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演员到齐

女王蜂  作者:横沟正史

“小姐,马上就到修善寺了。”

司机一句提醒,智子抬起头看了看窗外。已经开到一片平地上了,汽车正在麦田之间的小路上行驶。麦田前方两侧耸立着直逼眉睫的高山。右侧一条笔直延伸的小河一直和道路若即若离,同汽车一起前进。

“是吗。那就不用再翻山了吧?”

“是的。早就过天城山了。接下来的路都很好走,您不必担心。”

“那就好。外婆,您感觉怎么样?”

“好孩子,我没事。”

话虽如此,阿槙仍是一脸倦意。她看看手表,马上就到五点钟了。

离开月琴岛是上午九点多。中午前,他们到达了下田,吃过午饭休息一阵,便坐上前来迎接的车,那时正好一点。金田一耕助、九十九龙马和女佣阿静同坐一台车走在前面。智子、阿槙和神尾秀子也同时出发,但因为担心阿槙太辛苦,一直不敢加速,现在已经和前面那辆车拉开好一段距离了。

“师傅,前一辆车应该已经到修善寺了吧?”

“是的,应该早就到了。”

“真对不起。要不是我提这么多要求,也就不会让您费这么大劲了……”

“哪里的话。老人家要翻天城山很辛苦。看,前面左转就是修善寺的街市了。”

然而那一带仍是一片麦田。继续前行,才零零星星地看到几户人家。刚才还若即若离的河流忽然近在眼前。即将进入修善寺温泉街时,汽车过了河,不就便来到一条缓缓的坡道下。道路不像之前那般宽阔,汽车放慢速度,缓缓地爬了上去。又开了五分钟左右,司机说道:

“前面那个,您看,那里就是松籁庄。”

向窗外望去,树木之间隐约可见一座钟楼式的建筑物。眼看钟楼越来越近,汽车已驶入了宽敞的大门。

“啊?”一直看着窗外的神尾秀子忽然发出惊讶的声音,“那不是老爷吗?在二楼露台上。”

“啊?父亲他在……”

智子也向窗外望去。露台已经离开了视野,汽车很快停在玄关前。穿酒店制服的服务生和侍女纷纷跑上前来,先到一步的阿静也在其中。还有一位娇小的妇人,从他们身后快步靠近。

“欢迎各位。一路上辛苦了。”

刚刚下车指示服务生拿行李的秀子回头一看,说:“哎呀,茑代夫人啊。真不好意思,麻烦您来接我们。外婆,您看茑代夫人……”

阿槙仔细打量着来人。“哎哟哟,这是小茑啊!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自茑代十八年前随大道寺欣造离岛,两人就再没见过面。茑代红了脸,回答道:“跟老夫人您真是好久不见了。路上辛苦了吧。”

“谢谢你。今后还得给你添不少麻烦呢。智子,这位就是茑代。”

“初次见面……小姐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啊……”

仿佛有一道夺目的光辉闪过,茑代不停地眨眼。智子不知该怎么回应。据说这位夫人从前是自己家里的女佣,现在成了养父的情人,智子只有低着头,默默不语。

“好啦好啦,场面话就不多说了,赶快进去吧。啊,对了,茑代夫人。”

“什么?”

“老爷不在吗?我刚刚好像看到二楼的阳台上有个身影很像他……”

“啊,下午他忽然就过来了。想必已经等候多时了。”

进入玄关,从经理到侍者,大家排着齐整的队伍,但目光都齐刷刷地被智子的美貌吸引。

当时,智子不过身着简单的旅行便装,却完全无法掩盖她那浑然天成的美。面对如此隆重的接待,她泰然处之,浑身散发着女王的气度。

先行到达的九十九龙马和金田一耕助也笑脸相迎。在他们中间,站着一位面带微笑的中年绅士。

这正是大道寺欣造。

尽管他已四十二岁,但气色不错,看上去要年轻两三岁。健美的肌肤,漂亮的胡须,挺拔的个头,是个颇似近卫文麻吕的美男子。他身着笔挺的灰色西装,态度怡然自若。

“欢迎欢迎。妈,您路上累了吧。”

“还好还好,欣造啊,你还特地跑来……”

“哪里,我也是心血来潮。智子,你也累了吧。神尾老师,辛苦你了。”

智子的脸微微一红,默默地垂着头。她自己浑然不觉,但那简简单单的一举手一投足散发着无限魅力,令男子神往。

酒店的迎宾阵势太大,大厅里的客人们无不朝这边投来惊奇的目光。他们之中当然少不了游佐三郎和跟着他来的两个年轻人,另外还有两个人站得远远的,但目光紧紧地追随智子的脸庞。

那是自称多门连太郎的奇怪青年,和被连太郎看穿了易装把戏的神秘老人。两人痴痴地目不转睛地望着智子,但没人注意到他们。

“我想各位都很疲倦了吧,请马上到房间里休息一下。接下来的安排会让茑代代劳。啊,对了,文彦去哪儿了?”

文彦躲在后面,正跟茑代争执什么。

“没办法,少爷真是奇怪。之前那么期待跟姐姐见面,真见到了却这么扭扭捏捏的,这怎么行啊。”

文彦终究还是被茑代推上前来。他惴惴不安地来到父亲面前。欣造抚摸着他的脑袋说:

“智子,这是文彦。你们好好亲近亲近。文彦,你不跟姐姐打个招呼吗?”

智子那一直因紧张而僵硬的面颊终于放松下来。

“文彦少爷,初次见面……希望我们能成为好姐弟。”

文彦仰望智子的脸庞,忽然脸颊火烧一般通红,猛一转身背朝智子,额头在茑代肩上蹭来蹭去,耍小性似的闹起别扭来。

“哈哈,他是不好意思呢。这孩子认生。大家还是去那边休息吧。我们知道妈也会来,就预备好了日式房间。”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侍女把他们带到一间套房,里面有两个房间,一个十叠,一个八叠。这就是智子和阿槙的房间,神尾秀子和阿静另有住处。三个人刚刚放松下来,茑代就过来打招呼了。

“我知道大家都很累了,真不好意思,老爷想问今晚能不能一起吃个晚饭呢……”

智子看看外祖母的脸色。自己怎样都无所谓,但是想到外祖母应该很累了,所以没立刻答复茑代。

“好好好,那就一起吃饭吧。”倒是阿槙马上就满口答应,“一起吃饭的还有别人吗?”

“嗯,有九十九先生和金田一先生,还有三位年轻的先生。”

“年轻的先生是……”

“啊,这个,他们几位都是老爷一直以来非常关照的人。老爷嘱咐一定要让智子小姐和他们认识一下……”

三个人面面相觑。

“要是今晚不方便,明晚好像也可以……”

“不用了,就今晚吧。几点?”

