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人之家

女神  作者:三岛由纪夫

这个故事有点儿像童话,又有点儿像玩过家家游戏。不过,我现在就生活在那则童话之中。平时,我就爱吹牛,假如你不了解这一点,那么你肯定对我说的话深信无疑。

我今年终于定下了工作单位,大学也毕业了,在这个节骨眼上,迎来了春天。想起去年三月,大学二年级学年考试一结束,没等眼前出现踏入社会的不安,那时就早已坐不住了。

正如你所知,我去年很慎重,只修了很少学分。只是打算深入学好功课。二月十四日开始考试,三月二日就考完了。我躲开那些还在被考试的恶魔抓住不放的朋友,一个人尽情去逛银座大街。那天是三月三日午后四时光景。

离开家时本来要去看电影的,但反复无常的我,不可能养成那样的习惯,即看到报纸上电影广告一栏,记住哪家剧场几点几分上演,然后再离开家门。我飘然离开家,来到剧场前面,看看广告。如果不中意,再慢悠悠走到别的剧场前。

就这样,我走了四五家剧场。哪家的电影都不值得我花上一百多元钱。其中,也有一部受到好评的电影,不巧的是,我已傻乎乎地在考试前最不想看电影的时候看过了。其余的,要么就是死气沉沉的中年人的悲恋,要么就是加勒比海海盗遇险后获救的陈腐的罗曼蒂克,这些都不适合考试结束后第二天的心情。

我失望了,继续走下去。各个店铺的橱窗里,都插着桃花,搭起偶人台。原来今天是偶人节[日本每年三月三日上巳之日为“雏祭”,即偶人节,又叫桃花节,或女儿节。有女儿的家庭搭起偶人台,摆上各种漂亮的小偶人,还有菱形饼、白酒和桃花等,祝贺女儿健康成长],我现在才发觉。去年夏天,妹妹死了,家里只剩下比她大四岁的哥哥我一个人了。父母连从橱柜里拿出各种节日道具,摆在壁龛里的力气都没有了。

今天的确是偶人节。不过,这一天对于我倒无所谓。这是理所当然的,对偶人节抱有关心的大学生,除了那些能够胡诌几首俳句的乖僻的青年之外,还会有谁呢?

不管是不是偶人节,当天是早春时节一个晴美的日子。刮着尘土飞旋的大风的季节尚未到来。天空似寒冷的青瓷,拖曳着几缕飘忽不定的毛刷般的云彩。接着,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街灯和楼房的电灯及早点亮了,在路面上追逐着白天的光影。

我不嗜酒,我连独自到外头吃顿晚餐的钱都没有。如果没有好看的电影,我就只得返回位于世田谷的家。

然而,我喜欢一个人散步,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随意溜达,经过书店时就站在店头看上四五分钟的书,再离开那里。

或许你会问我,在那考试完毕第二天自由的傍晚,没有携手同行的女友吗?

没有。我虽然谈过恋爱,但没有其他什么经验。我真想大声疾呼:一部分成年人单凭想象,胡说什么战后青年没有一个不是十几岁就失去童贞的,这完全是脱离现实的臆测!不论哪个时代,青春的艰难较之外部更多的来自内部。在今天这个妨碍青春的外部障碍众多的时代里,反而得以不太注意内部障碍,因此,没有失却童贞的青年反而多了起来。这种相反的道理是存在的。

我不打算开始谈论这个问题。首先,这个歪道理不适用于我。

老实说,那时我没有专用女友。半年前是有的……她结婚了。

……鉴于此,我只好回家,回家也没有什么不好。不过我也并不打算硬要回家,只好漠然地在银座随处游逛。怀着这种心情来银座散步的人们,除我之外,肯定还有很多很多。

傍晚是人们出行最多的时刻。步行的女人们的脸孔,在距离橱窗遥远的地方,看起来若明若暗,恰到好处。我来到数寄屋桥四角广场,不想再沿着从那里通向土桥的晦暗的路径走去。那里的人行道行人稀少。从已经落下大铁门的D大楼再向前走两三座楼房,我发现一家时髦的弹子房。

