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哦!爸爸  作者:伊坂幸太郎

回到家时已经五点多了。由纪夫走进位于二楼的自己的房间,将书包扔在了桌子旁。复习考试原本并不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一般人都会先找些借口拖了又拖,什么“先来个大扫除吧”、“先整理一下桌子吧,不然没有复习的心情”之类的。直到实在拖不下去,才不情不愿地开始复习。然而现在由纪夫一心只想扑到书桌上,原因是最近几天发生的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使他完全不在备考的状态,令他非常焦急。

他翻开教科书,开始照着记在笔记本上的关键词试着画起图表。这么一画,日本的历史便仿佛只是一张简单的流程图,令由纪夫不禁想要苦笑。那些在战争中因中箭或其他方式死去的人们的痛楚、遗孤的绝望、被逼到绝境的政治家的紧张,都完全无法体现,能够体现出的,只有战争的结果和出台的法律制度。

“所以啊,”他想起阿悟曾经说过的话,“所以现在的政治家也总想在这两者中的一个上花心思。不是要发动战争,就是要出台法律,因为他们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在历史上留名。那些不起眼的善行,除非真的惊天动地,否则是无法留在史册上的。”

由纪夫盯着教科书,试着想象当时战争的场面。是不是有一大批人被强行送往战场?在那里,是不是发生了恐怖到难以描述的残酷事件?那些武士是不是对彼此使用了很多令人厌恶的黑暗手段?男人们是不是被迫留下家中的妻子和孩子奔赴战场,被逼着冲锋陷阵,被命令“来啊!杀人吧!去死吧!冲啊!”,最终连战争的胜败都不知,就被刀砍得眼珠和内脏飞溅,战死沙场?是不是发生的全是这样的事?想到这里,由纪夫又想着,到头来,无论是以前的人还是现在的人,构造都是一样的。二十年前的电视和现在的电视相比,零件和线路都大有不同。然而几百年前的人类和现在的人类相比,内容和构造却没什么区别。虽然体格有所差别,但欲望的形式都是一样的。

看看表,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三十分钟了。要是这样继续在房间里复习下去,也许可以做好能够令自己满意的充分准备。由纪夫心里很期待,然而,一阵尿意让他不得不起身去上厕所。要是撞上父亲们,就很可能使读书的劲头受挫,搞不好还会有复习被打断的危险。由纪夫知道,他应该在小便过后迅速跑回屋里学习。

由纪夫在一楼上完厕所,刚一开门就和阿悟撞了个正着。

“正好,由纪夫,要不要和我过去看看?”阿悟和往常一样皱着眉问道。

“要是你想复习考试,就不用勉强哦。”这话阿悟反复说了好几遍,一直到走出家门、跨过那座恐龙桥时还在说个不停。周围已经一片昏暗,看不清桥下的流水。在地势较低的地方,地面仿佛是一团正在蠕动的黑色物体。

“没事没事,我也挺好奇那件事的。”

与其他三个父亲相比,阿悟从不会硬来,也很少在把由纪夫耍得团团转的同时还理直气壮、一厢情愿地说:“怎么样?开心吧?我才是你爸吧?”所以面对阿悟的请求或提议,由纪夫都很难拒绝。

“再说了,在阿悟你的帮助下,我已经掌握了考试的重点。”

“学校考试和入学考试说到底就是在拼速度,全看怎样能赢得更多的考试时间,所以要想办法让能凭反射做出来的题越来越多。其实就跟打游戏没什么两样。”

“算是吧。”

“考试能否取得好成绩和头脑的好坏不能画等号,但也不是完全无关。”这是阿悟以前就经常说的话,“能够迅速地抓住事物的本质是很重要的,这也许跟解答考试问题类似。但从另一方面来讲,虽然不擅长考试,但头脑很好的也大有人在。”

“到底什么是头脑很好?”

“嗯,首先是要有想象力,想法比较灵活的人吧。”

“比如说什么样的人呢?”

