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亲爱的

叛逆女儿,完美母亲  作者:凑佳苗

想问有纱的事情吗?我明白了。

有纱是小我六岁的妹妹。要问我们之间的关系好不好,这还真是有些一言难尽。要是我们再年龄相仿一些,大概会一起玩耍,或者正相反,经常会发生些争吵吧。但我们差了六岁,没读过同一所学校。我母亲是家庭主妇,所以照顾妹妹或是陪她玩耍这些麻烦事,母亲从来没有推到过我头上。我们姐妹间的关系谈不上好或是不好,虽然我们住在一起,却从没有什么亲密的回忆。

不过,有纱却一直令我羡慕。

也许是因为大女儿和二女儿的区别吧,母亲对待我和妹妹的方式截然不同。但也许更主要的原因是,我是她二十多岁时生下的,而有纱是她三十多岁时生下的。从我开始记事起,母亲就对我颇为严厉。但是,我一次都没见过母亲对妹妹说过什么重话。

我一直都尽量不把这些不满留在心里。

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把茶杯给打碎了,妈妈当时生气地对我说:“你明明都已经是小学生了。”然后还将我从家里赶了出去。可要是有纱犯了同样的错误,你会对她说:“没事吧?要多加注意啊。”

像这种我觉得不太合乎道理的事情,我全都会直接说出来。

“妈妈已经三十七岁了啊,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有体力了啊,总觉得也没什么力气去生气了。”

母亲一边深深地叹息,一边对我说道。

“但即使是现在,你也还是会对我发火啊。”

“那些都要取决于事情的重要程度。打碎个茶杯而已,下次注意一点不就好了吗?但是,要是关系到你的学业和交友,那不是影响你未来的事吗?所以虽然妈妈已经很累了,但还是要狠下心来对你发火啊。”

妈妈对我的要求是,因为是乡下地方的公立学校,所以不能仅仅满足于名列前茅而已,必须一直保持在第一名的位置。那些在补习学校里怂恿我翘课的孩子,也绝对不能与他们再有任何往来。

当时我接受了母亲的辩解,却不知道六年后成为中学生的有纱,是否也接受了同样的训导。因为上了大学以后,我就搬出去了。

是东京的T女子大学,并不是什么厉害的学校。凭我的偏差值[偏差值是一种教育统计的理念,适用于日本高中职学生上的学力推估,可换算出排名成绩。]完全有能力考T大学,但母亲却说,我必须去上女子大学,我也就只好妥协了。

毕业后我在一家化妆品公司上班。叫做“白蔷薇堂”。虽然那是行业内最大规模的公司,但和现在的我也没关系了。因为我只在那里干了一年半就辞职了。

理由是……

如果你想说这事儿和有纱没有关系,那就免了。什么意思?那么,你不是应该一开始就告诉我,想听我讲什么时候、哪个阶段的有纱吗?

我认识的有纱就是和我在一起时的有纱,所以你要是因为我谈起只和我有关系的事就单方面打断我,说什么并不想听这种事,我可是会很难办的。再者说,你不觉得这对我很没有礼貌吗?

有纱回到这个家以后的事情?也对,毕竟你是想调查有纱的案子。你一开始就该问这个的。

有纱从东京回老家,也就是我们家,是在两周前。

隔壁镇上发生了一起对孕妇施暴的案子,她在那三天后回来的。挺可怕的,那孕妇走夜路的时候被人用棍子还是什么东西毒打了一顿。不过虽然婴儿没了,但孕妇得救了,比有纱还强一点。

新闻里说没抓到凶手,也搞不清楚动机,大概是随机杀人狂干的,因此,有纱也犹豫是不是不要回来比较好,但是她已经和医院约好了,也想在产后慢慢休息,所以还是决定按原计划回娘家生孩子。

我父母也争执了一番,说也许凶手不是以孕妇为目标,而是被害人恰好是孕妇,就没打算阻止有纱回老家。他们还是想亲眼见证第一个外孙的诞生吧。不过我们也多加警惕了。

有纱本来说要坐公交车到家附近,但因为那班公交要经过隔壁镇,我就开车去新干线车站接她。

看到从检票口出来的有纱,我不禁惊呆了。虽然我知道她距离预产期只剩一个月了,也想象到了她会有一个大肚子,但没想象到她那肚子都快从前面拱出来了。我心想她肚子里到底装了多少人,脑海中也不禁浮现出了她腹中好几个婴儿用奇怪的姿势折叠在一起的画面,觉得有点恶心。

话虽如此,我妹妹肚子里只有一个孩子。一个女孩。

我一直觉得自己的想象力是不是比普通人要稍微强一些呢,也不能说是想象力丰富,因为那些明媚的、美好的事情很少出现在我脑海中。但即使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进入我大脑之后,也会变成阴暗、痛苦、令人作呕、令人想要尖叫的画面,在我的脑海中蔓延。

诚然我是不希望别人发现这一点的,但是如果浮现出的画面太过惊人,还是会在无意识间做出表情或发出声音,从以前开始我这点就常让人觉得毛骨悚然。虽然也想和人辩解,但要是和人家解释我脑海中的画面,恐怕只会更令人不适,所以我就承受着误会,被人敬而远之了。

要说不难受肯定是假的,但我习惯了。

“你觉得挺恶心的吧?”

这是有纱说的第一句话。我没和有纱聊过脑海中的画面,但她大概多多少少察觉到了吧。我觉得我们在这一点上不愧是姐妹。我想着无论如何要不要先否认觉得恶心,但看到有纱没有任何不快的表情,我便没有否认也没有道歉,假装没听见似的接过了她的行李。不如说,有纱是觉得被她大肚子吓到的我很有趣吧。

有纱坐到后排座位更好一些,但也许因为这是一辆迷你车,她坐到了副驾驶座上。毫不意外,她把安全带扯到头儿也扣不上。孕妇不系安全带好像是不违反交规的。要不是妹妹告诉我,我都不知道这种规矩。但是啊,难道孕妇不是才更需要系好安全带吗?

