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朋友

叛逆女儿,完美母亲  作者:凑佳苗

据说世界人口大约有七十亿,但是,若是说平均到每个人身上的幸福,却并不需要那么大的分母。有一个人,我希望她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大豆生田薰子。我是从这个名字开始,认识到她这个存在的。

三年前,五月六日刚过午后九点,每朝电视台电视剧制作部的制作人乡贤给我打了个电话。

“请问是涟涼香小姐吗?感谢您参加第十二届每朝电视台剧本新人奖。因为涟小姐的作品《比月亮更遥远的爱》进入了最终选拔,特此与您联络。请问您姓名的读音是否是‘Sazanami Suzuka’?”

晴天霹雳大概就是这种事了吧?他们要是用信件来联络,我恐怕会给邮递员一个拥抱吧。乡的声音像给外国电影配音的声优似的低沉,我像是被人用羽毛轻抚双耳似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晕乎乎地回答道:“对”。乡把电话放下,开始在电脑上输入信息。我能听到他读我名字的声音和敲打键盘的声音。接着我听到他小声嘟囔道:“这次姓氏冷僻的人还真多。”

那个人也进入选拔了吗?“大豆生田薰子”这个名字浮现在我脑海中。

每朝电视台剧本新人奖每年有六个最终选拔名额,但从最终选拔开始才会用电话联络。至于第一次到第三次选拔的结果,则会刊登在《The Drama》这本编剧行业的专业杂志上。

有没有经常参加比赛的人呢?有没有人被选中了好几篇作品呢?哪篇作品的标题比较有趣呢?我就是在杂志里确认这些事时,看到了那个名字。但我当时只觉得,这可真是个奇怪的名字。比起这个,我更沉湎于反复阅读通过了第三次选拔的自己的名字。

第一次参加剧本竞赛,是我大学四年级的时候。当时我的求职活动不太顺利,就像是为了从中逃避似的,一时兴起买了编剧课本,有样学样地写出了第一个剧本。就算是这样,我还是通过了初次选拔。这让我深深感受到,自己拥有这方面的才能。

母亲直言不讳说我至多能通过初次选拔,吓了我一跳。但是这比赛征集到的稿件大约超过了两千篇,他们会从中选拔出一百篇。二十分之一,这可比求职被那些大企业录用的概率要高得多。虽然我没能进入二次选拔,但从那以后,还是坚持了九年,每年都投稿。我本打算要是五年都没能获奖,就乖乖放弃,回老家种地,结果第五年挤进了三次选拔的十五篇当中。我想着好运也许又回到了我身边,就打算再努力五年。还剩下一年缓期的时候,我成功跻身到了最终选拔。

乡之后问了我很多问题。像是这篇是不是致敬作?有没有受到过哪些编剧或小说家的影响?有没有哪里引用了文献?这些确认我是否抄袭的问题,他变换措辞问了大约五遍,最后通知了我选拔会的日期,就挂断了电话。

“选拔会将于五月二十日晚上六点开始。只有在获奖的情况下,我方才会联系您。所以时间上可能会稍微晚一些。”

接着就是选拔会当天。晚上十点过后电话响起,我三秒不到就接了起来。从晚上六点开始,我就一直把手机放在手边,一边祈祷一边等着电话。我就这样度过了四个多小时没法冷静下来的时间。不对,我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是这样躁动的状态。我手机里电话和短信的铃声是不同的,但即使如此,短信的铃声响起时还是会令我心跳加速。结果一看,是垃圾短信,我啐了一句“妈的”,反复地咂舌。就在我骂骂咧咧的时候,甚至开始出现幻听了。我听见铃声响,拿起手机,却看到画面上什么也没有,只好叹了口气。到最后,我消灭掉房间里所有的响动,在床上双手抱膝,一动也不动,静静地等待着。正当我觉得自己可能要保持这样的姿势一整晚,却等不来任何一个电话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涟小姐的《比月亮更遥远的爱》荣获了优秀奖。恭喜您。哎,我觉得应该是涟小姐得最优秀奖才对。详细资料我方会在之后邮寄给您。那么,期待与您在颁奖仪式上见面。”

