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耕助进入上锁的房间

女王蜂  作者:横沟正史

医生赶到大道寺家,打了三四针之后,阿槙看起来稍稍有所好转,但病情仍然不容乐观。

“毕竟上了年纪了,而且身体十分衰弱。”

医生说得很谨慎。以现在的情况,若外祖母真有个三长两短,智子觉得自己哭都哭不出来。

但尽管外祖母的病情不容乐观,智子眼下还是有必须尽快解决的问题。幸好医生说:“这两天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智子把昏睡中的外祖母交给阿静守着,和秀子一起到了客厅。客厅里除了从东京赶来的人们,还有亘理局长以及下田的几位警察,人人都神色凝重。

“智子,外婆的身体怎么样?”欣造和蔼地问。

“嗯,那个,不是很乐观……但也不是马上就不行了……”智子强忍着眼泪,勉强答道。

众人心下均觉不妙,面面相觑。没有人接话。他们都感到有种悲剧的宿命笼罩着这个家族,那种恐惧让人噤若寒蝉。

“她的身体……已经恶化至此了吗?”欣造怃然道。

“老夫人一定一直在苦苦忍耐,我却丝毫没注意到,真是罪过太大了。”秀子跪在榻榻米上深深低头。

欣造微微点点头,朝智子望去。

“那智子,你准备怎么办?大家好不容易来一趟,可是外婆这个样子……”

“不,父亲。”智子打断他,断然说道,“这两件事没有关系。既然大家都来了,就应该让他们到上锁的房间里好好查看一下……”

“现在,马上?”

“是的,现在,马上。”

“智子小姐,这样也太匆忙了。现在都这个时间了,怎么也得让大家先用个晚饭吧……”

秀子说得没错。一行人在下田花了不少时间,加上阿槙的病情,耽误到现在已经六点了。

智子脸有些红,说:“对不起。是我只想着自己了……老师,那我们就准备饭菜吧,我也来帮忙。”

“我也一起去帮忙吧。”茑代也麻利地站了起来。

晚饭吃得很快。正值盛夏,白天本就较长,加上施行夏时制,吃完饭天还亮着。

“那么智子小姐,就麻烦你带我到上锁的房间看一下。”

耕助放下茶杯,双手往桌子边缘一支,催促着智子。他好像在说,来吧,开始战斗吧。顿时,一种紧张的气氛笼罩了众人。

“好的,您稍等一下,我去拿钥匙。”

智子刚要出门,又在门口停步说:“神尾老师,您把大家带过去吧。我马上就过去。”

“好吧。那么各位请跟我来。”

“茑代,你就不用来了。收拾完餐桌就去照顾外婆吧。文彦,你和茑代一起留下。”

听到欣造的话语,茑代面无血色地点了点头,说:“少爷,你要跟阿茑我一起好好待着啊。”

“嗯。”

文彦难得痛快地点头,而这却成了他与父亲的最后一面。

“金田一先生。”秀子和耕助并肩走在最前面,轻声说道,“关于刚才您说的岚三朝戏班的人数。”

“您查到了吗?”

“嗯,是十三人。”

“十三人?没错吧?”

“没错。”

秀子说完就抢先一步,打开了别馆的门。

耕助心中激荡,宛如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

根据田岛所说,岚三朝戏班应该是十二人,而岛上的记录却是十三人。这多出的一人,必定就是自称岛田的不明身份之人。也就是说,在演员们看来,他是岛民。而在岛民们看来,他又是个行走四方的戏子。不,不,或许他就是为了让双方这样看他而刻意做戏。

金田一耕助这样想着,忽然感到一种冲击,好像被人用尖锐的长钉猛扎进头顶。一直以来掩埋在心底的模糊真相登时一片澄明。

“金田一先生,你、你怎么了?”等等力警部吓了一跳,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不、不,没什么……”

“你满脸通红啊,没发烧吧?”

亘理局长担心地凑了过来。的确,耕助也觉得从脖子往上一片火烧火燎的感觉。

“不、不、不,不用担心。哦,这就是上锁房间的大门吧?”

秀子正掀门帘等待。耕助站在对开的两扇大门前,回望了欣造一眼。

“大道寺先生,您知道这间房间吗?”

“那还用问,当然知道。”欣造不自然地清着嗓子,说,“但我做梦都想不到里面竟会藏有如此恐怖的秘密。我一直以为琴绘是出于悲伤,为了永远保留关于智子亲生父亲的记忆,才这样做的。”

“神尾老师,您觉得琴绘夫人为什么要一直保留犯罪现场呢?”

“她是为了不断自责。自从那件事以来,琴绘夫人一直都活在深深的自责中。她不停地责怪自己,每时每刻都悔恨不已,直到离世。我们看着都觉得不忍心。夫人去世后,这间房间能一直保存下来,全是大家谨遵夫人的遗言。夫人大概连死后也不愿停止自责。”

“琴绘夫人把这间房封上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事件发生后不久。我拜托龙马先生处理尸体回来后,就发现房门已经从外面插上了。门上的挂锁是后来又加上去的。”

“但是,琴绘夫人时不时会进去吧?”

“不,一次也没进去。只是有时会在门前恸哭……”

耕助一言不发地挠着乱蓬蓬的头发。他的眼睛里仿佛有些东西在闪光。

此时,智子拿着埋在山茶树下的钥匙回来了。

“让您久等了。钥匙埋得有些深。”

原来如此,钥匙上的确沾了些泥土。智子拿手帕擦了擦,把钥匙交给耕助。

“先生。”智子的声音因激动而哽咽,“您有几成胜算呢?您有把握看一看这房间,就让母亲的罪孽减轻一些吗?”

耕助双手扶着智子的肩,说:“智子小姐,我不能保证什么,但我想从这里应该能找到一样东西。如果能顺利找到它,那么杀死你亲生父亲的可能就不是你母亲。但这只是有可能,并不能断言。毕竟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很难证明谁是凶手。”

“不,只要有可能性就足够了。但是,如果找不到您所说的那样东西……”

“那我们就只好放弃了。”

耕助卸下挂锁,打开大门。紧张的空气瞬间弥漫开来,众人都屏住呼吸,从耕助身后探头看着房间。

上锁的房间十分昏暗。六月的气温让房间发酵,空气里散发着霉味,所有人都难以忍受地掩住了口鼻。这霉味中是否正隐藏着十九年前的秘密呢。

耕助拧下墙上的开关,灯亮了。他回头对智子说:“智子小姐。这里和你上次来看的时候相比,有什么不同吗?”

智子有些恐惧地环视房间。

紧闭的窗户,墙边的床和长椅,长椅上的编织筐。房间中间有张紫檀桌,桌上铺着沾满血渍的桌布,上面扔着一把折断的月琴……

智子微微颤抖着,说:“没有。我想……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啊,我的编织筐怎么在那儿……”秀子嗫嚅着,声音中透出强忍着的悲伤。

耕助看向她,问:“对了,神尾老师,您在十九年前看过案发现场吧?日下部当时倒在哪里呢?”

