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伏魔殿惨剧

女王蜂  作者:横沟正史

那之后究竟过了多久呢……

智子终于从令人窒息的梦魇中醒来。她发觉自己在陌生的房间里,身上盖着松软的丝绒被。

智子呆呆地看着屋里。尽管这是间陌生的房间,可木质结构和拉门上的花纹告诉她,这里是九十九龙马道场里的一处。意识到这一点,她连忙坐起身来。

昏倒之前的那场噩梦仿佛已过了很长时间,但现在又重新在她脑海里闪现。九十九龙马那充满血丝和情欲的双眸,还有野兽一般的呼吸……

智子尖叫着,噌地从床上跃起。这时,一块东西从她的胸口滑落。

那是一个冰囊。有人把它放在智子的胸口,用来冷却舒缓她紧张的心脏。她拿起冰囊,几乎已没有凉意。她想整理领口,却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长长的和服里衬衣。

智子再度尖叫,双手遮在胸前。接着,她仿佛要透视自己一样凝视着身体。

没有经验的智子无法判断自己昏过去后,是否已遭九十九龙马玷污。她仔细检查全身上下,没有感到什么异常。但从当时的情况来想,九十九龙马不大可能忽然间罢手。他或许是把她带到这里,脱下外衣,再在这里……

智子害怕地看了看床上各处,床单的一点褶皱都会让她凝视好久。但她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这里只有一个枕头,哪里都没留下男人的气味。

但是……但是……怎么可能呢?自己怎么可能一点事都没有呢……

智子绝望万分,她无力地起身,想伸手去够脱掉的和服,却又步履蹒跚地哭倒。

有拉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有人走了进来。智子全身僵硬,却没有抬头。她抓着丝绒被,哭得越发悲惨。

有人来到她背后,把手温柔地搭在她的后背上。

“智子小姐……”

智子吃惊地回头。是神尾秀子。秀子的表情也有些僵硬,但嘴角露出了和蔼的微笑。

“啊!神尾老师!您怎么会在这里……”

“这都不重要,待会儿我会仔细跟你讲。对不起,我本来负责照顾你,刚才有点事离开了一下……”

智子不停地抽泣,秀子轻轻地抱着她说:“智子小姐,别哭。你安然无恙。那个人说了,让我在你醒来之后先告诉你没事。”

“我……我没事?”

智子又吃了一惊,抬起泛着泪光的双眼,望着秀子。

秀子也有些脸红。“这么说吧,你大概猜出来了。你没有遭到龙马先生的毒手。”

“老师!”智子颤声说,“谁……这是谁说的?”

秀子犹豫了一下,下定决心似的说:“是位叫多门连太郎的先生……你还记得吧,就是把领带夹放到你房外的那位……”

智子吃了一惊,身体发颤。她喘着气说:“老师,他在这里吗?”

秀子默默点了点头。

“那……那……九十九……叔叔呢?”

秀子又犹豫了一下,但马上下了决心,深深地呼了口气,说:

“智子小姐,这件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我就全告诉你吧。龙马先生死了,被人杀了。”

智子瞪大了眼睛,她忽然想起连太郎在歌舞伎座三楼说的话。

……你需要一个守护者。像我一样强大、勇敢的守护者……

“神尾老师!那是他把九十九叔叔给……”

“不,他说不是。他说自己赶到的时候,龙马先生已经死了……是被杀的。但从现场的情形来看,你……你应该没有遭到龙马的毒手。很可能是有人……也就是凶手,在千钧一发之际杀了龙马先生,然后离开了。他让我把这些详细地告诉你。”

如果这是真的,智子想,那我真的要对连太郎,不,对凶手无比感激……

“可是,老师,他说不是他干的,是真的吗?”

“这……这就是警察的事情了。但就我所见所闻,应该不是他杀的。只是老爷深信他就是凶手,反倒对他……十分感激……”

“父亲……”智子又是一惊,“那父亲也到这里来了吗?”

“是的,和我一起来的。”

“难道是多门先生往他的公司打了电话?”

“不是的。是我给公司打的电话。说你可能在这里……”

“那老师您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秀子温柔地握着智子的手,说:“这个啊,智子小姐,这多亏文彦啊。我们找不到你,干着急的时候,文彦告诉我们,你可能在这里。”

“可文彦是怎么知道的?”

“文彦说他听到你和龙马先生在歌舞伎座的走廊里说话,约好这几天里会来这里……我听文彦说了之后吓了一跳,因为我一直知道龙马先生是个非常危险的人。于是我赶紧给老爷的公司打电话通知他。老爷也很吃惊,说马上就去,让我也一起去……我就坐火车到了青梅,刚出站不久,就看到老爷自己开着车赶到,便一起坐车来了这里……”

秀子说到这里,闭上了眼睛。智子的眼神中透着害怕,却还是晃着秀子的膝盖说:“老师,您说啊,接着说啊。您一定看到我见不得人的样子了。可我不怕,我想知道真相!”

秀子睁开眼,温柔地笑着说:“没有,我们没有见到什么。我们赶到时,门口一个人都没有。老爷说他很了解这里,马上就跑向那间屋子,结果发现一群小孩……你知道吧,这里有很多可爱的小男孩,他们围在屋子外面,吓得面无人色。我们一看,多门先生正抱着你,喊你的名字。然后,他身边正是……”她移开视线,“龙马先生背后插着一把短刀,趴在榻榻米上。”

智子紧紧地握着秀子的手。“老师!血……出了很多血吗?”

“不,一点血都没有。很不可思议……所以我甚至都觉得龙马先生没有死。但多门说他死了,老爷看了看也说死了……应该是被杀的。我们马上报了警,让他们叫来警视厅的等等力警部和金田一先生。”

“那、那,他们都……”

“对,他们刚刚到这里。你醒的时候,我去接他们,所以离开了一下。现在他们在搜查那间屋子,说等你醒了之后有话想问……智子小姐,我们穿上衣服过去吧……”

智子点头起身,在秀子的帮助下系上和服衣带。她忽然又流下了眼泪。

“智子小姐,不要哭。多门先生已经保证,你是平安无事的……”

“不,老师……”智子忍着眼泪说,“我不是因为这个哭。我……我……听九十九叔叔说了。我父亲……亲生父亲是怎么死的……”

秀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她深深叹了口气,说:“你……果然是为这件事才来这里的。”

“是。我实在太想知道真相了。我进了月琴岛那间上锁的房间。”

“啊?”

