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吻

女神  作者:三岛由纪夫

诗人A习惯于用鹅毛笔写诗。他在晚上就寝前写诗。提起抒情诗,自古都是歌颂恋爱的,他如今写的诗,无疑也都属于这一类。


月牙儿沉落在远方的山林,

那形状多像你微笑的红唇。

你的红唇在树林那边微笑,

啊,那遥远的山上的森林。

稀疏的树木像一枚枚绣扇,

透视着你那笑吟吟的红唇。

扇子呵……


这位诗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今夜,哪是什么月牙儿,而是少见的皎皎圆月。首先,拿扇子作比喻倒是令人大惑不解,眼下是秋天,随着夜晚的来临,写字的手背也感到寒凉。

性急的诗人写些与当下的季节不合的诗句,倒也不会引人注意,但“扇子呵……”这么一停顿,整首诗都像是破旧的秋扇,成了过时的东西。况且,这位诗人不是那种所谓“有才能”的诗人,到了秋天就专写秋天过日子。他写起诗来,冥思苦索,鹅毛笔一直抵在嘴唇上。

他的动作很突然,似乎用这种动作激发灵感。然而,出来的不是灵感。光洁的鹅毛在唇边湿润润地滑过,于是,双唇上产生一种微妙的飘摇不定的甘美的感觉。

他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心神不宁地环视周围。他烦躁地重新将扔在桌上的鹅毛笔拾起来插进口袋。他踢开滚落在地板上的威士忌空酒瓶,走向窗边。他打开那扇小小的窗户,眺望郊外电车路口闪烁的信号灯。诗人仿佛下了决心,他一把扯下墙上的风衣,两手胡乱插入袖筒,满头乱发也不梳理一下,只对着那歪斜的镜子瞅了半秒钟,飞也似的跨出房门。

满月的夜晚,这一带大街已经寂静下来。飘浮的云层经朗月雕镂,看上去玲珑剔透。诗人边走边想,这炫目的月光定会有X射线的作用吧。它只能清晰地照出人心所在,但不能治疗任何疾病。

他开始攀登一座斜坡,房子就在坡顶上。

一位稍稍与众不同的小姐住在坡顶的房子里。她自称是画家。她有个奇怪的习惯,只在夜间挑灯作画。的确,夜间的水果之类看起来滋润,就像女人。

她有很多男友。这些男友对她唯命是从。为了给夜访的朋友提供方便,画室通往庭院的门扉绝不上锁。但是只要她冲那些男友说一声“回去”,他们就立即回去;叫他们“住下”,他们就睡在她用画室的椅子排列而成的摇晃不定的板床上。也许有人会想,干吗说这些有失礼貌的话,(不是说坏话,还请谅解),她是个身心纯洁的小姐。

推开低矮的白漆大门,便听到露滴似的铃声。庭院里开满波斯菊和大丽花。夜里的波斯菊,紫红的花朵看起来漆黑一团儿。

画室的窗帘拉开了,小姐窥视着庭院。她面庞暗黑,只有头发的轮廓令A感到目眩。她看是A,主动走去打开大门。

“……现在画静物画呢,真有意思。你在干吗呢?快进来呀。”

“晚上好。”诗人傻乎乎地打了声招呼。

画室里格外明亮,桌上那眼熟的不锈钢咖啡壶,光洁冷艳,熠熠生辉。另一张桌子铺着故意弄皱的粗格子桌布,胡乱堆满了苹果、梨子、青橘、柿子和葡萄。

“至少要画好一幅苹果和梨子,怎么样?拿去当作水果店的广告。”

诗人若无其事地开着玩笑,随后便将他从自己家里小心翼翼带来的一包什么东西,轻轻放下来,仿佛一不注意,就会打个粉碎。那包“什么东西”,他也不知是什么。不过有一点,他确实变得有些气急败坏起来。

“你这个到处行骗的蹩脚诗人,你的诗送给殡仪馆作广告人家都不要。”

小姐垂下那一不留神就皱成双下巴的柔软的下巴颏儿,一边笑一边给他个迎头痛击。她坐在低矮的三脚椅上,左手指勾着颜料盘,继续画着水彩画。在诗人看来,就像小学生的绘画,既天真又丰富。然而,从美这一点说,不管怎么看,还是比不过白搪瓷颜料盘上彩虹般的颜色更美。而且,瓷盘眼里突露出的玫瑰红的鲜活的指头,更增添一层色彩美。

诗人趁着小姐全神贯注画画的好时机,滴溜溜瞅着她低俯的芳唇。那芳唇比任何水果都更加馥郁馨香。她能答应我吗?哪怕仅仅一秒钟的接吻也好。接过吻我就立即逃掉。

小姐好像对这位尴尬的客人头疼起来,调起色彩来焦躁不安。绘画丝毫没有进展。看样子她有些歇斯底里,尚未濡湿的笔,蓦地放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咬起来。于是,绘画又停滞了。她将笔尖猛地从牙齿之间抽出,无意识地开始抚弄着双唇。

诗人不由露出陶醉的表情。

小姐面对前方,稍微带着沙哑的嗓音发话了。不知何时,笔尖儿蘸着红色正涂着苹果肉。

“来做什么呢?这么晚。”

“诗……关于诗,总也写不好啊。”

“我也一样。不过,还是各自分开,单独一人才能写好。你还不回去吗?”

她带着特征鲜明却无恶意的微笑,回头朝诗人望望。她发现他的上衣口袋刺出一截长长的鹅毛笔。

“哎呀,你打算到这儿来写诗吗?”

“为什么这么问?”诗人紧跟着问,随着她的视线看到鹅毛笔,这回才像极不自然的少年,脸颊上露出过分的红晕。

“噢,这个嘛,我带来是想送给你的呀。”

“哎呀,那太感谢啦。”小姐狡黠地笑了。

“作为回赠,等我画完这些水果,全部送给你。”

“不,那个,我想要那个,那支画笔。”诗人下决心说了出来,这回脸色又稍稍苍白了。

“这个吗?”她看看自己纤纤玉指间夹着的画笔。

“叫我好为难呀……唉,好吧,你要就送给你。”

就这样,诗人放下了用惯的鹅毛笔,拿走了她抚弄过樱唇的红色画笔。他顺着斜月照耀的道路,一个人无精打采地走回家去。此外,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作者为何给这个故事起了个“接吻”的题名呢?有人明白,也有人不明白。这个倒无所谓,作者模仿《伊索寓言》中的说教,最后想再撮合一下。那就是:

“小姐啊,请跟诗人交往吧。为什么?因为再没有比诗人更加安全的人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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