“老爷说是七点。啊,对了对了,我这个人真是,一直都忘了说,晚餐是西餐,虽不太隆重,但还是请大家作好准备……”

“好的,请转告老爷,我们知道了。”

其实,这晚餐安排得很不是时候。对不习惯旅行的阿槙来说,今天奔波了一整天,已经疲惫至极。她想什么都不管赶紧睡下,可是想到专程赶来迎接他们的欣造,一些自私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智子,那你赶紧准备吧。神尾老师,所有事就交给你了。”

“明白了。那大家先洗个澡吧。”

神尾秀子在任何场合都能保持沉着。她从不多话,处理事情井井有条。

等到快七点钟,茑代来看她们的时候,三人已经准备好一切等着她了。

“哎呀,大家都准备妥当了……”然后她望向智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天哪,小姐真是芳华绝代啊。”

感叹脱口而出,但绝不是恭维。避开晚装奢华的锋芒,智子身着翠绿色日间礼服,佩戴珍珠颈饰和耳环。简单的装饰却让那夜的智子美艳不可方物。

神尾秀子身着黑色套装,在胸前别了一朵白玫瑰。阿槙穿了一身深蓝色白点的日间礼服,搭配一条珍珠项链。每个人的着装都万分得体,没有半分瑕疵。穿和服的茑代好像完全被比下去了。

“天哪,各位穿洋装太美了……那我来给大家带路吧。就在那边,餐厅很快就到了。”

因为要从日式房间走到西式房间,三人都换好了鞋。智子穿了双白色高跟鞋。走廊里的人无不对她投来目光。

大道寺欣造和他的客人们在餐厅里等待智子她们。这个餐厅在普通客人就餐的餐厅旁边,是个正好能容纳十人左右的雅间。三人走进餐厅,在座的所有人都起身迎接。

智子觉得脸颊发热。但她马上抬起头,嘴边挂起微笑,向欣造走去。屋里传来有人吞口水的声音。

欣造也深深地凝望智子,满足地微微一笑。

“啊,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妈,神尾老师,辛苦你们了。智子,你就坐在那儿吧。”

智子在正中央落座,左手是文彦,右手是欣造。欣造的右边是阿槙,文彦的左边是神尾秀子。

智子面对着三个年轻人,他们左边是九十九龙马,右边是金田一耕助。龙马左手坐着茑代,耕助右手坐着个身材矮小、容貌滑稽的中年男人。当然是智子素未谋面的人。

“智子,吃饭之前我先来介绍一下。坐在你对面的三位先生,从右到左分别是游佐三郎、驹井泰次郎和三宅嘉文。大家都是想与你结识,专门赶到修善寺来的。啊,对了,还有坐在金田一先生右边的那位,你可能是初次见面,那是茑代的兄长,相当于,嗯,我们家的管家,叫伊波良平,他可是月琴岛人。那么大伙儿就别拘谨了,都放松一点。”

如此一来,所有演员都粉墨登场。

现在,除了坐在餐厅里的这些人,还有那位自称多门连太郎的可疑青年,以及被多门连太郎看穿变装把戏却浑然不知的奇怪老人。在他们所在的松籁庄里,一股无形的妖气正渐渐弥漫开来。


镜面上的文字

五月二十三日——这一天,智子恐怕终生都难以忘怀。

在这天,那封危言耸听的警告信不再只是令人厌恶的威胁;在这天,它第一次向人展示了预言成真;在这天,那恐怖的预言实现,在智子面前,第一个男人洒下了鲜血。

自此,围绕着智子,掀起了一阵血雨腥风。十九年前那起密室杀人案的残酷真相,也借此机会被金田一耕助揭开。现在,让我们慢慢地从第一起案件开始,一点一滴地收集残片,一步一步把它们还原。

那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智子几乎没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旅途的疲倦也好,境遇的急变也罢,都不会影响到智子的睡眠。何况,对于年轻体健的女性而言,一晚好眠胜过任何灵丹妙药。

即便如此,那天早晨,智子还是起得有点晚了,一睁眼已经八点多。看看身旁,外祖母还在睡梦之中。醒着的时候还看不大出来,但是睡下就看出她疲态尽显,让人不得不感叹她的确已经上了年纪。

智子心中微微一痛,但年轻的美人不会一直这么多愁善感。她轻巧地起了床,穿好衣服,突然发觉拉门外好像有什么人。

“谁啊?”她试探地问。

“是我……你起来了?”

是神尾秀子冷静的声音。

“哦,是老师啊。我真是起晚了。”

“没关系。外婆呢?”

“她老人家还在休息。”

“是吗,那你轻声起床吧。外婆肯定累着了。”

“是啊。”

智子来到旁边的房间,秀子照例正在做活儿。

“老师您真早啊。阿静呢?”

“阿静在那边准备早饭呢。智子小姐,今天约好十点,对吧?”

“没错。”智子答得很轻巧,耳根却悄悄染上些红晕。

“那你赶紧去洗个澡。时间不多了。”

“好的。那老师您呢?”

“我已经洗过了。你知道浴室在哪儿吧?”

“嗯,就是昨晚那个地方吧?”

“对,家庭浴池那里。那里有个‘正在使用’的牌子,别忘了挂到走廊上。我应该陪你去,但是万一你外婆醒来没人照顾可不成。”

“没关系,我自己能行。”

智子接过秀子递来的脸盆,出了房门。长长的走廊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五月爽风拂面,空气也温润宁静。今日又是好天气,岚山的绿色青翠欲滴。

智子缓缓地沿走廊前行,忽然一扇拉门打开,露出张脸来,是九十九龙马。他见是智子,“呀”地一声笑了笑,又马上关上了房门。

智子觉得脸上一阵热。虽然穿着打扮没什么不妥,但她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刚起床时的样子。于是她加快脚步,小跑着转过一个弯,差点迎面撞上来人。

“啊!”

智子叫着向后退了一步,怀里脸盆中的洗漱用品咣啷啷一阵响。

“啊,实,实在不好意思……”

对方也后退两三步,夸张地鞠着躬。正是茑代的哥哥,大道寺家的管家伊波良平。一条银锁链在他的礼服背心胸口处摇晃。

“哪里,是我不好。”智子恢复了平日的威仪。她丰满的脸颊挂着娇羞的酒窝,问道:“父亲已经起床了吗?”