“人类是很不擅长对付抽象的问题的,一碰到抽象的问题就想逃避,但最重要的就是不能逃避,要把问题转换成自己也能明白的形式加以接受。即使只能解释个大概,也要努力得出结果。”

“你的解释就够抽象的了。”

“比如,要是有人问你‘人的电量是几瓦特’?你会怎么回答?”

“人的电量?我哪儿知道?!需要做什么实验吗?”

“你看,要是像你这样立刻认输,就太可惜了。其实不需要多么严谨的计算。首先,人是靠吃饭才能输出力量的,要是把输出的力量换算成电力,就应该与人进食的量基本相同。人一天大约要摄取两千五百千卡。”

“是吗?”

“大约,只是个大概。一千卡相当于4×103焦耳,所以要再乘以4×103。瓦特就是每秒消耗的焦耳,所以只要再除以每天的秒数,就能得出答案了。”

“一天有多少秒?”

“大概有105秒。”

“是吗?”

“最好记住这些常用的概数,比如从地球到太阳的距离是1011米,地球的直径是107,珠穆朗玛峰的高度是104,人的步幅是100。”

“这都是些什么啊?”

“虽然并不精确,但可以用来算出个大概。比如要想走到太阳大概需要花多少时间之类的问题,只要知道这些概数,基本都能答出来。”

“这就是所谓的脑子好使?”

“比只会答卷子要强多了吧?这可是通过自己知道的数值进行推导才能得出的抽象问题的答案。除此之外,还有体贴心和幽默感,也很重要。”

“体贴心和幽默感?”

“不管想象力多么丰富、头脑多么聪明,如果会令他人感到不快或无聊,也都是没有意义的。假如有个男人写出了一篇非常优秀的论文,发现了谁也不曾想到过的理论,但他的家人和朋友与他在一起时一点儿都不开心;另一个女人是个与发明和论文无缘的房地产推销员,却很善于分享自己的失败经历,总是令家人和顾客欢笑不已,谁才是更优秀的人?”

“都不优秀。”

“由纪夫真是个无聊的高中生啊。”

“我觉得问题出在家长的教育上。”

阿悟要带由纪夫去的地方是竞选事务所。

“咱们要去的是赤羽的事务所,听说就在车站南侧的大楼一层。我想确认一下那个叫野野村大助的赤羽的亲信究竟是不是你看到的那个男人。”

“等你见到那个人,难道打算问他‘你的包是不是在赛狗场被人偷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可真够粗心的’吗?”

“这样倒也不坏。”

“饶了我吧。”

阿悟沉着冷静又泰然自若,是由纪夫的父母中最现实、最理性的一个。然而他偶尔也会像突然发作一般说出粗暴离谱的意见,令由纪夫感到毛骨悚然。他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他把突然动不了的玩具拿给父母看。当听到阿鹰和阿勋说“只要打几下就好了”时,他并没觉得有什么。然而当听到阿悟也说“只要打几下就成了”时,由纪夫感到一阵恐惧,仿佛一直信赖的精神支柱突然崩塌了一样。

“想要知道赛狗场上的那个男人和野野村是不是同一人,当面确认是最简单的,对吧?”

由纪夫不知道阿悟的话里有几分认真。

“不过,虽然我都问了好几遍了,可你明天的考试真的没问题吗?”阿悟在走到车站附近时说道。

“要是没有被父亲们带着到处乱跑,应该没什么问题。”

阿悟听后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声音,之后愉快地笑了起来。

“有什么可笑的?”

“没有,我想起以前她说的话了。”

“‘她’是指我妈?”

阿悟点了点头。虽然他没有由纪夫高,体格也没有那么健壮,但只要在他身边,由纪夫就有一种安心感。“那时她很为你担心,说你性格冷淡,少年老成,又很认生。她还批评我们,说都是因为我们这些父亲给的爱不够,教训我们说:‘你们四个都在搞些什么啊?要多多干预由纪夫的生活,多给由纪夫爱啊!’”