乡还没等到我说些客套话就挂断了电话。真开心,但不是我得知自己通过最终选拔时那种可以尽兴的开心。乡说我是优秀奖。第一名是最优秀奖。也就是说我差不多是第二名。一般情况下最优秀奖是一名得主,优秀奖是两名。但是得奖并不意味着一定能作为编剧出道。即使是以前的最优秀奖的得主,也只有半数以下会在之后作为编剧出现在电视剧的演职人员表中。至于优秀奖得主,其中成为职业编剧的人我根本没见过。也就是说,无论得的是哪个奖,都并不意味着职业之路就此打开。话虽如此,但也有决定性的不同。

最优秀奖的获奖作品会被影视化。至少有一次作为编剧出现在演职人员表上的机会。也能在现场和其他演职人员相互认识。因为历年的新人奖获奖作品,都会选在重播工作日上午电视剧的档期,或是深夜两点左右的档期来播送,收视率实在没法期待。即使如此,在以万人为单位的观众眼前出现,多少也会有点反响吧。也就是说,最优秀奖打开了编剧通往“下一次”的可能性。话虽如此,现在就断定优秀奖绝对不会被影视化,倒也为时过早。没选出最优秀奖的年份,约莫每三年会有一次。那种时候他们就会从优秀奖中选择一篇剧本来影视化。

我脑中像是在焖燃似的。为了一个人庆祝而买来的小瓶香槟就那么放在冰箱里,木箱里装着的卡门伯特奶酪也没心情去切。我回想起乡所说的话。到头来是有最优秀奖获奖者的吗?

——我觉得应该是涟小姐才对。

哎,我只能叹气了。即使如此,我也收到了激励。没能拿到最优秀奖的意义,我也完全明白了。我的桌子上放着一本《The Drama》,刊登入围名单的那一页被折到足以摊开在桌子上。我凝视着到第三次选拔为止的那份名单,想要看出是谁的哪一篇作品获得了最优秀奖。

名单上记载着参赛者的题目、姓名和出身地这三种信息。这比赛是不能用笔名参加的。名字生僻的就只有一个人。

《生存游戏》大豆生田薰子(岛根县)

标题陈腐到令我难以相信这是一部可以跻身最终选拔的作品。题目比较有魅力的还是下面这个吧?虽然题目像是爱情剧,但还是让我对内容颇为感兴趣。

《自那开始的秋天,已经结束的冬天》直下未来(东京都)

我的想象虽不中亦不远。两天后,快递将记载着选拔结果的纸张送到了我家。我将它搞得皱巴巴的,但还是抚平了,毕竟现在它还是挺重要的。我像是希望它不存在似的用拳头痛击那个名字。但它究竟怎么读,姓氏和名字怎么分隔开,现阶段我还一无所知。

最优秀奖

《生存游戏》大豆生田薰子(岛根县)

优秀奖

《比月亮更遥远的爱》涟涼香(东京都)

《自那开始的秋天,已经结束的冬天》直下未来(东京都)

颁奖典礼在下个月举行,六月二十日。为了这一天,我买了一条西比拉的连衣裙,还去理发店做了个发型。会场在六本木大酒店,我在入场前三十分钟就到了那地方,便在大堂里逡巡着消磨时间。这时我注意到,在一个大圆柱前面的双人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我的注意力被她吸引了。那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勉勉强强才能靠在红色天鹅绒靠垫的沙发背上。她穿着一套看起来很廉价的粉色西装,还别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玫瑰胸花,让我不禁想要吐槽一句:“这是去参加孩子的开学典礼?”她费尽心思打扮得漂漂亮亮,头上还梳了个辫子,但大概是因为坐在那里的时间太长,后脑勺已经成了一个鸟窝。米色的长筒袜我还可以接受,但那双黑皮鞋实在不行,和她西装的颜色完全不搭。她脚边有一个棕色提包,拿着提包的手上系着一条蓝色的丝巾。本来应该是个挺讲究的物件,但那个包却像是拿错了似的。无论怎么看,都像极了一个昭和年间的乡巴佬。

我不自觉地用编剧的眼光观察了她一番,并不觉得她会是最优秀奖的得主。我下了结论,这人八成是来参加朋友的婚礼,第一次从乡下来东京……我无意识地想,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实在不希望自己输给了这种设定的人物。所以在入场开始五分钟前,我就比她先一步朝着会场走了过去。接着,在登记桌前,有一位高大的长发男子,他就是乡。乡这样问道:

“请问您是小豆生田薰子小姐吗?”