从车站到家,要在高速公路上开四十分钟。这四十分钟里,我一直担心随着自己的一脚刹车,妹妹会突然前倾,把肚子给撞破。我一边担心着,脑海里一边浮现出诡异的画面,以至于到家时,我已经在这大冬天里出了一身冷汗,浸透了自己的腋下和后脊梁。我当时浮现出的画面是这样的……

不想听?说真的,你能不能不要再这样突然打断别人的话了?和案子有没有关系都是你随便说了算的,判断的标准是什么?

要是在取舍选择上做出了错误的判断,那岂不是会漏过关键信息,让凶手逍遥法外更久吗?

如果你们在第一桩案子发生时就调查走访得更彻底的话,那有纱是不是也不用被杀了?

我很冷静。从有纱回到家以后继续说可以吗?

首先从我家平时的情况说起。我本来从化妆品公司辞职以后,暂时在东京做派遣劳工,不过还是依着父母的心愿回了老家,被母亲的熟人介绍了个职位来做。眼科医院的前台。因为有纱考上大学以后就搬了出去,然后就那么就职、结婚了,所以这十二年间,一直是我和父母三个人住在一起。

父亲和我都要出去工作的时候,我们一家日子过得相当规矩。早上六点半,三个人一起吃早饭,晚饭也是,晚上七点以后尽可能回家一起吃。饭后其乐融融地看电视。虽然一家人没什么特别开心的,但也没有争吵,安稳地过着生活。

有纱在东京的西装店上班。盂兰盆节和正月前后她一定会回家一趟,没什么事儿的时候也经常会突然回来,说着“旅行刚回来”这种借口回家露个面。那些时候也有几次,有纱是带着男人回家的。

第一次来的时候轰动全家。都跑过来见家长了,那不必说,是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的。父母和我都做好心理准备了,当天父亲还穿着西装去迎接了。结果,有纱连结婚的“结”字都没提,开开心心玩了几天就回东京了。

他们到底是以什么态度谈恋爱的啊?我强硬地要求母亲给有纱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但是,母亲指示我们按兵不动:

“有纱也不是小孩子了,她肯定有自己的考量吧。”

大概是因为见识了第一次的情形,我也开始等待着有纱的消息。于是过了半年,她再次带着男人回了老家。但是不知怎么,和前一次不是同一个人。明明父母都觉得,这次大概才是正式的见家长了,还在外卖店点了些喜庆的饭食。结果那位突然被人招待了鲷鱼[在日本文化中,鲷鱼被誉为“鱼中之王”,是遇到节庆或喜事时才吃的食物。]的男人也根本就没提结婚这茬儿。

我去问母亲,都到了这个份上,应该要么和妹妹确认一下,要么说教她两句了吧?即使如此,母亲也还是连连摇头:

“时代不同了嘛。以前的人要是带着恋人见家长,那就等同于要结婚了,但是这对于有纱来说,就是招待朋友那种感觉吧。她从中学开始就经常带着朋友回家的。”

“这应该不是朋友哦。因为……”

我没法和母亲继续说下去,因为不想从自己嘴里说出些下流的话语。就是性……性交。我们姐妹二人有各自的房间。妹妹的房间在她结婚之前,也一直给她留着。不过,本身就是用高达天花板的书架分隔开的十二叠[叠是日本的房间尺寸计量单位,12叠约为19.44平方米。]西式房间,相互之间都能听清对方房间里的响动。

妹妹应该也知道这件事,但无论是和第一个男人,还是和第二个男人,她似乎都没有去克制做爱的声音。搞不好连在楼下睡觉的父母都能听见。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容许了有纱不提结婚的事就回东京。

可明明在我刚回老家这边没多久的时候,仅仅是有男人给我打电话而已,母亲就在向我询问情况之前,去追问对方和我是什么关系、在做什么工作之类的事。当然,我也被严厉地叮嘱了。

说是结婚前要是学别人做那种事,绝对不会原谅我。

特别是未婚先孕,对母亲来说是最难以原谅的。要是做了那种事,我觉得母亲恐怕会和我断绝关系,甚至把我宰了也未可知。光是看到电视节目里的艺人说到“奉子成婚”,母亲就已经怒不可遏,怒骂他们竟敢坦荡地说出这种事。

我立刻就明白了,母亲并不是在斥责电视里的艺人,而是在叮嘱我。此后仅仅是看到报纸杂志上出现“奉子成婚”,我的心里就躁动不安,头脑中浮现出母亲的面庞化作般若[传说中女人的忌妒或怨恨化作的妖怪。]、将我生吞活剥的画面,严重的时候还会伴随着头痛。

那样的日子,我一整天都没法静下心来工作,还因此被同事们在背后中伤为“没用的东西”。

然而,有纱“奉子成婚”了。

今年春天,有纱又带着男人回来了。她相当罕见地提前一周联系了我们,说要向我们介绍一个人。我也好父母也罢,被她虚晃一枪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便觉得这次定然也是之前那种情形,等她回家的时候也没做什么特别的准备。

两年前年满六十五岁退休的父母亲,穿着当做睡衣的汗衫就去迎接午后抵达的俩人了。晚饭准备的也是比起质量更重视分量的烤肉。席间,妹妹碰都没碰筷子,铁青着脸去了很多次卫生间。“我提前说一声就好了。”她像是恨那个烤肉铁板似的,一边瞪着它,一边向全家人挑明了自己已有身孕的事。

我不知道自己是先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是先在脑海中浮现出了般若的脸。总之我害怕得不敢看母亲的脸。父亲像是下巴脱臼了似的张大了嘴巴。他不是会掀翻了桌子殴打那个男人的类型。不如说,这倒像是母亲会做的事。

但她的语气虽然有些不安,却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

“这个,那个,这样啊……这么一来,不结婚可就不行了呢。”

岂止如此,明明还没正经打过招呼,那个男人也一边轻轻挠着头,一边红着脸反复说着这样的话:

“虽然有些突然,但请多关照了。哎呀,这个,这是长辈该说的台词来着?还是被求婚时该说的台词来着?”

