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锁的房间

女王蜂  作者:横沟正史

五月二十一日。

早晨,从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开始,智子心中就莫名地一阵阵骚动,这让她心情很沉重。其实不只这个早上,自从离生日越来越近,她几乎每个早上都会这样,但今日尤甚。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大家都认为今天可能会有东京方面的人来接他们。第二,昨天遇见的那个奇怪的僧人。第三,有一件事决心今天要做。

智子满脑子全是这些事情,她胡思乱想着,吃早饭时也一直无精打采。饭后,女佣来收拾餐桌。

“智子小姐。”

秀子一边把盛着编织工具的小筐拉过来,一边关心地喊她。不愿浪费一点时间的秀子总是有空就织点东西。一个人的时候织,吩咐下人干活的时候织,连招呼客人的时候,只要手空着,也会不停地舞动她的棒针。在她的脑海里,无论什么时候,针法的符号都会像电码一样悄无声息地划过。

——空针、下针并套针、下针、下针、下针、二并针、下针、空针、下针并套针、空针、下针、下针、下针、二并针、空针、下针……

这样,一片就织好了。要是不让她织东西,那她简直就像被抢了拐杖的盲人一样,无所适从。

“智子小姐。”秀子已经开始舞动棒针,“这可不行。你可不能老这么琢磨下去……不是都定好了吗?而且在东京的父亲肯定不会亏待你。”

“嗯……”

智子的回答很沉稳。无论内心多迷茫,多烦闷,她也绝不会在人前表现出来一丝焦躁,说话也没有一丁点颤音。她受到的教育告诉她,那样会显得人身份轻贱,她绝不会自降身份。可是昨天那件事……

智子忽然想问问昨天见到的那个怪僧的事。不光是现在,昨天晚上回到家以后,她心中就已经无数次涌起想要问个究竟的冲动。然而一旦开口询问,就必定要提及自己去了鹫嘴一事,这让她羞愧难当,最终难以启齿。而现在,她也已经失去了询问的机会。

智子犹豫不决地浮起微笑。

“我是不是特别窝囊啊?已经板上钉钉的事了,我知道现在怎么说都没用……而且我也不讨厌去东京住。其实我还是很向往去那里生活。可是……还是觉得有点怪怪的。我可是要和从小到大都两地分居的父亲一起住啊。”

“但这是你母亲的遗愿……她交代过,等你满了十八岁,一定要搬到东京去……”

棒针依旧在秀子手中穿梭,她的声音很冷静。

从我目前的描写中,各位如果不怀好意地揣测这妇人是个男人婆,就大错特错了。

秀子是个大美人,美得纯洁无垢。皮肤白皙,额头宽阔,眼中透着灵气。她在日本人里算是高个子,洋装穿在她身上十分相称。自从琴绘早亡,她从没穿过黑色以外的洋装。她在胸口挂着的银链链坠里藏了一张琴绘年轻时的照片,这件事是她的秘密。

“况且……”秀子的声音冷静依旧,“尽管是和你父亲一起居住,那也是在独栋的厢房……那可是一栋豪宅,一点都不输宫殿呢。”

秀子四月的时候去了一趟东京,对智子将要入住的新居观察了一番。

“父亲真是有钱啊。还专门为我新建了一栋房子……”

“是啊,是啊,那可真的是……”

智子微微踌躇了一下,横下心来说道:

“我……老师,其实我已经差不多决定了。既然是母亲的遗言,而且父亲也坚持这样……但是,我只担心一点,就是……关于文彦的事情。”

“……”

“老师,文彦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父亲偶尔还过来一趟,可是文彦少爷我一次都没见过。这不奇怪吗?我居然有一个素未谋面的弟弟。”

“智子小姐。”秀子依然低着头,“关于文彦少爷的事情我不方便多说什么。你自己去见一见他,自己下判断才最好。”

智子瞬间向秀子投去了探询的目光,但是她很快就放弃了。

“文彦少爷多大了?虚岁。”

“他已经十七岁了。实岁应该是十五岁零几个月吧……”

“虚岁小我两岁啊。”

一阵沉默。秀子还在不停地织,智子则静静望着自己的指尖。不知哪里传来了黄鹂的叫声。

过了一会儿,智子又用沉稳的语气问道:“老师,我外婆怎么样?”

“她老人家很好。但最近收拾行李什么的,可能有点累吧。虽然身子骨硬朗,毕竟年事已高嘛。”

“我觉得外婆很可怜。这么大年纪还要从住惯的地方搬到一个全新的环境去。”

“是啊。但比起和你分开,这样要好多了。你外婆要是和你分开,可是一天都活不下去。”

“对啊,我也一样。我也是因为外婆和老师您与我一同过去,才肯下这个决心。”

智子满十八岁之后就搬到东京和父亲一起住,这件事是早就定好的。忽然要带上外祖母和家庭教师同去,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但主要原因还是大道寺家没落了。二战以后,祸事接二连三,家运渐渐不济的大道寺家今年的情况更是急转直下,几乎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所以给家里的用人们放了假,暂时关闭岛上的宅院,全家搬到东京生活。

智子观察着秀子的神情,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

“老师,我去瞧瞧外婆。然后……”她顿了顿,“我想在家里到处转转。因为马上就要离开了嘛。别馆那边我也想去看看……”

秀子抬眼望了望智子,似乎什么也没发觉。

“好啊,那你去吧。但是尽量早点回来啊。可能今天来接我们的人就会到呢。”

“嗯。很快就回来。”

智子取了别馆的钥匙,觉得跟做了亏心事一样。但与此同时,好奇心和对冒险的渴望占了上风。她今天无论如何也得干一件事。

来到外祖母的房间,被褥空空如也,没有老人家的身影。

“啊,外婆去哪儿了?”

智子无意中走到回廊下,立刻为眼前的景象感到一阵心痛。

外祖母正在远处的山茶林间穿行。一棵又一棵,她在每棵山茶树前驻足,轻抚它们的枝叶。离得太远,智子根本听不到,但是外祖母恐怕在和每棵树讲话。她一定是在和倾注了自己心血的山茶林话别。

智子胸中一热,想立刻朝外祖母那里跑去,紧抱住她大哭一场。但她立刻又改了主意,迅速离开那里,穿过悠长阴暗的回廊,来到别馆的入口。这座别馆也有其他的门和玄关,但和主屋之间以走廊相连。

走廊的尽头是两扇对开的门扉,总是上着锁。它的钥匙挂在起居室的墙上,现在正被智子握在手里。

大门一旦推开,我想诸位一定会认为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之前那座古朴、守旧腐朽甚至颓废的日本传统住宅,经由这扇门,瞬间变成了流光溢彩的中华世界。

风格浓艳的雕刻,色彩绚烂的日用品,绘有中国美女的彩色玻璃窗,金丝银线绣成的龙点缀着厚重的深红色窗帘,无一不古朴而雅致,又完美地传达出昔日的富贵荣华。啊,在这个房间里,来自异邦的人们,曾经如何歌舞升平?