正如你所知,我是打弹子的名人。我这种名人不值得骄傲。这种弹子房肯定是酒馆什么的改建而成,外表像山间小屋,内部的天棚上横着煤烟熏黑的大梁。三十台机器,只有七八个人。

在第一台机器上,我很快赢了两盒光牌香烟。小车在五彩铁皮龟面和颜色美丽的富士山后面旋转,钢珠通过那里之后,小车还在旋转。我总觉得那后面分别藏着一只小白鼠。不久,钢珠突然躲到铁皮扇面背后了,铃声一响,一下子流出众多的钢珠。

然而后来,不知是否因为担心而加以调整的缘故,机器完全不再流出钢珠了。我去领“光”牌奖品,还想继续玩,又买了一些弹子,物色一台能赢的机器,走向前去。凭直觉这台机器似乎能赢。

只见相邻机器前坐着一个女学生打扮的人,她正在拼命打弹子。乍一看,她扎着眼下很少见的辫子,乌亮的头发紧紧绞合在一起,充满生气的麻花辫,一侧下垂着,另一侧搭在肩头,仿佛作为一种标记,挽成一个圆环。

女子穿着素朴的、精心洗刷过的深蓝色外套,红白二色的围巾下,可以窥见内里的水兵服。一般说来,少女的领口总是覆盖着毛茸茸的胎毛,像老鼠一样,可是她的耳边到领口的肌肉,却白得耀眼。

我最初抱有窥视那张容颜的好奇心,可以说明显是因为她那现如今已经很少见的辫子。

我一边操纵弹子机扳手,一边侧目朝她脸部扫了一眼。

“哎呀,是死去的妹妹!”

刹那间,我想。

那印象太奇怪了。定睛一看,少女并不太像妹妹。她眉毛稍浓,圆脸,面颊上有酒窝(大概因为热衷打弹子,用力噘嘴而形成的),可爱的鼻子,大眼睛……这些方面都不太像妹妹。或许一见到和妹妹死时年龄相仿或同一时代的少女,马上就联想到妹妹,当时的我已经养成这样的习惯了吧。

这回我转过眼来,望着少女转动机器扳手的手指。

那指头似乎呈现出“梦幻”的样子,并不纤细,反倒有些粗糙和浮肿。握在扳手上的大拇指和其余四根指头,有些麻木而茫然地运动着,简直像是一副随心所欲的表情。指头用力时,那指头仿佛被什么强制一般,死死抵在机器的扳手上。

她那手指的动作引起我的注意。她只是死板地动着指头,不管投入多少,弹子全都白费掉了。少女堆积如山的众多弹子,只是机械性地逐一落入右边的洞眼里,手指也机械地动着。我看到她那指头似乎觉察出被人盯着,立即显得不自然起来。

我回过神来,抬起眼睛。这时,少女也在注视着我。

她笑了,眼睛没有笑。我第一次看到留下如此印象的眼睛。硕大而黝黑的眸子,深深凝望着我,那双眼睛闪现着外国人般的视线,流动着一种别样的难以理解的感情。不过,她的眼睛确实洞察了我的感情,宛若放射着黝黑光焰的熊熊烈火。那双眼睛实在难以形容。圆润而丰腴的脸蛋儿以及微笑,使我联想起熟透的橘子。

我的舌头僵直着说道:

“我教教你吧。”

少女默默地用力点点头。她那很大幅度的点头,简直就像赞成一项重大决定,颇为好笑。她的举动使我心情放松了。

“这样,一旦选定一台机器,首先将四根指头抵住扳手下方,大拇指压在扳手上。如果进球了就好,不进,则从下边抽出一根手指,用三根手指再试。就这样,一根一根抽出,直到进球为止。关键是大拇指以外的四根指头要配合好。”

“是这样吗?”