“他……他当时应该是坐在桌子对面……”

秀子说着想进入房间,耕助轻轻拦住了她。

“神尾老师,您不要进来。您现在进不进来,对搜查会产生很大影响。”

“啊,对不起,我太激动了,就不知不觉……”

“没事。请问日下部当时在……”

“他坐在桌子那边,趴在桌子上,所以我一开门就看见了他的头,就像石榴一样裂开……桌子上全是血……旁边是那把折断的沾满鲜血的月琴……”

“就是那把吧?”金田一耕助指了指那把古旧的月琴,又回头看着秀子,“神尾老师,我很久以前就见过月琴这种乐器,也曾经拿在手中把玩过。但那是种非常轻的乐器,就算用它砸人,能把人的头砸得像裂开的石榴一样,我觉得不大可能。”

“嗯,这个……”秀子脸色煞白,看着耕助,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也在日后想到了这一点,就恳求琴绘夫人让我再进这房间一次。可夫人怎么也不听……但是,当时……事件刚发生的时候,我心如乱麻,何况房间里只有琴绘夫人和那位先生两个人……”

“哦,这样啊。那么关于当时的情形,还有没有其他地方让您觉得古怪?”

“嗯,有一点我现在仍觉得非常奇怪。龙马先生赶到,抱起他……就是日下部先生后,我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他好像在笑一样……”

“您说日下部在笑?”

“是的……我觉得他在笑,是种像小孩子调皮时一样的笑,那笑容就直接僵死在脸上……很凄惨……”

此时,连秀子也不忍心去看智子的表情了。智子面色蜡白,看着耕助,又看看秀子。

“您说日下部露出调皮孩子一样的笑容,是吗?”耕助缓缓挠着头,沉默地思考了一阵,又接着问,“嗯,谢谢您。其他还有什么吗?”

“嗯,其他的没有了……基本就是几天前跟您说的那样……”

“好的。各位,不知能否在那边的客厅先等一等,很抱歉。只留下警方人员进房间吧。局长,请。”

亘理局长、等等力警部和来自下田的三名警察进了房间,金田一耕助最后进入。他从里面紧紧关上门,上好门闩,插上插销。

可以开始了——耕助眉宇间充满勃勃雄心,尘封了十九年的秘密即将揭开,这让他的脊背因激动而战栗不已。所有人都瞧着耕助兴奋的表情。

“金田一先生,你到底想做什么?”

“哈哈,警部。”耕助咽了口唾沫,说,“我想请各位帮忙,在房间里找一样东西。要找的是……”


秀子的针织袋

离开上锁房间的其他人来到相隔一室的中式客厅。

“伊波,行李箱里有威士忌,你去拿来。”大道寺欣造坐在椅子上说,“另外给女士们也拿点喝的。”

“不,还是我去吧。”

伊波良平和神尾秀子穿过走廊来到主楼,房间里只剩欣造和智子二人。

智子有些尴尬。为了她现在的父亲着想,最好不要提起亡父。智子脑子里明白,但现在的她按捺不住。

死去的父亲……还有这次种种恐怖案件的谜团,若不解决,智子很难平心静气地面对欣造。

“智子,你也坐下吧。”

欣造看着智子,表情似有些凄凉。

“嗯,那个,父亲。”智子红了脸,“对不起,我这么心慌意乱……只是,我还是站着好。总觉得坐不住。”

智子站在门口,凝神听着相隔一室的上锁房间里的动静。欣造脸上的悲凄之色越来越浓。

“智子,你觉得他们能有什么发现吗?”

“我也不大清楚,但金田一先生好像很有把握。”

“都过去十九年了。事到如今,又能查出些什么呢。”

欣造的声音好似虚脱一般,透出异常的孤独感。智子不禁回头看了他一眼。看着整个身体瘫在椅子里、深深垂着头的欣造,智子忽然觉得他身上有种与年龄不相称的苍老。

“父亲。”

智子哽咽着唤他。此时,去了主屋的秀子和伊波回来了。伊波拿着威士忌和酒杯,秀子托着放有红茶的盘子,还拎着针织袋。

欣造把伊波斟给他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神尾老师,您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在红茶里放点这个?”他向她举起了酒瓶。

“不用了,我不喝。喝了酒,我恐怕会更加激动……智子小姐,请用茶。”

“好。”

但智子依然在门口,不愿离去。秀子轻轻叹了口气,从针织袋里取出织物。

“神尾老师还是那么喜欢做活儿啊。就那么有意思吗?”

不知是否因为两三杯威士忌下肚的原因,欣造凄凉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是啊。这就和男士们吸烟一样。不做这个,我就浑身难受。”

秀子轻啜一口红茶,开始运针。就像勤劳的时钟永不停歇一般,她就这样一针一针编织出了自己的一生。

智子彻底乱了。她连茶杯边缘都没碰一下,伫立在门口,双手紧握,那边一有响动,她的身体便微颤一次。

伊波左顾右盼,不停地看着周围人的脸色。

欣造吸一口烟,喝一口威士忌,喝一口威士忌,再吸一口烟。

秀子空针、下针并套针、下针、下针,一针一线地织着花样。

就这样,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实际上连三十分钟都不到,但对于他们,尤其是智子来说,就像煎熬了好几个月,不,好几年一样漫长。

忽然,上锁的房间那边传来了开门的声音,有人朝这边快步走来。众人都条件反射般朝那边望去。智子冲出门,欣造紧握卧榻扶手,秀子将编织物抱在胸前,浑身颤抖。

出现在门口的是警察。他迅速环视众人,说:“现在请各位到那边去。”

“请问……”智子气喘连连地问,“找到了吗?金田一先生要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警察并不作答:“来吧。在那边恭候各位。”说完便转身离去。

智子紧跟着他走了出去,欣造和秀子对视了一会儿,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欣造刚要离开房间,忽然开口说:“对了,伊波,你去主楼那边,看好老夫人,还有……”他顿了顿,接着说,“看好文彦。”说完也跟随众人出了房间。

进入上锁的房间后,只见金田一耕助站在紫檀桌对面,等等力和亘理伴在左右。

智子进入房间就迫不及待地问:“先生,您找到了吗?您要找的那个东西……”

耕助微微一笑道:“别急别急,马上就会告诉你的。大道寺先生,神尾老师,请进。”

欣造和秀子在门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进了门。等他们进屋后,警察关上门,放下门闩,插上插销。秀子的脸色又变了。

“各位,我很想让各位都坐下听我说。只是这里的椅子也好,沙发也罢,都落满了十九年的灰尘……不过,各位还是请自便吧。”

“金田一先生。”欣造用手帕捂着鼻子,带着鼻音说,“能打开窗户吗?实在有点……”

“这里的窗户都被钉上了,现在没法打开。虽然有点闷,还是请您忍一忍吧。很快就会结束。”

房间里,被锁了十九年的空气沉淀如同死水,让人感觉好像用旧棉花堵上鼻子一般无法呼吸。加上弥漫空中的强烈霉味和灰尘味,让人头痛不已。

秀子呆若木鸡,恍惚地走到长椅旁,拿起十九年前遗忘在那里的编织筐。她拿起里面的毛线,但已经被虫蛀得不成样子,刚一触碰就灰飞烟灭,化作细粉簌簌而落。

“啊!”

