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纯爱

女神  作者:三岛由纪夫

那天早晨,良辅夫妇作了一次长久的清凉而爽适的接吻。

说是早晨,天空刚麻麻亮,他们来到露台上,互相从对方的唇际,感受着黎明时分薄荷水般的空气,接着再用舌尖儿互相抚弄着夜间焦灼的口腔内的热流。这是一次久久不倦、永无休止的接吻。

各处传来鸡鸣。果树园的树木笼罩在迷离的雾霭里。虽说已是五月,他俩依然感到肌肤冰凉。妻子玲子穿着蓝色睡袍,双手搂着丈夫的脖颈,踮起脚尖儿,乳房从无袖衫的袖口溢出,看上去像在微微的晨风中摇荡。

玲子看起来不像是四十五岁,一身毫无倦意的雪白的肌肤,疲惫似乎藏在内部,沉淀于心底了。虽然有时候看起来透明如黑色的沙砾,但那已经不属于肉体的领域了。怎么说呢?这么说吧,她对表面的肉体加以精心保护,维持不变,不受世间任何事情的影响,以免搅浑生命表层透明的清澄。活着,变老……俗世间一切尘芥,堆积在机体深部,不再属于肉体领域了。或许可以说那是精神的领域,是经常进行腐败和分解作用的垃圾处理场,是虽生已死的领域……然而,它绝不会波及她的外侧,影响到她的肉体。

年届半百的良辅同样如此。两人初会时,俊男俏女,堪称是天生的一对儿。良辅二十三岁,玲子十八岁。经过战争期间七年的交往,战争结束后,良辅复员回来。两人结婚时,良辅三十岁,妻子二十五岁。二十年的婚后生活中,两人没有生孩子,整个世界始终只有他们两个人。

战后,良辅在父亲遗留下的住宅里,无所事事地度过了二十年。没有人知道为何会这样。有人说,是得益于战争结束前夕良辅的母亲从外国偷偷运进的大量宝石。据说母亲在雪花膏瓶底藏了好几粒十克拉以上的宝石,带回了日本。

然而,父母死后,良辅为了维持他们夫妻的生活,确实发挥了理财的才能。他针对各个时期的经济形势,因势利导而致富,过着游手好闲的日子。这种无所作为的生活本身,就是对于某种事物的复仇,两人巧妙地管理着财产,灵活地使用,仿佛从这个世界一旦失去就不会再来。他们生活在唯有两个人的爱的天地。

他们生活在唯有两个人的爱的记忆里,这样说也许更适当。他们将一分一秒都赌给了那最初的相会、那美好的最初的惊愕中了。玲子从五十岁的丈夫身上,反复窥见了他二十三岁时的面影;良辅从四十五岁的妻子那里,不断发现着她十八岁时豆蔻年华的形象。

这是一种怪异的事吗?如此将主观的美的幻影使得别人也能感受得到,这种事是根本不可能的吗?其实,两人打从结束实际年龄二十三岁和十八岁以后,亦即自他们的二十四岁和十九岁以来,这件事对于人生或者对于推进人生来说,成为两人最重要的课题。实际上,他们始终执拗地追求着,毫不气馁。他们多次回到最初的幻影之中并对课题加以确认,他们异常年轻的外表促成这一愿望的实现。

然而,不论如何年轻,总是有限度。他们渐渐躲开白昼之光,同时也厌恶夜间人工之光,独爱傍晚和黎明时分的微妙之光。在这种暧昧的自然光线中,五十岁男人和四十五岁女人,沐浴着仅有自己轮廓的某种微妙的自然的惠爱。他们知道,唯有在这样的暧昧之中,自然才会放松苛酷的法则,将他们远方青春的反照加以保鲜,像那山头曙色一样。

玲子至今还清楚记得,自己十八岁时,偷偷从母亲的化妆台里拿出香水搽。当时,良辅还夸奖说那香水很香。因此,香水对于她来说,是人生最为庄重的香气,玲子只有在和良辅那种特别的场合里才搽。而且,现在更是不可离弃,每逢良辅需要闻到这种香水的时候,玲子便心领神会,就像自己十八岁时所做的那样,想尽办法使自己的胸脯不断升腾起淡淡的幽香。