秀子睁大了眼睛,有些害怕地看着智子。接着她轻轻拉过智子的手,说:

“智子小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要是知道,会告诉你真相的,你也就不用到这里来了……”

“对不起。”

“不,应该道歉的是我。不过,智子小姐,请你忘掉这件事吧……不要告诉任何人。”

“老师!”智子含着眼泪看着秀子,说,“真的是那样吗?父亲真的死在那个房间里吗?而且……而且是母亲亲手……”

“不要,不要这么说。智子小姐,你不要这么说。把那些都忘了吧……你母亲深深地爱着你父亲。发生那样恐怖的事情……只能说是造化弄人。所以智子小姐,把它忘掉吧……哦,好像有人来了。”

有轻轻的脚步声来到了门外。“客人,您好……”是小孩子的声音。

“请进,把门打开吧。”

开门行礼的,正是智子见过的童子。他眯着眼,刻意回避着智子的目光,说:“小姐,警部说如果您感觉还好,就请到他们那里一趟……”

智子和秀子对视了一眼,说:“好的。你去告诉他,说我马上就去……”

智子拿起提包,掏出化妆盒,默默地修补被泪水晕花了的妆容。


密室的匕首

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部等待的房间,正在智子刚才惊魂一场的房间的隔壁。

那里是一间十叠大小的日式房间,两边有檐廊,一侧是壁龛和搁板,余下一侧的墙上装了两扇木格子门,门那边就是九十九龙马进行所谓加持祈祷仪式的密室。

门现在紧闭着,警察们正在里面调查现场,不时有激动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传来,间或能看到闪光灯的亮光,应该是在给现场拍照。

智子跟着秀子进屋时,金田一耕助和警部正隔着一张紫檀桌面对面坐着。

“不好意思,麻烦你跑了一趟。来,请这边坐。”

警部礼貌地打着招呼。智子点了点头,看了看房间,除了金田一耕助和警部之外,只有一名警察坐在房间角落里的小桌前。大道寺欣造和多门连太郎都不见踪影。

“请问……父亲在哪里?”

“我们让大道寺先生在隔壁等着。有些事情可能当着父亲的面不大好说。”

“哦……”

智子的脸微微泛红,她还想问问多门连太郎在哪里,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啊,神尾老师……”秀子带着智子进来后,坐在了房间角落里。警部有些为难地说:“也请您到隔壁去……”

“不,没事的。”秀子虽然笑着,态度却很坚决,“我在这里看着。智子小姐现在很疲劳,要有人陪着她才行。”她摆出了一副岿然不动的架势。

“金田一先生……”

警部为难地回过头,金田一耕助接过话说:“没事,就让神尾老师留在这里吧……您赶紧问智子问题吧,她一定希望您早点结束。”

“哦,那好……”警部刻意清了清嗓子,说,“你接二连三遇上事情,一定也很累了。我们也希望尽快解决案件。为此,需要各位,尤其是你的合作。希望你能把你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们。”

“好吧,只要是我知道的……”

“谢谢。那么首先请问,你今天为什么来这里呢?”

“那个,是因为……”智子慎重地开口说,“我对修行的人到底在做什么有些好奇,而且还……还想问一些事情。”

“你想问什么呢?”

“关于这次……这几次的案件,我觉得九十九叔叔或许会知道些什么……”

“那九十九先生提到什么了吗?”

“呃,不,没有什么特别的……”智子感到身后秀子投来利剑一般的目光,“他城府很深,我这种人完全抓不住破绽。”

“这样啊。那么,能不能把你和九十九先生进入那间屋子之后的事情简单地告诉我们?这只是走走形式,简单说一下就好。”

“嗯,我明白了。”

智子已经下了决心,因此毫不间断地讲述了自己晕倒之前的过程。警部频频点头,说:

“那么,从你晕过去,直到在刚才那间屋子里醒来,你对周围的情况一无所知吗?”

“是的……”

“你知道九十九先生之后出了什么事吧?”

“知道。刚才神尾老师告诉我了。”

“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看法?我觉得就是有人在我晕倒时进了房间,杀死了九十九叔叔,然后逃走了。只能是这样吧……”

“嗯。要是情况能这样解释就好了,只是现在有些奇怪的地方。”

“奇怪的地方?”

“是这样的。有个叫多门连太郎的人最先发现了犯罪现场。这你知道吧?”

“知道,也是神尾老师告诉我的。”

“他听到喊叫,到处找你,终于找到了这间屋子。他说当时房门是从外上锁的。他从外叫你的名字,不知你有没有听见?”

秀子睁大了眼睛,说:“没有,没有听见。大概是我昏迷之后吧。”

“既然你说没听见,大概就是在你昏迷之后吧。但多门先生说,虽然你没有回答,他却听到里面有动静。他透过门缝看了看,说有人正从门前走过。他很着急,用力撞门,但那门很结实,怎么也撞不开。这时,正好那群孩子听到他的声音赶了过来,他就拿枪逼着他们打开门,进来一看……九十九先生后背被捅了一刀,你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而且,那间屋子的所有窗户都从里面上了锁。”

警部最后一句话让智子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她虽然睁大了眼睛,却好似陷入一团迷雾,连警部和金田一耕助的脸都开始模糊不清。而渐渐出现在她眼前的,是月琴岛上昏暗的上锁房间里的光景。

……神尾老师听到你母亲尖叫赶到房间时,门从里面上了插销和门闩。你母亲打开门时,里面只有她和你已死的父亲。而且你也知道,那间房子除了门之外,没有可以出入的地方……

龙马刚才对她说的话如同回音一样在耳边响起。

难道今天发生了和十九年前一样的事情吗?难道和母亲发病时杀了父亲一样,自己也在神志不清的时候杀死了九十九龙马叔叔吗……

秀子忽然来到智子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

“智子小姐,你要振作起来……”

秀子的脸色苍白,智子看着她,强忍住了眼泪。

“没事,老师,我没事……我不会再晕过去了。警部,”智子正色对警部说,“您的意思,您的意思是什么呢?难道您认为是我杀了九十九叔叔……”

智子尖锐的语气让警部有些不知所措,他清了清嗓子,说:

“呃,不,不是这样的。其实,我们在听多门先生讲述当时的情况时,也的确这么想过。即九十九先生想对你不轨,而你一时忘我,就把他杀了,我们不是没想过,因为实在想不出其他方法解释这个现场。但后来我们发现,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对这种推断的成立很不利……当然对你来说,这是很有利的。”

“是什么?”秀子替智子质问道。她仍然牢牢握着智子的手。

“是这个。智子小姐,你见过它吗?”