秀子急忙用手帕捂着鼻子,不觉间泪水充满了眼眶,她强忍住眼泪。

原本光泽如新的毛线,如今已化作灰烬,在空气中飞散开去。就像当年才二十多岁的秀子,如今已微微鬓染霜华。

欣造走到与秀子反方向的一侧墙边,拂去椅背的灰尘,轻轻坐下。

只有智子面朝耕助而立,她问:“先生,金田一先生。您说吧。您在这里,在这个房间里,找到什么了吗?”

“找到了。智子小姐。我们翻遍了一切,终于发现它在这里——”

耕助拿起眼前的月琴。折断的月琴可怕地翻转,带着巨大裂痕、沾满鲜血的背面朝向众人。

欣造睁大眼睛,秀子把脸扭开。

“在月琴里面找到了。你看,应该是从裂缝滑进去的。琴体里有发声用的金属共鸣板,用细金属丝吊着。这东西正好卡在上面,光是摇晃几下察觉不到。”

“那……那您找到的东西是……”

“请稍等一下。在我告诉你之前,神尾老师。”

“什么?”

“我们翻遍了整个房间。但都没有找到疑似凶器的东西。而且我们一致认为,无论这把月琴本来是什么状态,都不可能直接把人砸死。”

“那……那您是说……”

秀子眯起眼睛,不敢正视耕助,智子反倒忍不住了,问他:“先生,先生,您找到的到底是什么?卡在月琴共鸣板上的是什么东西?”

耕助笑容沉稳,对智子说:“哈哈哈,智子小姐还真是心急。那就给你看一下吧。是这个……”

耕助随即摊开手,上面是一枚戒指。细细的白金环上镶着钻石,精致中透出古雅的风情。

秀子睁大了眼睛,仿佛被什么吸住一样走到桌前。“金田一先生,这是……这枚戒指是您在月琴里找到的吗?”她的呼吸急促。

“是的。您应该见过吧?”

“是的。这就是日下部送给琴绘夫人的戒指。可是,为什么会在……”

“神尾老师,我们不妨这样想一想。”耕助放下月琴,看着秀子说,“我记得您说过,那天琴绘夫人和日下部进了房间后,您打开过日式房间的橱柜,当时戒指还在。而这房间被封上,就在惨剧发生之后。然后就再也没有打开过。这样一来,这枚戒指究竟是什么时候混进房间里的呢?”

“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秀子紧握针织袋,呼吸急促。

“神尾老师,正是琴绘夫人和日下部关在房间里的时候。”

“金田一先生,您、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神尾老师!”耕助目光如炬,直视着秀子说,“琴绘夫人被日下部拒婚,并且还被告知不能成婚的原因。不仅如此,她还被要求归还之前赠送的戒指。于是琴绘夫人因吃惊和悲伤失去控制,一时陷入了精神错乱状态。让我们来想象一下当时的情形吧。这种情况下,她这样的女人会去杀人吗?不论她当时发作的情况有多么厉害,甚至悲愤、伤心,完全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但她应该还是按日下部所说去拿戒指了。我觉得那样才比较合理。没错,她一定是离开房间去拿戒指了,不然无法解释这戒指为何出现在这里。因此,在那段时间里,这个房间并非密室,门是开着的,而房内只有日下部一人。”

“啊!”

秀子一声呻吟,站立不稳,踉跄着碰到了桌上的月琴。月琴狠狠地摔在地上,但没有一个人去捡,众人都交替看着耕助和秀子。

“所以,琴绘夫人离开的时候,谁都可以进入房间。也正是有人进来,绕到日下部背后砸死了他。这意味着日下部认识凶手,他脸上调皮的笑容也正是因此。凶器应该不是月琴,而是其他什么东西,之后凶手又用月琴补了一下,在琴绘夫人回来之前逃跑了。琴绘夫人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拿着戒指回来了……”

“可是……可是……金田一先生。”秀子死死地紧握针织袋,仿佛全身都在剧烈挣扎,“我听到琴绘夫人的尖叫赶来时,这扇门的确上了两道锁啊。门闩和插销都……”

“是的,应该就是那样。琴绘夫人和日下部单独在房间里见面时,大概有给门上锁的习惯。她并不知道自己去拿戒指时发生了如此惨剧,因此进门之后就下意识地关上了门,然后回头一看,日下部的样子有些怪异。她走到桌子旁,拿起月琴,戒指可能就在这时从裂缝滑了进去。当她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立刻晕倒了。过了一会儿醒来之后,她已经完全忘记发病时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她不记得出去拿过戒指,也不记得下意识地关了门……而误以为是自己杀了心爱的人,于是惊声尖叫起来。”

秀子面色蜡白,脸孔因痛苦而扭曲,额头渗出层层细密的汗珠。她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耕助,脚下却一步一步退向长椅。她眼中闪着凶光,如同走投无路的困兽,全身似暴风雨中的树叶一般颤抖。

终于,她退到墙根,后背彻底贴在了墙壁上。

“那……那……金田一先生,您知道凶手是谁吗?杀了日下部先生的真凶……”

秀子左手握紧针织袋,右手插进袋子里,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

“是的,我知道。神尾老师。”

“是、是谁……”

“就是那个无比爱琴绘夫人,不愿让任何人把她夺走的人……”

“啊!”

秀子一声呻吟,全身一震。但她很快又紧贴墙壁,目露凶光地盯着众人,说:

“大家都听好了,一切都怨我。都是因为我扭曲的爱恋!十九年前的事情,这一个月以来的种种,都是我的错!”

秀子歇斯底里地高喊。忽然间,她手里的针织袋在巨响中闪出火光。两发,三发,接二连三的火光。坐在秀子对面的欣造猛地站了起来。

他目眦欲裂地瞪着秀子。忽然,他胸口血如泉涌,双手挥舞,似在空中探寻什么。两步,三步,然后便似朽木一般,倒在地上的月琴上。

“神尾老师,你干什么!”耕助叫道。

“啊!不要啊!”与此同时,智子也往前走了两三步,喊了起来。

“智子小姐,原谅我……”

然后,针织袋里又是两三发火光闪现,秀子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她的身体扑在了欣造的尸体上……

两人的鲜血,使得十九年前沾满智子父亲鲜血的那把月琴,再度染得殷红……

所有事情的发生不过转瞬。

众人茫然无措,盯着两具尸体发愣。这时耳边传来的,是伊波良平慌张的声音。

“老爷,智子小姐,快点来吧。老夫人她……老夫人快不行了!”

这成了压倒智子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只觉得眼前一黑,作势要倒。

“啊!危险!”

她倒在身旁一个警察的怀里。


红色毛线团

忙碌的两三天过去了。

一度充斥小岛的警察和记者的队伍也渐渐稀疏起来,月琴岛又恢复了往日沉睡般的宁静。

昨天,等等力警部离开了小岛。今天是茑代、文彦和伊波良平,他们为了给意外惨死的大道寺欣造在东京举行葬礼,捧着火化后的骨灰离开了。

智子本来也应和他们一起离开,但她还没有从巨大的悲痛中恢复过来。而且不仅要办欣造的葬礼,外祖母的后事也要处理。所以茑代和伊波良平也没勉强她。

只有文彦沮丧地说:“姐姐会随后跟来吧?不然我……我可不依!”他边闹脾气边抽泣起来。

文彦的性子让智子有些不安,但看到他这么依恋自己,虽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也觉得有些可怜。

“好,好,当然会去了。智子我现在已经没有可去的地方了。文彦啊,你让我住在家里吗?”