她很天真地照我说的试了试,扳手下的手指是三根时,钢珠陆续流出了许多。再试一次,又流出了许多。

她并没有显出非常高兴的样子。而且,对于钢珠的不断流出,也没有保留什么特别执着的表情,就像从卫生间镜前离去的女子,从老虎机的玻璃前离开了。

“哎呀,她没有跟我打招呼就回去了。”

我这样想着,望着她那双手抱着钢珠走向门口的背影。来到奖品窗口,她低着头说着什么,立即用手接过一盒光牌香烟,兴高采烈地回到我身边。

“这个,给,谢谢啦。”

“可以吗?”

我的性格是来者不拒。我把光装进口袋,瞧了瞧少女的脸,她说了句“再见吧”似乎正要走开。谁知少女却一言不发,一直没有离去。我只好又回到弹子机前。一直不顺,一个钢珠也没有获得。全都打完了,我掏出手帕,擦了擦弄脏了的手。

就这样,最后两个人肩并肩一同走出弹子房。我心里很高兴,肩并肩走着,也不瞧她一眼。

我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走了一阵,少女吊在我的臂膀上。这显得很自然,这样的动作一点儿也不令我吃惊。

“真奇怪,这姑娘好天真啊!不会是故意撒娇的野鸡吧?”

我们站在交叉路口。此时,少女热心望着空中电光板上的新闻报道,信号灯变绿了,非等我再三催促她才肯挪动脚步。

我们没有一定的去处。少女只是默默跟着我走。就像时常在街头遇见的小狗,走到哪里跟到哪里。这位少女就是如此。

我感到一种诱惑,很想仔细询问一下她的身世。不管她是哪类女子,反正我乃一介书生,穷光蛋不怕贼来抢。

“肚子饿了吧?”我问。

“嗯,有点儿饿了。”

少女含糊地笑了,她那毫不卑贱的笑颇令我满意。我们在有乐町车站前闹市的一角,走进一家面向学生的餐厅。接着,我问少女想吃点儿什么,随即要了两份鸡肉饭。提起鸡肉饭,可也算是受欢迎的晚餐吧?她安安静静吃着饭,不时抬眼看看我。

我百般思考,始终摸不透这位少女的心事。你听了也一样不明白吧?首先,她穿戴质朴,但在来往的行人当中,一点儿也不显得寒酸。

“你叫什么名字?”

我首先问她姓名。

“神田清子。”

“我说你啊,是不是会和这些来来往往的男孩子中的随便一个交往?”

这样问有些失礼,但看起来她毫不介意。

“哎,我只和你好。”

“谢谢啊。”我还有闲情做了个鬼脸,“不过……我,没什么特征,为何只选择我呢?真搞不懂。”

清子仰起纯白而可爱的脖颈,喝了口杯子里的水。

“我一见到你时,心想,就是这位了。从前好几次梦见你,你呀,同梦中人一模一样……今天不是偶人节吗?家里要摆设古老的偶人,喝白酒哩!家中只有我和母亲。今天早晨,母亲一边望着偶人台,一边说:‘你真像个女偶,可就是没有男偶啊。’”

“嗬——”我的兴趣越来越浓了。

“于是,我说道:‘好吧,我找个男偶来吧。’

‘可不,去找个来吧。只有这样才好庆祝偶人节呀。’

‘今晚上,我一定找个回来。’

‘啊,那敢情好。我马上祈求偶人菩萨,但愿能很快找到。’

‘妈妈,我以前梦见过一个人,今天肯定能见到他。’

‘他是怎样的人呢?’

‘他是个很好的人,妈妈也肯定满意。’

‘我等着,快些去找吧。’

于是,我今天就到东京来了。”

“到东京来?你家不是在东京吗?”

“虽属于东京都,但在北多摩郡呀。”

“哦,挺远啊。你一个人经常来东京吗?”