但智子并没注意这些。她快步穿过两三个房间,最后来到一幅挂在墙上的沉重的深红色帷幕前。

智子看了看四周,又听了听远处的声响,然后终于从胸前取出一把古老的大大的铁钥匙。啊,就是这把钥匙。智子今天的这场冒险源于几天前的一件事情。

两三天前,智子到后山的历代祖先墓前道别。她在每一座墓前虔诚地话别,特别在位于墓地一隅的一座坟前停留了很长时间。这是一座奇特的坟墓,只在背面刻有“卒于昭和七年十月二十一日”,除此以外别无其他。

但是,智子本能地知道这就是她生父的坟墓。她小时候,母亲经常在这座墓碑前哭泣,还交代过智子要一起守护好它。

智子在墓前久久地叩拜。这时,她发现紧挨墓碑的山茶树根旁有个小洞,有松鼠在那里钻来钻去。

“这种地方居然有松鼠筑巢啊……”

智子觉得此情此景很有趣,便好奇地向小洞中望了一眼。这时,她看到一件奇怪的东西。

咦?这是什么……

智子觉得不可思议,把手探入洞穴,将那个东西掏了出来。她觉得自己的脸瞬间变得煞白。那是一把大大的铁钥匙。

“啊,就是它!这肯定是那个上锁的房间的钥匙!一定是母亲把它埋在这里的。”

这么说来,似乎有人说过种下这株山茶树的正是母亲,就是在这座墓建好的时候……啊,就是那个时候,母亲把这把钥匙埋在了树下啊……智子一阵眩晕。

现在,智子手握钥匙,站在了帷幕之前。

她屏息静气,再次观察左右,手指颤抖着拨开了幕帘。幕帘之后有两扇对开的大门,上面雕刻着精美的凤凰,还挂着一把沉甸甸的挂锁。

智子从小不知梦见多少回这扇门后的光景。从她出生以后,这扇门就再不曾开过。不,不如说是从智子出生前数月开始,这扇门就被上了一道沉重的挂锁,门里的世界从此不见天日。

上锁的房间。

门后的世界无数次刺激着智子的好奇心,已经不记得多少次,她问过母亲、外祖母和秀子关于这扇门后的故事,请求她们开门让她看看。这些一向对她有求必应的人唯独在这件事情上坚决地回绝了她,而且绝不允许她再有想看的念头,也绝不许她对别人提起家里有这样一个房间。现在,智子就要打开这个房间了。

“都是这把钥匙的错。都是它诱惑我。要是它打不开这扇门,我就什么坏事都没做……”

然而,钥匙完全吻合。挂锁被打开了,命运的骰子已经掷出。智子推开大门,战战兢兢地朝里面望去。所有的窗户都被厚厚的遮光帘遮住,房间里一片漆黑。

智子摸索着按下墙壁上的开关,啪的一声,天花板上的吊灯亮了。不用说,这是琴绘的父亲铁马那一代人装的。

智子飞快地环顾四周,似乎没什么可疑之处。这里也遍布着浓艳的雕刻与色彩绚烂的日常用品。只是,这里更像一间卧室,对面的墙边有张巨大的床铺,房间中央是一张大桌,桌子两边对放着两把椅子,墙角还摆着一张类似长躺椅的卧榻。不用说,整个房间都是中式风格。智子就站在入口处,旁边除了两扇对开门扉以外空无一物。所有的窗户上都嵌着蔓草纹的铁格子。

这个房间在下面故事里的作用举足轻重,这些容我稍后再叙,现在只说一说智子眼中看到的情况。

卧榻上放着一个盛编织工具的小筐,没织完的毛线活儿上还穿着棒针。

“哎,看来老师以前也在这里织过东西嘛……”

智子开始觉得有趣,心情稍稍放松下来。她走进房间,来到大桌旁。桌子上扔着一把月琴。房间里的一切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五月天里,这个常年紧闭的房间空气闷热得令人窒息。

智子又仔细地观察四周,随手握住月琴的琴柄,正当她拎起月琴的一瞬间——

“啊!”

狼狈的叫声从智子的唇间冲出。尽管有琴弦相连,但是月琴的整个琴柄已断。一被拎起,琴身就歪歪斜斜地耷拉下来。智子吓了一跳,想把它放回去,然而琴身忽然翻转,露出背面巨大的裂口,裂口周围有漆黑的污点渗到琴身里。

“天啊!”

智子屏住呼吸,放下月琴,再度审视桌面。桌面正中间铺着一条中式的锦缎,上面绣着中国美人拉胡琴的图案,这条锦缎上也有一大片墨色的污渍如云一般晕染。

“天啊,这些都是什么污渍……”

智子大惑不解地望着月琴和锦缎。这时,一个恐怖的念头闪电般从她脑中划过。

血!

一时间,外祖母、母亲和秀子的脸庞走马灯似的在她脑海里旋转起来。那是每当她问起这个房间时三个人恐惧的脸庞……

智子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冷得像冰。她迅速把月琴放回原处,踉跄着出了房间。这时,她听到远处有人在唤她的名字,便赶紧锁上门,把钥匙藏回胸前,放下帷幕,飞快地朝声音的方向走去。

“啊,小姐,原来您在这里啊。老夫人和神尾老师在找您呢。”

在别馆的入口,智子和女佣阿静撞了个正着。

“啊,是吗?找我有事吗……”

智子尽量不让人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故意让目光停留在门上的雕刻上,露出好奇的样子。心里却如小鹿乱撞。

“那个,来接各位的人到了,从东京来的……”

“啊,是吗,是什么人?”

“是个特别奇怪的人……好像僧人一样,头发长长的……”

智子心里咯噔一下,望向阿静。

“然后,还有一位……名字很奇怪。”

“名字很奇怪?”

“金田一……什么来着,对了,叫金田一耕助。”


匿名的委托人

金田一耕助很茫然。

他一点都想不通自己在这个传说中的浪漫小岛上应该扮演怎样的角色。为什么非来这里不可?为什么这个奇怪的使者非要他来?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是件略显诡异的事情。

大概在两周前,他一连解决了两三个棘手的案件,决定好好休养一阵。好久没去温泉了,他想找个温泉静静地疗养一番。但此时忽然蹦出来的一封信打乱了计划,信是丸大楼四层的加纳律师事务所发来的。

“有事急需劳烦阁下。烦请阁下迅速来我事务所一叙。”信的内容打印得规规整整,寄件人署名栏有个非常漂亮的签名:加纳辰五郎。

金田一耕助有点犹豫。要是应邀前往,疗养计划就会泡汤。这让他有点不痛快。他真的太累了。但是不可否认,加纳律师事务所的名头还有加纳辰五郎的签名,对他来说实在是个不小的诱惑。

说起加纳律师事务所,那可是一流中的一流。所长加纳辰五郎是日本屈指可数的著名民事律师。金田一耕助很清楚,他们接的都是一流大企业和大商家的案子,偶有几单个人案子,也都是些大人物的。何况这封信上居然有所长亲笔签名,他实在有点按捺不住。

疗养与诱惑——狠狠斗争一番之后,还是诱惑占据了上风。他打了个电话,一个小时之后,在丸大楼四层加纳律师事务所的一间办公室里,他与名声在外的民事律师对面而坐。

“百忙之中请您过来,实在是不好意思。久仰先生大名,这次请您一定出手相助。”

果然是个洞悉人情的名士。他完全不为耕助那奇怪的外貌所动,镇定自若地表达着恰到好处的敬意。看样子他已年届花甲,红润的脸色和雪白的头发形成鲜明的对比。这形象让人联想到古时候为人敬重的名士高官。

耕助提起自己正准备找个安静的温泉胜地休养一下,加纳律师闻言,眼角缓缓堆起一叠笑纹。

“那正好。您要是接了这个工作,顺便就能达成疗养的愿望。”

然后,律师开始娓娓道来。

“所谓工作,是要到伊豆南部的一座岛上去接一位小姐。赴京途中,那小姐会在修善寺住两三晚,您也可以顺便在那里泡泡温泉。然后再送那位小姐平安到达东京的家里,就完成任务了。”

金田一耕助疑惑地看着对方的脸。

“这是什么意思?有人会在半路上对那个小姐图谋不轨?”

要是如此,那他只有请辞了。他实在不适合当保镖。对自己的腕力,他真是一点信心都没有。

“不,没有这回事。要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会劳您大驾呢,金田一先生?”

“哦……”

“您一定很清楚,干我们这一行的,必须替委托人保密。”

“那是当然……”

“同时,干您这行的也必须替委托人保密吧?”