他们说着不庆祝一下可不行,便不顾我还没吃完饭,让我去附近的酒屋去买点香槟回来。

“不是无酒精的,我不能喝哦。”

我明明已经拎着很重的酒瓶走回家了,有纱因为自己已经喝过了啤酒,便向我抱怨道。母亲拜托我说:“葡萄味的汽水也可以。”于是我又去了一趟酒屋。往返两次过后,我已经开始头疼。明明是自己买的酒,我也没和大家干杯,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在了床上。

般若在我的脑海中狞笑。我想不通般若这种东西为什么会笑。但是因为想不通的话,头痛还会继续恶化,我躺下来一遍遍深呼吸,慢慢思考刚才那莫名其妙的情形。

一定和茶杯是一个道理。虽然母亲有体力的时候会发火,体力不那么充沛的时候,就只会对那些对未来有恶劣影响的事情发火。比起什么奉子成婚,有纱现在结婚还有了孩子,母亲则快抱外孙,没有半点不好的预感。原来如此,所以她才没发火的吗?然后,她也是因此献上祝福的吗?

我接受了这个解释以后,也能去参加餐后的阖家团圆了。我也重新和刚成了妹夫的正宗先生用啤酒干了一杯。正宗一边摊开双手的手掌给我们看,一边自我介绍说他在一家砖炉比萨很有名的意大利餐厅当厨师。

“你看起来真纤弱,和这双大手对不上号呢。但是可真好看啊。哎,大概是一直揉面的缘故吧。淑子你也来摸摸看?”

在母亲的催促下,我用右手食指在正宗的掌心摩挲了约莫三厘米。他的手掌明明让我感到比看起来还要光滑,然而当天夜里,我在棉被中的右手食指却像是带着热量似的隐隐作痛。

我正想着这是怎么一回事,指尖就开始变绿、腐烂、溶化,接着腐坏从手掌向着手腕扩散开来,双手都化为一坨坨一片片掉落而下的画面在我的脑海中放映着,接着我开始惨叫。

但是谁也没打算来看看我的状况。也许是因为我像这样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惨叫,对他们而言已经家常便饭了。我醒过神来,再次闭上眼睛,再生的手掌又再一次从右手食指开始腐烂。

“得找到缘由才行,冷静,冷静,”我安抚自己说,“想想看,为什么手指会腐烂呢?”是我对正宗抱有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厌恶感吗?还是说不是厌恶感,而是正相反的感情?我想两者皆非。

我找不到答案。当双手第五次腐坏掉时,我听到了般若的笑声。般若露齿大笑着说:“让男人碰你试试看啊。”

快停下,快停下,不都是你的错吗?不就是你说被男人触碰是淫秽的行为,对我下了诅咒吗?那个诅咒的声音,这次也在怂恿着我被腐坏吗?

对不起,是和妹妹完全无关的事情呢。这种时候我倒是反而希望你能打断我一下啊。还是说,我刚才说的话里面有什么破案的关键性提示吗?

比起这个,你要问的是什么来着?

对对对,是要我讲有纱回老家以后的事来着。

我们家现在没人出去工作。但母亲还是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准备早饭。虽然父亲要早上八点左右才会起来吃饭,但和这个没关系,母亲是不想改变自己的生活节奏吧。她一个人六点半吃完早饭,到了八点,已经洗完了衣服、扫完了院子。

父亲过着和做银行职员时截然相反的生活,不紧不慢地吃着饭,读着报纸,看着电视。退休以后,他有时候就能这么度过一整天。但这日子过得实在是太无聊了,所以这几个月父亲开始热衷于盆栽。

怎么说好呢,我家每天都是暑假。

父亲这个样子,我也没有置身事外说他什么的资格。毕竟我都两年没有工作了。再加上这人还低血压,所以为了吃个早饭强逼自己早起,属实没必要。我每天都睡到快中午。

但是从半年前开始,每天早上七点起床成了我每天必须做的事。

有纱回来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听见厨房灶台那边传来阵阵笑声。早上起来就这么热闹,真是很多年都没有过的事了。我甚至都想不起来以前有过这样的时候。我打开门,看到不仅是母亲和有纱,连父亲都坐到了餐桌前。

热腾腾的米饭和味增汤。盐煎鲑鱼和煎蛋卷。原来刚做好的煎蛋卷闻起来如此香甜的吗?也许我偶尔一起吃个早饭也不错。

就这样,我们在安稳的气氛中迎来了早上。

“姐姐早上好,我先开动咯。”

有纱坐在很早以前就定好的位置上,她放下饭碗,向前挪了挪椅子,她高高隆起的腹部让她的椅子几乎贴上了身后的碗柜。

但是,坐在妹妹正面的母亲,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说道:

“没事的,有纱。你姐姐不吃早饭。”

一夜之间这儿成了以妹妹为中心的世界。既然如此,让我也加入进来不好吗?不好,我是被排除在外的人。要是以前,我的脑海中肯定会立刻浮现出难受的画面,但现在这种程度的事情我已经可以跨过去了。

因为我有个鼓舞人心的伙伴。

“你找思卡的话,它在院子里。”

我正窥探着餐桌下面,父亲一边看着报纸一边对我说。

“怎么回事?谁擅自给它放出去的?”