“刚起来。他让我来看看老夫人怎么样了。”

“外婆还在睡觉,大概是累着了。”

“这样啊。那我这就跟老爷回话去。一会儿见。”

伊波良平垂下他那与年纪不大相称的谢顶的脑袋深深鞠了一躬,便转身离开了。他两手互搓,微微欠身,迈着碎步而去,这姿势很有管家的特点。

他去的方向有间厢房,大道寺欣造、茑代和文彦一起住在那里。连结厢房和主房的走廊旁有三间家庭浴室。

三间浴室都没有人,智子进了最近的一个,把更衣室里“正在使用”的牌子挂到走廊的柱子上。

更衣室和浴室之间有扇装有毛玻璃的门,打开门,就是宽敞明亮的大理石浴室,一坪大小的浴池里盛着满满的水,看着就让人舒服。

智子刚要入浴,忽然想起忘了锁走廊上的门。她半个身子泡在热水里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坐进浴池里。

走廊上已经挂好了“正在使用”的牌子,就算真有谁进来了,浴室的门还是锁了的。

于是她很快就把没上锁的事情忘了,舒舒服服地在浴池里舒展着四肢。

她的四肢生得漂亮匀称,连她自己都觉得实在很美。她的身材在日本人里属于结实的那种,而且双腿修长。整个人略显丰满,而且极富活力。

智子在浴池里微微活动了一下全身,无数气泡随之从皮肤表面泛起,密密麻麻地触碰着她的身体。

智子轻声笑着,兴致高昂地摆出各种姿势。美丽的身体在水波微漾的浴池中仿佛美人鱼一般划出美好的曲线。她越来越大胆,像蛇一样扭动身体,在浴池里游了好一会儿。忽然,她回过神来,慌张地环顾四周。

“我真是的……怎么能这么不知羞耻……”她红着脸,自言自语道,“今天实在太不正常了。”

的确,今早的智子有些不太正常。她总感到有种刺痒的冲动在身体里游荡,让她忍不住想去一寸一寸地抓自己的皮肤。

智子轻轻喘了几口气,双手握住乳房,靠在浴池边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浮现的全是昨晚的情形。

昨晚晚餐后,一行人来到大厅。因为是周六晚上,很多客人都聚在那里,有五六对男女随着唱片播放的乐曲翩翩起舞。智子接受邀请与游佐共舞了一曲,接着是驹井泰次郎,最后和三宅嘉文也跳了一段。

之前在餐厅喝下的甜甜的酒精饮料让智子的血液暖融融的,加上欣造也起身和神尾秀子起舞,智子便把羞涩抛诸脑后,一个接一个跟三位青年跳了好几次。

去年,智子在欣造的提醒下从东京请了一位舞蹈教师。她本来就擅长运动,又有艺术天分,舞技进步很快。秀子也和她一起学习,同样进步神速。

游佐和驹井边跳边夸智子的舞步,不停地说着甜言蜜语。智子只觉得身体里像有团火一样。只有体形肥胖的三宅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智子感到十分好笑。

智子闭着眼睛,在脑海中重新勾勒三个男人的形象。

游佐纤弱白净,拥有宛如女人一般的美貌,但缺乏气概。驹井身体结实,但平凡又俗气。三宅太胖,而且太过内向。

但父亲说过,三个人都是豪门子弟,而且都对我十分着迷……

智子满足地轻笑着。

聪明如她,自然明白这三个人为何出现在她眼前。她虽未对任何一人产生特别的感情,但有年轻男子围在身边大献殷勤,毕竟无法让人反感。

智子开始为自己天生的美貌感到欢欣。她正要自豪地感慨,一片阴影忽然开始笼罩她的内心。三个青年的身影被生生挤开,另一个男人的巨大身影清清楚楚地占据了她的脑海。

和游佐等人尽情舞蹈之后,智子独自坐在大厅角落里的椅子上。游佐和驹井竞相为智子拿来冷饮,肥胖而内向的三宅和秀子、茑代无聊地闲话着家常。

智子正望着他们发呆,一个男人站到她面前。

“能请你跳支舞吗?”

智子定睛看去,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人正俯视着智子的双眼。他是个肤色微黑、面部棱角分明的美男子,从他身上散发出的男性气息带着几分霸道笼罩了智子全身。

他的魄力让智子有些窒息。她慌忙避开他的目光,那目光却如同磁石般紧紧吸住她的双眸不放。

智子的呼吸情不自禁地加快了。

“你会跟我跳这支舞的,对吗?”

对方美目含笑,两手伸出,要把智子搂起来。

“不,我……”

智子似要拒绝,把椅子往后挪了挪。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了一个和蔼的声音:“和这个人跳支舞吧。”

智子晕晕乎乎地站了起来,好像被吸过去一样投入眼前那男人的怀抱。智子以为那是欣造的声音。

然而跳舞时,智子发现欣造正在远处和金田一耕助、九十九龙马喝着啤酒。她心中起疑,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椅子后面,那里只有一位戴墨镜的白发老人靠在椅子上打盹。

“啊!”

智子忍不住低喃了一声。刚才到底是谁在说话?那位素不相识的老人不大可能对自己说出那样的话,难道是自己幻听了?

“你怎么了?”

智子的脚步乱了,对方奇怪地看着她。

“没什么,我……”

“智子小姐,你是大道寺智子小姐吧?我是多门,多门连太郎。希望能借此机会与你认识。”

智子对自己一时恍惚而和一个陌生男子跳舞感到有些生气,反盯着对方的眼睛,说:“不,我不能和素昧平生的人……”

“不能交个朋友吗?”

“不能。”智子说得很坚决。

但对方似乎毫不介意,边笑边说:“但你不是正在和我跳舞吗?”

“可是,可是……”智子感到一阵不甘,“这是个错误。是我自己弄错了。我本不该跳的!”

“哈哈哈!”连太郎开心地笑着说,“弄错也没什么。友情常常是由误打误撞开始的。即便你不愿意,我也一定要和你成为朋友。”

脸皮真厚!智子边想边瞪了对方一眼,可一看到那英俊的脸,就感到全身没了力气。

这时,终于一曲终了,智子甩开对方跑回座位。欣造、游佐、驹井和三宅正面带责备地看着她。智子又羞又气,只觉得身体里像着了火一般。

现在,忆起昨晚的经历,智子想:“哼,可得小心,城里就是有这种不要脸的男人……”

但她很快就不再想他,而是忽然记起了什么。“对了,我可没工夫在这儿偷闲,约好了十点要和那三位在大厅见面呢。”

智子急忙从浴池里起身。这时,她感觉外门轻轻开了,有人进了更衣室。

“哪位……是老师吗?”

更衣室里没有人回答。但可以确定,肯定有人在里面,因为一个黑影正映在浴室门的毛玻璃上,并在更衣室里默默移动。

“谁啊?谁在外面?”

智子又问了一句,仍然没人回答。一阵恐惧袭来,智子又把身子缩回浴池里,紧紧抱住毛巾。但池里的热水也不能阻挡阵阵寒意,她全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更衣室里的人不知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又轻轻地推门而去。

智子松了一口气,冲出浴池,迅速擦干身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浴室门,放衣服的筐子倒是没什么异常。

“一定是有人没注意到‘正在使用’的牌子就进来了,然后不好意思出声就走了。”

智子用大大的浴巾裹着身子,正准备从筐子里拿内衣,整个人却生生地僵住了。

覆盖整面墙的镜子上竟然歪歪斜斜地映着红色的文字。是用智子的口红写的。

智子用惊恐的双眼逐句辨读:

智子啊,

回岛上去吧。

你来到东京不会有什么好事。

你身边充满血腥之气,

就像你的母亲一样。

智子啊,

回岛上去吧。

再不可离开岛上半步。

智子只感到浑身冰凉,如同置身冰窖一般。


乒乓球拍的联想

“那个……老爷啊。”茑代削着苹果皮,恭敬地说。

上午十一点,五月清爽的风在宽敞的厢房里回荡。

“什么事,茑代?”坐在檐廊的藤椅上看报纸的欣造,扭头看着茑代。

茑代垂着头,露出白色的衣领,说:“智子小姐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智子?什么意思?”