金田一耕助眉毛一挑。律师边笑边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两份文件交给了他。一份在信封里,另一份没套信封,只是经过两次对折。金田一耕助瞅了一眼信封,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世田谷区经堂大道寺欣造先生”。

那些文字全都是从各种印刷物上剪下的印刷体,没有统一的字号,大大小小歪歪扭扭地拼贴在一起。没有寄件人的名字,邮戳是神田锦町的,日期为四月二十八日。信封本身是随处可见的牛皮纸信封。

金田一耕助连忙把信件抽出来一看,普通的便笺上同样贴满了大小不一的拼贴文字。

警告。

不要从月琴岛把那女孩接来。

那女孩来到东京必会招致祸事。

想想她母亲的事情吧。

想想十九年前的惨剧吧。

那究竟是过失呢?

还是某人的谋杀?

那女孩的母亲有克夫之相。

那女孩亦是。

那女孩面前必将有众多男子血流成河。

她就是女王蜂。

她命中注定要将倾慕她的男子全部置于死地。

再次警告。

不要从月琴岛把那女孩接来。

既没有收信地址,也没有寄件人姓名。

金田一耕助脑门上直冒冷汗。那些大小不一的拼贴文字仿佛在质地粗糙的纸上跳起舞来。

耕助打开另一张便笺。这张也是拼贴而成,内容一字不差。他的冷汗又冒了出来,一股不可抑制的异样的战栗带着刺痒感,在他脊背上游走。

“这个的信封呢?”

加纳律师微微一笑。

“不方便给您看……那是委托人的秘密。他暂时不想公开身份。但是我可以告诉您,那个信封和这个一模一样。一样的牛皮纸信封上,贴满了剪下来的字。邮戳也一样,日期也一样。就是说,有人同时给两个人发了相同的警告书。”

金田一耕助再度审视这些信件。他想确认是否有指纹,但是一点线索也没有。这一定是个十分谨小慎微的人。

“那么您能跟我把话说到什么份儿上呢?就这些云山雾罩的东西,恕我难以从命。”

“您说得没错,请您随便问。能回答的我知无不言。”

“先得告诉我那位小姐的名字吧。就是警告书上的‘那个女孩’……我要接的就是她吧?”

加纳律师点头道:“她叫大道寺智子。”

“噢,就是说和这信封上的收件人大道寺欣造有血缘关系?”

“不,并没有血缘关系。欣造是这位小姐的养父。”

“这样啊。那么那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委托人呢……他和这位小姐又是什么关系?”

律师轻叹一声。“不行,这个恕我无可奉告。这是委托人的秘密。”

“大道寺欣造和他的养女智子至今为止都是分居两地吗?”

律师点点头。

“这次他要把她接到身边来?”

律师又点点头。

“这是谁的意愿?是大道寺本人吗?还是那个匿名的人……”

“是双方的意愿,也是智子已经去世的母亲的愿望。智子今年五月二十五日就要满十八岁了,到时候就要把她接到东京来生活,这是早就说好的。其实,就是为了给她找结婚对象。”

金田一耕助猛然想到了警告书中的那段话:

那女孩面前必将有众多男子血流成河。她就是女王蜂。她命中注定要将倾慕她的男子全部置于死地……

金田一耕助无法抑制胸中的骚动以及几乎穿透脊背的战栗感。

“就是说,有人想阻止这位小姐来东京这件事,是不是?”

律师目光黯然地点了点头。

“那个人是谁呢?”

“不知道。大道寺和匿名委托人都完全没有头绪。但是金田一先生,奇怪的是发出警告书的人好像知道智子和匿名委托人的关系。要是不知道,就不可能发这样一封警告书过来。可是智子和匿名委托人的关系是绝密,除了委托人本人、大道寺和我,应该不会再有谁知道了。所以我认为,这封警告书有很重要的意义。”

金田一耕助凝视着律师的脸庞,但很快就把目光转向警告书。

“还有,这个地方说,要想想十九年前的惨剧,那可能不是过失,而是谋杀。您能跟我说说这件事吗?”

加纳律师缓缓地点点头。

“可以。但是,只在我能透露的范围内。知道了这件事,我想您就会明白欣造和智子的关系了。”他慢悠悠地、谨慎地开口道,“十九年前,也就是昭和七年的七月,有两个学生来到伊豆半岛南边的月琴岛上旅行。他们分别是日下部达哉和速水欣造。我先说明,日下部达哉是个假名。”

“那么速水欣造就是现在的大道寺欣造吗?”

“没错。他们俩在岛上待了两个星期左右,其间,年轻的日下部和岛上最大家族的女儿大道寺琴绘有了私情。两个学生离开没多久,琴绘发现自己怀孕了,就让人给日下部捎了封信……”

“啊,请等一下。您刚才不是说日下部达哉是个假名吗?那琴绘如何给他写信?”

“这个嘛,是他们的朋友速水在穿针引线。大道寺琴绘给恋人寄信的时候,总是通知速水欣造。他用的是真名,又留了住址。”

“哦,我明白了。”

“收到大道寺琴绘怀孕的消息之后,日下部十分震惊。他立刻赶往月琴岛。这是昭和七年十月中旬的事。”

“速水也一起去了吗?”

“没有,这回是日下部独自前往。没人知道身在月琴岛日下部和大道寺琴绘之间发生了什么。总之,日下部在那里逗留了两三日,随后死于一场意外。”

金田一耕助屏住了呼吸。

“啊,这就是十九年前的惨剧吧?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从悬崖上失足滑落。至少到目前都是这么说的,直到收到警告书为止。”

“那就是说,有些环节或许能证明,事实有可能并非如此?”

“不,这一点上我无话可说,因为尸体都那个样子了。真是粉身碎骨啊。”

加纳律师紧锁双眉。

金田一耕助把身体探到桌子上问道:“那您见过尸体?您去过岛上?”

“我去了。大道寺家族发现了尸体后,即刻发电报通知了速水。速水大吃一惊,赶到了那个……匿名委托人那里。但是委托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出面,所以由我代表他跟速水一起火速前往小岛。从那时起,我一直担任委托人的法律顾问。”

“那时您见到尸体,就没有怀疑过可能是他杀之类的吗?”

“没有,没想过。没工夫想。速水好像提了句有些奇怪一类的话,相比之下,我更担心的是日下部达哉的真实身份会暴露的问题。”

金田一耕助死死地盯着律师的脸。“就是说,相比查明死因,您当时光忙着隐藏日下部的真实身份了,对吧?”他语带责问。

“正是。您可以这么说。但是,当时我真没想过他杀什么的。为防止节外生枝,我们迅速火化了尸体,把骨灰带了回来。”

“看来年轻的日下部的秘密是守住了啊。”

“守住了。滴水不漏——”

金田一耕助心里油然产生了一丝兴趣。连速水都能看出来尸体的疑点,这个老奸巨猾的律师根本不可能漏掉。然而他宁可对这么重要的问题视而不见,也要拼命隐瞒日下部的身份。这个神秘的青年究竟是何许人也?

不知是不是因为察觉到金田一耕助猜疑的目光,律师有些狼狈地继续说道:

“怎么说呢,那个时候的情况,真的只能让人联想到意外死亡。而且在日下部死后,匿名委托人的确收到过他从岛上寄来的信,封在寄给速水的信里。在信中,他写得清清楚楚,要摘一些鹫嘴上——就是他跌落的地方——的羊齿蕨送给委托人。”

“羊齿蕨……”

“对,没错。匿名委托人对生物,就是动植物方面颇有兴趣,日下部每次出去旅行必会采集一些当地的珍稀动植物回来送给他。所以人们猜测他会不会是在采摘羊齿蕨时不慎滑落……”

“那封信现在还在吗?”

“当然还在。那是日下部的最后一封信,所以一直珍藏着。这次出现警告书事件后,我还把它拿出来重读了一番。倒是没什么特别……”

“除了羊齿蕨以外,信上还写什么了?”