如今,这种香气又飘溢于两人相拥的露台之上。这时,四十五岁的玲子实实在在变成了十八岁。

良辅的家位于多摩川对岸东京外侧,从二楼露台看过去,眼下广阔的果树园远方,嵌着一线银白的河水。最近,这一带车辆多了起来,不过良辅家得到前面果树园的保护,挡住了噪音,每逢朝雾萦绕之时,好像面临乳白色的湖泊。

现在,玲子穿着蓝色睡袍的身子,即使浸在五月早晨的冷气里,浑身也像火炉中燃烧的炭火一般灼热。良辅爱抚着的玲子的身体,每个部位都具有爱的敏感的回应,那肉的摇荡,随着良辅手指的伸展,都能一一传递着苏醒般的新鲜的颤栗,犹如一位将全身力气集中在足尖儿上的少女,一切都是为了回到她的十八岁。

良辅身强力壮,他同二十年相厮守的妻子接吻时那种真率而恍惚的心情,不像是五十岁的男人。他仍保有青年健壮的膂力,他那抚摸妻子香发的手指肚儿,同这种膂力互为表里,蕴蓄着年轻人青春的震颤。

这是一次美好的接吻,多少年了,他俩从未品尝过如此纯净而飞翔般的接吻了。

不用说,为了筹备这样的接吻,他们付出巨大的努力,进行了为世人所侧目的复杂的人工试验。然而,唯一不容怀疑的是,这瞬间的接吻,于此世是自然的事,两人为了成就这瞬间的自然,强使自己付出了巨大的不自然的努力。

这是不得已的事。为了对抗自然、欺瞒自然,然后再次调动自然本来的朴素的力量,必须最大限度发挥人的智慧。开始的几年,两人只是借助诗和想象力,然而诗和想象力一次性的性质,很快使得回溯同一源泉的努力干涸了。自己所要呼唤的神祇,依靠诗和想象,仅仅露过一次面。他们一旦切身感到这种无效,两人便通过演技试图挽回。演技的特征虽然在于反复多次才能生效,但为了反复,必须保持心境冷彻才行。

两人所要唤起的事是单纯的。一个五月的早晨,清炯炯的少女的眸子投射在可爱的青年身上,原野上朝露瀼瀼,地平线上高高耸峙着战争和生存的不安,分别在即,接吻犹如晨光最初的一闪,掠过两人青春的唇际……多么难忘的爱的幸福的姿影啊!然而,结婚二十年来,丈夫总是在那里,妻子一直在那里。但谁又能归咎于此呢?“在那里”这一事实是无可改变的;“在那里”一旦变得确实,腐败即行开始。他们不同于世上一般夫妇,极尽全力抵制腐败和分解作用。

……诗、想象和演技也都用尽了,此时两人便想出个不自然的方法,并徐徐实行之。这恐怕是倦怠之极人人都会想到的办法吧。可是,他们却将此作为世上最为美好而圆满的方法加以运用。他们所要达到的目的,仅仅是在五月的一个早晨,在少女的朱唇上实现一次圆熟的接吻。于是,他们两个开始利用他人。

利用他人这件事所带有的冰冷的轻蔑感,成为二人热情的保证。他们甚至认为,对年轻人如此严冷的轻蔑,正是对他们施行正当教育的手段。

……就这样,如今,良辅和玲子,在五月里一个泛白的露台上,结为一体了。

他们深知,如此美丽的永远充满青春激情的一对儿,寻遍天涯无觅处。自数年前起,良辅一直使用进口染发剂,他的头发光亮如漆,即使触摸也不会弄脏手指。玲子的美丽自不待言,她那忽闪于薄薄眼睑内的满含喜悦的眸子,是微带皱纹的眼睛周围白皙肌肤的中心,流露着敏感的少女的精魂。

两人深深懂得,接吻的巧妙之美,产生于纯真和圆熟稀有的结合,透过绣花窗帘看过去,将会显得多么美好,多么恼人,几乎达到非人间的纯净。

接吻久久持续下去,鸡鸣不已,天光渐渐将两人的轮廓染成樱桃红。

突然,一个黑影,从帷幕后面跑到露台,扑向他们两人。

问——姓名和年龄?