“总觉得她的脸色不大好。”

“是吗。我没发现啊……大概是长途跋涉累了吧。”

“真的吗?我总觉得不只是疲劳。她忽然变得不爱说话,总是出神地想着什么。”

“对她来说,这毕竟是个很大的变化。那个年龄的孩子都这样。你刚从岛上过来的时候,不也每天愁眉苦脸,让我无所适从吗?哈哈哈。”

茑代把苹果切好码在盘子里,和象牙叉子一起放在茶几上,说:

“但愿是这样吧。我是觉得她和昨晚完全不一样,所以放不下心……总担心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情……”

“你真傻,真是想得太多了。智子现在在干吗?”

“在和大家一起打乒乓球。”

“你看,还有打球的劲头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欣造敞开哔叽料上衣的前襟,边享受清凉的风边望着院子。院子地面微斜,可以从茂密的树林缝隙中眺望桂川的溪流。

“对了,文彦在干什么?”

“文彦少爷吗?不是在大厅里吗?从早上开始就没见到他。”

“是吗……”欣造叉起一块苹果,边嚼边说,“茑代,我觉得智子没什么问题,到东京去也应该不会出什么丑。”

“您这话说的,怎么会出丑呢……东京也找不出这么好的闺秀啊。虽然都说环境比遗传更重要,但毕竟还得有好血统啊,多有女王的风范……”

“女王?”

欣造询问般看了看茑代,茑代正若无其事地擦着手。

“女王啊,哈哈哈。反正不是什么胆小的鼠辈就好。”

欣造正笑着,茑代的哥哥伊波良平进来了,看起来好像有事。茑代静静地退出了房间。良平目送妹妹离开,然后对欣造说:

“老爷,刚才那件事,就是昨晚和小姐跳舞的陌生男子,他有点奇怪。”

“奇怪?来,坐下说。”

“不用,我站着就好……老爷,您认识多门连太郎这个人吗?”

“多门连太郎?不认识。”

“果然……老爷,多门连太郎就是那个年轻人,他是拿着您的介绍信来这里的。”

“我的介绍信?”

欣造的眉毛挑了起来。

“是的。酒店总经理给我看了介绍信,有老爷的名片,上面写着现介绍多门连太郎,敬请多多关照云云。”

“不记得有这回事啊,完全没印象。确实是我的名片吗?”

“是的。名片的确是老爷的,但笔迹就不对了……既然老爷不知道,我也不能放着不管,要不要转告总经理?”

“这个嘛……”欣造望着院子,说,“再看看吧。既然是我的名片,那可能是哪个朋友拿去用了。总之我会找时间直接跟酒店总经理谈谈,你什么都不要说。这样的事情最好别闹大。”

“明白了。那我就多加留意多门这个人,真是个无礼的家伙,竟敢拉小姐跳舞。”

“嗯。就先这么办吧。”

良平恭敬地鞠了一躬,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一位叫金田一耕助的先生想见您……”

“金田一先生啊……让他到这里来吧。”

“明白了。”

良平还是以那标准的管家走路姿势离开了厢房。欣造继续望着院子,但不一会儿,金田一耕助就进来了。还是乱蓬蓬的头发和皱巴巴的裙裤,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欣造立刻换了副灿烂的表情,说:“早上好。昨天辛苦您了,旅途一定很累吧。来,请坐。”

欣造的八面玲珑和加纳律师如出一辙。金田一耕助也不客气,在椅子上坐下,说:“哪里哪里,也帮不上您什么忙……”

“怎么会,我才是不情之请。那您到岛上之后可看出了什么蛛丝马迹?”

金田一耕助咧嘴一笑,说:“大道寺先生,再快也不可能现在就有结果啊。我才来了两个晚上,再怎么有名的侦探都不可能……”

“啊哈哈,也是也是。其实也没什么,只要智子没事……”

耕助正经八百地盯着欣造的脸。“大道寺先生,这件事稍后我会跟您谈。但今天我来这里是为了别的……”他随手拿起一块苹果,边塞进嘴里边说,“首先我想问的是昨天到今天发生的事。大道寺先生,您不觉得这家酒店里的演员到得太齐了吗……”

“演员到得太齐……金田一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是今天早上意外发现的。十九年前,在月琴岛上与琴绘女士相关的主要人物现在不是全聚在这里了吗?不仅如此,恐吓信上提到的倾慕智子的人居然有三个……”

欣造仿佛吃了一惊,睁大了双眼。他的目光似要穿透对方一样,紧紧盯住金田一耕助。好一会儿后,他干笑道:

“金田一先生,这个想法有点神经质吧?您多虑了。听上去似乎有些道理,但是至少我和那三位青年都是碰巧来到这里的,并没有被谁的意志左右啊。”

“真的吗?那么你们各位为什么来,能否告知在下?”

欣造也认真地看了看耕助,随即却有些担忧地皱起眉头,说:

“金田一先生,难道发生了什么吗?有什么事情让您觉得我们是被召集到这里来的吗?”

耕助四下环顾,从怀中掏出一个褐色大信封,从里面拿出一张到处都是缺口的报纸。大道寺欣造不由得一惊。

“大道寺先生,您看看这些,是不是有点眼熟?”

“难道……难道我们之前收到的恐吓信,就是从这张报纸上剪下来的?”

“谁知道呢。可是大道寺先生,我觉得酒店里现在正在发生同样的事情。有人正剪报纸制作信件……”

“这张报纸是在哪儿找到的?”

“就在酒店后的垃圾箱里。我今天早上吃完早饭去大堂看报纸,发现装订好的报纸上有些版面已被撕掉。但被撕的那几张昨天明明还在。昨晚您跳舞时,我反复翻过那些报纸,所以记得很清楚。也就是说,有人在昨晚十点到今天早上九点之间撕下了报纸。我觉得很蹊跷,就找遍了酒店,最后发现它们被塞进了垃圾箱。”

欣造出神地盯着揉烂的报纸,声音颤抖地说:“那您知道什么字被剪下来了吗?”

“不知道。如果只剪下一个字还好判断,但此人似乎没这个耐心,一次剪下了好几行。估计那里面有几个要用的字吧。但有几个可以判断出来,您看这里有高岛屋百货店的广告,‘屋’字被剪下了。还有这里的电影广告,电影是‘深夜十二点出狱’,‘点’字被剪掉了。我现在知道的就这些,其他的都判断不出来。”

“到底是谁写给谁的……”

“要是能弄明白这点就好办了。大道寺先生,您没有收到这样的信吧?”