“对了,还写了关于蝙蝠的事情。”

“蝙蝠?”

“对。他好像发现了某种不寻常的蝙蝠,说要拍照片寄回来。”

“那照片寄到了吗?”

“没有,可能是拍照之前就遇难了,也可能是在大道寺家的一片混乱中弄丢了……相机倒是还回来了。还有,我想起来了,关于蝙蝠,我也觉得有些疑点。”

“什么意思?”

“日下部在给匿名委托人写信时,措辞一般都很恭敬严谨,尤其是写到关于生物的部分更是如此。可是写到蝙蝠的时候,那语气总让人觉得是在开玩笑,好像有些事情特别有意思,特别滑稽,可笑得不得了。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这次重读依然如此。究竟什么事情让他那么开心呢?就算发现了再奇异的蝙蝠,也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吧?”

加纳律师好像对这件事特别在意,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金田一耕助不知为何胸中一热,可此时他做梦也想不到,蝙蝠的问题居然成了解决那个恐怖案件的关键所在。

“那个,您能不能跟我说说大道寺,也就是当年的速水呢?”

“哦,对了,大道寺……”加纳律师如梦方醒,“他在这起事件里可是做了很大的牺牲啊。当然他也得到了相应的补偿……我刚才说过,琴绘怀孕了,孩子的父亲就是日下部。这个问题日下部在写给匿名委托人的信里也清清楚楚承认了。所以必须给孩子一个户籍,绝不能让她成为私生女。于是在匿名委托人的劝说下,速水就和琴绘结了婚。琴绘是独生女,速水便入赘大道寺家。但是这桩婚姻的唯一目的就是给孩子一个户籍,不过是名义上的而已,我到现在都怀疑大道寺和琴绘之间是否有过夫妻之实……”

金田一耕助双眼圆睁看着对方。

“那琴绘这个人……”

“死了。她生下的孩子就是智子。在智子五岁那年……”

“可是,在那期间大道寺……”

加纳律师淡淡一笑。

“没有,大道寺和琴绘几乎没有同居过。结婚的时候速水还是个学生,后来一毕业就工作了。堂堂东大法学系头名怎么可能回到那个闭塞的小岛上?而琴绘怎么都不愿意离开小岛。所以名为夫妻,真的只是名义上,大道寺倒是偶尔去岛上看看她。久而久之,琴绘可怜他,就让自家一个叫茑代的女佣代替她陪伴大道寺左右。实际上就是一个侍寝的丫鬟。”

“原来如此。”

“但没想到大道寺看上了这个女佣,带她回到东京开始同居,算是妻子认可的小妾。不久,茑代怀孕了,生下了一个男孩,名叫文彦。这孩子也作为大道寺和琴绘的孩子上了户口。所以,现在大道寺家有两个没有血缘关系而且素未谋面的人以亲姐弟的身份登在户口上。”

“那茑代现在是大道寺的正室了?”

“不,不是的。茑代是个很传统的女人,说自己这种下贱的人怎么能成为大道寺这样名门望族的一员,就是不听劝。现在她管自己生的孩子叫少爷,文彦管亲生母亲叫阿茑。”

“那大道寺现在没有夫人吗?”

“是的,自从琴绘去世后就是这样。当然,除了茑代,他在新桥一带好像有好几个相好的。”

“看来出手很阔绰啊。”

“那当然了……他在五六家公司里做高管。在二战后的实业家里,也算是出色的了。不仅他自己有水平,在背后支持他的人也有实力。那位匿名委托人顾念着智子,不遗余力地支持他。”

“那就是说,这位匿名委托人是很有势力的人了。”

金田一耕助又忽然感到一阵奇怪的不安。

当天,金田一耕助回家后,便翻开绅士名录查找大道寺欣造的名字。

大道寺欣造(原姓速水)

明治四十三年三月十八日出生

昭和八年东京帝国大学法学系毕业

现职

武相铁道总经理,伊豆相模土地专务董事,骏河纸浆专务董事,三信肥料专务董事,松籁庄酒店专务董事

“怪不得出手那么阔绰。”

金田一耕助拿起笔来,画了一张大道寺家的家谱。


消失的蝙蝠

金田一耕助醉了。

他沉醉于这座拥有浪漫传说的岛屿那妖艳的空气。

他从昨天傍晚在船上望到琴柄岬的峭壁时就开始沉醉,方才又亲眼见到昨天装点琴柄岬美景的女人,便无法抑制灵魂的战栗。

多么美丽啊!她高贵、威严,又如大灵猫一般全身上下散发着性感气息。她自己自然没有发觉,却也因此更可怕,更危险。

她不经意地看向男人,不经意地蹙眉,不经意地微笑,抑或一脸纯真地飞红了双颊,轻声叹息。任何男人看到这一颦一笑,都无法不为之神魂颠倒。任何男人被她天真无邪的双眸注视,都无法遏制沸腾的血流。而且,她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金田一耕助边走在美丽的山茶花林中,边战栗不已。他想起了恐吓信上的话,信上把她比作女王蜂。

那女孩面前必将有众多男子血流成河……只要看她一眼,就无法否定这不祥的话语,无法保证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形。

金田一耕助再次回顾了把自己带到这座岛上的不可思议的命运。

最终,金田一耕助还是接受了加纳律师的委托,于五月十七日离开东京,先一步来到了修善寺。

松籁庄——加纳律师指定了这家酒店,说只要住在那里,大道寺家的使者就会前来相会。

根据绅士名录所载,松籁庄是与大道寺欣造相关的产业之一。这里本是某亲王的别墅,二战后伊豆相模土地公司收购了这里,改建成酒店。当然,这里不接待生客,要有相关人员的介绍信才能下榻。金田一耕助拿着大道寺欣造的介绍信,在酒店里好不威风。

金田一耕助非常喜欢这家酒店。松籁庄背靠岚山,面临桂川,远离近来越发俗气的修善寺街区,笼罩在一片幽邃之中。酒店附近有座东正教堂,常有教堂钟楼微颤的钟声传来。清晨和傍晚,还能听到修善寺的钟声。

酒店很宽敞,房间分成西式与日式,金田一耕助出于自己的喜好选择了日式。投宿当晚,似乎并无其他客人,宽敞的建筑物对面,来来往往的是一阵阵侍女轻巧的足音。尽管觉得自己有点多管闲事,金田一耕助还是忍不住怀疑,这样的境况下宾馆的经营是否难以为继。然而第二天一早,来到浴池的金田一耕助居然发现有人捷足先登了。那人好像已经入浴完毕,正站在镜子前擦拭身体。只瞧了那人一眼,金田一耕助就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金田一耕助也曾被抓去当兵,见过无数男子的裸体。但是像此人一般漂亮的身体,他还是头一回见到。那身体好似希腊雕塑一样匀称,宽阔的双肩,厚实的胸膛,肌肉发达的强壮手臂,紧收的蜂腰,从臀部到大腿的线条满溢着男人的青春与自豪。他的肌肤也那样出色,由于入浴而微微泛红的小麦色皮肤好像涂了香油一样泛起光彩,显示着充沛的精力。他的身高大约有五尺八寸。

面对眼前这具完美的肉体,金田一耕助对脱衣这件事有点踌躇了。他觉得露出自己一身干巴巴的肉来简直就是自取其辱。就在他犹豫着解不解衣带时,对方似乎会错了意。

“是我失礼了。”

他朝着这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皓齿,然后迅速穿起西装。轮廓颇深、立体感十足的眼睛和鼻子,简直与那样一副完美的肉身绝配,透着充满男性魅力的英俊。他看起来有二十六七岁。

早饭的时候,金田一耕助拉住一个侍女打听那位客人的事情。

“哦,您说的那位先生是西式房间那边的客人,他觉得这边的浴池又大又舒服才……”

“他在这里住很久了吗?”