“我常独自一人跑来看电影。”

“没有朋友吗?”

“朋友?一个也没有。”

果断的语调里不含一丝感伤,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我很吃惊,对她的事很着迷。我们谈话之中,不管是汽车的喇叭声,还是弹子房扩音器播放的流行歌曲,都丝毫没能闯进耳鼓。不光如此,就连店里的留声机播放的爵士乐,也只像秋风过耳。我感到店里静悄悄的,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

说话的当儿,她那碗鸡肉饭早已风扫残云,而我还剩三分之一。

“不吃了?”

她看看我的碗问道。

吃完饭,你猜我们怎么着?说起来很自然,按照她的吩咐,我跟她去那个位于北多摩郡的家。

武藏小金井车站,从三鹰站再向前还有两站路。坐在中央线电车里的大段时间,其间,我对清子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正碰上下班高峰,到中野、荻洼一带这段时间,车上十分混杂,我紧紧攥着吊环,少女死死抓住我,车子每摇晃一次,我的外套的领口就被她牵拉一次。

我知道,热恋中的少女,一般不会露出呆痴痴的表情。她默不作声,只是好奇地瞅着我的织着杉叶花纹的外套。她的身个儿正好到我肩头,这期间,她用指头摸索着水波状的杉叶纹路,最后伸开手指,不住抚摸着我的领章。他把我当作一棵树看待。

“这枚J字徽章是什么意思?”

“表示法律。”

“法律?唔,好厉害。”

那种口气显得很麻木。两人望着车窗外近处新宿大街上的灯火。

今夜,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电车总是在灯光的中心停站、发车,接着又离开灯的乐园而远去。乘坐的电车就像一条船。心里总是想到航海,一直向着未知前进。

有空位子了,我俩坐下来,已经没有话题了。要想再聊下去,要么谈自己身世,要么向她发问,二者必择其一。

清子和我都望着正前方,紧贴着身子。我一点儿不觉得自己的长相像个男偶人。不过我倒想,我们正如一对包裹在丝绵中的偶人,被装在箱子里了。想想真好笑。

我们在武藏小金井站下了车,街道很短,立即进入晦暗的野外道路。我配合清子的步伐走着。只听到我的脚步声,加上又是刚买的学生鞋,走在东京中心大街上听不到声音,可在这幽静而又漆黑的道路上,却发出可怕的“咕咚咕咚”的巨响。我发现清子脚下没有什么声音,此种发现一时令我毛骨悚然。不过,这没什么奇怪,我注意到了,原来她穿的是帆布运动鞋。

她的两只脚走在黑暗的道路上,轻盈而无声,好似暗夜中的一对白蝴蝶。

夜气寒冷,我竖起外套领子走着。道路两旁排列着武藏野富有古老风韵的高大的山毛榉。走完这条林荫道,便是一望无际、耕作过的黑土起伏的柔软的农田。夜空分布着薄云,月亮尚未出。远方森林低俯的阴影,看过去一派模糊。

自行车的灯光摇摇晃晃走近了。

车上是个青年,他斜过来身子,朝我们睃了一眼又骑走了。

灯光照亮了我们的外套,这时我开始感到某种近乎色情的东西。那之前的过程是那么非现实,距离色情或恋爱十分遥远;眼下自行车头灯些微的圆光,突然将我们的二人同行变成了现实。

你想打趣,问我这时有没有接吻,是吗?行人稀少,路面黑暗,接吻倒是随随便便。不过,没有。我只是终于握了握她的手,那手很小,很柔软,而且很冷。

我一点儿也不认为自己很大胆。不过,刚一见面的姑娘,泰然自若地跟她一起来到远离人烟的地方,这无疑可以归入大胆一类的人种。然而,对于我,这一切都很自然,就像上了麻醉,什么也不考虑了。

清子左拐右折,通过墓地和竹丛旁边时,她似乎有些害怕,用力握住我的手。

不一会儿,从高高的篱笆墙一旁穿过,我听到了低微的水声。

“这里是什么地方?”