“怎么可能。要是有那样的信,我一定马上通知您。”

欣造眼中的忧虑愈发浓重,两人相对无言。此时,房间外传来了慌乱的脚步声,耕助快速把报纸塞回怀里。

“总之,我会再好好研究一下这件事。”

来人是茑代,她努力平复着呼吸说:“老爷,您快来。游佐先生和驹井先生打起来了……”

“游佐和驹井?”

“是啊,拿着乒乓球拍打起来了,驹井先生打出了鼻血,正乱作一团呢。”

“哈哈哈,这就开始争风吃醋了啊。真有骑士精神……”

“两个蠢货……去看看吧。”

欣造和耕助赶到时,两人都已罢手。诡异的寂静笼罩大厅。

九十九龙马和伊波良平分别从身后抱住了游佐和驹井。抱人的和被抱的都仿佛雕像一般凝视着一处一动不动。他们凝视的焦点不是别人,正是智子。智子也仿佛雕像一般,她视线的另一端是球台上的乒乓球拍。

智子颤抖的手指握住了球拍的手柄。手柄已经齐根折弯,但跟拍面还连着一半。智子拿起球拍时,拍面一弯,露出了背面,那里沾满了驹井泰次郎的鼻血。

半折的染血球拍……这情景让智子产生了恐怖的联想。在月琴岛上锁的房间里,有把半折的染血月琴……

智子想叫,却叫不出声来。她丢开沾满血的球拍,立刻感到一阵眩晕。

“天哪,智子小姐!”神尾秀子正要去扶。

“危险!”

身后冲上一人,稳稳撑住了智子的身体。正是多门连太郎。


钟声既鸣

“没什么,老师,我没事的。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就好了。我就是有点累而已。”

“是吗。我总觉得你脸色不好……不要想太多,虽然有很多烦心事。”

“我什么都没想,想也没用。老师,真的不用担心,您快去洗澡吧,我马上就休息。”

“好吧。那我就去洗澡了。有什么事喊阿静。”

秀子看了看隔壁房间,里面已铺好两张床。在关灯后的黑暗中,外祖母已安然入睡。

秀子拿着脸盆出去了。智子凝神听了会儿她的脚步声,随后看了看手表。

时间是九点零八分。

“还有点早。”

智子自言自语。她侧耳倾听隔壁的动静,外祖母睡得很熟,不要说翻身的声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智子四下环顾,从怀里拿出一张叠好的纸片,颤抖着打开,好似中了邪一样看着上面的字。

那张纸上贴着一个个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字,上面写道:

智子啊。

今晚九点半,到屋顶的钟楼来。

你若来,便将知晓关于你身世的重要事实,但此事绝不可告知他人。

每个字的大小各不相同,有几处还用了片假名,看来事出仓促,贴信人没时间找出合适的字。

然而这让智子更加害怕,觉得这封信有不可思议的真实性。她目光似火,对着信注视了好一会儿,肩膀猛地一颤。

如果还是昨天,智子大概会付之一笑,根本不去理会。然而,今天的智子已经不是昨天的智子。

可以说,就在今早的更衣室里,当看到镜子上那些不祥的红字时,智子的人生观完全改变了。

在温室一般的南方小岛上,智子被外祖母和神尾秀子视作掌上明珠一般养大。她从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恶意和憎恨。不,即便她知道这些东西存在,也只当它们是他人的瓦上霜,至少绝对不会出现在自己身边。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就在她离开小岛的瞬间,恶意、敌意和恐吓的利箭纷纷射来,而且目标不是别人,正是她……

智子把那些不祥的红字看了一遍又一遍。这使得她那原本冰冷的身体燃起了愤怒的火焰。

写下那些红字的人并不了解智子。智子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但若想用恐吓使她屈服,是绝不可能的。那是她的自尊与骄傲不能允许的。

智子反复阅读镜子上的话,仔细观察字体,直到深深烙印在脑海里。之后,她用湿毛巾把字全部抹去。

她大概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有人那么恨自己,想把自己赶回岛上去……她不愿让别人知道这些。自己知道难道还不够吗?

但智子由此也得到了教训,在前方等待她的既不是花海也不是天堂,反倒可能是充斥着憎恨、敌意和恐吓的乌烟瘴气的沼泽。

可是……到底是谁写的呢?智子边慢慢穿衣服边想。准确说来,应该是究竟有谁知道她这个时间会来洗澡呢?

首先,神尾秀子知道,外祖母醒来后也应该知道。九十九龙马知道,还有伊波良平。大道寺欣造和茑代也可能听良平说起,那么文彦大概也知道。这么一想,基本上所有人都知道,到底会是谁呢……

智子猛然回头看着房门。有人从门缝里偷窥更衣室,毛玻璃上映出了人影。

智子的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她像豹子一样冲到门口拉开门。“啊,文彦!”顿时呆住了。

文彦也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三步。智子严厉的目光让他白净的脸一片通红。

“文彦,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

文彦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只是微微抬起头来,求饶似的看着智子,那眼神好像小羊羔一样。

智子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些,说:“文彦,你这么偷看可是不对的……”

“人家、人家想见姐姐啊。伊波说姐姐在洗澡,人家就一直在外面等着,可你老不出来,浴室里又没声音,我以为你已经出去了,就……”

文彦断断续续地说着,额头上冒出了汗,面色越发羞赧。

“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只是想见到姐姐……”

智子奇怪地看着文彦,渐渐感到自己的脸也开始发烧。

“文彦。”智子柔声说,“你说你一直在这里,那有人进来过吗?不会是你进来过吧?”

“没有啊,我没进来,也没见别人进来过。”

文彦露出非常吃惊的神色,看起来没有说谎。

“那你来的时候有谁在这附近吗?”

“嗯,我从那边过来的时候,看见有人进了最里边那间浴室。”

“谁?是谁?”

