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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帕诺拉马岛奇谈 作者:江户川乱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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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想到这空前绝后的邪恶企图,其中一个重大原因,是菰田的老家M县没有火葬的习俗,菰田家这种上流阶级尤其避讳火葬,后事一定是土葬。这事人见广介学生时期也曾听菰田亲口提起,印象十分深刻。另一个原因是菰田死于癫痫发作,这进而唤起他的另一个记忆。 不知是幸或不幸,人见广介以前沉迷于哈特曼、布许、肯普纳等人创作的死亡著作[弗朗兹·哈特曼(Franz Hartmann,1838—1912),澳大利亚医生,神智主义者。曾经是勃拉瓦茨基等人组织的通神学会会员,勃拉瓦茨基死后,他率领其中一支分裂出来自成一派。此外,他也和凯尔纳等人在德国宣传瑜伽。文中提到和死亡相关的书籍即为《活埋》(Bruied Alive)。尤金·布许(Eugene Bouchut,1818—1891),法国儿科医师。曾任巴黎大学医学院教授,是咽喉插管布许氏管的创始人,也是气管切开术的推广者。关于假死状态下的埋葬,布许发表“用听诊器观察心跳声,听不见心跳两分钟以上,即为死亡,可以埋葬”而获得法国科学学院马尼奖,之后并将其成果集结成《关于死亡的征兆》(Les Signcs de la Mort),他的说法到了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广受认可。弗里德利克·肯普纳(Fricderike Kempner,1828—1904)为富裕的犹太地主女儿,研读过许多有关假死的书籍,并深受影响,写下一本主张遗体应安放二十天的小册子《有关立法设立灵安室之必要性的陈情书》(Denkschrift über die Notwendigkeit Einer gesetzlichen Einführung von Leichenh usern)出版后成为畅销书。],特别是对活人由于假死而被埋葬的知识,有相当的储备。他十分了解癫痫引发的死亡,假死的概率不低,被活埋的风险很高。许多读者都读过爱伦·坡的短篇《过早埋葬》[原书名为The Premature Burial,爱伦·坡发表于一八四四年的小说。故事主人公有强迫症,总觉得有人要把他活埋。后文引用了谷崎精二(谷崎润一郎之弟)的译文,不过故事被作者稍作改写。],应该非常明白活人假死却被埋葬有多可怕。 “遭到活埋,这无疑是降临在人类的极端不幸(圣巴托洛缪大屠杀[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是圣巴托洛缪日,从那天开始,法国天主教暴徒对国内新教徒胡格诺派实施了惨无人道的大屠杀,恐怖的暴行持续了好几个月。]及其他历史上令人不寒而栗的事件)里,最可怕的一种。而稍有知识见地的人都知道这种事经常发生。区别生与死的界线只有一道模糊的灰影。谁能界定生命终结于何时,死亡从何处开始?有些疾病会让生命的外部运作完全休止,在这种情况下,休止状态不过是中止、不可解的机制暂时性的停止罢了。可能在一小段时间后(那可能是几个小时,几天或者几十天),人眼看不到的力量发挥匪夷所思的作用,仙女的魔法棒随意一挥,小齿轮、大齿轮又重新启动。” 通过他读过的书籍上列举的实例来看,癫痫毫无疑问是最容易导致假死的疾病之一。过去美国“防止活埋协会”[在医学不发达的时代,为了防止意识昏迷被误诊为死亡惨遭活埋,某协会提倡在棺木中放置一个小钟,遇到活埋事件,生者可以拉响求救。据说这个协会是亚历山大·怀特于十九世纪后半叶在美国组织的,不过没人知道他们的实际活动,反而是一八九六年亚瑟·罗威尔设立的伦敦防止活埋协会的活动较广为人知。]宣传书上就列举了数十项容易引发假死的疾病,其中显然包括癫痫在内。不知为何,这些事他总是记得一清二楚。 他阅读过的活埋案例数不胜数,阅读时那种异样的感觉至今震撼着他的灵魂。那种难以名状的心情,所谓恐怖、战栗这些词语简直不足以形容其万分之一。