“姐姐说什么呢,东京的家就是你的家啊。”文彦的心情稍稍好了些,说,“那我就先走了,姐姐你也快点回来。”

“是啊,智子小姐。”茑代也从旁恳切地劝她,“您快点回来吧。文彦少爷还是个小孩子,您还得多照顾他啊。”

“茑代夫人,谢谢你。等我身体恢复,情绪稳定下来,一定会回去。这边的家里已经没有外婆,没有神尾老师了。”

智子忍着泪水,但眼里还是闪着光,声音也在发颤。

“智子小姐!”茑代再也忍不住了,拿和服袖子抹着眼泪,“您回来的时候,茑代我一定会去接您的。”

她已泣不成声。

欣造的死并没有让茑代张皇失措。虽然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她实质上作为妻子陪伴着欣造,还生了文彦这个孩子,却一直拒绝被扶正。欣造死后,茑代也努力避免露出超越主仆之情的悲恸。这种忠诚深深打动了智子,同时她也深深地同情茑代,这该是一种怎样深刻的悲伤啊。

“茑代夫人,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也注意身体。”

“谢谢您。”

“我会尽快振作起来的。伊波先生。”

“在。”

“你要照顾好茑代夫人和文彦啊。”

“明白。我会尽力而为。”

一行人离开小岛,空荡荡的大道寺家里除了用人,就只剩智子和金田一耕助两人了。耕助担心大家同时离开会让智子感到孤独,便决定再待几天。

自从惨剧发生后,智子和耕助一次也没有谈论过那起凶案。智子没有问,耕助也尽量回避。

不仅对智子,耕助对任何人都没有谈起过。被等等力警部问起时,他也只是黯然地撇过头去说:“警部,一切都如您所见所闻那样。其余的我也不知道。”

面对记者,他也没有多说。当看到次日的报纸醒目地写着“世所罕见的女杀人狂”“家庭教师绵延两代的畸恋”时,耕助便暗暗叹息;看到报纸上哀叹大道寺欣造被家庭教师失手枪杀的新闻时,便总是露出讽刺的笑容。

文彦一行人离开当晚,耕助和智子两人吃着冷清的晚饭。晚饭后,耕助忽然问道:“对了,智子小姐,你会做编织活儿吗?”

智子十分意外,抬起头不解地看着耕助。“会……”

“花样什么的,你也能看着符号织出来吗?”

“能啊,我毕竟是神尾老师的学生。”

“那能不能按照这个符号织一下?不用织出什么成形的东西,把这些花纹都织出来就好。”

耕助从记事本里拿出十四五张方格纸,上面用紫色的墨水漂漂亮亮地写着针织符号。智子一下子花容失色。

“先生,这些是从哪里找到的?”

“这个不重要。能织一下吗?”

智子面无血色,深深凝视着耕助的脸,咬着嘴唇说:“好的。可是,这些全都要织吗?”

“最好能这样。总共有十五张,不要弄丢了。把花样都织一遍就好。”

智子把方格纸一张张仔细看了一遍,说:“这很好办。一个小时差不多就能织好,一会儿我给您拿去。”

“好的,拜托你了。”

晚饭后,天仍然很亮,耕助便出去散了会儿步。一个小时后他回来时,智子已经在起居室等着了。

“你织好了吗?”

“好了。”智子拢着放在腿上的织好的小样,说,“您没指定什么颜色,我就都用灰色毛线织了。”

“没事没事,颜色无所谓。”

耕助说着,一片片拿起来仔细看。

“如果不再织大一点,看不太清是什么花样……还有,先生。”

“嗯?”

“就这个符号怎么也织不出来。这个一定错了,按这个织的话就会开线。”

“哦,这个啊,好的。”

耕助拿出记事本里的铅笔,在符号上画了三个圈。

“金田一先生,这是神尾老师写下的符号吧?先生,难道事件还没有结束吗?”

耕助和蔼地看着智子苍白的脸,说:“不,智子小姐,事件已经完全结束了。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可是,可是,先生!”智子呼吸急促起来,“我一直无法相信神尾老师最后说的话。老师……老师绝不是那样的人。我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八年,不,我是她养大的,所以我最了解她。老师是位很高尚的人!”

智子大大的眼睛渐渐蒙了一层水雾,接着便泪如泉涌。这是智子第一次谈及自己对事件的感受。

耕助双手放在智子肩上,说:“智子小姐,你相信神尾老师,这很好。神尾老师地下有知,一定也会很高兴。但是,请你把这个秘密藏于心中,不要轻易告诉别人。”

“可是,先生,那凶手到底是……”

耕助微笑着看向智子充满泪水的双眼,说:

“智子小姐,关于凶手到底是谁,我并没有向你保证过什么。我来到这里,只是向你保证或许能够证明你的母亲是无辜的。而我已经做到了,你也该满意了吧。另外,我还想告诉你,事件已经完全结束了。十九年前的也好,这次的也罢,都结束了。所以你也要尽快忘掉这些,去寻找新的幸福。”

聪慧的智子虽然只听了这些话,却好像感觉出了什么。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影,伏下身哭了起来。

耕助心痛地看着智子耸动的双肩,接着便收起十四片针织小样和十五张方格纸,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是该让智子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了。

耕助坐在桌子前,心不在焉地发了一阵呆,从怀里掏出记事本。记事本里夹着秀子寄给他的暗号对照表。耕助对比着那张表和画了圈的纸,拿起铅笔奋笔疾书。

耕助想要的并不是那十四片小样,而是唯一无法织出的那张,同时也是想给智子些暗示。

耕助一个字一个字对比,在记事本上写下了这样一行文字:

红色毛线团。

耕助的房间里放着带有弹孔的针织袋,十五张示意图也是从袋子里发现的。袋子里现在已经没有枪,但还放着十多个毛线团。其中最大的一个就是红色的。

耕助颤抖着拆开线团。随着缠在左手上的线团越来越大,原来的线团越来越小。线团落在地上,不停地跳动。当它的芯露出来时,里面掉出了一个东西。那是一个折成四折的女式信封,还有秀子平时戴在胸前,最近却说弄丢了的那个挂坠。

耕助颤抖着摊开信封,信封上笔迹饱满秀丽地写着“致金田一耕助先生。神尾秀子”。

耕助正要拆开信封,但又改变主意先拿起挂坠。他想不出挂坠里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打开盖子,里面是曾在歌舞伎座的走廊里看过的琴绘的照片。但这不可能是秀子的秘密,一定还有别的。