“不知道……离得太远没看清楚。好像是个带着墨镜的老爷爷,一个白胡子白头发的老爷爷……”

智子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昨晚大厅里坐在自己身后的老人……如果自己没幻听,就是他说了那句话……智子觉得自己走入了一条充满谜团的死路。

“姐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文彦,你先回去吧,一会儿再见。”

但那天上午,智子再也没有见到文彦。接近中午时分,又发生了乒乓球拍事件,之后智子就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智子的目光又落在那封奇怪的信和手表上,现在是九点二十分,信上说的时间是九点半。

白天一直闷在房里的智子在傍晚时分接到了欣造的邀请。欣造说明天上午就要出发,所以今天想和大家一起吃顿晚餐。

智子没有那个心情,但也不好拒绝。今晚吃的是日式料理,当她换上和服来到餐厅时,大家已经到齐了。来的人和昨晚一样,游佐和驹井中间隔着三宅,神色十分尴尬。

智子坐下不久,就发现餐盘下面压着折好的纸片,正是现在拿在手里的这封信。

九点二十三分。

智子微微有些发抖,去,还是不去……她还没有下定决心。

九点二十五分。

智子终于站起身来。似乎有种不可抑制的冲动在驱使她,让她身不由己。

智子小跑着穿过走廊,来到大厅。大厅里只有金田一耕助一个人,他背对智子坐在那里读着什么。周末的客人基本都在今天傍晚前离开了。

智子穿着拖鞋跑过大厅,登上了西式建筑正面的楼梯。金田一耕助的注意力似乎全被手中的东西吸引了,根本没注意到智子。

从二楼上到三楼时,智子猛地停下脚步。有人从上面下来了。

智子靠着墙壁,手按着胸口,等上面的人下来。下来的是戴墨镜的老人。

老人看到智子也吃了一惊。他停下脚步,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智子别过脸,从他身旁跑了上去。

来到屋顶,只见钟楼的门开了一条缝,从中透出一丝光线。这时的智子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她爬上水泥台阶,在门口看了一眼手表,九点二十八分。

智子从门缝溜进钟楼,只瞧了一眼,就同蜡像一般僵在原地。

房间一角,有个男人脸朝下倒在地上。谁都能看出那并不是普通的晕倒,因为他的脸下正流出黝黑的黏稠液体。

智子感到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想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的脑袋里好像烟花爆炸一样混乱,从那混乱当中,她听到一阵恶毒的笑声。

你身边充满血腥之气……

可是,那是什么?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尸体旁边。

智子把它捡起来。她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那是一个手柄折断的乒乓球拍,上面还沾着新鲜的血迹。

智子惊声尖叫,将球拍丢了出去。她也不知道自己叫了些什么,就在这时,有人来到她身后,紧紧抱住她的肩膀。

智子吓了一跳,一回头,发现是多门连太郎。

“是、是你吗?是你吗?这恐怖的事情是你干的吗……”

“不是我。我来的时候,游佐已经死了。”

“游佐……那是游佐先生?”

“没错,游佐……游佐三郎。智子小姐,你不宜在此久留,赶紧下去吧。”

多门连太郎把智子推出门外。就在这时,轮到他自己僵在了那里。

之前提到过,钟楼里离地二尺高的地方横架着四根金属棒,上面有四根带有螳螂腿般长柄的长槌。那长槌现在就好像螳螂挥足一样,颤抖着静静扬起,又交替落下,不断敲打四根金属棒。

fa、so、la、fa……

优美的威斯敏斯特式钟声拖着悠长的余韵,在修善寺的夜空中荡漾开去。

智子感到后背一阵寒意。

“不好!”

多门连太郎条件反射般看向昨天游佐告诉他的把手,把手已经从SILENT指向了CHIME。

……la、fa、so、do……

九点三十分。

“智子小姐,我不能待在这里了,不能让别人调查到我。我得逃跑,但总有一天会回到你身边。”

一瞬间,多门连太郎把智子抱在怀里,深深地亲吻了智子的双唇,随后转身逃出了钟楼。

智子茫然地瞪大了眼睛。

智子的焦虑

噩梦般的一晚过去了。

智子现在只要回想起钟楼里的恐怖情形,还是会难受得起鸡皮疙瘩。

游佐的尸体的确吓人,但更恐怖的,是自鸣钟的四根长槌毫无征兆地在昏暗的钟楼里像怪物一样动起来的那一刻,以及回荡在修善寺夜空里的伤感钟声。

fa、so、la、fa……

事后回想,那钟声正是恶魔宣告行动开始的号角。它吓到的不仅是智子和多门连太郎。

在楼下大厅里专心研究被剪掉的报纸的金田一耕助,也被第一声钟响吓得抬起头来。他也不知道屋顶的大钟会报时。

……la、fa、so、do……

钟声带着颤抖的余音消失时,两三名服务生和事务员从办公室里冲了出来,跑到正面大理石楼梯下,吃惊地仰望。

耕助也连忙来到他们身边,问:“怎、怎么了?那钟声……”

事务员看向耕助。“屋顶的大钟居然响了!”

“屋顶的大钟……啊,那座钟会响啊。我还一次都没听到过……”

“是啊,所以大家都吓了一跳。最近明明已经把那座钟调成了静音状态。”

“肯定有人恶作剧,今井先生,咱们上去看看吧。”

一名服务生已经踏上大理石楼梯。事务员今井和另一名服务生紧随其后。耕助也感到心中不安。他收好桌子上的报纸碎片,也跟着他们上了楼。

在一楼到二楼的楼梯上,众人遇见了正下楼的老人。他戴着墨镜,留着白胡子,手里提着行李箱。

“这位客人,您是要走吗?”事务员问道。

“不,不,不是要走……”

老人转过脸去,快步下了楼。大家奇怪地看了看他的背影,又开始上楼。

晚到一步的金田一耕助也让老人过去了。如果当时耕助知道屋顶上发生了什么,一定不会让他轻易离开。即便让他离开,也一定会更仔细地观察他的长相。

来到屋顶之后,今井第一个登上水泥楼梯,看了一眼钟楼内部。

“……”

他惊得发不出声,连连后退。

耕助推开两名服务生,从今井背后向内看去。他也同样动弹不得。

智子还站在钟楼里。不,与其说站在那里,不如说靠在一堵透明的空气墙上。她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大脑和身躯都像一团棉花一样使不上劲,整个身体找不到支撑点,脑袋里好像有成千上万只蜜蜂在嗡嗡乱叫。

今井和两名服务生脚下仿佛已经凝固,来回看着智子和智子脚边的尸体。

金田一耕助轻轻地来到尸体旁,蹲下来看了看死者的脸,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随后,他又看向智子。

智子的眼睛空洞无神,全身无力。

耕助朝另外三人喊道:“谁都别进来!赶紧把经理和大道寺先生叫来!千万别乱讲,这件事还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一名服务生闻言马上跑出钟楼。就在这时,耕助又喊道:“小心!”他抱住了将要晕倒的智子。支撑智子的最后一点力气也消失殆尽,她在耕助怀里完全失去了意识……

现在的智子怒火中烧。她既为把她推至这步田地的人愤怒,也为自己的软弱愤怒。为什么自己当时没能保持清醒,睁大眼睛仔细观察周围呢?

智子忽然想起了多门连太郎的嘴唇。这让她感到像是碰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一样浑身发抖,接着升起一股怒气,这怒气支撑着她,让她愤而燃起一股斗志。

“你看到了这封信,所以去了钟楼?”