警部从桌子底下拿出一把手帕裹着的匕首。

“啊,这是杀死叔叔的……”

“是的。你仔细看一下,有没有见过这样的匕首?”

打开手帕,里面是一把刀尖呈三角形,刀把和护手都是金属质地的古式匕首,这样的匕首常常供奉在神社里。匕首上没有血,有一些采集指纹用的铅粉还留在上面,反射着阵阵亮光,使得刀刃上发出的寒光愈发让人战栗。

智子微微颤抖了一下,说:“没有,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匕首。但神社奏神乐的时候,好像会有人拿着这样的匕首跳舞……”

“哦,不,我想问的是你今天来到道场之后,有没有见过这把匕首……”

“没有,肯定没有……”

警部和金田一耕助对视了一眼,说:“这把匕首作为圣物和镜子一起供在神殿里。不知你有没有去过神殿?”

“没去。我到了之后马上就被带到这里,在这里聊了会儿天。隔壁房间准备好之后就进了隔壁……我连神殿在哪里都不知道。”

警部点了点头,说:“嗯,音丸——就是给你上菜的那个孩子,他也这么说。而且他还告诉我们一件更奇怪的事。”

“嗯?”

“音丸把你和九十九先生锁在隔壁后,就去神殿点了明灯。他说当时这把匕首还好好地供在祭坛上。”

“……那、那就是说……”

秀子的声音有些颤抖。智子也不禁握紧秀子的手。

“就是说,在智子小姐和九十九先生被锁在屋子里之后,有人去祭坛拿了匕首,又潜入屋子……”

“但是,从哪里可以进去呢……”

智子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眼里似乎生起了一丝希望的曙光,不是希望证明自己的清白,而是不知母亲当时是否也有类似的情况,她感到新的希望就在眼前铺展开来。

“进出房间的方法有两种解释。一是有人有钥匙,从木格子门进入……但音丸坚决认为这不可能,所以这个可能性很小。还有另一种可能,这是金田一先生的想法,他觉得那间屋子可能有暗道……”

暗道……智子惊讶地看着秀子。啊,难道月琴岛那个上锁的房间里也有暗道吗?但秀子一言不发,只是伤心地摇了摇头。

警部和金田一耕助不解地看着两人。警部探身问:“那个……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那找到暗道了吗?”秀子平静地说。

“现在还没结果,但这里的警察说可能性很大。毕竟这里是赫赫有名的伏魔殿……所以现在他们正在屋子里到处搜寻。”

刚才听到的警察们的讲话声和脚步声正因如此。

“那就是说,我暂时已经没有嫌疑了,是吗?”

“是的,智子小姐。”金田一耕助笑着说,“无论有没有暗道,第一次来这里的你不可能知道匕首在哪里。而且在你被锁进屋里之后,匕首也还在神殿里。”

“谢谢您。”智子微微鞠了一躬,说,“请问,多门先生现在在哪里呢?他又为什么会来这里?”

“智子小姐,是这样的。”金田一耕助解释道,“他和你的目的一样,也认为九十九先生和修善寺以来的种种事件有关……所以他就带着手枪来了,想逼九十九先生说实话。虽说年轻人火气大了点,但他也有点太冲动了。他到了道场之后四处寻找,听到了你的叫声。他说做梦也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对了,智子小姐,神尾老师告诉你他给你留的话了吗?”

“嗯,老师告诉我了。”智子面颊通红,但还是直爽地承认了。

“那就好。多亏他在,才能证明你还是清白之身。当然,真正救了你的是杀害九十九先生的凶手……”

“金田一先生,难道不是他杀了九十九叔叔?”

“根据这里侍童们的证词,可能性不大……当然,以他的性子,遇上那种场面的话可能真会下手。”

“那……他现在在哪里?”

“正被警察看得严严实实的。他又是随身带枪,又是偷偷进到别人家里,总之有可疑之处,估计不会完全没事。不过,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金田一耕助说得很轻松,智子感到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就在这时,隔壁房间传来了欢呼声,一名警察哗的一声拉开门,兴奋地说:

“警部,找到了,找到了!找到暗道的入口了!”

“什么?暗道的入口?真有暗道?”

警部站起身,又马上想起了什么,回头拿起桌子上的匕首,跟着那名警察去了隔壁。

金田一耕助也起身看着智子和秀子,笑着说:“果然有暗道啊……恭喜你们,这下智子小姐的嫌疑彻底洗清了。”他整了整裙裤下摆,要进隔壁。

智子也赶忙追了上去。“金田一先生!”

“嗯?”耕助不经意地回头问,“有什么事吗?”

“我有话想告诉您。但今天不大方便。明天您能不能到我家里……”

耕助盯着智子看了好一会儿,说:“好的。那我明天下午两点左右来拜访……智子小姐。”

“嗯?”

“你是听九十九先生讲了什么吧?”