答——山胁武,二十一岁。

问——在哪儿上学?

答——L大学文学部,几乎不去学校。

问——家里几口人?

答——离开父母,一个人住公寓。

问——父母允许你干这种事吗?

答——不允许。我父亲是一家中小企业的社长,他想尽办法让我把他那个小公司继承下来,我对这个丝毫不感兴趣。因为不景气,眼见着老爷子的乐天主义也到了头。可他自己还以为干得很好呢。不过,老爷子的特征是,他一旦生气发火,就给我钱。他认为,光生气不给钱,儿子就会走邪路,干坏事。所以我就拼命惹他发怒,拼命捞钱。靠这些钱,我独自搬到了新宿百人町公寓。

问——你和宫崎百合是在哪儿认识的?

答——当时,我常去一家名叫“Funky[意为骤停打击乐,由黑人爵士乐演变而来]”的登摩店。

问——“登摩”是什么?

答——就是“摩登爵士乐”的意思。不知道吧?一般来说,我还是喜欢克利福德·布朗[[Clifford Brown(1930—1956),美国爵士乐歌手,小号演奏家],对他喜欢极啦!这家登摩店“Funky”的老板是布朗尼[布朗的爱称]的粉丝,他只听布朗尼的唱片,我也经常到那里去。我在那儿认识了百合,当天晚上,我和百合两个一时都恍恍惚惚起来。当晚,百合到我公寓来,从此我俩就搞上了。

问——你同百合的肉体关系持续多长时间?

答——半年左右。其间,时断时续。我俩虽说都燃不起激情,但却是一对极好的搭档。百合也很喜欢克利福德·布朗,那种“充满男性威力的富有光泽的‘tone’”,真叫人受不了。她还转卖了一些爵士音乐杂志。说实话,比起两人睡在一起,还是互相肩并肩,共同欣赏布朗尼的唱片更幸福。

一天晚上,我们正迷迷糊糊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客人走了进来。“Funky”灯光昏暗,仔细一瞧,似乎是个穿戴时髦的年轻女子,再加上又是个白嫩的雌儿,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可是,当那个女人坐在同我相邻的坐席时,我立即看出了她的年龄。她虽然浓施粉脂,但无疑是个相当老的婆娘。

别看我这样,我也不是很会看女人的年纪。她显得十分年轻,过于装嫩反而讨人厌,所以真格的青年女子,是不大打扮得过于年轻的。一个三十岁的女子,欲出卖即将逝去的青春,当怀有不同于二十多岁商品的自信,因而其肤色没必要显得光彩照人。我认定她是个四十岁的半老徐娘,这推测不会错。

“妖怪。”我想,心情稍稍愉快起来。

“Funky”内的人,出售的不是年轻、美貌,而是傻气和粗丑,所以一遇到这类有钱的异色人种,就有些不很自在的倾向。不过,我反而感到劲头十足。

女人和我相向而坐。四目一旦交汇,露出蒙着轻雾般的微笑。我也回报以微笑。不过,这瞬间里身体飘飘然的感觉令人难忘。百合立即注意到了,她摁着我的膝头说道:

“卖给她了?”

“算了,对方是个老婆子。”

“可以大赚一把,给我买辆跑车吧。”

在这类登摩店里,顾客之间很容易交朋友。女人请我喝酒,我们三人说了好多话。那女人很健谈,她说丈夫是个醋罐子,她一个人来这种店里玩,要是被他知道了,真不知会如何遭殃呢。我联想到自己同百合的关系,女人如此想象男人的嫉妒,完全是出于自恋的缘故。

三个人混得烂熟,女人看透我和百合的关系不过是临时派对儿,便对百合说:

“你呀,与其到这种地方瞎串,不如去彩虹饭店的酒吧看看吧。那些老爷子们成群结队,专门寻找像你这般水灵的年轻姑娘。”

那女人提供了这样的情报。

问——当晚你和那女人立即发生关系了?