第二天上午十点。

智子恢复意识后,调查就开始了。在酒店总经理宽敞明亮的房间里,警察局长亲自进行质询。

酒店工作人员和智子的亲朋都不在场,一群警察使得屋内气氛森严。只有金田一耕助不知为什么,正微笑着坐在角落里,这给智子带来了些许安慰。

修善寺的警察局长姓亘理,是个大大方方、不拘小节的人。他听说过金田一耕助,不仅不反对他参与侦查,还表现出非常欢迎的态度。

智子看了看贴满字的信。

“唉……”

她面无表情地轻叹。根据警方的询问,她沉着地讲述了自己如何拿到信以及对写信人一无所知的事。

“那么你进钟楼的时候大概是几点?”

“九点二十八分。进钟楼前我看了一眼手表。”

“明白了。那么请你再详细讲一下当时的情况吧。”

智子点了点头,一边回忆一边描述当时的情形。

“这样啊。所以你捡起了乒乓球拍,是吗?”

“是的。我知道这么做不对,但是不由自主就……因为我实在觉得很奇怪……”

“奇怪?为什么觉得那球拍很奇怪?”

金田一耕助边点头赞同局长的提问,边注视着智子的神色。智子脸上闪过一丝焦躁。

“可的确很奇怪啊。那么轻的东西……能做什么呢。”

“就因为这个?”

“是啊。也不会有别的原因了吧。”智子的声音稍稍提高了一些。

局长摸着下巴,说:“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说到乒乓球拍,昨天中午好像出了点事吧,游佐和……”

他看了一眼眼前的纸片,“和驹井泰次郎起了冲突,两人用乒乓球拍打了起来。球拍手柄在争斗中断了一半,拍面上沾满了驹井的鼻血。据说当时你也很吃惊……”

智子看了一眼耕助,她的脸因怒气而涨红,说:

“我当然很吃惊了。他们俩打起来是因为我,而且当着那么多人乱打一通……谁都会吃惊的。”

真的只是如此吗?智子那种仿佛妖魔附身一般的惊恐,难道只是因为如此简单的理由吗?金田一耕助总觉得另有隐情。

但局长当时不在场,因此也没有过多地怀疑。他接受了智子的解释,继续问:“嗯。就是说,你看到乒乓球拍掉在尸体旁边时,是不是怀疑过驹井?”

“不,绝对没有。”智子加强了语气,清楚地答道。她那时脑子里的确没有想到驹井。“首先,我当时压根就不知道那是游佐先生。”

“那你什么时候发现那是游佐?”

“那人告诉我的。”

“那人?那人是谁?”

智子的目光里再次出现怒色。“前天晚上我不小心一起跳了舞的人……”

金田一耕助微微一惊,直起了腰对局长使了个眼色,开口问智子:“智子小姐,那不会是个叫多门连太郎的人吧?”

“嗯……就是这个名字。”

讯问室里的气氛一下紧张起来。金田一耕助双手咯吱咯吱地拼命挠着头,说:“那、那,那个人当时也在钟楼里?”

智子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烦躁地快速描述了当时的情形。愤怒和屈辱让她脸色苍白。当然,她没有说出被那人亲吻一事。

“我明白了。那样说来,他说了凶手不是他之类的话,对不对?”

智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然后说不能让别人调查自己,所以要先逃走……”

智子又点了点头。

局长思考片刻,问:“在发现游佐的尸体前后,你见到其他人了吗?”

“没有,谁也……”智子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啊,我想起来了,在到屋顶之前,碰见了一个戴墨镜的老人。他好像也是从屋顶下来的。”

“戴墨镜的老人……啊,就是那个蓄了白胡子的?”

金田一耕助坐在椅子上的身体猛地一震。智子点了点头,简单描述了当时的情况之后,房间里又是一阵异样的紧张。

耕助思考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认真地望着智子说:“智子小姐,最后我还有个问题。请问你有没有动过钟楼里的把手?就是左边墙上的。”

“没有,我什么都没动过……除了乒乓球拍……”

“那个多门呢?他有没有动过把手?”

“没有,我觉得他没动过。因为钟声响起的时候他也很吃惊。”

局长跟金田一耕助商量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对智子说:“就到这里吧,谢谢你的配合。”

智子微微点头示意,迈着充满威严的步子离开了房间。


半岛逃亡者

从昨晚到今晨,松籁庄酒店仿佛身处台风眼一般。每当外面狂风暴雨时,台风中心总是异常风平浪静。松籁庄也一样,身处事件核心,却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

但那只是表面现象。如果有人仔细观察松籁庄的每一个角落,就会发现很多紧张的场面。

紧张的核心便是搜查本部所在的酒店总经理房间。局长和警察们不停地接电话,听汇报,再发出指示。由于修善寺地区警力不足,静冈县县警本部派来的支援人员也进进出出。

现在他们最关心的是两个人的下落。

昨晚,金田一耕助发现了犯罪现场之后,立即让人通知了酒店总经理和大道寺欣造。经理当时正好在欣造的房间里一起研究多门连太郎拿来的欣造的名片。两人听了服务生的话大吃一惊,连忙赶到钟楼。之后不久,经理就报了警。

值班刑警很快到了现场,但局长姗姗来迟,法医来得更晚。等查案的人马都到齐,已经晚上十一点左右了。

医生到达之后,马上开始验尸,发现了两三处疑点。

首先,凶器是某种沉重的钝器,从游佐三郎的正面直砸下去。他的前额粉碎,很可能是一击致命,但失血量并不多,犯案时间大约在九点到九点半之间。

“大夫,我觉得凶器就是这个乒乓球拍,有可能吗?”金田一耕助指着断把的球拍问。

医生付之一笑,说:“怎么可能。那么轻的东西可砸不死人。凶器比这个要重很多,金属或者石器之类。”

那这个沾血的断把乒乓球拍到底有什么含意?这个球拍不可能是游佐、驹井中午打架时折断的那一个。因为上面的血是新沾上的,而且量也更多。

如果金田一耕助见过月琴岛上锁的房间里那把带血的月琴,恐怕就会隐约明白球拍的意义。但他现在毫不知情,所以完全无法理解。这也困扰了他很久。

法医验完尸后,搜尸体口袋的警察发出一声怪叫。耕助回头一看,一名警察得意地举着一张纸片。

“局长,我明白了。这起案子就是多门连太郎干的。”

“多门连太郎……”

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耕助想了想,忽然记起几天前在浴室见到的那个如希腊神祇一般的美貌青年……

“怎、怎么了?纸上写的什么?”