“没有。昨夜很晚才到,比您大概晚一趟列车。”

“是从东京来的吧。一个人?”

“对,一个人。”

“是这里的常客吗?”

“不是,是第一次来。但有专务董事开的介绍信。”

“专务是……”

“就是大道寺老爷嘛。”

莫非那人就是所谓使者?金田一耕助琢磨着,继续问道:

“那位先生没问关于我的事情?关于一个叫金田一耕助的男人的事……”

“没有啊,没特别问过。”

“他叫什么名字?”

“多门先生,多门连太郎先生。”

这时,侍女忽然大笑起来。

“哎呀,这位先生,您究竟是怎么了?对那位客人这么上心。”

“没有,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在想他是否就是我要等的人。”

金田一耕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那人颇感兴趣,事后想想,这或许就是预感吧。

多门连太郎——有着如同希腊神祇一样风貌的他,正是接下来要给各位讲述的故事的主角。

不过现在还是先不说他了。那天,整整一日,金田一耕助都是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到了第二天十九号的傍晚,侍女告诉他大道寺先生的使者来了。

“哦,使者现在在哪儿?”

“在大厅等着。”

大厅位于西式房间和日式房间之间,两边的客人都可使用。金田一耕助穿戴完毕——仍旧是那套破旧的哔叽料斜纹上衣和裙裤——来到大厅时,在大厅角落的乒乓球台处,一位二十二三岁的肤色白净的纤弱青年正和一位十六七岁、看上去身体瘦弱的少年嬉闹着打球。两人旁边有一位三十五六岁的瘦小妇人,穿着朴素而精致的衣服,正无精打采地揉着额头。

大道寺先生的使者到底是哪位……金田一耕助边想边环顾四周。这时,对面一位正在看报的男士起身说道:

“您就是金田一先生吧?”

他边说着边慢慢走了过来,正是那位怪僧。

金田一耕助吃了一惊。

“呃,哦,我、我是金田一,请问您是……”

怪僧从怀里掏出纸夹,递来一张名片。在这张大道寺欣造的名片上,名字上方用钢笔潦草地写着:

“现介绍九十九龙马先生与您。望您根据他的指示行动。”

金田一耕助睁大了眼睛,说:

“那您就是大道寺先生的使者了?”

“是的。久仰您的大名。这回和您同行,真是奇妙的缘分。哈哈哈,无论对于您还是对于我,这可真是奇特的组合。啊哈哈。”

九十九龙马的长须随笑声微微颤抖,接着他转向乒乓球台说:

“我来介绍一下。那位女士是大道寺先生的,那个,怎么说呢,无所谓了,是茑代女士。然后是儿子文彦,还有游佐三郎。各位,这位是金田一耕助先生。”

大家都微微欠身,金田一耕助越发吃惊,说:

“大家是一起来迎接……”

“不,他们几人就到此为止。文彦说要尽快见到姐姐,才来这里迎接。但他身体不好,翻天城山、坐船都不大可能。”

“伯母,我不能到那边去吗?”游佐红着脸吞吞吐吐地问道。

文彦立即尖声说:

“不行,不行!那也太狡猾了。游佐你本来连这里都不该来的。大家说好了二十五号晚上一起见姐姐,你倒想先走一步……狡猾,真狡猾,不公平!我要告诉驹井和三宅!”

“少爷。”茑代安抚道。

但文彦没有听从的意思,说:

“阿茑,你不要说话。游佐脸皮太厚了。他就是想先人一步,讨姐姐欢心。绝对不能这样,姐姐怎么可能喜欢你?”

“啊哈哈,文彦啊,行了行了。你没看游佐脖子根都红了。阿茑,文彦累了,心情不好,带到那边去让他休息一会儿。”

的确,文彦额头上的青筋都凸出来了。他虽是肤色白净的美少年,却和母亲一样身形瘦小,脸色也黯淡无光。

茑代边安抚文彦边离开大厅,游佐三郎也不好意思地离开了。

“啊哈哈,这下没人打扰我们了,慢慢聊吧。金田一先生,您随时都可以出发吧?”

“嗯,我随时都可以……”

“刚才我给下田那边打了电话,约了一艘汽艇,因为下田没有定期渡船。汽艇明天下午两点左右出发。所以我们明天吃完早饭就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不知您有没有问题?”

“我没问题。到岛上该是傍晚了吧?”

“嗯。明天晚上就住在我家。去大道寺那边是后天上午。”

“住在您家?”

“嗯,没错。您不用吃惊。我老家就在那个村子。不是我自夸,九十九家在岛上也算是仅次于大道寺的名门了。我是现任当家人的弟弟。”

金田一耕助又感到一阵不安。

九十九龙马——今天虽是第一次见面,但他的名字早已耳熟能详。他是二战后迅速成长起来的大人物之一,以一种灵异般的力量,在政界和商界高层拥有神秘的势力。有人说他的势力全拜他那压倒性的肉体魅力所赐。无论什么女人,只要触摸到他的身体,便会成为他的俘虏,而他则通过这些女人渗透至政界和商界的高层。无论此话是真是假,他都毫无疑问是二战后的杰出人物之一。

“是吗。原来您也是月琴岛的人。哦,所以您和茑代女士以前就认识。”

“嗯,没错。我离开岛的时候,她还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那您也认识智子的母亲吧?”

“嗯,非常熟悉。”

“那起事件——智子的父亲忽然死亡的事件发生时,您在岛上……”

九十九龙马用凌厉的目光扫了金田一耕助一眼,说:

“嗯,我在岛上。金田一先生,我知道您想问什么。我离开岛正是因为那件事。”

他忽然变得有些激动,不等金田一追问就开了口。

“金田一先生,我当时非常喜欢琴绘,可以说是茶不思饭不想啊。并且我深深地觉得,除了我,没人能成为琴绘的丈夫。因为在这个岛上,和大道寺家门当户对的只有九十九家。琴绘是独生女,而我是次子。我已经做好了入赘大道寺家的准备。琴绘的父亲也有此意,琴绘也不反对。而且我的名字叫龙马,正是从琴绘父亲的名字铁马里领受了一个字。但没想到,那个令人生厌的家伙来到了岛上,他和琴绘发生关系,还让她怀上了孩子。我当时都快疯了。可没想到那家伙从悬崖上掉下去死了,我就又有了希望。我本来准备连琴绘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养,结果事与愿违。琴绘成了现在的大道寺家当家人的夫人,我绝望之下离岛出走。啊哈哈,间贯一[日本作家尾崎红叶的小说《金色夜叉》的男主人公。]因为失恋成了放高利贷的,我则成了僧人去玩弄女人。啊哈哈。”

金田一耕助听着怪僧九十九龙马的干笑,心里莫名地一阵慌乱。

“啊,原来您在这里啊。”

女佣阿静的声音让山茶林里的金田一耕助如梦方醒,他停下了脚步。

“大家都在那边等着呢。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已经到午饭时间了……”

“啊,是吗。”

回到客厅时,午饭已经准备好了。九十九龙马正休息着。外祖母阿槙、智子和神尾秀子也都坐在桌前,等着金田一耕助。

“真不好意思,看到美景就一时流连忘返了……从这里能看到伊豆七岛和三原山的烟雾啊。”说着,耕助坐到桌前,问,“各位谈得怎么样了?”