答——哎呀,别着急嘛。那女人开始时尽管滔滔不绝,但百合离开后只剩下和我两个人时,不知为何,她立即僵化,开始显现出一副不谙世故的样子。没想到她会变得如此坚守难攻,我一方面觉得人老珠黄还这么装模作样,一方面又对她泛起奇妙的兴趣。

女人穿着紫堇色西服,这身衣服倒显得格外合体。不过,这类打扮或许令人觉得下贱。况且,生涩的少女气和中年人的素朴,奇怪地搅和到了一起。要是单单突出一方特色倒还好办,但她却是一方强使另一方变得更加奇怪了。

再说,我们年轻人的世界,对于那些觍着老脸挤进来的成年人,不论是男是女,我们都具有难以抑制的感到轻蔑的权利。女人爱时时向我投以媚眼,而我却把她当作一只乞食的狗,只觉得恶心。

我想让她表现得更大方些,可她即便什么也不做也会显出像个罪犯似的坐立不安。看到她如此过分的恐惧,我又泛起个念头,想故意折磨她一下。

不管怎么浓妆艳抹,小巧的鼻翼和耳轮上,总是透露出女人青春不再的衰败之相来。声音甜美而与年龄已不相称,听起来总觉得有些拿腔作态。不过,我也并非不喜欢如此花了大钱、打扮得金光耀眼的丑态。我去跳舞,她噘起嘴唇,那副具有说不出的风仪和文雅的唇型,充满了我所全然不晓的那类年长女子的威严。我想,她若满头白发,完全不化妆,我会更加爱她。

“这时候要是被丈夫看到了就糟啦。”

她坐在夜总会的圆桌前,一边神经质地打量着周围的客人,一边附在我的耳旁说。

“怎么,你不是到‘Funky’物色男人的吗?”

“你这么一说,我还有什么话呢,不过……”

“那么说,你很爱你的丈夫吗?”

“我不爱,我怕他。”

“好啊,那倒挺刺激哩。”

我给她来了句俏皮话,感到很痛快。

当晚,只是接了吻。女子接吻时的反应,颇令我销魂。那种仅限于处女的初吻才会有的惊天动地的神态,那番不能不令人怀疑的夸张的演技,果真能使她感到其乐无穷吗?我多少有些腻烦。临走时,她向我手里塞了些零钱,又说下回在“Funky”见面。

问——给你多少零钱?

答——五千元。不小的金额,老实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拿女人的钱。

问——当时你没有表示过不要吗?

答——我有意地稍稍犹豫了一下,那女子便说:“替你交学费了,收下吧。”

问——“交学费”,是什么意思?

答——那个,我不太清楚。

问——同女人第二次见面,又是怎么回事呢?

答——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必须先说说我同百合的事。我同百合是第二天见面的。奇怪的是,两人的友谊当天就完全断绝了。

这是因为,关于两人前一天的事情,都不愿详细说明,几句话就含混过去了。我之所以说两人,是因为我很了解百合这个女子,她前一天晚上同我分手后,是决不甘心就此打道回府的。以往,我们两个无所不谈,眼下对于她的事,我将永远保持沉默,对谁也不说破。

问——那么,你同那个女人第二次见面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答——那女人比从前越发消极了,也更加懂得如何吊我的胃口了。她动不动就不停嘀咕,说要是被丈夫知道就糟了,一旦走漏风声,肯定要被杀死的。

我知道,她这是为了刺激我而耍的手段,于是我不怀好意地对她说:

“你如果年轻二十岁,你先生也许会吃醋的。”

“我要是年轻二十岁,你猜是多大?”

“你自己数数看。”

我冷酷地撂下一句话,女人的眼神显得凄凉了。

女人身上穿戴华丽,搽的是我所不知道的高级香水。我注意到她那样子,有时似乎突然会想起别的事来。我和女子去逛夜间公园,钻入树荫,就像大多数情侣所做的那样,逢场作戏一番。女子像少女一样颤动着身子,当然,该做的都没有进行到底。

问——“当然”,是指的什么事?

答——就我来说,已经不想再深入了,如果女人不主动诱导的话……否则,说不定我会稍稍迷恋上她。

问——你明明知道年龄相差很大,依旧对她那么执着吗?还不是为了钱?