姓读作“小豆生田(Mamiyuuda)”,名读作“薰子(Kaoruko)”,这就是最优秀奖获得者的姓名。

“抱歉,小豆生田是我。”

我背后的一个声音轻轻地回答道。果然,是大堂里的那个女人。

紧随其后的是一位红着脸的、胖墩墩的男人。我正想着他是不是大豆生田从村里带出来的老公,却发现那是另一位优秀奖得主。我吃了一惊,原来还有男人的名字叫“未来”。我在心里吐槽道,他这个作品的标题和他的脸也实在是对不上号。最让我惊讶的还是他的姓氏“直下”,并非读作“Naoshita”,而是读作“Sosori”。这读法很罕见。

我们三个人的姓氏都很罕见,并且都同样是三十岁的年纪。

我们按照大豆生田、我、直下的顺序并排站上讲坛。在扫视着会场的时候,一个想法忽然涌上我的心头——现在也许是另一个机遇。我虽然分不清台下谁是编剧、谁是电视台的职员,但最有可能融入台下那个高贵圈子的人,不会是我身边的这两位。我要把一切都赌在今天的颁奖典礼上。我下定了决心,绝不动摇,要变成今天这场聚会的主角。

可不光是外表和谈吐,我的作品本身就是比大豆生田的要好。

每朝电视台剧本新人奖最终选拔的评委是三位编剧。这几位编剧,就算是对编剧行业一无所知,听了名字也不知道是谁的人,只要和他讲一下那几位编剧的作品名,也多半会猛一拍手说:“他们啊!”特别是其中最年长的野上浩二,他那部《我们的暑假》是我心目中的最佳剧作。最后一集我看了无数遍,几乎可以将剧本默写下来,他对我而言就是这样一位神一般的人物。

详细的选拔过程会在下个月发行的《The Drama(戏剧)》上刊载,会场内的讲评则由野上浩二负责。

“其他两位评审最开始都推举涟小姐的作品做第一名。但我今年往后就不做评审员了,死缠烂打另外两位评审,最后让大豆生田夺得了桂冠。”

我听得一阵眩晕。如果是少数服从多数,那我就赢了……我所敬仰的编剧,一瞬间成了我那混账父亲。

“涟小姐的文笔很好,对话也很有格调。但她欠缺最重要的东西,故事的魅力。她的作品中要不然就是在哪里见过的故事,要不然就是之前被谁写过的故事。我认为这样的作品虽然很成熟,但是新人奖并不是留给这种作品的。大豆生田小姐虽然写得很认真,但是文笔还有些生硬的地方。不过这是值得人们持续关注的。不管怎么说,她的故事很有趣。”

大豆生田的作品《生存游戏》,故事情节简单来说是这样的:丈夫罹患癌症晚期,时日无多。他带着自己的妻子去了无人岛,度过了整整一天只有两个人的荒野求生。

“从高耸的岩石上潜入海底,生火烧烤野生的蘑菇来吃,在这些画面之中,那位时日无多的丈夫用认真的语气说:‘做完这些事就可以死了。’听了这话的观众们,一定会一面感到这就是人生的可笑之处,一面认真地思考其人生的价值。其实,虽然没有那位丈夫那么严重,但我前几天也确诊了癌症。我也从心底希望,能和妻子一起度过这样的一天啊。”

他说出这话来,那确实没人能表示反对了。我对他的病深表同情,但这可不是评审员该做的事。他要是去年退休就好了。

大豆生田用毛巾质地的手帕不停地擦着眼泪,脸都擦成了红眼圈版的熊猫。她就顶着这样一张脸走上了讲坛中央,和野上浩二握手领奖。然后……她开始用获奖感言为自己掘墓。

“这样一部以我与丈夫为原型的作品,可以获得如此荣誉,我实在是太开心了。我的丈夫在天国也一定会很开心的。这是我第一次尝试编剧,从此以后也会继续努力学习和创作的。”