说罢,金田一耕助来回看了看智子和秀子,微一点头,转身进了隔壁房间。


回到起点

当时,没有比九十九龙马伏魔殿的公之于众更让人震惊的事件了。

暗道的入口就隐藏在狭小密室一角的壁柜里。入口的机关如同箱根的木片拼花工艺品一般,由四五块木板和地板拼接而成。按一定顺序移动这些木板,壁柜的底板便会沉到地面之下。

从入口往下走是一段楼梯,楼梯下才是真正的密室。密室大概有八叠。鱼贯而入的警部、金田一耕助和警察们全都轻声惊叹起来。

在这诡异的房间里,不论墙壁、天花板还是拉门上,都画满了色彩艳丽的春宫图。看着这些画,谁都能明白这间屋子是干什么的。如果龙马没那么快遇害,智子肯定会被带进这个令人作呕的房间。

在这间屋子里,警方还发现了很多重要的文件,其中有些甚至在日后引出了一起大贪污案。此外,九十九龙马似乎有些非常怪异的嗜好,他以极为露骨的方式记录下了和自己发生过关系的女性的体态细节,而这些女性全都是社会名流。事情至此,人人都以为伏魔殿里发现的惊天丑闻将会引起无限的连锁反应,如果没有某些方面的力量极力掩盖的话……

简而言之,九十九龙马位于青梅的这个道场,正是那些披着上流阶层外衣的人在战后腐败和堕落的秘密。

不过这些事实都是日后才逐渐为人所觉,而且金田一耕助对此也没有兴趣。他更在乎暗道的出口究竟通往何方。

出口正设在供奉匕首的祭坛下方。因此杀害九十九龙马的凶手应该是先潜入神殿,拿走匕首后进了暗道。从另一个出口一出来,他正好看到龙马不堪入目的举动,便将其一刀毙命,紧接着又返回暗道逃跑。

如果对手从木格子门直冲进来,龙马想必会立刻惊觉,进而反抗,或许还能保住一条命。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条本应无人知晓的暗道里居然会钻出人来。加上他满心满眼都被智子占据,于是轻易地被凶手一刀结束了性命。

这样说来,掌握这条暗道秘密的人应该不多,连那些在道场干活的小童似乎都不知暗道的存在。

另外,从之后对龙马笔记中记载的女人进行讯问的情况来看,她们虽然知道这个邪恶房间的存在,却不知其具体位置,更不知怎么才能进去。因为她们每次进去之前,都会在木格子门的小屋里享用甜酒,之后便会神情恍惚,对周遭的一切一无所知。待到秘密房间里的片刻欢愉结束,她们会再度饮用甜酒,如梦似幻地回到原来的小屋。所以,她们中甚至有人怀疑那妖异的房间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甜酒带来的海市蜃楼。

连和龙马诡异地发生过关系的女人们都是如此,智子和连太郎更不可能知道暗道的存在。警察因此排除了这两人杀害龙马的嫌疑。

这些都是后话。就在九十九龙马被害的次日,金田一耕助如约拜访了经堂的智子家。智子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竟然经历了如此多的变故。从松籁庄浴室镜子上不祥的红字开始,不到二十天,先后有四名男子死于非命。而她了解到的事实,便是自己的母亲亲手杀害了父亲,背负了世间最为恐怖的罪孽。对于智子这样的年轻女孩来说,还有比这更大的打击吗?她虽性子刚强,也一时间忽而惊骇,忽而哀叹,忽而痛苦不已,这令她几欲发狂。

但与同龄女子相比,智子行动力相当强。她不是那种任凭自己孤零零陷入烦恼中的女人。

金田一耕助来访后,她开门见山地将镜子上的红字告诉了耕助,又讲述了从龙马处听来的十九年前凶案的来龙去脉,并委托耕助重新调查。

“事情已经过去太久,或许现在再委托您调查为时已晚。也许查到最后,不过就是找到了母亲杀害父亲的铁证。但那样也罢。我相信母亲并不是有意杀人的。我就是不愿让这场凶案不明不白地湮没。幸好命案现场还原样未动,希望您能再登月琴岛,仔细调查一番。”

对于金田一耕助来说,没有比智子的开门见山更让他吃惊的了。他彻彻底底地陷入了茫然自失的状态。但这也让他感到有些事不再如鲠在喉,心中仿佛薄雾忽散,事情的全貌慢慢地开始浮出水面。

金田一耕助一遍又一遍地让智子重复着刚才那些话,然后他长叹道:

“原来是这样。写在镜子上的红色恐吓文字……我大致明白凶手的意图了。他未必是忌妒那些追求你的候选人。当然忌妒的成分也不是没有。他恐怕是想通过杀害候选人来吓住你,将你赶回到岛上。”

“是的,没错。但这又是为什么呢?我究竟为何不能离开小岛呢?”

“这就有很多可能了。我现在觉得,他可能想让你一直保持处子之身。你来到东京便意味着结婚,凶手大概想阻止此事。”

“可是……可是……我怎么就不能结婚呢?先生,月琴岛的大道寺家已经不剩多少财产了。如果还有些薄产,凶手或许会怕我结婚导致财产被人夺走。不管怎么说,我根本不觉得我身边会有人这样想啊。”

“事件的起因应该并不是金钱。”

“那是什么呢?”

“热烈的、痴狂的爱情——我觉得凶手或许对你抱有这种感情。”

智子被说得脸颊一热。“但是,我并不觉得身边有这样的人啊。谁会对我抱有这么愚蠢的感情……”

话说到一半,智子一怔,忽然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耕助,然后压低了声音:“先生,您不会想到神尾老师身上去了吧?”

“不,我没有暗示任何人的意思。”

“如果您认为神尾老师是这样的人,那您就错了。神尾老师的确很爱护我,但那不是肮脏、扭曲的爱情。神尾老师自认为愧对我的母亲,为了补偿才会加倍爱护我。”

“愧对你母亲指的是……”

“她可能认为,母亲之所以会和来岛上旅游的素昧平生的学生做出错事,是因为她没有尽到提醒母亲的责任……”

“这样啊……”金田一耕助沉吟了好一阵,接着叹了口气,悠悠地说道,“听你一席话,我终于想通了很多。在松籁庄,游佐先生和驹井先生拿乒乓球拍互殴,看到沾血的球拍时,你吓得晕了过去……我苦苦思索,却一直没能明白你为什么反应如此之大,现在想来,你是从球拍的形状想到了上锁的房间里那把月琴了吧?”

“是的……真抱歉,早知日后会发生这么多事,我早就该告诉您了。加上那天早上我刚看到了镜子上的文字,心里十分慌乱。那个球拍让我有了非常不祥的预感。”

“谁都会那么想的。我来推测一下。当时凶手一定也看到了你的过激反应,而且凶手必定知道那把沾了血又折断了的月琴。看到你那么激动,凶手发觉你也知道那月琴,而且那月琴给你带来了极为恐怖的联想。于是在杀游佐的时候,凶手就故意在尸体旁放了一把沾血的球拍。”

“所以那里才会有个球拍?”