答——若说为了钱,不错,我一向积极主动地追求钱。我看到女子把脸藏在暗处才安心的样子,似乎感到有几分可怜。女人一旦在暗处,逐渐活跃起来,她像少女一样朗朗地笑着。听到她的笑声,很像十八岁。摸摸她的手,肌肤格外滑腻,或许是被草叶上的露水濡湿了的缘故吧。

我暗下决心,千万不可忘记女人的丑陋以及可怕的年龄。这种冷静的认识是和一种陶醉连在一起的,那种感觉近似欣赏cool jazz[清凉爵士乐]。我心中对她保持着轻蔑。这个女子害怕现实,要是那样,我就把她所害怕的现实紧紧握在手里交给她。

问——你的回答太抽象了,和我们要求的不一样,回答得更具体一些……后来,你同那女子继续一进一退地交往下去,每次都拿了她的钱吗?

答——是的。

问——女子还是经常说,要是让丈夫知道就糟了之类的话吗?

答——是的。有时走在大街上,她突然惊恐地瞪大眼睛,说看到丈夫在某个角落正盯着她。她还说:“我怕见阳光,不是为了隐藏年龄,而是因为太阳就像丈夫的眼睛。”她说的太滑稽了,我拍拍她屁股,女人愣了一会儿,含着眼泪说道:“谢谢你。”

要是真的对那女子很蔑视,我早就强使她跟我一块儿睡觉了。

问——不过,最后还是拿到了你同那女子发生关系的确证。你是怎样一步步引她就范的呢?

答——那天晚上,我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欲望,实在忍不住了,就邀那女子到旅馆去。既然邀她来,如果今夜不玩她一把,我的自尊心也不答应。可是,那女人颇为沮丧,她恳求我再等上一天。她说,要是住在城中的旅馆里,丈夫肯定能嗅到,她会找个安全可靠的地方,所以还是等到明天晚上吧。

问——那么,你就等下去了?

答——我的轻蔑使我等下去了。

问——后来呢?

答——第二天半夜里,女人打扮得比平时更加花枝招展,她亲自驾着红色的MG[Morris Garages的缩写,通常译作“名爵”,英国产名牌轿车]轿车来了。在这之前,我不曾想象过她会开车。有这么舒心的轿车坐,我高兴地乘了上去。

“是我熟人的房子,在稍远些的郊外,但谁也不知道那个地方。我这就带你去。朋友说了,那个家一切都交给我了,所以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不能惊慌失措。”

女人提醒着说,车子沿着深夜的大街一个劲儿向前飞奔。穿过多摩川,渡过大桥,进入房屋稀疏的道路。月光下的果树园,暗影凄迷。

问——女人实际上是把你带到她自己家中去了。

答——可不是吗,不过,我这个傻瓜直到早晨都没有觉察出来。到了家,女人找出蜡烛,点上火,进入晦暗的玄关大厅,登上楼梯。

不是没有电灯,是故意营造氛围。我心里感到十分滑稽,但也暴露了女子怕光的心情。不久,我被她领到楼上一间宽大房屋的一个角落。露台的法式窗户垂着窗帘,只有一些朦胧的光线照射进来。屋内到处黑压压摆满了庞大而古老的家具,分割成条条块块,内里什么也看不见。

沿着墙壁放着一张长沙发,上面躺着两个人。当时,我似乎听到遥远而低微的切切私语声,以及女人非哭非笑不住嘀咕的声息。

“不必介意。”

听女人这么一说,我也就不在乎了。其实,我在啤酒里掺进大量海米那[Hyminal,一种催眠剂,又叫安眠酮、眠可欣]喝了,心里很踏实,感觉对任何事都能应付自如了。

女人在暗处脱光衣服,仿佛受惊似的扑向我。她那样子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可怖的认真的喜悦之情。对于年轻姑娘,我很了解。大多数女孩子,出于微妙的虚荣心,能控制自己的喜悦,将自己的喜悦藏在心间,暗暗算计着,猫儿一般一点儿一点儿将喜悦表现出来。她们善于将肉的语言,全都翻译成蹩脚的精神语言,不择场合地吐露些罗曼蒂克的话,把我彻底迷倒。