“我取报纸的时候那家伙自己跑出去的。不挺好的吗?我看它欢欣雀跃、蹦蹦跳跳的。”

“不行啊,那附近有些不好的东西在徘徊。”

和父亲对话实在令人着急,我打开了家里的后门。于是我看到思卡莱德[思卡莱德(スカーレット),本意为腥红色。因为是名字,这里取音译。]就坐在那边,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大概是看见我的脸,觉得安心了,它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呼噜声,迈着悠然的步伐走进屋来,朝着冰箱侧面铺着垫子的喂食区过来了。

“我马上给你准备哦。”

我从冰箱侧面的架子上拿出猫粮袋子,装满了思卡莱德的食盆。

“说起来,妈妈和我说过你开始养猫来着。”

有纱看着思卡莱德,对我说道。

“真是个没用的可怜东西呢。它名字是叫思卡?”

她揶揄着笑道。

“思卡莱德。”

我用确保她能听清楚每一个字的方式回答道。就算说是宠物,谁会愿意起名叫思卡呢?明明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就是能脱口而出些像是在嘲讽的话来,这就是有纱。

即使被我纠正了,她也没露出丝毫退缩的表情,岂止如此,她继续说:

“原来如此呢。像是姐姐会取的名字呢。但是呢,你下次能不能去别的地方喂食?再怎么说,动物的毛都对小宝宝有危害吧?”

她又添了些难伺候的毛病。

“凭……”

凭什么我非得受你的差使不可?这是我的家,该出去的不是你吗?我本该这么反唇相讥的。

“确实啊。”

母亲一句话打断了我。

“吃饭的地方有猫毛在飘,这也不卫生啊。对不起啊有纱,你回来之前我没注意到这一点。淑子,把喂食区搬到外面去吧?不然搬到你房间里也行。”

怎么能让它在外面吃饭呢?猫粮的味道会把附近的野猫引来的。思卡莱德是个性情温和的孩子,肯定会被野猫袭击的。我当场抱起了思卡莱德,带着它回到了二楼自己的房间。

我把思卡莱德抱回屋子,又折返回厨房,把思卡莱德的餐具全都搬到了房间。我总觉得厨房就是吃饭的地方,才理所当然地把思卡莱德的喂食区也安排在了那里。其实打从一开始就设立在我自己房里就好了。

这样一来,要是以前睡觉的思卡莱德早上起来,擅自把门打开跑到厨房去,那我还必须睡眼惺忪地把它追回来。但仔细想来,它吃饱了以后也要去院子里玩,所以结果也差不了多少。

但是,为了思卡莱德而早起,我一点都不觉得辛苦。

因为脑海中那些画面和头疼的影响,我最长一份工作也只做了一年,即使如此,三四年前我总是马上能找到下一份工作。但现在因为经济不景气吧,我再也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工作了。

父母倒也没紧着催我找工作,所以我就一边帮忙家务,一边悠闲地过着生活。但就算是这样,和外面的世界保持联结也是很重要的。因此我负担起了为晚餐购买食材的任务,大约每隔一天,就沿着国道去大型超市“Sunrise(日出超市)”采购。

明亮的灯光、超前于季节的时髦展品、轻快的音乐,我一进到店里,心情自然就好了起来。在家时还觉得心里堵得慌,一来到超市,心里就畅快了。

我心里想着,反正自己基本上一整天都不出门,外表是什么样子都无所谓。可到了“Sunrise”,当我的双眼看向新色号的口红时,当我的双手伸向玲珑可人的首饰时,我重新意识到了自己是一个女人。

然而不知何时开始,无论我到“Sunrise”多少次,无论我在这儿待多长时间,心情都不会再变好了。

因为右手食指开始变绿腐烂的画面在我的脑海中一遍遍地重播……

即使我在“Sunrise”里面,那画面也依然在我脑内放映着,结果也就没了购物的心情,我直接把装着商品的购物车推到收银台边上,跑到卫生间,不停地洗手,直到脑海中的画面总算消退了一些。

我松了一口气,离开卫生间,看到卫生间对面挂着一个揭示板。揭示板上除了特价商品的传单,还有几张手工制作的传单。

征集合唱团员、图书馆祭的通知、征集跳蚤市场的参加者……在这当中,有一张写着“征集小猫养父母”的传单。

传单上附有四只小猫的照片,可爱的样子让我不自觉停下脚步看了起来。我没有饲养宠物的经验,但是从小就喜欢动物。这么说来,我就想起了上小学前的事情。

有个住在附近的朋友,家里养的猫生了宝宝。我想起刚刚睁开眼睛的小奶猫的触感,身上的毛发是蓬松柔软的。明明看起来像是洁白的雪球,可趴在我膝上时却又是温暖的。我脑海中浮现出全身覆盖着白色软毛的画面,这让我的心里感到相当满足。

我想要这个小奶猫。朋友也说:“希望淑子能收养它。”去朋友家玩之前,我和母亲提起了小猫的事情。那时母亲说:“我小时候也养过猫呢。”然后很怀念似的讲起了三色猫咪咪的事。因此,我觉得她一定不会反对我养猫。于是我鼓起勇气,开心地回到家,问母亲能不能养猫。

答案是不行。没办法的事。

“我马上就要生小宝宝了,要是小猫挠人可就麻烦了。”

明明我此前都一心盼望着小宝宝降生,但我记得,从那天开始,每当我看到母亲日渐隆起的腹部,心里就会觉得忐忑不安。

因为我脑海中唯一幸福的画面就是猫,所以我考虑要养一只猫。这次没什么需要顾虑的存在,父母也都赞成。

母亲觉得既然难得要养宠物,就从宠物店买来吧。我接受了母亲的提案,用电脑搜索,却没找到令我眼前一亮的小猫。我的脑海中一直回荡着的,还是揭示板上传单里的那四只小猫。

深色虎纹橘猫、浅色虎纹橘猫、白底斑点橘猫、白猫,一共四种。这几只橘猫都是圆脸大耳朵,大圆眼睛粉鼻头,长得特别可爱。但是唯有那只白猫长了一双没睡醒似的眼睛,再加上鼻子还有一半是黑色的,远远看上去就跟没擦干净鼻屎似的。

