼)怎么也糊涂了?一个独身男子,尽管有着各种各样的行为,一旦结了婚,自然也就开始了另一种新的生活,不是吗?”

周伍的辩白连他自己也觉得古板:

“我本打算将朝子送给一个纯洁的你啊。”

“纯洁?”俊二再次强忍住冷笑,“您该不会把我当成初中生吧?”

“朝子为你而恼恨。她已经够苦的了。”

“不会吧,老伯,您把这事儿对朝子说了?”

“我没说,也不想说。但凭我的感觉,她都知道了。”

“我全懂了。那么,您找我来有何事?”

“我要你解除婚约。”

“这是朝子小姐的主意吗?”

“我还没同朝子商量。”

“那不是胡闹吗?朝子绝不会赞成解除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因朝子小姐爱我。”

周伍脸上出现了无可名状的苦恼,过了一会儿他说:

“这我知道。”

“既然知道……”

“不,朝子不能与会在这样的事上沉沦的姑娘混为一谈。她是我倾注全部精力养育大的女儿。可以说,这孩子是我打造的一件艺术品。为此,我在她身上付出多少心血,这是你们这些人无法理解的。”——他的眼睛突然闪亮,单刀直入地逼问青年,“你真的将朝子……”

“这个您放心,绝对放心。您问问朝子便知。”

看到对方过于激动,俊二反而冷静了,洋洋得意地回答。对这种正大光明的答案,俊二感到满心的宽慰。他暗暗怀着恶作剧的心理,打算对周伍孩子般的罗曼蒂克狠狠嘲弄一番。但一味自我陶醉的周伍,却没有识破俊二的此种用心。

“总之,朝子必须幸福。因为我塑造的是完美的女性。那孩子一旦陷入不幸,就意味所有女人都会陷入不幸。那孩子是这个世界上幸福的榜样,我要使她终生躲过任何的悲哀和痛苦。即使那孩子的幸福罩上半点儿阴影,我也不堪忍受。”

“其实,我所交往的女性都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依然是幸福的。我使她们具备了这样的能力,即便处于痛苦和悲伤之中,也能马上找到幸福。即便是五岁孩童之母,她的后半生也将会于不幸之中迎来幸福。”

“你的一厢情愿,我决不答应。”周伍提高嗓门,“只要关系到朝子,我决不答应。那种扭曲的所谓幸福,和我所说的幸福截然不同。”

“要是朝子小姐答应了,怎么办?”

“朝子?不可能。”

“朝子小姐会答应的。因为她爱的不是老伯您,她爱的是我。”

“什么?”

“瞧,嫉妒了吧?”

青年四两拨千斤一般地应对。他想,被精神分析法激怒的人,还算什么现代人?他从礼节上将周伍当成现代人,但必须把这种关键性的分析,明明白白送进周伍的耳鼓。俊二尽量带着一副亲切的表情,他的脸上没有一点儿恶意,如果说英俊是个缺点,那么他最大的缺点就在这里。

“您服了?我一开始就觉得有些蹊跷。老伯的感情并非父女之爱,你爱朝子小姐,朝子小姐爱我,这只不过是极普通的三角关系罢了。”

“满口胡言,你!”

周伍愤激地吁了口气。如此的暴怒,使他显得比俊二更像个青年。

周伍有一套关于人生的重要思想,尽管这种思想为世人所耻笑。但是,对于眼前这位青年来说,这个世界没有一件堪称重要的事情。

俊二善意地微笑着。

“青春必胜,老年必败。这是我在美国亲身体验的真理,可这位老人却不肯承认。我对这位老人不抱任何敌意,我怎样才能使他明白这一点呢?”

然而,这位美青年缺乏充分思考的习惯,只顾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我不打算跟老伯您吵架,我只想告诉您,朝子小姐是会跟我来的。”

“眼看就要堕入不幸。”

“是走向幸福,没错。”

“那孩子不是为了受到伤害或陷入泥沼而来到这个世上。”

“您要是这么说,那么从别一种意义上讲,可以说她如今早就陷入泥沼了,不是吗?”

“你说什么?”

“她在父亲执着的情爱之中长大成人,已经弄得浑身污泥,我要把她从泥沼里拯救出来。”

“你是个卑鄙小人!一文不值。你哪里懂得什么纯粹的感情?”