“是的,除此之外无法解释。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种不知所云的东西,但听了你一席话就恍然大悟了。凶手就是想用球拍激起你不祥的想象,以此强迫你回到岛上。也就是说,凶手的目的就是要把你一辈子困在岛上,一切都源于凶手这执着的一念。”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智子微微颤抖着身体问,“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理由,争取说服我呢?如果理由正当,我随时都可以回到岛上……”

“这我就不明白了……啊,话题又转回去了。对了,智子小姐。”

“嗯?”

“我也赞成再去一次月琴岛,重新展开调查。上锁的房间……那里有如此重要的物证,我却把它遗漏了,这是我的疏忽。不过,智子小姐,你是不是在期待那间屋子里也有条暗道什么的?”

“嗯,是的……我想,如果真有,那就未必是母亲杀了父亲……要是那样,我就能卸下心头沉重的包袱了。”

“我很理解你。不知你是否听说过类似的情况?比如你家里,不,也不必非是你家,在月琴岛上,你是否听说过有暗道这类东西?”

“这……我一次也没听说过。昨晚从青梅回来后,我和神尾老师也聊了聊,她也说从没听说过……”

智子眉头微颦。

耕助一言不发地想了想。“好的,非常感谢。想问你的就是这些……能不能麻烦你叫神尾老师过来?你最好回避一下,我怕有些事情神尾老师可能不便当你的面说。”

智子在房门口和走进来的秀子打了个照面。看到事已至此,秀子也无法继续隐瞒下去了。

“不,这件事老夫人并不知道。她年事已高,当时身体又不好。为了不让她受惊,我们就瞒着她,万事都是由我和龙马先生两个人合计的。”

秀子重新将当时隐瞒阿槙的过程以及周遭的情形娓娓道来。

“那天,智子小姐的父亲,就是日下部先生,拿着照相机一大早就出门了。这我之前跟您说过吧?”

“说过。您说他那天去拍了蝙蝠照片……”

“是的。”不知为何,秀子的神色忽然一暗,“蝙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她看着耕助的脸,继续说,“这先不管。总之,日下部先生回来后吃过稍迟的午饭,就把自己关进了里间,当时大概是两点半左右。那间房子您下次去看的时候就知道了,入口是两扇对开大门,可以从里面用门闩和插销同时锁上,是双重门锁。虽然有窗户,但全都严严实实地装着铁格子,除了大门别无其他出入口。就在他们两人进去后,我准备去日式客厅里做活儿,但发现织了一半的东西忘在了他们俩所在的房间里。金田一先生,您也知道,我不做活儿就会觉得手足无措,但我也不能为了拿东西就闯进去打扰他们。于是我想先去看场戏吧,就去了登茂祭的庆典那边。我以为当时他们俩聊得很开心,因为房间里传来了琴绘夫人弹月琴的声音。没想到……没想到只过了一会儿,就发生了那样的惨剧……”

不知是不是因为想起了当时的情形,秀子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我当时大概看了半个多小时的戏吧。演得不怎么样,我觉得无聊,就先回来了。时间是三点半左右。但是,当我回到客厅正准备做点什么时,忽然听到里间传来尖叫声。那是琴绘夫人的声音,而且不止一次,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我想,这是怎么了,便连忙跑过去,却怎么也打不开门。而房里还在不断传出琴绘夫人的惨叫。我不停拍打房门,一个劲地喊着琴绘夫人的名字。不知夫人是不是听到了我的呼唤,总算打开了大门。我可以肯定,我当时的确听到了拔出插销和摘下门闩的声音……天哪,如果没有这个声音该多好……”

秀子脸色惨白,按住太阳穴。

金田一耕助也目光黯淡地点了点头。他非常理解秀子想表达的意思。正因为开锁的声音,琴绘才被置于谋杀亲夫的凶手的位置,无法挽回。

“那么您进入房间时,里面除了智子父亲的尸体和琴绘夫人,再无他人了吗?”

“是的,绝对没有。我可以对神明发誓。”

“会不会有谁……比如藏在床底下,趁你们只顾看尸体的时候偷偷逃走了?”

“不,绝不可能。我看了一眼房间,立刻就关上门落了锁。就算我们都只顾注意尸体,如果有人要先开门锁再逃跑,不可能不被发现。”

“明白了。请您继续讲。接下来的经过非常关键,无论怎样的细枝末节,只要是您在屋子里发现的,都请一一回想一下。”

“好的。那天发生的事情我想忘都忘不掉。看到智子小姐父亲的尸体之后,我吓得魂不附体,这些无聊的事情我就不啰唆了。我赶紧问琴绘夫人这是怎么回事,夫人说,因为她已有孕在身,所以曾要求结婚,而智子的父亲就在那天给出了最后答复,说婚不能结,还详细解释了一番。琴绘夫人并没有告诉我理由是什么。总之这件事情让她情绪激动起来,病情突发,一时间失去了意识。”

智子的父亲之所以拒婚,很可能是出于自己的身份原因。而这个理由让琴绘多么吃惊,恐怕是别人无法想象的。既然她平时就有此病症,在这种情况下忽然发作,也的确非常自然。

“然而,琴绘夫人症状平复,恢复意识之后,就发现在她眼前,智子小姐的父亲已经倒在了血泊里……旁边扔着一把沾满了鲜血的断柄月琴。她环顾周围,门上了两道锁,窗户也没有异常。夫人当时不知有多么震惊,多么恐惧。我听夫人讲述后也很震惊,连忙检查了窗户,又四下搜索是否有人躲在房间里。但周围没有半点异常,也没有躲起来的人。我绝望又恐惧……仿佛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漆黑。我想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保护琴绘夫人,就叫来了龙马先生。之后的事情就如龙马先生对智子小姐所讲的那样了。”

“那么,神尾老师,刚才我跟智子小姐也提到了,不知房间里有没有暗道一类的东西?”

“唉,如果有的话……可是,我从没听说过有什么暗道。昨天在青梅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后,我也想那房间里会不会真有点什么……回家之后就悄悄问了问老夫人。老夫人也说绝对没有。”

“是吗。另外,把智子小姐父亲的尸体从琴柄岬悬崖上推下去的主意,听说是您想出来的?”

“是的。因为我想起来他说要去那里采羊齿蕨……”说到这里,秀子也不由得面无人色,全身颤抖。

耕助想了片刻,继续问:“神尾老师,关于此案,您还能想起些什么吗?事无巨细,什么都可以。比如那儿和平时有点不同啊,这儿有点怪异啊之类的,有没有呢?”