但是唯有那只白猫是母猫。但是当这四只猫出现在我脑海中时,唯有这只白猫会向我撒娇。它会趴在我的膝头,一边看着我,一边打着呼噜,心情很好地睡去。

紧接着有一天,出现了决定性的情况。我去看“Sunrise”的解释版,发现上面贴着补丁,说是白猫以外的三只猫都已经找到了养父母。照片上唯一一只没有被贴纸盖住脸的白猫似乎正在找我,于是我当场掏出手机,拨通了传单上印刷的电话号码。

从照片上来看,这只白猫尽是些显眼的缺点,但面对面看起来却不同。当然,我首先被它纯白色的绒毛夺走了注意力,在此之上,那双惺忪的睡眼似乎带着忧郁,半黑的鼻头像是魅惑的美人痣,它以相当高贵的姿态出现在我眼前。

那就是思卡莱德。

对不起,这次又不知从何时开始变成在讲猫的事了。

有纱对思卡莱德做了什么吗?她跟我说别在厨房喂猫,但除此之外就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了。

很多时候即使思卡莱德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盘作一团,有纱也会无视它的存在,继续看电视、读漫画。但有时候她想的话,也会到我的房间,把思卡莱德抱到起居室去。

我听说孕妇的精神状态容易变得不稳定,妹妹大概也是在心情低落的时候,去找思卡莱德治愈一下吧。

尤其是在有纱回来一周后,隔壁不是又有孕妇被袭击了吗?被害人陷入了昏迷,肚子里的孩子没保住。再怎么说,第二起案子发生以后,谁都会觉得这是以孕妇为目标的,连媒体也朝着这个方向去渲染。所以妹妹也不出去散步了,一整天都闷在家里,精神压力应该也越来越大了。

明明是这样的情况,但是为什么唯独那一天,而且还是夜里,她要出门去呢?

在那一天的三天前,妹妹去妇产科做了体检,我开车送她过去的。因为我没陪她进诊断室,也就没直接从医生嘴里听到诊断结果。

“大夫说离宝宝出生还有好一段时间,所以要我多出去走走。”

在回家的车上,妹妹这样对我说道。所以说,也不至于这样啊。要是有什么突然特别想吃的东西,明明可以叫我去给她买回来,实在没必要大半夜的自己在外面走吧?

一方面连环施暴案发生在隔壁町[町,日本行政划分。较大的町相当于中国的村镇、街道,较小的町相当于中国的社区。此处语境难以判断规模,故而保留原文。],另一方面即使是在夜里,离家十分钟路程的地方就有一家便利店,去那里应该是安全的才对,要是没抄近道就好了。

像是正在销售中的住宅规划的那种地方,反而是伏击孕妇的危险分子会潜藏的地方不是吗?这大概是妹妹会想出来的路线吧。

那一天,父母一大早就出门去参加亲戚的法事了。他们本打算住一晚再回来,但我告诉他们接到了警察的消息后,二人就连夜赶回了家。好像是赶上了当晚最后一趟新干线。

虽然妹妹被发现时已经断气了,就算他们第二天赶回来,也不会有任何区别。

那天夜里,我不知道妹妹出门的事。要是注意到她要出门,就能多过问她一句是要去哪儿了。要是她打算去买东西,我就替她去买,要是她想去什么地方,我就陪她一起去。总之,她要是能招呼我一声的话……

明明就能避免这出悲剧才是。

注意到有纱不在家,觉得不对劲,是我泡完澡出来以后的事了。我在更衣间看到妹妹的浴巾原封不动地叠好放在原处,就想去知会她一声,说我已经先洗完澡了。但我到起居室和客房看了一圈,都找不到她的人影。

是的没错,有纱的房间已经没有人了。

她婚后,我就移动了分隔房间的书架,把两边都变成了我的房间。当然,这是经过妹妹同意的。因此我们就把客房做了妹妹回老家安产的房间。虽然将我的房间分出一半这个提案也被讨论过,但母亲认为有纱挺着个大肚子,看不清脚下,上下台阶实在太过危险,所以最后安排在了一层的客房。

考虑到妹妹产后会卧床一段时间,安排在一楼也比较方便送餐。

所以那天夜里,我在二楼自己的房间,就可以断定妹妹要么就是在一层的起居室看电视,要么就是在客房躺着。

我也去厨房和卫生间找过了。我连桌子底下都找过了,因为在想搞不好是突然有了产兆,倒在了地上。“有纱,有纱”,我喊着她的名字。我又想,也许她在院子或车库里。也许她是把什么东西给忘在车里了。我这样想着,往玄关走去。就在那时,电话响了。是我们町的警察署打来的,说要询问关于有纱的事。

你是县警察署的刑警来着吧?

妹妹的手机,好像还没找到吧。包里的钱包好像也不见了吧。是因为找到了母子手账[母子手账,全称“母子健康手账”。在日本,孕妇可根据“母子健康法”向当地政府申请母子手账,作为母子二人的医疗记录本和申请相关社会福利的凭证。],才能立刻联系到我的吧。

我查了我家电话的来电记录。我知道在我接电话之前,同一个警察署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当时我正好在洗澡。

在此之前吗?所以说,在此之前我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啊。我在干什么?