耕助从小包里拿出小刀,挑起琴绘的照片。果然,下面有一张带着学士帽的大学生的照片。

耕助看着照片,忽然感到后背一阵寒意。

很显然,那照片是年轻时的大道寺欣造,当时还叫速水欣造。原来神尾秀子几十年藏在心中的至爱之人,竟是大道寺欣造。琴绘的照片只是为了掩饰这一事实而已。

耕助终于理解了几天前的那幕惨剧。秀子杀死了恋人,自己也死在了他身上。

但是……欣造的照片下面,好像还有什么东西。耕助赶紧又挑起了欣造的照片。下面的照片让他再度目瞪口呆。

那是在经堂被偷的七张照片中的一张。一名流浪的戏班演员在休息室里小憩的照片,面部被剪了下来。现在的金田一耕助盯着那抹着白粉、画着眉毛和眼影的脸,很快就看出这到底是谁。

耕助如同哀泣一般,长长地一声叹息。他把三张照片都放回挂坠,然后打开了秀子的遗书。


真相(一)

“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我很吃惊,想必您也费了很多心思吧。”

这里是丸大楼四楼。在安装了严密隔音设备的加纳律师事务所所长办公室,也就是我们提到过的圣殿,金田一耕助和加纳律师正面对面坐着。

距月琴岛的惨剧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耕助这几天里陪智子聊天,还帮忙做了欣造的头七。欣造的头七便是秀子的头七,同时,也是阿槙的头七。

“这真是超乎我的想象了。其实我当时也吓得不轻。”耕助挠着乱蓬蓬的头发,黯然地低声说道。

加纳以锐利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忽然放低了声音问:“金田一先生,您说的超乎想象是指什么?是没想到大道寺会被神尾秀子失手射杀吗?”

耕助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加纳的眼睛。精明的老律师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不安。

“金田一先生。”加纳探出身子,说,“这样说来,这起事件还另有真相?我看到报纸上写什么‘世所罕见的女杀人狂’‘家庭教师绵延两代的畸恋’,也觉得无法接受。我自认还比较了解那位家庭教师的人品。可您却不否认,甚至话里话外还有承认的意思,所以我就觉得或许真是那样……金田一先生。”他加强了语气,“请您告诉我真相。我是委托人,我有权利知道真相。这不是低俗的好奇心,我也有义务向委托我的人汇报真相。”

耕助眼神黯淡点了点头。

“当然,我今天来也是为此。只是,我有一个条件。请您不要把这些告诉委托人之外的任何人。”

加纳盯着耕助说:“您认为这样对我的委托人来说更有好处吗?”

“当然。而且现在清查案件的真相也没有任何意义,凶手已经得到了惩罚。”

加纳仍盯着耕助,身子微微颤了一下,说:“好的。我答应你,不告诉委托人之外的任何人。”

耕助点了点头,从怀里拿出秀子的挂坠,说:“这是神尾老师的挂坠。请您打开看一下。”

加纳打开盖子,看到琴绘的照片,不解地皱起眉说:“这是智子小姐的母亲吧?对了,我也听说过神尾女士总是把琴绘夫人的照片挂在胸前。可这是什么意思?”

“不,问题不在那张照片。重要的是下面还有两张照片。请您看一下。”

加纳看了耕助好一会儿,才从桌子上拿起小刀,挑起琴绘的照片,拿出下面的两张。

“这张是大道寺年轻时的照片啊。”

“没错。神尾老师把这张照片挂在胸前十几年。加纳先生,您应该明白这里面的含意吧。”

加纳的脸色沉了下来,说:

“难道,神尾女士倾心于大道寺……”他的声音发颤。

耕助黯然点头说:“是的。一切事件从真正意义上正缘起于此。加纳先生,您再看另一张。那张照片就是让您、委托人和我困惑不已的蝙蝠。”

加纳瞥了耕助一眼,望向另一张照片。与耕助不同,加纳熟知欣造年轻时的长相,他辨认出照片中人的真正身份,并没花太长时间。

“金田一先生,这也是大道寺的照片吧?他为什么打扮得跟唱戏的似的?”

“加纳先生,日下部死前曾拍了来岛上演出的戏班的照片,这张也是那时拍的。”

“什、什么?!”

就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律师,这句话也宛如晴天霹雳一般。加纳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狠狠地盯着耕助说:“就是说,那天……大道寺在岛上?”

“是的。而且还乔装打扮成演员的模样……”

加纳重重地坐下,眼睛仿佛要喷火一般看着耕助,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金田一先生。”加纳用沙哑的嗓音说,“您说这就是蝙蝠的真容,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大道寺,不,当时还是速水,他当时的一系列行动被日下部比喻为蝙蝠。当时速水做得非常巧妙。他让戏班的人以为他是岛上的居民,岛上的人又以为他是演员。他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发生事件之后,别人会认为除了戏班之外,当时没有其他人来到岛上。也就是说,速水欣造在上岛之前就已经有了一个可怕的计划。”

加纳浑身微微发抖,说:“可是……可是……为什么是蝙蝠?”

“那是因为他虽然装得很巧妙,还是被日下部看穿了真相。可日下部却往好处想了,他以为速水是为了暗中帮助他才这么做的。日下部为朋友的心意感到高兴,同时也觉得十分好笑,于是就把他比喻成蝙蝠。岛上的人以为他是演员,演员以为他是岛上的人,这让日下部想起了鸟兽大战的民间故事。对鸟类说自己是兽类,对兽类说自己是鸟类的,正是蝙蝠。他觉得十分好笑,所以在写给父亲的信里,也用戏谑的语气提起了这件事。”

加纳额头上不断渗出汗来。他双眼圆睁,闪着异样的光芒,仿佛要把耕助整个吸过来一般。

“可是……可是……”加纳忽然想起了什么,清了清嗓子说,“不是说神尾女士自杀前都坦白了吗?说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畸恋……”

耕助一言不发地从怀里拿出信封。

“请看看这个。”

加纳拿过信封,表情微微一愣。“神尾女士写给您……是遗书吗?”

“是的。我们这次回到岛上,进入上锁的房间所在的别馆之前……老夫人忽然病倒,大家都很慌张,她大概是趁那时写的。”

加纳急忙把信笺从信封中抽了出来。

金田一耕助先生——遗书这样开始。字体虽然秀丽,却有几处涂改,可见写得非常急。加纳慌忙地读了下去。

金田一耕助先生:

您接下来就要试图证明琴绘夫人是无辜的了,并且您看起来胸有成竹。我不知道您如何证明,但我想有两种可能。一是智子小姐的父亲死于自杀;二是那房间其实不是密室,除了智子小姐的父母之外,其他人也可以潜入……若是前者,不会这么兴师动众,所以您试图证明的必定是后者,也就是说其他人也可以进入那里。如果您真的证明了,那我直到现在仍怀抱的希望就将破灭。果真如此,我就会按照已经下定的决心去做。

金田一耕助先生。

刚才下船之后,您问过我为何对事件感到深深的自责。是的,这次的事件其实全都源自我这个女人的粗浅心计。昭和七年夏天,日下部先生和速水先生来月琴岛游玩时,日下部先生和琴绘夫人发生了关系。但他们两人并非背着我偷偷相会,而正是我促成了他们,是我强行把琴绘夫人推给日下部先生的。而我之所以会做出如此不耻的勾当,是因为前一年秋天速水先生只身来到岛上时,不顾我对他主动的表白,反倒对琴绘夫人大献殷勤。所以我想让琴绘夫人和别人在一起,这样速水先生或许就会放弃,回过头和我结婚。我真是个愚蠢的女人,愚蠢的秀子……若是我知道速水先生对琴绘夫人的恋情竟如此刻骨铭心的话!