“不是吧……”由纪夫忍不住皱起了眉,“现在的我被你们干涉得过了头,简直快要死了。”

“是啊。”阿悟也点了点头。

“要是再干涉我,我可要离家出走了。”

“是啊。唉,可能做母亲和做父亲的认知不一样吧。”

阿悟从不批判或说教,而是仔细聆听由纪夫的想法,并加以肯定。他的态度令由纪夫感到很愉快,于是就一边走一边不知不觉地聊起了学校里的事,最后把小宫山的事也说了出来。

“你是说,那个叫小宫山的其实欺负过学弟?”

由纪夫讲述了今天早上被小宫山他们棒球部的学弟们纠缠的事后,阿悟问道。

“嗯。但是我觉得应该只是社团里的前辈对后辈太过严格而已。小宫山应该没有频繁施暴,或是动用什么阴毒的手段。所以即使学弟们报复,我觉得应该也不至于把他逼到不来上学的地步。”

“你还能想到他有什么其他不来上学的理由吗?”

“想不出来。”

“会不会是他被别人欺负,只是你不知道?”

“被欺负?”由纪夫边说边觉得嘴里有种黏糊糊的不快感。他向阿悟解释说小宫山不太像是会受人欺负的类型。“不过,欺负人和被人欺负这种事,还真是永远都不可能消失啊。”

阿悟的表情很平静,他慢慢地走着。由纪夫也想以同样的速度前进,却跟不上他的节奏。在由纪夫看来,阿悟这种走路的方式直接反映出他的思考深度和准确度。

“以前,我曾问过阿勋、阿鹰和阿葵一个问题。”

“问了什么?”

“那时由纪夫你还不会说话呢,我盯着你那张可爱的小脸……”

“可爱的小脸?”由纪夫觉得好笑,加重了语气重复了一遍。

“以前还是挺可爱的。”阿悟也笑了,“总之,我看了一会儿,突然涌上一阵不安,想着这个孩子将来上了学,不会被别人欺负吧?”

“估计所有家长都曾这样想过吧。”

“是啊。受人欺负的理由可以有无数种。要是因为犯了错还算可以理解,可就连没犯错都有可能成为被人欺负的理由。脏,会被欺负,而干净,有时候也会令别人看你不爽。”

“所以呢?你问他们三个什么了?”

“‘如果非要选择,是希望将来由纪夫成为欺负人的一方,还是被欺负的一方?’”

“原来如此。”由纪夫说道。乍一听上去像是很简单的选择,然而仔细想一想就会意识到,其实这是个很难的问题。“大家的回答是什么?”

“他们三个都犹豫了一下,最终回答:‘欺负人的一方。’”

“我就知道。要是你们希望我变成‘被欺负的一方’,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太残酷了。”

“我也同意他们的想法。想必家长应该都一样,不会有人希望孩子被人虐待的。但从这点来看,我又深切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什么事?”

“‘欺负人’这种行为,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为什么这么说?”

“我也说不好。举个例子,要是世上所有人都教育自己的孩子‘与其欺负别人,不如变成被欺负的一方’,我认为当今世上很多令人郁闷的问题或许就能得到解决了。前提是世上的人全都抱着这种想法。然而现实又如何呢?没有人会这么想。所有人都期望自己的孩子变成‘欺负人的一方’,认为与其当被害者,还是当加害者比较好。也就是说,到头来,所有人都抱着‘只要自己的孩子能够从悲剧中幸免就好’的想法。”阿悟解释道。

“我觉得这是必然的。”

“我也觉得。所以我才重新意识到,不管是地球变暖还是校园欺凌,甚至战争,都是永远无法消失的问题。”

“如果是那样,至少我愿意变成被害者。”由纪夫说道。他会说出这话,其实也是因为算准了自己不可能真的成为被害者。

“求你了,别这样,这不是让我担心吗?”

“有没有什么能对不来上学的小宫山说的话呢?”由纪夫随口一问。

“‘我来帮助你’,怎么样?”阿悟平静地说。

“啊?这是什么意思?”

“不觉得是一句很令人鼓舞的台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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