我在给思卡莱德消灭跳蚤啊。

***

我在消灭跳蚤啊——

出生后两个月就来到我家的思卡莱德大概是眷恋母亲吧,总之它总是趴在我膝上。它把头埋在我的大腿之间,盘成一团,我用手抚摸它的脖颈,它就咕噜噜地一边打呼噜一边用脸蹭我的手,没过一会儿就陷入梦乡。

我最喜欢将手指像梳子似的插进它洁白柔软的毛发中,轻柔地抚摸它温暖的身体。指尖温暖的触感,舒适得难以形容,当我抚摸思卡莱德时,指尖腐烂的画面是不会浮现在我脑内的。

思卡莱德是我的守护神。

然而那一天,当我像往常一样爱抚思卡莱德身体时,右手的食指尖却感到了一丝违和感。难道是粘上脏东西了?还是说它身上生了疣子之类的东西?我用按在思卡莱德身上的手指,轻轻地将那东西取下来,发现是一个长约莫三厘米、棕黑色、椭圆形的东西,潜藏在毛皮之中蠕动着。

是跳蚤。我记得幼儿园的时候,在朋友家里见到过。猫咪躺在朋友姐姐的膝上,四仰八叉地睡着大觉,朋友的姐姐用双手在它肚子上找寻着黑色的活物,再用指尖捉住,接着用双手拇指的指甲,将那个东西扑哧一声捏碎。

“跳蚤会吸猫的血,不仅会让猫咪瘙痒,严重时甚至会让它染病。必须像这样把跳蚤清除掉才行。”

朋友的姐姐如是说道。她在我眼前的猫肚子上探索着,找到了跳蚤就捏死,一会儿的工夫就消灭了五只。我觉得最厉害的就是,大姐姐在做这些的时候,几乎都没有看向她的指尖。我很不擅长和别人有眼神接触,但大姐姐不同,在和我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我,手里还扑哧扑哧地碾碎着跳蚤。

“我靠指尖的感受就可以,熟能生巧。”

因为大姐姐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没露出什么得意的神情,所以即使当我的指尖在思卡莱德身上摸出跳蚤的时候,也没有从中发展出什么奇怪的脑内画面。我得以不去思考那些没用的事,专心于指尖的神经,享受一只只碾碎跳蚤的爽快感。

尤其是碾碎肚子里装满虫卵的跳蚤。那个瞬间太爽了。我甚至能听见它腹部崩裂开来的声响,这声响令我心情舒畅。为了防止孵化,我将那些从我拇指的指甲间飞散而出的、仅有一厘米左右长度的虫卵,也一个个捡起来捏爆。

扑哧、扑哧,那些包膜迸裂的触感,令我确确实实感觉到这是里面有东西的虫卵。

但仅仅是捏碎虫腹与虫卵,不能够满足我。被捏爆了肚子的跳蚤,拖着自己破裂的肚皮,从我的指尖逃走了。我被生命的顽强所震撼,一边感动着,一边抓住正缓慢逃逸的跳蚤,扑哧一声碾碎了它的头。

我沉浸于除跳蚤之中。无论我将思卡莱德的身体翻过来调过去,还是在它身上来来回回地找寻,它都像是将一切委派给我似的,一点也不乱动,任凭我的摆弄。看着这样的思卡莱德,我的心中涌起怜爱。

我相信思卡莱德是我的女儿,不,是我的分身。

我冷静地回想了一下自己和刑警的对话,我注意到,确实在那段漫长的对话中,没提及多少关于有纱的内容。倒不是我有意识地回避话题,大概因为有些事是我不想回忆起来的,有些事是我不想和别人讲的,就在无意识中将这些内容给剪辑掉了吧。

事到如今我才开始想一个问题,有纱到底为什么要回老家?东京的妇产科医疗设施肯定更好,要是说需要人照顾,那母亲也可以暂时去有纱那边照顾她呀。

没错,这个家可能还是有纱的,但这个房间已经不属于她了。她怎么能理所当然地跑回来,还擅自动我的书架?尤其还是趁我和思卡莱德在院子里玩的时候。

要是一整天都闷在家里,思卡莱德会觉得无聊。要是思卡莱德不粘上点跳蚤,我也会觉得无聊。因此每天吃完饭,我都会带着思卡莱德去院子里玩一小时。但那里并非只属于思卡莱德。这一带的野猫很多,思卡莱德要是跑去猫咪们玩耍的地方,我就会咆哮着威吓它,因为总有一些不规矩的家伙,会一路将思卡莱德追击到院子的角落里。

夜里,我正在二楼自己的房间中,一边给思卡莱德除跳蚤一边看电视。有纱连门也不敲就闯了进来。

“跟你借了几本书。”

有纱一边说着,一边将三本书放回了书架。

“《眩晕的预感》《风暴的记忆》《玫瑰的伤痕》……我还以为是推理小说呢,结果一看这是啥啊,言情小说?这书都把我看懵了。虽然从封面上就能感觉得到吧,这剧情颠来倒去,真是可笑死了。吵架、做爱、和解。误解、做爱、结婚。失忆、做爱、记忆恢复,然后大团圆,大团圆完了继续做爱。这不是脑残吗?不过拿来解闷儿也还行。下一本看什么好呢?姐姐有什么推荐的?”

我不应当给她好脸色回答她的。要是想看我的书,难道不应该先来问我吗?

“《灰姑娘的陷阱》之类的吧。”

我一边抚摸着思卡莱德,一边推荐了架子上的另一本书。

“这是推理小说吗?”

有纱倍感无趣似的说道。这不是一听名字就知道是推理还是言情了吗?她这不纯粹是在拿我寻开心吗?

“但是啊,就算是言情小说,我也希望它的设定能现实一点啊。因为你看我读过的这几本,女主角,全部都是处女。而且还是三十五岁的职业女白领,这不是胡扯吗?我觉得吧,第一次上床,就搞得人家男方欲罢不能,万分感动,搞笑呢?”