金田一耕助先生。

说到这里,您应该明白,在十九年前播下罪恶种子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琴绘夫人对我言听计从,只要我说便会照做。当初要是想让琴绘夫人和速水先生在一起,真是容易得很。速水先生又是如此出众,他们二人一定会幸福美满,这十九年里的可怕事件也不会发生。毁掉速水先生幸福的是我,是我这邪恶的爱情。播下所有祸事种子的是我,愚蠢的神尾秀子,我必须亲手铲除它们。

金田一耕助先生。

我不得不请求您,请求您为我牺牲您的名声和功利之心。我必须为有恩于我的大道寺家的名声着想,必须为智子小姐的未来着想。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在法律上智子小姐毕竟是他的女儿。她的父亲是个杀人魔……天哪,绝对不可以!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她有个杀人狂老师,这或许能让她稍微幸福一些吧。

金田一耕助先生。

我恳求您,求您务必、务必,把您知晓的一切通通忘记,把一切责任都归咎于我……

---一名可怜的家庭教师

另:

我为了清算这里的一切而使用的手枪,是在东京得到的。当我察觉出照片的秘密之后,就通过某一途径得到了这把手枪。但请您不要去查是从何种途径得到的……我不想让对方惹上麻烦。

一向稳重的加纳在读完神尾秀子这凄惨的遗书之后,也不由得被深深震动。他把遗书放在桌子上,望着前方呆了好一会儿。

“大道寺……大道寺……这个蠢货!”他恨恨地喃喃自语,全身由于愤怒而颤抖不已,“神尾女士早就知道他是凶手了,是不是?”

金田一耕助点点头,说:

“应该如遗书结尾所说,是在发现照片里的秘密之后。神尾女士之前也看过好几遍照片,但莱卡相机的照片很小,一直都没注意到。可我前几天把放大的照片拿到经堂的时候,大道寺先生十分吃惊。因为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居然有人拍到了能证明他罪行的照片。当时他巧妙地岔开话题蒙混过去了,可神尾女士留了个心眼,终于从照片中发现了秘密。请您想象一下神尾女士当时的心情吧。既然照片上有大道寺,那他当天肯定在岛上。可他却一直没有告诉过别人,这就更可疑了。所以神尾女士怀疑到他身上也很正常。她从我这里偷走了照片,却下不了狠心烧掉,便只把最关键的部分剪下来藏在了秘密的地方。”

“可是,神尾女士为什么不马上作个了结呢?既然早知如此,如果当时就下手,歌舞伎座和九十九龙马的两起凶案就不会发生了。”

“的确如您所说。但对于神尾女士来说,还有一线希望。那就是智子小姐的父亲被杀的房间是密室,上了两道门锁,没有人能进去。所以,大道寺先生虽然在岛上,却不一定真的杀了人……这就是她最后的希望。所以当这一希望也破灭的时候,她马上就动手了。”

加纳闭上眼睛思考了好一阵,又睁开眼说:“明白了,十九年前的事件大致就是这样啊。那最近的一系列命案又是怎么回事?大道寺难道发疯了吗?”

“加纳先生。”耕助黯然说道,“报纸上写着‘绵延两代的畸恋’,这虽不该用来形容神尾女士,但用来形容大道寺却恰如其分。随着智子小姐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像母亲,大道寺看在眼里,渐渐地不能自已。大道寺的确和琴绘夫人结婚了,但那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实际上恋情并未开花结果。因此,这一直被压抑的感情便如火山般喷发。大道寺自己也感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写了恐吓信,想尽量阻挠智子来东京。”

加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说:“那……那封恐吓信是大道寺自己写的?”

“是的。大道寺其实也很可怜。他为了控制自己,想必内心也经历过剧烈的挣扎。他大概认为,智子若是在遥远的月琴岛,他还能够按捺下来,要是在自己身边生活,每天闻其声嗅其香……他没有控制自己的信心。但智子年满十八岁就要被接到东京,这是早就定好的,也是衣笠先生殷切盼望的,他没理由反对。所以便写了恐吓信,想让衣笠先生放弃接智子过来的想法。”

“原来是这样啊。那他就是自己给自己寄了恐吓信?”

“是的。这种手段并不新鲜,凶手为了让自己不被怀疑,常常这么做。大道寺不仅给衣笠先生和自己寄了恐吓信,还在智子小姐入住松籁庄的次日清晨,在浴室的镜子上写了恐吓的文字,想让智子小姐回岛上去。”

“原来如此。大道寺虽然迷上了智子,但只要他们是父女,他就束手无策。这让他一直深深苦恼啊。”加纳缓缓地说道。他的脸色充满悲痛。

“是的。而且当智子小姐在身边的时候,大道寺也会产生一种肉体上的冲动。智子小姐来到经堂之后,我猜他有时会遏制不住这股冲动,半夜来到智子小姐的房外。真是让人痛心的宿命啊。”


真相(二)

加纳和耕助神色黯淡,默默地不知看着何方。一阵沉默后,加纳开口换了话题:

“这次案件的动机我差不多明白了。可怎么能够如此巧妙地接二连三将人杀掉呢?请您给我解释解释。首先是游佐三郎吧。”

“不是。游佐三郎先被发现,但实际上先被杀的是姬野东作,也就是岚三朝。”

耕助拿出记事本,在桌子上摊开。

“那么先从姬野东作开始说起吧。但之前还有这么一件事。姬野东作被杀那天的上午,我和大道寺在他的房间里聊天。他的房间和主房不相连,从房间里可以饱览松籁庄的庭院,一直望到桂川。我们当时是在檐廊的藤椅上说话,我记得他好像很在意院子里的情况。现在想想,他应该是看到了文彦。”

加纳抬起头瞅了耕助一眼,耕助也看着他继续说道:“我想这个应该问您。大道寺是不是一直很在意文彦的性格?就是那种对秘密尤其感兴趣的性格?”

“金田一先生,您说得太对了。大道寺对文彦的这种个性非常担心。其实原本不用担心。一般来说没有兄弟姐妹、身子又弱的孩子常常会这样。现在想想,大道寺是因为自己以前杀过人,所以非常担心孩子遗传了自己的性子。”

金田一耕助点了点头,说:

“可能有这个原因。总之,大道寺看到文彦偷偷去往院子深处。他想知道这孩子到底想干什么,就在三点左右,趁大家都午休时跑过去偷偷看了看。他发现了洞穴,进去一看,正好里面有三封剪贴出来的信。他一定很吃惊,不,与其说是吃惊,不如说是害怕,因为他自己也写过这样的信。文彦大概是在经堂的家里看到了寄来的恐吓信,于是就照葫芦画瓢贴了起来。谁知,他模仿的信竟然就是亲生父亲写的。”

“是啊,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加纳沉着脸说。

“是的,就是这样。大道寺感到很害怕,就把糨糊、剪刀、报纸都埋在土里,把三封信收入怀中,想离开洞穴。这时,他听到从上面一层传来游佐和姬野东作密谈的声音。”

“这样啊,这还真是巧啊。”

“没错。如果大道寺没看到文彦,就不会去洞穴里,也不会听到密谈了。”

加纳点头说:“但是,姬野东作……就是原来的岚三朝,他到底知道多少呢?”