“嗯,基本商量好了。明天早上从岛上出发,让下田开汽艇过来接我们。”

“那太好了……”

“我们已经谈好了。金田一先生,您应该还有什么要说的吧。”

“不,我没什么……”

“啊哈哈,您就别遮遮掩掩的了。我看一定是有谁向大道寺先生煽风点火。您是来重翻十九年前的旧账的吧。伯母、神尾老师,我一直没告诉你们,金田一先生是全日本知名的侦探。”

神尾秀子和阿槙惊讶地看着耕助。阿槙手中的筷子掉了,嘴唇微微颤抖;神尾秀子的脸色一下子刷白,但转瞬又恢复了平静,不动声色地开始吃饭;智子也流露出惧色,不由自主地瞥了别馆一眼。

“啊哈哈,各位都慌张什么呢。这样别人会以为我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金田一先生,先吃饭吧,吃完再聊也不迟。”

午饭很快吃完了,因为谁都没有食欲。女佣阿静收拾好碗筷后,神尾秀子一如往常那样做着编织活儿,说:

“这可真奇怪。老爷到底在想什么?那件事十九年前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她的声音无比平静。

“嗯,大概是因为什么让他又想起来了吧。他本来就不认为那是一场事故。金田一先生,大道寺先生到底想怎么样呢?”

“呃,这个嘛。”耕助生硬地清了清嗓子说,“我还没见过大道寺先生,不清楚他有什么想法。不知道各位能不能先把当时的情形说给我听听?请问是哪位发现的遗体?”

九十九龙马缓缓地说道:

“是我。哈哈哈,您也不用吃惊。这位神尾老师晚上八点左右来找我,说日下部先生出去采羊齿蕨没回来,琴绘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问我能不能帮忙去找找。我就带四五个小伙子到鹫嘴崖一看,的确有人滑下去的痕迹。之后就是轩然大波……”

“稍等一下。当时悬崖上有什么痕迹吗?比如打斗或是有人被推下去的痕迹。”

“我没发现。如果有,应该有人发现,因为有不少小伙子也在场。而且,金田一先生,大道寺先生觉得日下部不是在那里被人推下去致死,而是在别处被杀后,再被运到那里,从悬崖上推下去的。”

智子的身体忽然向后一缩。她想起了那间上锁的房间里的陈年血渍。她像擦汗一样用手帕抹了抹额头,但谁都没注意到她的反应。

金田一耕助瞪大了眼睛,问:“可是,大道寺先生怎么会……”

“他是根据伤口形状判断的。刚才也说了,我发现有人从悬崖上滑下去的痕迹,但当天晚上没能出船。因为鹫嘴崖下是这座岛上最危险的地方,夜里实在没法靠近。等到第二天天亮,我们开船到那里一看,日下部就躺在突出海面的岩石上。我们把尸体放上船,到了家马上给大道寺先生——当时还姓速水——拍了电报。第二天他就和一个叫加纳什么的律师一起来了。尸体后脑有一个大伤口,医生也说那就是致命伤。大道寺先生说没法想象那是从悬崖上坠落摔出来的伤,倒像是用什么东西砸的。就是说,日下部可能是被人砸死的。”

智子用手帕掩住了脸。作为死者的女儿,情绪激动是理所当然的,所以谁都没有怀疑什么。啊,如果大道寺智子当时告诉大家上锁的房间里有把沾满血渍的月琴,那这一事件可能解决得更快,接下来要讲述的一连串惨剧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金田一耕助眼神中透着沉思。

“那就是说,没有人看到日下部前往琴柄岬了?”

“是的。这也是让大道寺先生起疑的原因之一。那天在登茂神社有祭祀活动,大家都到那边去了……那是供奉这里祖先的神社,和琴柄岬的方向正好相反。”

金田一耕助又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接着转向秀子,问道:

“日下部死前给东京写信提到羊齿蕨,还提到了蝙蝠,说发现了奇特的蝙蝠。不知道您是否了解这件事?”

“啊,那个啊。”神尾秀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记得。现在想起来也还觉得奇怪。那天,日下部先生一大早拿着照相机出了门,但午后就兴奋地回来了。他大笑着说:‘我发现了很有意思的东西,蝙蝠,是蝙蝠啊。哈哈哈,那真的是蝙蝠,我把它拍下来了。等照片洗出来就寄到东京去吓他们一跳。’他大概就说了这些,看上去特别开心。但不久后就出了那样的事情,琴绘夫人觉得起码要留下一些他的遗物,就把照片拿到下田洗了出来,但洗好的照片里根本没有蝙蝠的影子。”

“照片现在还留着吗?”

“嗯。我去给您拿来吧。”

秀子拿来一本旧相册,说:

“这七张就是当时拍的照片……”

那是用小型莱卡相机拍的照片。一张是大道寺家的全景,还有抱着月琴的琴绘、做编织活儿的秀子和抱着猫的阿槙各一张,余下三张看上去像是浪客题材的话剧,有十二三名戴假发的演员的合影,有舞台上的打斗场面,还有一张是一个摘下假发的人呆坐在后台的样子。

“这场戏是什么?是业余戏班的自娱自乐吗?”

“不,那是登茂祭时我们家请来的戏班,叫岚三朝,当时每年登茂祭都会请他们来。”

“的确没有蝙蝠的照片啊。会不会是洗照片的人忘了……”

“不会的。日下部先生拍完照片后一定会过卷。他去世之后,我们看他的相机,过卷计数器停在数字八的位置上。对了,洗完照片后,底片也拿了回来,也没有蝙蝠。”

金田一耕助又仔细看了看七张照片,他想或许这里面会有什么东西暗示着蝙蝠,但仍然一无所获。

蝙蝠到底到哪儿去了呢?不,蝙蝠真的消失了吗?


南方有佳人

在松籁庄的浴场用那宛如希腊神祇的风貌让金田一耕助折服的多门连太郎在食堂吃完了午饭,边吸烟边在酒店的庭院里散了散步,但很快就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这时的他脸色有些不好。

不知为何,自从下榻这家酒店,多门连太郎一次也没去过食堂。他似乎不想和别人见面,三餐都是让侍者拿到房间里。今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居然头一次出现在食堂里。但这似乎让他心情不佳,回到房间时,他俊美的脸庞蒙上了一层阴影。

连太郎仿佛心事重重,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打开法式窗户,望向外面的露台。露台上空无一人。

他关上窗户,穿过房间,打开通往走廊的门看了看外面,走廊里也空无一人。

他关上门,在里面反锁后,从床底下取出一个行李箱。箱子是上好锁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箱子,从箱底拿出一个信封,随即起身,目光再度巡视房间,并投向信封正面。那是一个随处可见的白色长方形信封。

正面写着:

银座西四丁目

红色猫头鹰夜总会转交

日比野谦太郎阁下

字迹歪歪扭扭,像蚂蚁爬的一样潦草不堪,显然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笔迹。

连太郎似乎想从这些字迹中窥视出什么,凝视着信封,但立刻微微摇了摇头,从已经开口的信封里拿出信纸。

信纸也是随处可见的便宜货色,上面的字也歪歪扭扭,跟蚂蚁爬的一样。信中写道:

多门连太郎啊。

你收到这封信之后,必须马上前往伊豆修善寺,然后投宿松籁庄酒店。

你在那里停留数日,便会遇见一绝世佳人自南方而来,她便是你未来的妻室。

但莫要忘记,你有很多竞争对手。

多门连太郎啊。

你若是真正的男人,就应与那些竞争对手光明正大地较量,击败他们,赢得佳人的芳心。

多门连太郎啊。

你要坚强,莫要退缩,主动出击。但你今后绝不能再是日比野谦太郎了。

信中没有写寄信人姓名,最后只有一句话:

现给你十万元作为筹备金和路费,与递交松籁庄酒店的介绍信一起,由红色猫头鹰转寄邮包与你。

连太郎显然已经把这封信读了许多遍。他又看了两三遍,一边攥着信纸,一边凝神沉思。

“总之,问题是……”

连太郎皱起浓眉,自言自语道。他的声音深沉,充满磁性。

“有人知道我就是多门连太郎。”

他又看了一遍信纸正面,说:

“这个人到底想把我怎么样?十万元投资的究竟是什么?这信是谁写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连太郎把信放回信封里,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他咬着嘴唇,擦了根火柴,点燃了信封一角。