“喂,思卡莱德,不许乱动。”

思卡莱德只是抻长了身子,在我腿上乖乖睡着觉,但我假装正在专心除跳蚤。

“我说,你用点除虫药不好吗?超市里就有卖啊。”

“除虫药对幼猫不好的。网上还有人说家里毛孩子被除虫剂给毒死了。”

“有一说一,我觉得它已经不是幼猫了。算了,随你便。”

妹妹又在书架上物色了起来。明明随便挑几本拿走就好了,她一定要站在那里一本一本地朗读言情小说书名。

“我是不太理解这个概念啦,但基本上就是给女人看的小黄书不是吗?那对读者来说,女主角就是自我投射咯。类似这种,明知道在现实中肯定不会与帅气的霸道总裁相恋‘但这还真不错呢’的感觉,还有什么‘你要记住我赐给你的每一个吻’这种台词,要是我老公说出这种屁话,那我肯定要问他:‘你是不是撞到头了?’但是霸道总裁说这种话就让人怦然心动呢。但你看,你也不是处女吧?三十五岁还是处女的人,一直以来到底过得是什么日子啊?反过来说,不是处女就不行吗?这玩意儿看得我一肚子火,你都不觉得奇怪吗?”

有纱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坐到了我对面。她眼睛滴溜溜转着,看向我这边,而我就像是真的在捉跳蚤一样,视线不曾离开自己的指尖。

“难道说仅仅是我误会了?这个世界上三十多岁的处女多得是?要是没有需求,就不会有人写这种书了。哇哦,那种人,就这么一边惦记着‘什么时候我也能和霸道总裁相爱’一边读着书。真恶心……啊,难不成说,姐姐你也是这种人?”

有纱用看傻子的眼神窥视着我。她褐色的瞳孔看起来像是跳蚤的腹部,让我的指尖疼了起来。思卡莱德像是感知到了风雨欲来,喵地叫了一声。托它的福,我像叹气一样吐出了一句话:

“你给我适可而止。”

“抱歉哦,好像是有点过火了呢。不过啊,我也好久没来这边探望姐姐了吧?你皮肤都开始龟裂了呢。”

有纱一边笑着,一边从书架上挑了两本言情小说,离开了房间。两本书中有一本,主角是个四十岁的女人。她被严苛的父母抚养长大,不知晓身为女人的欢愉,就那样过着家庭与职场两点一线的生活。然而在一个暴风雨的夜里,她遇到一位受伤倒在路边的、失去记忆的男人。与那个男人的相遇,令她的人生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因为那个男人的真实身份,是某个小国的皇太子。

啊,我正是为了与你相见,才会降生到这个世界上——

这个令我心跳加速的故事,也会被妹妹尽情嘲笑的吧。

四十岁的处女,无法接受,令人作呕……

我没有被这种一年不到就换一次男人、和谁都能上床的女人嘲笑的道理。明明自己总是带着一帮无趣的男人回家,到底算是什么东西?

我没有任何一处比妹妹要差。仅仅是比她老了六岁而已,但无论是脸还是气质,都绝不会输给她。虽然我谈不上是个美人,但喜欢我这种容貌的大有人在。约我一起去看电影或者约我一起去吃饭的男性也大有人在。

我十多岁的时候,还没有手机这种东西。母亲从来不把男孩子打给我的电话转接给我,但会把打给妹妹的电话转接给她。

我和同班的男生两个人一起去町上的图书馆,被母亲知道后,她一整夜都在用“不要脸”“丢人”这种话来否定我的人格。可妹妹和男孩子两个人一起去卡拉OK包间的时候,母亲甚至还给了她零花钱。

母亲明明只允许我去上女子大学,却让妹妹理所当然地去上了男女同校的大学。

母亲明明让我住了四年的学生宿舍,却让妹妹去住普通的小户型公寓。

回老家的时候,母亲一遍遍地质问我:“该不会和什么坏男人在交往吧?该不会去做了背叛父母的事情吧?”可妹妹无论带多么不靠谱的男人回来,母亲连一句话都没说过她。

我就这样一直遵守着母亲的叮嘱。到最后岂止是男人,我甚至没法正常和他人交流了。

即使如此也不是没有对我温柔以待的人出现,但都被母亲赶走了。要么说是收入太低,要么说是太没礼貌。

可是明明有纱丈夫这种人,甚至比不上那些人的后脚跟。

难道我们唯一的区别,不是只有出生的顺序吗?

难道我们唯一的区别,不是只有母亲的心血来潮吗?

明明是这样,可为什么母亲当我是傻子?

那是袭击孕妇的案子刚发生第二起之后的事了。

晚饭后,我想起自己忘了在“Sunrise”买牛奶,于是准备出门去便利店买一下。就在我在玄关换鞋时,事情发生了。

“等一下,我有点想吃布丁,一起去吧。”

妹妹从厨房走了过来,母亲紧随其后,追了上去:

“不行啊,这里刚发生了那种案子,你可别出去乱逛了。”

我听到这话时正在脱鞋,于是扭过头看着母亲,她在说什么?

“淑子肯定没事的。她又没怀孕。有纱想要什么东西,你去帮她买回来吧。”

就算我不是孕妇,好歹也是一个女人独立走夜路啊。好歹和我说一句“注意安全”也行啊。

“毕竟妈妈容易被人当成孕妇呢,也只能我去了吧。”

我对微胖的母亲这样说道。姑且算是回击了。虽然生气,我还是给全家人都买了布丁。因为母亲不喜欢吃焦糖,所以我特意给她买了生奶油味的。然而我一回到家,就听到厨房传来这样的对话:

“姐姐是不是有点怪啊?”

“果然,有纱你也这么觉得吧?”

“怎么说呢,她有点神经质啊。你看她好像只疼爱那只猫,一整天都忙着给猫捉跳蚤,她是不是不太正常啊?”