“嗯,倒是有那么一件事,是凶案发生一周后琴绘夫人想起来的。她说日下部先生上次来的时候,给了她一枚戒指作为信物。但那天他却告诉她那枚戒指是祖母的遗物,十分有纪念意义,让她把戒指再还给他。这让夫人更加生气了……但是后来我们再也找不到那枚戒指了。”

“琴绘夫人平时佩戴那枚戒指吗?”

“没有,她不能戴。夫人没有对除我以外的任何人提起过和日下部先生的关系……所以她把戒指收在一个小玻璃盒内,放进了起居室的橱柜里。”

“结果后来找不到了,对吧?是什么时候开始……”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我刚才也说了,等我们发现找不到的时候,已经是事件发生一个礼拜之后……但事发前,戒指的确在那里的。”

“您为什么可以肯定?”

“我亲眼看到了。我刚才说过,他们二人进入房间之后,我就去看戏了。出门时我想找一块新手帕,就打开了橱柜。当时玻璃盒里的确还有戒指闪着光。那之后究竟什么时候不见的呢……我们发现已经是在一周后了。”

金田一耕助沉默地思考着。

事件至此完全回到了原点。为了进行进一步调查,不久之后,金田一耕助和智子一行人决定再赴月琴岛。


岚三朝戏班

在修善寺短暂休息后,金田一耕助和智子一行人分乘三辆汽车,准备越过天城山,驶向下田。

最前面的车里坐着大道寺欣造、茑代和文彦,还有管家伊波良平,他坐在副驾驶席上。第二辆车里是智子、阿槙和秀子,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的是女佣阿静。最后一辆车是金田一耕助、等等力警部以及从修善寺开始加入他们的亘理局长。

与这恐怖的故事相关的人中,没在这里露面的只有原亲王衣笠、多门连太郎和最后一名智子的追求者驹井泰次郎。由于九十九龙马一案的调查还没结果,连太郎仍被拘留在警视厅。

驹井已被排除歌舞伎座案件的嫌疑并被释放,他在电话里明确表示今后会断绝和智子的一切往来。他大概是被接二连三的杀人案吓到了,不过智子对此毫不在意,反倒因可以摆脱驹井的纠缠而高兴。

这群人如今穿越十九年的光阴,只为揭开那间上锁房间的秘密。他们正赶往命运之岛——月琴岛。

“对了,金田一先生。”汽车正在翻过天城山,亘理局长随着汽车摇摇晃晃,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今天早上,下田的警察打来电话。关于那个前一段时间在松籁庄遇害的姬野东作,他们找到了他的一个同事。”

“姬野东作的同事?是他做演员时候的……”

“嗯,是的。当时姬野用岚三朝这个名字组了个戏班,到处巡演赚钱。那人是当时他们戏班的人,现在在下田的剧场,负责给人看管鞋子。我想说不定从他那里还能问出些有用的信息,就特地让下田的警察传讯了他。”

“那真是太好了。”金田一耕助感到一阵雀跃,他接着问,“这个人在昭和七年秋天,也就是智子小姐的亲生父亲去世的时候,也和岚三朝他们一起在岛上吗?”

“嗯,没错。他叫田岛修三,据他说,月琴岛每年节庆都会请岚三朝戏班,但发生了那起事件之后,大道寺家就中断了这个惯例。那年据说是他们最后一次上月琴岛,所以对于当年的情形他好像记得非常清楚。”

“这样啊,那实在太好了。”

耕助内心越发激动了。说不定从田岛那里就能找到揭开被隐藏了十九年的秘密的突破口,从而彻底破解谜团。他觉得很快就能看到曙光了。

回头来说这一行人,他们来到下田时已是下午两点。由于事先已经联系好,海上保安厅的一艘汽船正在海边等着他们,随时可以出发。

由于一行中有老人和孩子,他们没有马上乘船,而是在旅馆稍事休息。

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部趁这段时间,在亘理局长的带领下拜访了下田的警察局。

“你好啊,好久没见了。刚才多谢你来电话。”

三人走进局长室,下田的局长热情迎接了他们。这位局长姓工藤,说话办事十分麻利,一看就是个爽快人。

亘理介绍了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工藤笑着对金田一耕助说:

“久仰您的大名。这次的案件挺棘手吧?刚才我还和亘理打电话聊起这件事,他说这次修善寺的案件和十九年前的案件有关,让我很吃惊。希望这回您能在岛上找到线索。”

“听说您这里来了位姓田岛的先生?”

“是的,他刚才还在这里等着。喂,来个人,去把田岛先生叫来。”

田岛看上去六十岁左右,剪得短短的头发已经雪白。他身形高大,脸膛黑红,穿着一件已经褪色的宽袖系带和服上衣,上面印着剧场的名字。

“田岛先生,这位是从东京来的名侦探。他想问问您昭和七年月琴岛上的情况。请您仔仔细细地跟他讲一下。”

田岛奇怪地看了耕助一眼。他的表情很丰富,双目清澈见底。看来他的记忆应该靠得住——耕助放心地想道。

老人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口道:“好吧。那,从哪儿说起呢……”

“田岛先生。”耕助稍稍探出身,说,“登茂祭是十月二十一号吧?那您是哪天到月琴岛的呢?”

“是登茂祭前天,十九号。登茂祭是二十、二十一两天,但最热闹的总是前宵祭,所以我们每年都是早一天去。”

“那离开月琴岛是……”

“二十一号傍晚。前宵祭那天,我们会从早到晚演一整天,但到二十一号下午四点左右演出就会结束,我们会马上离开。每年都是如此。”

“明白了。那你们就是在那天青年游客摔死而引起轩然大波前离岛的了?”

“是的,正如您所说。您说的那件事我是两三天之后才从报纸上知道的。”

“关于此事,有没有什么让您感到奇怪的地方?”

“没什么特别的……但那位学生我倒是认识,他给我们拍照来着……”

“嗯,照片我也看了。据说他拍完回去后,说拍到了蝙蝠的照片。不知道你们演的戏中有和蝙蝠相关的吗?”