“我觉得他应该知道很多,或者说其实他已经发觉了。大道寺是松籁庄的董事,一定经常露面。姬野东作见到他时,大概觉得面熟,怀疑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而这次月琴岛大道寺家的独生女智子小姐要来,智子小姐又是大道寺的养女。听到这些,姬野东作一定回忆起了当年的情形。连同一个戏班的田岛都知道智子小姐的亲生父亲在十九年前登茂祭那天失足摔死,那班主姬野东作一定也知道。因为自从那起事件之后,月琴岛就再也没有请过岚三朝的戏班,等于让戏班失去了一个老主顾。就这样,姬野东作想起了过去,也想起了大道寺的长相。他自称是岛上的人,到下田迎接过戏班一行,又送戏班的人回下田……而这个人继承了横死的智子父亲的地位,成了大道寺家的老爷……想到这些,以一个戏班班主的头脑,应当能猜出不少。而且姬野东作谈话中的确也提到了蝙蝠,所以他一定是时隔十九年,意识到了大道寺的手段,就把它告诉了游佐。”

“他之所以告诉游佐,是像你原来说过的那样,让游佐处于有利的位置,以在竞争中胜出,是吗?”

“嗯,是的。而游佐如果成功成为大道寺家的乘龙快婿,姬野东作应该会拿到一大笔报酬。”

加纳黯然叹了口气,说:“唉,祸不单行啊。恶事总会横生枝节,接踵而来。所以大道寺就必须痛下杀手,干掉姬野东作,对吧?”

“不,不只是姬野东作,连游佐也必须清除掉。尽管不知道游佐究竟听去了多少,但如果发现姬野东作被杀,他一定会怀疑到大道寺的头上,所以必须在姬野的尸体被发现之前杀了他。于是文彦的信就派上了用场。”

“就是说,儿子闹着玩写的信,被老子利用成了杀人手段?”

“是的,就是这样。想想就很恐怖,可是大道寺当时刻不容缓,也没有其他办法。”

“金田一先生。”加纳探出身子,说,“大道寺怎么杀的游佐,能不能说得再详细一些?”

“好的。但这也只是我的推测。”耕助看着他说,“游佐一案,我在犯案时间出现了很大的误判,这点您应该听衣笠先生说过。现在说这些没什么意义,但我还是在想,如果没有这个失误,我会更快地找出凶手,或许可以阻止后面的案件发生。现在没能阻止,让我觉得很痛心。”

“哪里哪里,那不是您的失误。都怪衣笠先生躲躲藏藏的……衣笠先生对此也觉得很愧疚。”

“其实还是因为我太自以为是,把犯案时间限定得太细了。人还是不应该想得太多啊……这先不说了,总之,按照我限定的犯案时间,大道寺有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可在那段时间之前,他说自己在洗澡。问题就在于洗澡。您也知道,松籁庄除了有号称千人浴室的大浴室,还有家庭浴室。家庭浴室位于主房通往大道寺房间的走廊上,并排有三四个。大道寺应该用了其中一个。而这家庭浴室对他来说十分有用。因为只要在走廊上放着正在使用的牌子,就不会有人进去。就算进去了,更衣室的门还可以从内上锁。而浴室里还有窗户,可以从窗户爬到院子里……”

“我明白了。”加纳缓缓地点了点头,“大道寺把浴室当成秘密通道用了。”

“是的。他离开浴室,从多门连太郎逃跑时走的后侧的楼梯上了屋顶。后侧的楼梯基本没人走,所以能够避人耳目。进入钟楼之后,游佐已经被那封信骗来了。我猜想,当时大道寺的样子一定很异常。而且既然他怀有杀机,表情一定也很恐怖。大道寺那么进来之后,游佐一定被吓了一跳。而如果姬野东作告诉了他大道寺的过去,那他就更害怕了,以至于吓得喊都喊不出来。大道寺身形魁梧,游佐虽然游手好闲,却是个像女人一样瘦弱的男人,再加上恐惧心理,大道寺用左手掐着他的脖子,右手拿凶器砸死他,实在轻而易举。”

加纳面容扭曲,缩在椅子上,刻意清了清嗓子,然后一声长叹。耕助的话让他仿佛亲眼见到当时骇人的情形。

“那凶器是什么?”

“这个一会儿再告诉您。就这样,大道寺待到确认游佐已经气绝,便把随身带来的球拍折断,沾上血,扔在了地上。”

“这是暗示月琴岛上锁房间的月琴吗?”

“是的。那天早上,大道寺尝试在镜面上写字,想把智子小姐吓回去。但智子小姐不是会屈服于威胁的人,说不定会适得其反。于是他就想实际制造出恐吓信的场面来暗示智子小姐:恐吓信不是虚张声势,你要是敢来东京,必定会发生这种事。也就是说,大道寺杀游佐是一箭双雕。既封住了游佐的口,也能吓唬智子小姐……”

“嗯,您说得不错。那接下来……”

“接下来大道寺离开钟楼,从后侧的楼梯下到院子,从窗户爬进浴室,洗掉身上和凶器上的血迹……我刚才说大道寺先生的样子很是异常也是为此。他为了避免血迹沾到衣服上,很可能只穿了一条内裤。即便外面套了件大衣之类的,也很可能在下手时脱掉了。”

加纳的神情又紧张起来,即便如他一般见多识广的老狐狸,也还是不禁感到恐怖。

耕助缓了缓,接着说:“刚才您问凶器,考虑到之后发生的杀人未遂事件……”

“杀人未遂?”加纳睁大了眼睛,说,“金田一先生,那除了我们知道的事件之外,还有未遂的吗?”

耕助笑着点了点头,并未作声。

“是谁?谁是受害者?”

“我……金田一耕助。”

加纳目瞪口呆,都要从椅子上站起来了。他问:“金田一先生,是真的吗?大道寺想要杀您?”

“真的。您也不用太吃惊,干我这一行,总会时不时有这样的情况。这我等会儿会告诉您……”

加纳重重地坐下,又仔细端详了耕助一番。他终于意识到,这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宛如流浪汉一般的男子,从事的竟是如此危险的职业。

“凶器呢,其实是……”耕助若无其事地说,“考虑到我差点被杀时的情况,大道寺应该没有专门准备凶器,而是巧妙地利用周围的东西。杀游佐时用的大概是镇纸吧。”

“镇纸?”