“河堤,那一排树木是有名的樱花树。”

可不是吗,黑墨濡染似的茂密的古老樱树,满树枯枝,排列在比道路高出半米的河堤上。

“那里就是我家。”

清子大声说道。斑驳的篱笆墙空隙里,漏泄出灯光。

“我们打院子里进去,吓吓她好吗?”

走到篱笆墙跟前,她压低了嗓门,声音甚至有些奇怪。接着,她拉起我的手,打开篱笆一角的栅栏门,走进院子。院子大约有二百坪吧,树木稀少,枯草倒伏在地上,随处生长着一簇簇山白竹。房子附近一带的山白竹,围绕着水盆,枝干高大,朦胧地映出室内的灯影。近旁一株古老的红梅,开着稀稀落落的花朵。

点灯的屋内,透过玻璃门看得很清楚。八铺席大的房子里,装饰着大型偶人台,铺着红毛毡,内侧偶人冠带上坠着璎珞般的金色小珠子,从庭院里看过去,摇摇荡荡,光明闪耀,好看极了。

一位初老的小个子女人,低着头坐在火钵前。榻榻米上摊开着杂志什么的,她一面烘手,一面阅读杂志。

清子穿着白帆布运动鞋跳舞似的边走边跳到玻璃门前,用手掌猛拍玻璃,发出几乎碎裂的声音。

从门外望去,小个子老太弹簧般地跳了起来。

清子高兴地大声喊道:

“妈妈,找到啦!”

我不好意思露头。我感到自己也变成长期藏在橱柜角落里的铅笔刀、纸袋、宝贝瓦盆之类的东西,今夜又要被那胖乎乎的手指翻腾出来吧?

神田家偶人节的夜晚十分完美,是我生平度过的最有意味的偶人节之夜。门外寂静无声,侧耳倾听,好容易才听到远方电车的轰鸣。

室内灯火辉煌,使得面对偶人台打坐的客人的心境一派明净。我发现自己胸前闪光的金扣子耀眼夺目,坐在那里很不自在。

“欢迎你来做客。”

清子的母亲对我深深行礼,我抬起头来时,她的头依然伏在榻榻米上。

这个家里,一切都是那般矫揉造作、装模作样地按照礼仪进行。清子到厨房帮母亲做菜,我一个人留在八铺席的屋子里。

灯火灿烂的偶人台十分美丽。这些偶人都是各个时代有来头的代表人物。首先,偶人的面部很精致。

最上段内侧偶人的背后,围着一圈儿小小金屏风,屏风上连金属零件都装饰着镂金花纹,如今是造不出来的,包裹在缎子内的红焰闪烁的雪洞[雪洞,以绢和纸等为外罩的灯烛]也一样。三人一组的官女、右近橘和左近樱[平安京御所紫宸殿南阶梯下西侧和东侧,分别种橘树和樱树]精细的绢花、五人乐队[从右至左分别为演唱地谣和演奏笛、小鼓、大鼓和太鼓的五个偶人]以及杂役等等,都做得精巧别致,古色古香。杂役滑稽的容貌,直接摹写画卷中庶民的脸型,惟妙惟肖。

菱饼盛在泥金花纹的高脚杯里,白酒斟在一对泥金花纹的金刚石小瓶内。那瓶子一如香水瓶大小。尤其令我惊奇的是偶人节道具之精密,包括台架、火桶等,一切都是宫殿风格的泥金画装饰。最下一段摆着各种古老木纹的偶人、御所偶人、象牙虎以及唐狮子。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清子的母亲端着饭盘进来了。紧接着,清子也一本正经地端着饭盘进来了。她坐在我身旁的坐垫上,将端来的饭盘放在自己面前。