“她是想要在这个家里多起点作用,因为她虽然脑子不错,却不够精明,什么工作都做不长久。”

“那就结婚呗。没人来给她介绍相亲之类的活动吗?”

“倒是有几桩亲事。但其中大部分,她连见都不见就回绝掉了。眼光太高。”

“她在等着哪里的霸道总裁出现呢。四十岁了还在做少女的美梦。”

“明明有纱都结婚了,马上都要生小宝宝了……”

“难道说姐姐是更年期了?我最近听说很多岁数不算大的女人也会得更年期综合征。要不然让她喝点补品试试看?”

“嗯,她的病比这个严重呢。她的问题肯定不是从今年才开始的。所以啊,她要是干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你就原谅她吧。”

俩人一边像般若一样狂笑着,一边以我为中心一圈圈地走。般若们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我看不清它们的身影。我的脸颊流出绿色的液体,滴落下来。我正想着是不是般若在溶解,才发现正在腐烂的是我。我的全身都溶解掉了,只剩下一颗头颅漂浮在绿色的沼泽中。

我捂住耳朵,逃回了房间。

我有病?因为我没结婚?因为我是处女?——去你们的吧!

正在我崩溃的时候,思卡莱德爬上了我的膝头。它像是在担心一样,抬头看着我。我的膝盖很暖和。我感受着思卡莱德的体温,溶解成绿色沼泽的身躯逐渐复原,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

我的手指在思卡莱德的皮毛中悄悄地、慢慢地探索着,接着指尖就感受到了异物。

是跳蚤。褐色的肚子像皮球似的鼓胀着。

我用拇指指甲捏爆了它。大量白色的虫卵飞散而出。我将它们一个个捏爆。

虫卵,虫卵,为什么会有虫卵?因为连这个跳蚤,都和雄性交尾。

我比这跳蚤还劣等吗?不,并非如此。我是不肯贱卖自己,堂堂正正生活,清澈洁净的生物。

我碾碎了跳蚤的头。

“我得把害虫消灭掉才行呢。”

思卡莱德的喉咙中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在我的膝头上打起了呼噜。

虽然书和布丁的事情让我一肚子火,但在那之后,有纱和我之间再也没闹出什么值得一提的矛盾了。大概是因为在这个家里,我是最擅长开车的,她要去医院什么的,总是要拜托我送她。这样一来,有纱也就没那个底气以高高在上的姿态面对我了吧。

医生要她多走走路,所以她也经常撒娇让我陪她出去散步。到便利店那种程度的路程的话,我就陪她一起去了。也是我告诉有纱,穿过住宅规划地,是一条回家的近路。

给宝宝起好名字了吗?住院前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天气转冷,还是在睡衣外面穿个短褂比较好吧?我找到一个很可爱的毛绒玩具,但宝宝从几个月开始才会喜欢毛绒玩具呢?我们来查查哪一款纸尿裤比较好吧。

很多时候,我们都像相处融洽的姐妹一样开心地聊天。六岁的年龄差这种事,在双方长大成人以后就变得一点都不重要了。我就像是忽然发现了这一点一样,感到了妹妹是和我息息相关的存在。我也开始觉得小宝宝很可爱了。

然而——

因为父母去了外地的亲戚家参加法事,我做了咖喱,和妹妹一起早早吃过了晚餐,就在起居室里一起看电视。我们看着广告里一个个介绍便利店在冬季推出的新甜品,妹妹说她想吃。

我说明天去给她买,她却说现在立刻就要吃。

“今天姐姐忙着做饭,傍晚我们都没出去散步。”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那我只好和她一起出门去买甜品。

穿过没有路灯的住宅规划地时,我在黑暗之中,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思卡莱德!”

思卡莱德看起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穿过了堆满了建材的岔道。我喊它的名字,它也不看我。但是戴着那个项圈的肯定是思卡莱德没错。

“为什么在外面……”

“我给它放出来的。因为它看起来好像很想出门玩。”

“你怎么这样?”

“不是,它一直在唰唰唰地挠门,要是把指甲给弄断了,那多可怜啊。”

妹妹这么说,我也没法继续责备她什么了。

我听到有别的猫在喵喵叫着。它是和朋友约好了在这里见面的吗?但它是什么时候结交的朋友啊?

“是在约会吧?”

妹妹边笑边说道。才不可能有这种事。我一边想着一边朝猫叫的方向走去。尚未建成的居民楼围着相当厚实的乙烯树脂板,我翻过树脂板,看到当中被月光照得很明亮。

思卡莱德洁白的身体,被一只棕色的虎纹猫压在身下。

“思卡莱德!”

我抄起手边的四棱木材。

“等会儿,姐姐,你要干什么?”

妹妹越过我的肩头窥视着前面的情形。

“思卡莱德要被杀掉了啊。”

“你说什么呢?他们不是交配吗?”

“怎么会……”

“而且你看,思卡莱德一点也没觉得不好啊。”

“这怎么……”

思卡莱德不可能会去做这种事的。我重新握紧了木材,但我的指尖却渐渐失去了力量。思卡莱德在喵喵叫着。那声音仿佛是吐出了身体最深处的热块一样。我的食指指尖,开始变绿、腐烂、溶解。然后我听到了般若的笑声。

“哈哈,思卡莱德比你先越过了那条线呢。”

般若的诅咒声徘徊在我耳畔,但我看不到般若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巨大的跳蚤,那跳蚤的腹部像皮球似的鼓胀着……

思卡莱德,思卡莱德,把你的力量借给我。随着我逐渐回忆起它洁白柔软的皮毛和温暖的身体,我的指尖也逐渐恢复了原状。

我狠狠地举起木材,朝着跳蚤的腹部重击下去。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击它的腹部……

然后,我碾碎了跳蚤的头。

关于那一夜发生的事,无论是谁来问,无论问多少次,我的回答都不会变。

——我在消灭跳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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