“是的。松籁庄房间的桌子上,有个做成龙形的笔架镇纸,无论大小还是重量,或是握起来的手感,都适合拿来做凶器。而且这个镇纸是金属做的,血迹洗一洗就掉了。大道寺回到浴室后,洗掉身上和镇纸上的血,重新洗了个澡,若无其事地回到房间。这时,酒店总经理已经等在那里了。至于镇纸,应该是趁人不注意放回去了。”

加纳叹了口气。耕助平淡的语气反而更凸显现实的恐怖。

“只听我讲,您大概会觉得这个方法很危险。风险自然有,但只要足够机敏、胆大,有够强的决断力,其实也不算难。而且不知是大道寺做了手脚还是碰巧,自鸣钟的把手活动了,导致我把事情想得过于复杂,凶手便顺利地逃进了安全的烟雾中。”

加纳用手帕静静地擦着额头的汗,问:“明白了。松籁庄的案件就是这样了。接下来是歌舞伎座的凶案吗?”

“不,之前还有杀害金田一耕助未遂事件。”

耕助简单讲述了当晚的经过,他说:

“也就是说,大道寺不知道神尾老师从我的口袋里偷走了照片。为了抢走照片,他送我离开后,马上从瑞香花篱笆钻出来袭击我。如果那块石头砸中了……或者巡警走向了相反方向,我现在大概就在天堂当名侦探了,哈哈。”

“石头?多大的石头?”

“大概这么大。”

金田一耕助比画着大小,加纳律师又颤了一下。他感到全身一阵疼痛,仿佛自己被砸中一般。

“这……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您安然无恙就好。”

那声音像是在安抚耕助。

“多谢您的关心。”耕助鞠躬答谢,说,“不过,通过这次袭击,我想明白了两件事。凶手当天就在大道寺家里,还有,照片对于凶手有致命的杀伤力。”

“照片不是还有底片吗?”

“是的。我也这么想。但对方棋高一着。”

他简单说了照片被骗走的过程。加纳点头说:

“嗯,大道寺做得出来这种事。他是个很精明的家伙,而且这次性命攸关。接下来就该是歌舞伎座了吧?”

“是的。但这起案件也没必要多说。只要从文彦的盒子里拿出一颗巧克力,放入氰化钾后塞进三宅的口袋里就好了。”

“这我明白。但是为什么要在那天杀掉三宅呢?”

“加纳先生,这是因为大道寺正在内心跟自己痛苦厮杀。他和智子小姐同处一个屋檐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甚至已经有了深夜来到智子小姐卧室外的举动。但他毕竟也是个绅士,对于和养女发生关系这种乱伦行为深深感到不齿。就是说,他把自己夹在难以遏制的欲望和耻辱感之间,越来越绝望。拯救他的方法只有一个:让智子小姐回到岛上。他想通过吓唬智子小姐达到目的。另一方面,大道寺可能还是有忌妒心理。虽然那些候选人是他选的,但他们若和智子走得太近,又会让他妒火中烧。那天晚上,智子小姐另有目的,对三宅卖弄风情,这刺激到了大道寺。毕竟在修善寺的松籁庄里,大道寺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到了这一步,他和嗜血的杀人狂已经没有两样。”

“但是,难道大道寺一直随身携带着氰化钾吗?”

仿佛对加纳的提问期待已久一样,耕助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约和以前的五十钱银币一样大小的小盒子,把它推到加纳面前。

“是的。就在这里面。”

加纳倒吸了一口凉气,连拿都不敢拿,只是颤着声音说:“这……您是在哪儿……”

“大道寺中弹的时候,我从他裤子口袋里发现的,就藏了起来没告诉警察。大道寺当时把手放在口袋里,紧紧地握着它。您明白他的想法了吧?”

“就是说,他其实也作好自尽的准备了?”

“是的,他毕竟罪行累累……”

两人对着闪着冷光的盒子沉默了一会儿,加纳又抹了抹额头的汗水,说:“最后是九十九龙马的案件。大道寺比神尾女士先一步到了道场吧?”

“是的。然后他又返回车站,等神尾女士出来。只是我不明白,他怎么会知道那条暗道的存在……”

“这很简单。”加纳毫不意外地说,“他之前和九十九龙马来往相当密切。所以即便他参与了伏魔殿的机密设制,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我曾经忠告过他,说九十九是个危险的人物,不要太接近他……不知道是不是忠告起了作用,他们最近往来少了许多。总之,他知道暗道也没什么奇怪。”

说完,加纳对耕助和蔼地笑道:“对了,金田一先生,最后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如果您不愿意说,可以不回答……”

“好的,是什么问题呢?”

“您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大道寺的?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他可疑?”

耕助看了加纳一眼,声音沮丧地喃喃道:

“加纳先生,您跟我提这个,我就更难过了。我总不能谎称是人一个个被杀之后,才开始注意到大道寺的。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是发现姬野东作的尸体之后,就开始怀疑大道寺了。”

“为什么?”

“因为神尾老师偷听到了一点姬野和游佐的谈话。姬野对游佐讲了十九年前月琴岛上的事件,而且好像想借此让游佐处于有利的位置。那游佐怎么才能有利呢?当时,游佐和驹井、三宅两位正在争讨智子小姐的欢心。游佐需要知道什么,才能在竞争中占到先机呢?这么一想我就明白了:掌握九十九龙马和神尾老师的把柄没有任何意义,只有掌握大道寺的把柄才行。”

“这样啊。”

“还有一点,凶手进入洞穴拿走了文彦写的信。而对文彦的行动最为关心的,应该就是他的父母。茑代没有能掐死姬野的体力,所以我自然就把注意力放到大道寺身上。但我之所以没有采取行动,是因为我刻意避免自己先入为主,必须基于事实作出判断……这是我查此类案子的原则。当时,最确定的事实——虽然后来我发现那是错的,是游佐被杀的时间。而在这一点上,大道寺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耕助话音一落,便无力地瘫在椅子里。他总是这样,解决事件之后,全身上下便会油然产生一种疲惫感。他心不在焉地发了会儿呆,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看着加纳说:

“加纳先生,我知道的全都告诉您了。您还有什么疑问吗?”

加纳想了想,说:“不,没有了。我可以对委托人作个完整的汇报了。”

“那这回轮到我有一件事想拜托您。”

“好,什么事呢?”

“我很理解您的委托人碍于自己的身份,不愿意抛头露面。但是,凡事总有个限度。希望您能想一想智子小姐现在的处境。她经历了这样一场惨剧之后,失去了一切。外祖母、养父、家庭教师……她现在还在月琴岛那栋大房子里孤零零地生活着。如果换作其他大小姐,只怕早就发疯了。我希望您能和委托人商量一下,尽快想想办法。”

加纳看着耕助,眼角露出微笑说:“金田一先生,您说到我心坎上了。我其实也是大道寺家的顾问律师,要尽快和智子小姐商量遗产问题。我打算明天派个所员去月琴岛。”

加纳说完,观察着耕助的表情,又笑着说:“哈哈,看来您对只派一名所员有所不满啊。我会让所员的保证人一起去的。”

“保证人?”

“是的。那名所员叫多门连太郎。我想您应该知道保证人是谁了吧?”

耕助睁大了眼睛,看着加纳的脸,垂下乱蓬蓬的头深深鞠了一躬。一种温暖的东西充溢在加纳和耕助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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