火越烧越旺,转眼间就吞没了那封奇怪的信。

连太郎一直捏着信封一角,直到火舌快烧到他的手指才松手。信封化作一团火焰从他手里飘落,不一会儿就烧成了灰烬。

连太郎小心地用鞋尖踩散了灰烬,接着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沓纸币。他瞥了法式窗户一眼,开始清点纸币。总共是四十二张千元纸币。其他五十多张大概是为了做准备花掉了。

连太郎把纸币分成三份,分别放在不同的口袋里。

“不管怎么样,小心总是没错的。说不定什么时候露出了马脚,就得落荒而逃。我也真是在麻烦的时候遇到了麻烦的人。”

把纸币放进口袋后,连太郎好像稍稍放下了心,合上行李箱,连锁也不上,就用鞋尖把它推回床底。他又环视房间,目光落在手表上。

指针正指向一点整。连太郎的嘴唇异样地扭曲起来。

“嗯,差不多该出去了。让别人一直等着可不好。”

那声音透着一股无奈的感觉。

他转动钥匙打开房门,来到走廊上,迅速环顾四周,仍然空无一人。

他掏出香烟,叼在嘴里点燃。漫无目的般双手插兜,在走廊上逛悠,沿楼梯上了三楼。但三楼似乎不是他的目的地,他又从一条狭窄的楼梯走上了楼顶。

一个男人正在楼顶靠着齐胸高的墙眺望修善寺的街景。连太郎停下脚步,望着对方的背影。此人似乎并不是他想找的人,他不禁微微咂了下嘴。

不知是听到了咂嘴的声音,还是听到了脚步声,靠在墙上的男人回过头来,一动不动地从墨镜后盯着连太郎的脸。

这是位年事已高的老人。他身穿笔挺的黑西装,里面是洁白的衬衫和蝴蝶领结。一头银发直垂到脖子,头上戴着高高的圆礼帽。胡须也是银白的,但保养得十分整洁。

老人整洁的装扮让人心情舒畅,但那副墨镜实在让人在意。而且他还从墨镜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连太郎,连太郎不禁感到全身都有些不自在。

“咳。”

连太郎清了清嗓子。

老人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露出慌张的神色,嘴里念叨着什么,身子离开了墙壁。他的背驼得厉害。

老人拄着拐杖从连太郎身边走过,就要走到楼梯时,连太郎不知想起了什么,“啊”地轻呼了一声。

老人似乎吃了一惊,回过身问他:

“你刚才说什么了吗?”

“没,那个,没、没什么。”

连太郎看到老人藏在墨镜后的眼睛发出异样的光芒,话都说不利索了。

老人上下打量着连太郎,忽然绷着脸转过身,仿佛逃跑一样拄着拐杖下了楼。

连太郎一脸茫然,好像刚刚见到了这世上最奇怪的东西。

“是乔装打扮的,刚才那个老人……”连太郎自言自语道,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假发……还有胡子可能也是粘上的。”

他沉思起来,一阵莫名的不安让他心中烦躁。

“总之必须小心行事……该不会是一直跟着我到这儿的吧……”

“嘿,阿谦,想什么呢?”

有人拍了后背一下,连太郎赶紧转身。

“是你啊,阿三。”

拍他的正是和茑代、文彦一起来这里迎接智子的游佐三郎。

游佐忽然露出不情愿的神色,说:“别这么叫我,阿三什么的……喊得这么亲热干吗?”

“啊哈哈,是吗,那好那好。”

连太郎用安抚任性孩子的语气苦笑道:“那你最好也不要叫我阿谦什么的。我在这儿可不是什么日比野谦太郎。”

“是啊是啊,好像是多门连太郎吧。哼,你从哪儿捡来这么一个名字啊?”

连太郎的神色忽然紧张起来。

“游佐,这不重要。你到底叫我过来干什么?你说一点整在这见面,我才来的。”

游佐四下张望,说:“去那边吧。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们谈话。”他说着先走开了。

松籁庄酒店正面上方有座大钟楼。钟楼就建在这个屋顶上。

游佐率先上了五级水泥台阶。上面是十叠大小的平台,水泥建的钟楼就在这里。可以看到蓝色的对开铁门,门微微开着。

游佐从门缝里伸头进去看了看,回头说:“正好,里面没人。阿谦……不对,多门,你也过来吧。”

说着,他把门开了一条刚够一人通过的缝,自己先钻了进去。连太郎也跟了进去,室内的情形却让他大吃一惊。


绝代唐·璜

房间大约有四叠半。正面墙上几乎贴满了黄铜色的金属板,墙壁的正中央挂着一个明晃晃的大钟摆,也是黄铜色的,忽忽悠悠地左右摇摆。钟摆左侧有两三个直径约一尺五的相互咬合的齿轮。

这里便是大摆钟的内部,但和一般的摆钟不同的是,正面的金属板前面有两块直径三尺左右的金属圆板,被架在地板与天花板正中间,圆板下伸出四条金属长槌,带着状似螳螂脚的长柄。长柄下端分别搭在四根向左右延伸的银色长棒上。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连太郎大惑不解地来回扫视眼前的场景。游佐有点扬扬自得地说:“这都不知道?不就是一些钟表的机关嘛。”

“谁不知道这是钟表?但这四根带着螳螂脚一样长柄的长槌是干什么的?”

“啊,那个嘛……那是自鸣钟。”

“自鸣钟?”

“对,你查查词典去,上面写了,自鸣钟就是能发出音乐的一组钟。时间一到,四根长槌就会举起像螳螂脚一样的长柄,用下端敲击银棒来报时。”

“但是从我来到这里,可一次都没听到过这座时钟报时啊。”

“当然听不到啦。报时功能被关上了嘛。”游佐说着用左手指了指墙上,“你瞧这里,是不是写着CHIME-SILENT?那个长把手指向‘静音’的方向,所以这钟不可能报时。要是把那个把手扳到‘报时’那边,就应该能响了。”

“可是为什么不让它响?”

连太郎这个男人,只要有一点点疑惑,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但游佐不仅不嫌他烦,甚至还有些自鸣得意地介绍道:

“这个嘛,是因为城里有人投诉。你听我给你讲。这座大钟每十五分钟就会响一次。十五分的时候响fa、la、so、do,三十分是fa、so、la、fa……la、fa、so、do,四十五分是do、so、la、fa……la、so、fa、do……fa、la、so、do,然后每个整点响fa、so、la、fa……la、fa、so、do……do、so、la、fa……la、so、fa、do。响过这样的前奏后,长槌就会按当时是几点来敲打四根银棒。那可是余韵绕梁的好音色啊。但是,再怎么说,十五分钟就响一次,真是让人没法安心工作,所以城里就有人来抱怨,长把手也因此扳到了静音上。真是时过境迁啊,要是搁到战前,怎么会有人抱怨……”

“为什么?战前怎么就没有人抱怨?”

“真是的,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啊。”游佐故意双眼圆睁,表示轻蔑,“这酒店原来可是亲王的别邸。这钟楼也是按照亲王的喜好,把威斯敏斯特型座钟原样放大了制造的。威斯敏斯特型座钟——你知不知道?就是音色跟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钟声分毫不差的时钟。那可真是余韵绕梁的绝好音色啊……”

“你说的亲王是哪位?”

“就是衣笠宫亲王……但现在也不是什么亲王,就是个姓衣笠的而已。”

“衣笠宫……”

连太郎的脸色忽然一变。仿佛要吞掉对方一般,睁大眼睛凝视游佐。

面对气势汹汹的连太郎,游佐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说道:

“你、你怎么了?难道你认识衣笠宫亲王?”