“蝙蝠?”田岛奇怪地睁大眼睛,说,“不知道啊……应该没有吧。那天没演《与三之死》那出戏,而其他跟蝙蝠有关的狂言……”

“不一定是戏的内容。比如服装或者道具上有没有蝙蝠图案?或者当天有没有蝙蝠飞过?”

“这应该没有吧……服装和道具都没有蝙蝠图案,而且当时是秋天,演出又是白天,蝙蝠也不可能出现吧……”

这条线索就这么断了。金田一耕助燃起的希望之火被轻易扑灭,他有些遗憾地看着田岛的脸。过了一会儿,他垂头丧气地问道:“请问当时你们戏班总共多少人?”

“总共是十二人。”

“十二人……”耕助小声重复了一遍,忽然扬起眉头看着老人说,“十二人?您确定吗?”

“确定。当时我除了演戏,还负责一些日常管理,所以记得很清楚。戏班总共是十二个人。”

“可我看过你们的全体合影,总共是十三个人啊。”

“十三个人?不可能啊,我们一直是十二个人……”说到这里,老人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说,“哦,我知道了,另一个人应该是岛田先生。”

“岛田先生?那是谁?”

“是月琴岛上的人,他很喜欢戏剧,专门到下田来接我们,还说在岛上演出时一定要让他也演个龙套。他完全把自己当成演员。因为我姓田岛,他姓岛田,所以现在我还记得他的名字。”

“他大概多大年纪?”

“不大清楚……有时看上去挺年轻,有时又有点显老,完全看不出多大。不过他很风趣,经常跟我们开玩笑。我们离开的时候,他也乘船把我们送到下田……”

耕助忽然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狠狠地敲打他的心脏,全身的血液都好像沸腾了一样,脉搏突突直跳。眼睛虽然紧闭,却有奇异的图像如火花一般闪过。

“金田一先生,你怎么了?”等等力和亘理不解地从左右看着耕助。

耕助睁开眼,说:“不,没、没事。谢谢您了,那就到这里吧,我没什么要问的了。”

田岛离开时谦卑地连连鞠躬,耕助眼里闪着光,目送着他的背影。等他走后,耕助对工藤说:

“局长,有件事想拜托您。”

“嗯,什么事?”

“能不能派两三个人帮我个忙?最好是有搜查民宅经验的。”

“好,没问题啊。”

工藤想了想,很快找来三名警察,让他们和耕助一起行动。

他们回到旅馆时,大道寺一家已经作好了出发的准备。一行人前往码头时,耕助拉住秀子问:“神尾老师,月琴岛上有人姓岛田吗?”

神尾秀子想了想,说:“没有。”

“不,不是现在。十九年前发生案件的时候……”

“没有。现在和当时岛上都没有这个姓氏。”

耕助轻轻叹了口气。

一行人来到海岸。六月的伊豆,海面如同盛夏时节一般波光粼粼,远方的灯塔从海面升起,恍若风景画。码头附近停着无数渔船,桅杆如树林一般鳞次栉比。

耕助又问:“十九年前登茂祭的时候,岚三朝戏班不是来过吗?那时总共有多少人,不知您是否还记得?”

秀子回头看了看耕助,沉声说:“这……这都是老皇历了。但想查还是可以查出来的吧……”

“怎么才能查出来呢?”

“您也知道,岛上没有旅馆之类的地方。所以很多人同时来的时候,我们就会让各家分别留宿几个人。负责分配的是大道寺家的……也就是我。所以回去找一找以前的记录簿,应该能找到各家分别是几个人,加起来就知道一共是多少人了。不过,金田一先生,有什么不妥吗?”

不知为什么,秀子的声音在颤抖。耕助装作没注意到,说:“请问记录簿现在在哪里?”

“在月琴岛大道寺家中。”

“好的。那到了岛上之后,麻烦您马上查一下。但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秀子一言不发地看着耕助,不知为何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遥远的往昔

在发动机枯燥的轰鸣中,月琴岛渐渐露出海面。舒适的汽船加快了速度,月琴岛很快便近在眼前。

从海上遥望,月琴岛如同用三原色绘制的童话插图。整座岛屿笼罩在郁郁葱葱的翠色中,中式房檐和朱漆柱子在其间星星点点。尽管由于年代久远,这些建筑有些褪色,但在南方初夏的阳光下,仍然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这里就是智子的故乡。她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带着几乎永别的决心离开了这里。然而,可怕的命运在仅仅二十余天之后就将她再次带回这座小岛。

在智子眼里,美丽的故乡现在和陌生的怪兽没什么两样。仿佛有只巨大的黑手遮天蔽日地盖住整个岛屿,连阳光都略显暗淡。

汽船里,所有人都一声不吭。连咳嗽声都没有。

大道寺欣造面无表情,呆滞地望着地平线。茑代一直低着头,紧紧地抱住想到处走动的文彦的肩膀,似乎只要一松手,文彦就会被人抓走。

汽船绕过琴柄岬时,智子觉得全身渐渐爬满了战栗的感觉。这时,她感到有人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回头一看,是秀子。秀子的双眼充满泪水,智子丝毫不觉得奇怪。因为她自己也想放声大哭。阿槙闭着眼睛,脸色欠佳,看上去快虚脱了。在这二十多天里,她急剧消瘦,眼窝深陷,眼中隐隐藏着一丝不祥的神色。

汽船开始放慢速度,稳稳地停在码头的栈桥旁。

由于回家之前发了电报,看家的老用人和岛上的五六个居民前来栈桥迎接。他们和阿槙、秀子互相问好,却没一个敢高声讲话。大家都知道,智子这次绝不是为了什么好事才回来的。

只有伊波良平一如既往地踏着他的管家碎步,和每一个老熟人热情地打着招呼,这让他显得很不合时宜。

智子一句话也没有说。

大家都下了船,三三两两地前往大道寺家。从码头到大道寺家是一条缓缓的坡道,溜溜达达大概要走十五分钟。

耕助不知不觉又和秀子并肩而行。

“金田一先生。”秀子看了看四周,小声说,“之前我不是给过您吗?那份针织的暗号……您拿它做什么了?”