“您那是纯粹的感情吗?我说句公道话,您的感情很不纯,甚至是不干净的痴情。”

周伍满脸通红,愤然而起。俊二不由大吃一惊。因为这位青年将率直看作是一种美德,所以他无法理解,美德竟然可以使人大发雷霆。总之,他摆好了架势,要是动起手来,他一拳头就能将对方打翻在地。

周伍关于自己本人以及妻子,进而推及女儿,有着一个小小的审美方面的梦。如今,这个雕花玻璃般的美梦被打碎了,他还不明白这满腔的愤激正是由此而来。他的梦平和而有序。周伍完全可以在梦中沉湎不醒。

他的嘴唇不住颤抖,激烈跳动的心脏几乎冲到嗓子眼儿,理性全然丧失。

周伍举起拳头。他生来第一次做出这样的动作。

青年站起身,后退了几步。

“滚出去!给我滚出去!”

周伍大叫。

俊二口角浮现着微笑,走出房门。

凯迪拉克的发动机声从门前渐去渐远。周伍眼前一黑,倒在地毯上。

依子极其冷静地给斑鸠一打了电话。

“丈夫终于倒下了。朝子在你那里吧?请你赶快带她回家。”

斑鸠一接到电话,面色苍白,他站起来催促朝子快走。他的拐杖不断杵向前方的地面,急匆匆下了斜坡,那步伐简直不像是残疾人。

“出了什么事?干吗这么急?”

朝子追问着,斑鸠一没有回答。

叫了一辆出租车,不到十分钟就抵达木宫家。两人发现周伍躺在长椅上,医生正在给他注射。

朝子险些倒下,斑鸠一一把将她扶住。依子见了,用冷静的语气呼唤着朝子的名字。

“朝子,你不能倒在他怀里。看来,我的感觉没有错,你果然在他那里。我可不是嫉妒你啊。”母亲温存地抚摸着女儿的胸口。

“这个人不适合你。他非常适合我。朝子,我现在实话对你说,自打轻井泽以来,他一直是我的情人。”

朝子本能地挣脱身子,看着斑鸠一。斑鸠一不看朝子,他甩开拐杖,波浪般地一瘸一拐走过去,他挽起依子的臂膀督促道:

“夫人,有话慢慢说,别太激动了。”

“可不是嘛,我已经同你多次提起过了。朝子,你不觉得我们很相配吗?你看看我的火伤。”

她走到晚霞辉耀的窗边,将葡萄色的火伤疤痕正对着太阳。

医生怯生生地站起来。

“诸位少安毋躁,先生已经脱离危险。他是一时太激动,心脏承受不住而发病的。”

“怎么样?我早说了。”依子出言似冰,“这个人不会死的。大不了,他是假装死,好让我们放心一下。啊,真滑稽!”

依子非哭非笑发出一声胜利的呐喊,偕同斑鸠一一起离开屋子。

朝子低头瞧着父亲的脸庞,只见他茫然地睁着两眼。那双一直追逐朝子的眼睛,犹如两个小小的水洼,在朝子的眼下无力地闪着光亮。

“已经没问题了吧?”

“没问题了。”

医生回答。

“请到那边休息吧。”

朝子镇静地说。她向女佣递了个眼色,示意她陪医生到别的房间去。

窗外夕阳如火。庭院的绿树映着太阳,耀目争辉。朝子拉上花边窗帘,来到父亲身旁,双膝跪在地毯上。

“原谅我吧。”周伍也不看朝子一眼,他用浑浊的嗓音低声说,“我拆散了俊二君和你之间的关系。我就是因为这个而过于激动晕倒了。原谅我吧,我使你变得孤零零一个人了。”

朝子正承受着别一种感情的打击,她无暇考虑父亲的误解。尽管父亲想得太过分了,但有一点正像他所说,朝子变得孤零零一个人了。父亲尚不知道另一个丑恶的败局,朝子也不打算告诉父亲。

“原谅我吧,我知道你深爱着俊二君。但我亲眼看到俊二君陷你于不幸,我便拆散了你们。”

朝子感到有些不解,她觉得父亲和自己简直是殊途同归。当下,她所承受的丑恶的打击,并未使她受到任何伤害。她感到一个永远不死的崭新的朝子又在自己体内诞生了。朝子已经化为一名大理石般强固而澄明的宁馨儿。

“爸爸,看看我。”朝子说,“我一点儿也不怪您。我……”

周伍抬眼望着女儿。

朝子满面红晕,眼睛美丽而又明亮。窗外的夕风微微吹乱了她的头发。在周伍眼里,朝子完全是一位女神。

周伍沉浸于莫名的平和之中,僵硬的舌头放松了,也敢于凝神打量女儿了。

“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了。”

周伍嘴里嘀咕着,朝子跟着重复了一遍。然而,同样的语言,在女儿嘴里却有着更为深刻的余韵,使得周伍心中充满神秘的幸福感。

“嗯,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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