连太郎好像猛地回过神来,连忙把脸扭向一边,脸颊却仿佛孩子抽泣时一般激烈地痉挛。他转了个身,背对着游佐,在狭窄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我和亲王……啊哈哈哈。”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串干涩的笑声,“话可不能乱说。不过……亲王怎么会放弃这么个地方,果然是手头不甚宽裕吗……”

没有人发觉,此时的连太郎眼中带有强烈的悔恨与哀愁,还有一种恍惚的感怀,似夺目的朝阳盈盈浮动。

游佐满眼疑惑地注意着连太郎的举动。没多久,他恶毒地笑了起来,说:

“行了,快停下来吧。你在那儿走来走去……走得我紧张兮兮的。亲王是不是囊中羞涩我怎么会知道?反正只是与我们没有什么分别的没落贵族,估计也不会太富裕吧。但到底怎么了,你真的和亲王……”

“都叫你别胡说了。”

“啊哈哈。也是。就算是如今这种年头,亲王也不可能亲近一个有前科的人。喂,阿谦,你什么时候出的别墅?”

连太郎猛然回头瞪着游佐。他那充满男子汉气概的轮廓清晰的面庞因愤怒而颤抖,双眼好像要喷出火一般。游佐吓得后退了两三步。

但连太郎马上控制住了情绪。对方是个像女人一样纤弱的男人。健壮的连太郎可以轻松制服他,不过那样做实在是幼稚之举。

连太郎苦笑道:“不是说好了不提那件事吗?你如果要提,那我可就叫你阿三了。”

游佐长出了一口气,用手背抹着额头的汗,带着安慰的语气说:

“对不起,对不起。一不小心就说出来了,别往心里去啊。只是,嗯……多门连太郎,刚才在食堂里看见你的时候,我可真是吃了一惊。这么说你可能又不高兴了,但我只是觉得这家酒店不是你这样的人能来的。”

“我知道。”

“知道为什么还来?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毫无目的,来这里一定有什么计划。你到底想干什么?”

连太郎一言不发。从紧闭的双唇来看,他大概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对方说什么都不予理睬。游佐渐渐不客气起来,说:

“刚才我问了女佣,她说你好像在等同伴出现。你的同伴是谁?看你的衣服和写着大道寺名字的介绍信,同伴是个相当有钱的女人啊。羡慕,羡慕。绝世唐·璜、花花公子阿谦的手段真是让我佩服啊。”

“你又来了。不是说好不许再提了吗?”

“啊哈哈,我老是忍不住嘛。你实在让人刮目相看。你这么一打扮,跟穿夏威夷衫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女人被你搞到手也很正常啊。绝世唐·璜这称号就是为你准备的。”

“你还说……”连太郎不快地皱着眉,粗暴地说,“你要这么说,我也有话要说。刚才食堂里那个老女人和小孩是谁?”

“什么都不是。熟人的姨太太和她儿子。喂,你可别乱想,我怎么会跟那种半老徐娘……”

“啊哈哈,谁会往那儿想啊。那女人完全不合你的口味。我想说的是你的态度,和在红色猫头鹰夜总会勾搭女孩子的时候完全是两个人。你们这些没落贵族真能装啊。”

游佐三郎阴险的眼眸里透着寒光。但他马上掩盖过去,用故作温柔的圆滑腔调说:“阿谦啊……不对,多门,我想说的正是这件事啊。”

“哪件事?”连太郎故作不知。

游佐咬了咬嘴唇,马上整理好思路,说:

“我说,阿谦……不对,多门,我不知道你要在这里待多长时间,但接下来,无论我遇上什么,希望你都装作没看到。不,你最好装作完全不认识游佐三郎这个人。”

“就是说,如果让人知道你在红色猫头鹰的样子,就对你不利了?”

“嗯,是的,可以这么说。”

“到底会有什么事啊?啊,我知道了,游佐,你不会要在这儿相亲吧?”

游佐的表情僵住了。连太郎露出一丝僵硬的微笑,说:“游佐啊,这你就放心吧。我对别人的这种私事毫无兴趣。”

“你确定?”

“确定。当然我也很为那位不得不和你相亲的小姐惋惜。但这事我也管不着。”

游佐的眼眸里又闪过一阵寒光。迅速掩盖过去后,他狡猾地笑着说:“随你怎么说吧。只要你能保证这一点,我对你也就视而不见了。”

连太郎露出嘲讽的微笑。“这样啊,这也算是交易了。”

“没错,就是交易。有什么意见吗?”

连太郎想了想,说:“没意见。”

游佐松了口气。“好,那我就放心了。这就算谈妥了。”

“嗯。”

不知为何,连太郎回答得模棱两可。他思考片刻,向对方投去试探的目光,说:

“不过,游佐,你到底是怎么了?这么没信心。在这么豪华的酒店相亲,对方一定是个豪门大小姐。以你的手段,就算红色猫头鹰里的丑事走漏了风声,也应该能把人家搞到手吧?”

游佐的表情微僵,但马上又翘起嘴角狡猾地笑道:“当然,如果候选人只有我一个的话。”

“还有其他竞争对手?”

“没错,而且是两个。所以我必须是一个品行端正的青年绅士。”

“那位大小姐长得怎么样?”

“不知道。看照片还算清秀,但那东西可不准。说到底还是乡下人……其实我对小姐什么的毫无兴趣,只想要她背后的东西。我……还有我全家,都已经走投无路了。就算她长得再难看,我也得跟她结婚。”

“你说是乡下人,到底是谁家的小姐?”

“什么小姐不小姐的,就是伊豆南方一个小岛上的闺女。”

“什、什、什么?”

连太郎的双眼猛然间大放光芒。他想到了那封奇怪的信中的一段:

“……你在那里停留数日,便会遇见一绝世佳人自南方而来,她便是你未来的妻室。但莫要忘记,你有很多竞争对手。”

“那、那就是说,那位小姐是从南方来的?”

“你、你怎么了,阿谦?”

游佐被连太郎的气势吓得后退了一步。连太郎仿佛饿虎扑食似的追问:“而且有很多竞争对手……”

“阿、阿谦,不,多门……”游佐又后退了一步。

连太郎愈发逼上前来。“那小姐什么时候来?快,快说!那小姐什么时候到酒店来?”他猿臂长伸,抓住游佐的肩膀。游佐疼得高声尖叫。

“快说啊,那小姐究竟什么时候来?”

连太郎拼命摇晃,游佐的脑袋就好像人偶的头一般咣啷咣啷直晃。

“应该,今天,傍晚会到。刚才,下田来了,电话……说在那边,吃完午饭,休息之后出发。到这边,应该是,四点左右……你,你快给我,放手,喘、喘不过气来了。”

连太郎把手一松,游佐踉踉跄跄地靠到墙上,大口喘着粗气。

“你,还真是,下狠手啊。你疯了吧?到底,怎么回事?”

游佐掏出手帕擦汗,但忽然受惊似的瞪大了眼睛。玄关处传来汽车停住的声音。游佐看了一眼手表,指针指向一点三十分。

“才这个时间,不应该到啊……”

但游佐还是放不下心。他冲出钟楼,绕过高台,跑到前方的护栏边往下一看。

“啊!坏了!混账!”

他焦躁地喊着,慌忙跑回门口,正要从水泥楼梯上跳下去,连太郎从身后叫住了他:“怎么了?是那位小姐来了吗?”

“不是她,是竞争对手。三宅和驹井居然把大道寺拽来了。混账!文彦这小混蛋,这个早产的小流氓!一定是他告的密。饶不了他!”

游佐如同喝醉了一般,手忙脚乱地跑了下去。

随后好一会儿,钟楼里的连太郎仿佛陷入了沉思,但他很快便垂着头,一步一步沿水泥楼梯走了下去。

就在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之时,正面的金属板背后忽然传出了一丝微弱的声响。紧接着露出一双手脚,然后是一张如鬼魅一般惨白的脸。

是文彦。文彦的脸异常地扭曲着,瞳孔中写满了说不尽的厌恶和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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