好不容易等局长看完,耕助接过纸片只瞅了一眼,就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封用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字拼贴的信,上面写道:

游佐三郎:

今晚九点整,在钟楼见面。你若不来赴约,必将后悔。

---多门连太郎

“这算是恐吓信吧?”局长皱起了眉头。

“是的,是的,我一直期待着早晚会出现这样一封信。”

金田一耕助从怀里掏出被剪掉字的报纸,这回轮到局长瞪大眼睛了。

“那就是说,多门连太郎把受害人叫到这里,然后打死了他。”

但若是那样,多门连太郎为什么会把这封铁证一般的信留在死者的口袋里呢?局长也有点想不通。

如果智子的精神状态正常,能够描述连太郎和墨镜老人的容貌,警察的工作将更加高效,或许能很快发现两人的行踪。但智子的状态正如前面所述,所以警察的工作效率也受到影响。等到确认多门连太郎与墨镜老人均已潜逃,并发出通缉令时,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这时距两人逃跑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

奇怪的老人带着行李箱逃跑了,连太郎的行李却还在原地。看来他从钟楼离开之后,连房间都没回就逃走了。他之所以没有撞上金田一耕助和事务员等人,是因为走了背面的楼梯。

背面楼梯与正面楼梯处于相反的位置,通往西式建筑和日式建筑之间的仓库旁边。那里平时鲜有人去,从周围的痕迹来看,连太郎应该从这里穿过院子,经后面的木门离开了。

连太郎留下的箱子马上被打开,但里面只有换洗衣服和内衣之类,没有什么证据。看来连太郎烧毁信件、把钱收进口袋里都是正确的。

而那位奇怪的老人,则拎着行李箱大摇大摆地从正门离开,之后就杳无踪迹了。

根据登记簿所载,老人名叫九鬼能成,家住东京都世田谷区若林町。但事后的调查正如警方料想,果然查无此人。

令人吃惊的是,这位老人也带来了写在欣造名片上的介绍信。和对连太郎一样,欣造对老人也毫无印象,介绍信的笔迹也与他的不符。两名潜逃者自然是重点怀疑对象,但留下来的客人,尤其是大道寺欣造身边的人都接受了严密调查。这主要是金田一耕助的建议。

“局长,医生估计犯案时间是九点到九点半,我觉得还能再具体一点。”金田一耕助主张道,“根据就是钟声。您看,装着时钟把手的墙上沾满了血迹,大概是死者被砸之后靠在墙上所致。他的体重使得处于SILENT位置的把手移到了CHIME上,因此这座停响好几年的钟才又响了起来。”

耕助说得有理。左边墙上大概齐胸高的位置上有个长一尺、宽一寸的水平槽体,把手就从槽里伸出。槽周围的墙上有一道从右到左的拖曳血迹,游佐三郎的尸体就在其下。

“假如把手是案发时移动的,那时间应该是九点十五分之后。因为这座钟每十五分钟报时一次,九点十五分没响,九点半却响了。因此把手是在九点十五分到九点半之间移动的,案发时间也是这段时间。”

于是警方调查了这十五分钟里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并于第二天汇报了结果。那时,对智子的讯问正好刚刚结束,负责调查的警察进入搜查本部,说:“局长,我们作了不在场证明的调查。情况大概就是这样……”

说着,他在亘理局长的桌子上摊开了情况一览表,内容如下:

◎大道寺欣造——九点十分左右,服务生来叫他之前,一直在和经理研究连太郎的名片,文彦当时也在旁边。

◎茑代——洗澡中。(因此没有人可证明她不在现场)

◎九十九龙马——洗澡中。(同上)

◎神尾秀子——九点十分左右开始洗澡,二十五分左右回到房间。阿槙当时醒着。(因此十分到二十五分之间没有不在场证明)

◎阿槙——根据神尾秀子的证词,九点二十五分以后有不在场证明。她自称之前关灯睡觉了,但智子和秀子都没有亲眼看到。

◎驹井泰次郎、三宅嘉文——在驹井的房间里下日本象棋。九点二十分左右伊波良平前来观战。

◎伊波良平——声称九点二十分之前在自己的房间里收拾行李,无人证明。

“大致就是这样。关于九点十五分到九点半之间的不在场证明,最确凿无疑的是大道寺欣造和他儿子文彦,还有驹井和三宅,共四人。能够部分证实的是阿槙、神尾秀子和伊波良平三人。完全无人证明的是九十九龙马和茑代。”

局长看了看一览表,问:“金田一先生,您有什么看法?”

耕助正看着,桌子上的电话响了。局长拿起听筒说了两三句话,神色骤然紧张起来,说:“你现在正开车赶往热海吧?有结果的话会从热海打来电话?好!”

局长挂了电话,把脸转向耕助。“金田一先生,两个逃跑的人看来能追到一个了。”

“哪一个?”

“那个老人,是姓九鬼吧。反正是假名。昨天晚上他租车去了伊东,之后的行踪昨晚不明,不知道是在伊东潜伏,还是坐伊东线去了热海。刚才查到他昨晚租了另一辆车去了热海。这辆车今天早上被发现了,我们有个同事正坐这辆车赶往热海。司机说记得他在热海的哪一户下了车,估计马上就能找到。”

“哦,这可是功劳一件啊。多门连太郎呢?”

“完全没消息……不知道会不会徒步绕过达摩山,到了西海岸的户田?”亘理局长盯着桌子上摊开的伊豆半岛地图,说,“这里是温泉地区,电话很发达,逃跑的话一定会想办法尽快离开半岛,因此不可能南下到下田。可能坐骏豆铁道去三岛,也可能坐汽车去沼津,还可能像那个老人一样从伊东去热海,基本就是这三条路。现在没发现他乘坐过骏豆铁道,似乎也没租过车。而且,假如他九点半离开这里,从时间上看,很难赶上东海道线往东京方向的车。要坐的话,只能是东京的反方向,但沼津和三岛都没有他的踪迹。所以我觉得他可能还在半岛上,正准备从西海岸坐船逃跑……安井,什么事?”

刑警安井愁眉苦脸地走进来,说道:“局长,查不到,完全不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这事太怪了。”

“完全查不到?你们组调查的是姬野东作这个老人吧?”

“姬野东作?”金田一耕助惊道。

局长平静地对他说:“哦,对了,金田一先生还不知道。姬野东作是酒店的员工,负责看管院子,是个走路都不利索的老人家,一条腿有残疾。他昨天傍晚失踪,我们怀疑他和案件有关,正在调查。安井,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完全没有……最重要的是,他穿着工作服,应该去不了多远,可是……”

金田一耕助胸中一阵慌乱。姬野东作是什么人?为什么失踪?究竟和案件有没有关系?

此时,桌上的电话清脆地响起,局长一拿起听筒,脸色立刻紧张起来,小声说道:“金田一先生,是热海方面的报告……”

局长的脸贴在听筒上。报告很长,耕助也起身来到桌前。局长用恨不得啃上电话几口的架势对电话那边屡次发出指示,最终他挂掉电话,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转头朝耕助说道:“查出来了。金田一先生,那个可疑的老人在热海下车的地方是……”

“是旅馆吗?”

局长缓缓地摇摇头,说:“不,是私人别墅。一位叫加纳辰五郎的著名律师的别墅。”

金田一耕助听到这里,只觉浑身一阵战栗,仿佛被烧烤用的签子迎头痛扎。

加纳辰五郎——

他不就是那个让金田一耕助前往月琴岛的、著名的民事律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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