好比孕妇,活埋后在墓穴中复活,在一片漆黑中分娩,抱着哭得声嘶力竭的婴儿悲惨地死去(或许她曾试着让浑身是血的婴儿含住自己无法分泌乳汁的乳头)。这些故事深深地烙在他的记忆中。 可是,他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癫痫也是一种有假死风险的疾病?人见广介完全没察觉到,但人心叵测,不能说他读到这些书籍时,潜意识里没联想到那个和他长得惟妙惟肖、甚至被称为双胞胎的菰田——那个大富翁菰田,就有癫痫的痼疾。人见广介天生就是个幻想家,平素脑海里的天马行空总不绝迹,即使并未清楚意识到,也不会毫无察觉。 万一真是如此,或许很多年前这个念头就已经在他心底深处悄悄播下种子了,如今借由菰田之死萌芽。这点姑且不论,人见广介的诡计世间少有,那个念头让他冷汗直冒、渗到全身每一寸皮肤,那个念头原本只是天方夜谭或痴人说梦,经他耗费一整夜的时间,绞尽脑汁般思考,每一个细节都被染上现实的色彩,直到最后连他都认为这简直是个万无一失、天经地义的计划,只要下手必定成功。 “这简直太荒唐了,就算我和那家伙长得再像,这种荒诞不经……的确太异想天开了。有史以来,有人起过这般荒唐的念头吗?我常在推理小说里读到双胞胎的一方假扮成另一方,一人分饰两角,但连这种情节在现实中也不可能存在。更别提我此时盘算的邪恶企图,根本是疯狂的妄想。别净想这些无聊事,继续做适合你的、一生都无法实现的乌托邦大梦吧。” 他几次尝试着说服自己放弃那可怕的妄念,但一转念又忖度起来: “可是仔细想想,这个计划不但没有丝毫破绽,实施起来也易如反掌,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稍纵即逝。哪怕要遍尝艰辛、经历各种难关,万一成功,你梦想多年,渴望多年的理想国启动资金不就轻易到手了吗?到了那个时候,我将如何欢喜雀跃啊!反正我早已厌倦了这个世道,反正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出人头地,即便因此丢了性命,又有什么好惋惜的?更不用说这非但不会危及生命,甚至不用伤害任何人,更不是要犯下什么荼毒人间的坏事,我要做的不过是把我这个人的存在抹杀得一干二净,冒充成菰田源三郎就可以了。目的达成后,我要尝试从古至今没有人挑战过的改造自然、创造美景的大手笔,完成一件空前绝后的伟大艺术品。我要创造乐园,打造人间天堂。这有什么好愧疚的?再说,对菰田家而言,主人死而复生,他们只会高兴,不会有怨恨的。乍一看之下这举动似乎很邪恶,但一一剖析后发现并非什么坏事,反倒是善事一桩,不是吗?” 顺着这个思路一想,他更加觉得自己的计划有条不紊、天衣无缝,也容易付诸实践,甚至毫无悖德之处。 菰田源三郎的父母早已亡故,只留下年轻的妻子,这是计划实施最有利的地方,剩下几名用人,应该很容易对付。只是源三郎还有个嫁给东京某贵族的妹妹,像菰田家这样一个世家望族,故乡肯定有许多亲戚朋友,好在这些人肯定不知道有个与过世的源三郎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见广介,就算曾听闻这类风声,也想不到两人竟相像到这种地步,也没有人会联想到对方竟会伪装成源三郎。再说,人见广介的演戏天赋与生俱来,是个不折不扣的戏精。他唯一恐惧的,是连源三郎身上长了几个疤都知道的妻子。即使如此,只要尽量避免夫妇独处,应该不至于那么容易被识破。何况死而复生的人,就算容貌或个性稍有变化,周围的人也不会觉得多反常,更何况将来只要大家认定源三郎是因异常事故才有如此转变,就更不会有问题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计划中最微小的细节都得到切实的落实,越是反复推敲琐碎的细节,这场大手笔的计划实施的可能性也越高。剩下的——这无疑是他计划中最大的难关——就是该怎么把自己的身份隐藏起来,处理真菰田的尸体,并将复活戏演得煞有介事。 能策划出如此胆大包天的恶计(不管他再怎么为自己辩护),可见人见广介的诡计多端是天生的。他绕不开这个计划,忘不掉其中的细节,大脑执拗地思考更微小的细节,直到最棘手的问题都找到应对方法。他认为总算是万无一失后,便从头核准一遍计划中的每一道环节,确定毫无破绽。终于,下决心付诸实践的时刻来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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