我大惑不解。娘儿俩的饭盘小得令人吃惊。

夸张点儿说,那饭盘就像烟灰缸一样大小,里头或许是用镊子夹住制作的菜肴。饭盘里照旧有汤碗、饭碗。打开汤碗,漂浮着一小片淡红的面筋、三四根粉丝和一片菜叶。

我不知如何动手,感到很困惑。

清子乜斜了我一眼,笑了。

“要喝白酒吗?”她问。

“是啊,可以喝点白酒嘛。”母亲也跟着说。

我们的饭盘上,摆着几乎能放进眼睛内的木质小酒杯。

母亲暂时回厨房,拿来一只箭筒似的东西,里头插着长柄的小型铫子。口边装饰着红白纸蝴蝶,打着金银结子。

我手忙脚乱地拿起杯子,滴进一两滴白酒就满了。

“请干一杯,请!”

母亲煞有介事地劝着酒,我一口喝干了,险些把杯子吞进去。

斟了几次白酒,铫子很快空了,母亲不断起来去灌酒。我想,这多麻烦,因为在别人家,只好沉默。

这时,清子说:

“哎呀,醉啦,好痛快啊。”

“你喝了不少酒,别勉强。”

“我脸红吗?”

“哪里,一点也不红,灯光一照,亮晶晶的,就像女偶人一样漂亮。”

“妈妈,我,困了。”

清子似乎忘记身边还有个我,撒娇地说。她扭着身子坐着,两腿严严实实包裹在满是襞褶的裙子里。

“困了就去睡吧。”

“对不起,我去睡了。”

“可以吗?这孩子真的想睡了。”

母亲对我说着。我一点儿没有醉,也不可能醉,不过,我对场内的空气倒是真的沉醉了。偶人台上的雪洞灯光,在我眼中一派迷茫。

“请便吧。”

“哦,那好,去吧,清子。睡衣,到那边我替你换。”

“晚安,哥哥。”

清子第一次这样叫我,稍稍扭着身子站起来。

“哥哥再见,我先走了。”

娘儿俩去了,我猛然回过神来。

“我先走了”这句话,究竟什么意思?

母亲照顾女儿睡下之后回来了,我向她道别,母亲死活不放我走。我说还有电车,而且时间才刚刚十点钟。

我同母亲进行了长久的问答。我说自己家里不太允许无缘无故外宿,随口回绝了她。谁知,一旦瞥见雪洞内即将燃尽的摇曳的烛火里的小偶人,心里就动摇开了。我想起那个小辫子,心情从未变得如此不可理解。

“那么,今晚就麻烦您。”

一副古板正直的学生做派。不用说,卧室肯定是另外的屋子,那我就一边想着小辫子少女的幻影,一边慢慢进入梦乡好了。

母亲拿来了睡衣,我在她的劝说下换上了。

这当儿,母亲把偶人台雪洞中即将燃尽的蜡烛,换上一支新的,点着了火。她已经吹熄了另一侧雪洞中的烛火,她个子矮小,要吹灯必须踮起脚尖来。她把点着的那盏雪洞端在手里,领着已经换上睡衣的我来到走廊上。廊子上寒气逼人,打开顶头一间屋子的障子门,黑暗中有一股奇异的甜香。

“请吧。”

她说道。

华丽的友禅纺被子摊开在一边的床铺上,看到了雪白的枕头。母亲将雪洞放到枕头旁边,只见对面还有一个枕头,铺展在枕上的是一头乌亮的辫发。

我一时喘不出气来。

掉转过来的脸孔,在小小的雪洞灯影中微笑。接着,她默默掀开被子要我进去。淡淡光影下,少女的乳房看起来模模糊糊。清子脱了个精光。

通常,童男和处女共寝,不可能达到完全的行为。那天晚上,即便童贞的我那般陶醉,也没有推翻上述不快的结论。然而,像那天晚上那样足以出现奇迹和不该发生的事的夜晚,再也不会有了。想到这里,我无话可说。

翌日早晨,轻雾萦绕。她沿着河堤为我送行,最后一直走到车站。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到了检票口临别时,清子是说了什么的,我想。

“再见。”

她是这么说的。而且,她用那黑色火焰般的眸子一直凝睇注视着我,还握了手。

我没有再访偶人之家。

因为害怕呢,还是不愿将一夕幻影变为现实?