然而,这位四十岁女子,是我以往见过的人中堪称一流的女子。她躲在暗处,犹如夏夜天上的银河,放射着乳白色朦胧的光芒,融贯一切。而且,在她发出啜泣声的当儿,几次疯狂地捧起我的脸,在认清我的面孔所在之后,好容易用似能听懂又好像听不懂的声音喃喃地念叨着:

“阿良。”

也许吃了安眠药的缘故,我对这类事不放在心里,随即越发剧烈地爱抚着女人。那女人五次六次似乎呼唤着男人的名字,而且,要确认这个名字似的确认着我的肌肤。

我一点儿也不在意。在快乐之中,在抽象的欣喜之中,对世界全然漠不关心。我连自己也都毫不放在心上。在这一刹那,即便氢弹爆炸,我也将无动于衷,只管用足尖儿抚弄着她。

……恍惚之间,我睡着了。

问——就这样到了早晨。

答——说是早晨,醒来时房间里还有点儿暗。

问——醒来后你最初看到了什么?

答——我根本不想看什么,在黎明的冷气中,我清楚感到那女人已不在我身旁。我茫然地站起来,发现家具对面,横躺着个白色的东西,像是女人。我放轻脚步悄悄走过去,一面小心翼翼不碰坏各种古董;一面向那边靠近。虽然没有看清睡脸,我就立即认定是百合。“百合!”我小声呼叫着,摇了摇她。

问——百合很快醒了吗?

答——嗯。那女孩睡觉时很容易叫醒。

“你怎么在这儿?”

她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我,问道。

“那你怎么在这儿?”

“昨天我被一个男人领到这里来,他是我上个月在彩虹旅馆结识的老爷子。”

“是吗?我懂啦,咱们成了人家的工具啦,畜牲!有这样耍弄人的吗?”

“我知道了。”

百合是个头脑聪敏的女孩子,她一点儿也不慌张,坐在房间对面的沙发上,那地方是先前我睡的沙发的正对面。她呆呆地抚弄着头发梢儿,咬在嘴里。然后将脸转向窗外,暗示我注意向那里看。

问——当时,你从法式窗户外头的露台上看到了什么?

答——看到一对抱合在一起的夫妻。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夫妻,是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一夫一妻制的典型。我们被他们欺骗,当工具使唤。

问——那么,后来呢?

答——我一直看着。他们陶醉在接吻里了。

问——持续了多长时间?

答——五分钟……十分钟,似乎还要长些。

问——你看着他们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愤怒,还是怨恨?

答——不。

问——但是,感情逐渐昂奋,你的手突然碰到口袋,发现装着一把弹簧刀。你不由握在手里,抡起了利刃。你发怒了,对吧?你能说这是冷静吗?然后你迅速奔向露台,首先刺向女子,接着刺向她的丈夫。你犯下了罪行,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你们被利用了,当成了工具。你们还太年轻,若是稀里糊涂地发怒,多少还有些酌情量刑的余地。你们怎么不这样说呢?

答——不可这么说。因为不是一般的发怒。

问——不是一般发怒,又是属于哪种发怒呢?

答——叫什么好呢?要是赞美和发怒搅在一起,该叫什么好啊?愤怒中掺和着喜悦和憧憬,应该起个什么名字呢?

看到这对恶劣夫妇——不健全、非人性的夫妇的长吻,我渐渐感到“上当了”。我不光是受欺骗、被利用后的那种愤怒;还有一种失败感,就像水牢里的水一般涌上我心头。

为什么呢?因为那时候我就是这样的感觉:我们是冒牌货,他们倒成了正品。比起他们来,我们或许只是个影子,凭借廉价的青春,活该被这样一些人任意驱使。

好奇怪呀,他们进行长吻的当儿,随着慢慢明丽的晨光,两人渐渐发生了变化。那个老婆娘和老爷子确实变得比年轻漂亮的情侣还要更加年轻漂亮了。

我耳朵里满是鸡叫。在那不祥之鸟的鸣声里,他们变得宛若即将破碎时那瞬间的脆弱的瓷像一样美丽,在曙光的辉耀下,化作一派玫瑰红。我以前从未见过那样美好而纯净的接吻,今后再也不可能第二次见到了。

我举起刀子向他们扑去。

问——为什么?

答——他们太美了,是正品……就为这个,就为这个。此外,再没有任何别的杀害他们的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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