耕助有些意外地看了看秀子,说:“暗号啊,我夹在记事本里了,现在还带在身上呢。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问一下。”

“神尾老师。”耕助的声音低哑,好像喉咙里卡了东西一样,“您难道觉得这里会发生什么事,需要用到那个暗号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秀子吞吞吐吐,耕助探究地看着她的侧脸,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

“咦?神尾老师,您的那个东西呢?就是上次在歌舞伎座的走廊,您给我看的那个挂坠,里面有智子小姐母亲照片的那个。您今天没戴啊?”

“啊,那个啊……”秀子的脸微微有些红,她好像要立刻甩掉红晕似的,轻轻摇了摇头,说,“我把它弄丢了。”

“弄丢了?”

“是的。大概是不小心掉在哪儿了。但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掉在哪里了……我最近怎么了,老是心不在焉的……”

耕助看着她的侧脸,感觉她在说谎。但是,一个链坠而已,有什么必要说谎呢?耕助弄不清她的想法,只感到心中一阵不安。

但耕助决定暂且放下这个疑问,紧接着对她说:“对了,前几天智子小姐告诉我,您对这次的案件一直有种深深的自责。整起案件归根结底是缘起于昭和七年的夏天,智子小姐的母亲和日下部之间犯下的那场错误……”

“正如您所说。都怪我当年没有注意到……”

“那就是说,这次的事件,其实自大道寺先生——当时叫速水欣造,和日下部一起来岛上旅行开始就初现端倪喽?”

秀子轻轻一瞥耕助,答道:“是啊……但如果再追溯一下,或许能追溯到前一年,昭和六年秋天。”

“昭和六年……”耕助不自觉地正视起秀子来,“那年秋天发生了什么?”

“大道寺先生,不,当时的速水欣造先生一个人来岛上旅行。正是登茂祭的时候……他为岛上的风土人情吸引,第二年就约了日下部先生一起来游玩。之后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所以严格来说,也可以说所有事件都缘起于昭和六年的秋天吧。当然,这不是哪一个人的责任,只能叹造化弄人……”

秀子悲叹着,忽然目光转向前方。

“老夫人,您怎么了?”

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阿槙好像有些头晕,步履蹒跚起来。如果不是并排同行的智子抱住了她,她一定已经昏倒在路上了。

“啊,快来人啊……外婆她……”

其他人闻声,纷纷赶来。

阿槙的脸色惨白,呼吸紊乱,额头上渗出大滴汗珠。耕助握住她的手,只感到一阵冰凉,脉搏也几不可察,十分微弱。

耕助感觉大事不妙,但还是装出一脸平静,说:“没事,只是有点脑缺血而已。谁来背她一下?”

三名警察中最健壮的一位马上走来蹲下,阿槙趴在他的背上,耷拉着身子如同枯草,很是可怜。

“金田一先生,真的没事吗?”智子颤声问道。

“没事。神尾老师,您和智子小姐先过去,赶紧给老夫人准备个休息的地方。要注意给脚保暖。然后别忘了叫医生来。”

智子、秀子和阿静三人连忙朝前跑去,伊波良平跟着她们。来码头接人的老用人赶忙去找医生,一行人则围在背着阿槙的警察周围,在山坡上快步行进。

“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

不知什么时候,金田一耕助和大道寺欣造并肩走在了一起。

“是啊,而且最近各种事情不断。”欣造的声音很沉闷。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欣造轻声自叹道:“我说,金田一先生,或许我们当初就该按恐吓信上说的做。或许把智子留在岛上会更好一些吧。”

耕助没有回答,反问道:“大道寺先生,您还没发觉恐吓信是谁写的吗?”

欣造沉默着,无言以对。好一阵子,他以嘶哑而低沉的声音说:“金田一先生,对此我很早以前就有个想法。可能只是我的胡思乱想……”

“是不是胡思乱想不重要。我希望您想到什么就跟我直说。”

大道寺欣造又沉吟片刻,然后断断续续地讲了起来:

“我们收到恐吓信的时候是五月初,邮戳显示信是从东京寄出的。所以写信的人当时也在东京。但另一方面,从信的内容来看,此人对十九年前岛上的事件了如指掌。也就是说,此人当时应该就在岛上。当时在岛上,而五月时又在东京的人……这么一想,可能的人选范围就很小了。茑代和伊波良平都是,但他们俩没有做这种事的动机。于是就只剩下一个人,九十九龙马。”

“但九十九龙马似乎也没有写恐吓信的动机吧?那封信是为了阻止你们把智子接到东京。可龙马为什么要……”

“金田一先生。”欣造的声音微微严厉起来,“也许是激将法呢。我们的确因为恐吓信而更坚定了接智子来东京的决心。您也知道,龙马爱过琴绘。他可能听说了智子的美貌才情,于是想通过智子来满足当年他未能实现的爱情。而且,十九年前那起事件,一直都被当作事故处理,而恐吓信上却质疑那是他杀。最清楚整件事的,正是龙马。从恐吓信的行文和风格来看,龙马这种怪人,我觉得正符合这些特征。”

“那您觉得之后的一系列杀人案也均是龙马所为吗?那龙马自己又为何为人所害呢?”

“我觉得我们应该把他的遇害和一系列的凶案分开考虑。比如碰巧多门连太郎这个鲁莽的流氓闯了进来,把他杀了……金田一先生,多门连太郎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非要缠着智子不放?”

耕助避开欣造探究的目光。“这我也不大清楚。不过,大道寺先生。”他悄悄环顾了四周,说,“您刚才说的这些条件,也就是十九年前在岛上,知道智子小姐的父亲之死不是事故而是他杀,并且五月份还在东京,这样的人还有一个。”

欣造无比惊诧地皱起眉头问:“那是谁?”

“神尾老师。”

“神尾老师……”

“是的。神尾老师四月底为了检查智子小姐的新居,曾经去过一次东京。就算她没停留几天,寄封恐吓信总是有时间的。”

大道寺欣造情不自禁地双眼圆睁,呼吸罕见地急促起来。

“可神尾老师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道寺先生,神尾老师的动机可能比龙马更强烈。神尾老师一直爱着琴绘夫人。同样,也爱着智子小姐。但智子小姐却要离岛和异性结婚……对于神尾老师来说,这可能是无法忍受的痛苦。”

“金田一先生!”

欣造激动得想说什么,但又忽然闭上嘴,再也没发一言。

就在此时,一行人刚好来到了大道寺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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