总之,直到最后,对于我来说,尽是些不可解的东西。或许我愿将这些不可解一概珍藏起来吧?大概只有一个合乎道理的说明:那是一个普通童男欢度的初夜良宵,此外再也不会有那样的事情了。

初夏,我结识了一位现实社会的女子。秋季过半,我被那女子给甩了。

当时,一股难熬的冲动袭击了我。我脚步狂乱地跑出家门,乘上中央线夜间电车,到武藏小金井站下车。

那是个秋月明媚的晚上,那次同清子一起走过的道路虫声如潮。月光将众多的树影映在路面上,描画出奇怪的形状。我脚步匆匆,一路小跑。为此,本该转弯的路我似乎走错了,不论怎么走,总是寻不到那座篱笆墙和通往流水潺潺的河堤的十字路口。

一家药房兼营杂货店和香烟铺子,这座简陋的店铺还没有关门。我向坐在账房内的看上去不太开心的老爷子,打听神田家的住址。

“噢,你问那疯子娘儿俩的家呀?”

老爷子忽然来了兴致,他用一副不同于面部不快表情的带有鼻音的语气说道。

“你说疯子?女儿的名字叫清子。”

“是啊,那姑娘和母亲都是性情沉稳的疯子,一对浪荡女子。离了婚的男主人给她们寄钱,她们整天价什么也不干。不熟悉的人不认为她们是疯子,她们已经掳掠过好几个男人了。有个时期,闹得满城风雨。可最近,谁也不再说了。那些风言风语的人,也都厌倦了吧。再说,近半年来,没听说有男人来过。至于她们是怎么生活的,没有一个爱管闲事的人前去窥探过。”

我受到打击,脸色惨白。问罢了路,也未好好道谢一声,就离开了店头。

去还是不去?我是多么犹豫不决啊!你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不过,我一边犹豫一边前进的当儿,听见了微微的流水声。那正是通往河堤的道路。

神田家就在附近。秋天里的篱笆墙,不像上次那般稀稀落落,但随着我往前走,篱笆墙内不时透射出闪烁的灯光。我来到栅栏门前,一推就顺利地打开了。我眼前出现了一座秋草离离、虫声唧唧的荒僻的庭院。

当时,有另一样东西从同一个位置射入我的眼帘。那件东西鲜红耀眼,闪闪放光,透过玻璃门看得十分清楚。偶人台装饰得同那天晚上完全一样。

也许你觉得好笑,仲秋之际还会有人过偶人节吗?然而,既是疯子,即便盛夏也有过偶人节的权利。

我定睛观察。

同样穿着水兵服的少女和矮小的母亲相向而坐。那位少女和身边有我在时同一姿势,同一位置,同一方向。面前,鲜红夺目的红毛毡上,内侧偶人金色的璎珞光明耀眼,摇摇荡荡。我的耳里满是秋虫的鸣叫。

我在原地站了好久好久。母女纹丝不动,简直就像木雕一般。而且,我以为,要是招呼一声,说不定会真的化作木质雕像了呢……

不一会儿,我离开那里,折回车站。

你会作何解释?

自打我那天舍她而去,母女两个每晚都是那样等着我吧?哪怕是秋天,女偶人也要欢度偶人节,直到盼得男偶人归来为止,不是吗?

也许你会说,这只是美好的设想吧。但大凡美好的故事,都不得不伴有美好的设想。假若发疯能够创造美好的故事,那么正常的我们平时所无法想象的美好的空想,不就只能靠发疯来实现了吗?

想来,你不会认为我在胡言乱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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