人们为她送上了盛大的掌声,但真的百感交集的只有大豆生田和野上浩二而已。她刚刚在创作者们面前这样自白道:她的获奖作品并非从无到有创作而出,而是根据现实改编的。任何一个人都至少能写出一个故事,也就是自己的故事。大豆生田薰子是写不出第二部作品的。

而且说到底,大豆生田身上有着更为单纯的减分项目。

虽然现场的饭食相当豪华,但我们三个获奖者忙着到处和人打招呼,基本上一口都没来得及吃。晚会结束后,乡和制作公司K电视台的制作人石井一起,带着我们去了会场附近的居酒屋。那是一家连锁店,客人全都是下班后的上班族与大学生。就像是为了反映出我们的身份似的,店里的气氛也变得有些阴惨了起来。不过乡还是只对我一个人,聊了聊今后的工作。

你经常读小说吗?你写过内容提要吗?你要是觉得有什么作品适合拍成电视剧,请一定要推荐给我哦。

乡绝对不是希望大豆生田不在场。如果只是说话的次数,那乡和她说话比和我多。但是对话的内容却完全不同。

你这姓氏真罕见呢。所以你看看,我叫做乡贤,在大豆生田小姐还没说完自己的姓氏时,我就把自己的全名都说完了。这个姓氏在岛根县很常见吗?岛根有什么特产来着?沙丘?哦,不对,那是鸟取县。你明天在东京观光完了再回老家吗?你难得来一次东京,还让你吃什么多春鱼啊,真对不起。快点一些你想吃的吧。买点Bagna Càuda[原文为バーニャカウダ,意大利北部皮埃蒙特州的特色料理。意式冬季蔬菜料理。这种料理的吃法是将蔬菜、面包等蘸一种特别的酱,这种酱是在橄榄油里放入大葱和鱼肉等的特制酱。]之类的吧,带回老家之后不是还能炫耀吗?

面对这些当她是傻子的问题,大豆生田都用一副认真的表情回答着类似“我打算去浅草买点人形烧[人形烧,日本东京浅草寺的特产点心,因发源于人形町而得名。]带回去”之类的话。我有点可怜她,就推荐了些羽田机场能买到的点心,写在纸上交给她。她接过纸,双眼闪闪发光地说:“绝对会买的”。看着她那副样子,我不禁为将她当做敌人而妒火中烧的自己感到羞愧。

乡也问了同样住在东京的直下喜欢什么种类的电视剧。但似乎是因为直下过分热烈地聊起了外国推理,让乡有些退缩了,最后也没说让他写内容提要推荐给自己的事。

托这次机会的福,我把自己的名片发给了所有在会场内打过招呼的人。不过大豆生田和直下,连一张笔记纸都没准备。我看着那俩人志得意满的样子,心里萌生了一些善意。于是我提议说要好好重视这次见面,然后仨人交换了邮箱地址。虽然下个月,我们的获奖作品都会刊载在《The Drama》上,但直下说想要趁着大家心气还很高的时候交换一下意见。我们便约定第二天将作品文稿发给彼此。

乡像是向后退了一步似的眺望着我们,叹了一口气,然后小声感慨了起来。

“哎呀呀,真想把这水中揽月的场景给拍下来。”

乡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但我明白,他这是算准了我们对话告一段落的时机。大豆生田和直下都用怅然若失的表情看着乡,而我在一旁偷偷用连衣裙的袖口擦了擦眼角。

在颁奖典礼的次日,大豆生田和直下迅速就将各自的作品原稿连带着些客套话发给了我。我对直下的作品毫无兴趣,他比我差得多。于是我只打印出来大豆生田的剧本并且读完了。然后……我不知不觉流下了泪水。

但是这泪水可并不等于感动。那些轻而易举写出绝症题材的人,是不是对这些事情有什么误解呢?而且大豆生田这一篇,过于不拿生命当回事了。恐怕她本人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才会公开说明这篇作品是基于真实事件改编的。我竟然输给了这种东西。但是单论胜负的话,确实是我输了。对方要是个真有能力鉴定作品优劣的人那另当别论,但对方是一个只看得懂头衔和名声的凡人,这样一来无论我说什么,应该都只会被她当做是在嫉妒。所以我给她发去了这样的信息:

“读得我号啕大哭。我认为这是一部凝结了大豆生田夫妇之间深刻羁绊的作品。不过我个人认为,您作品中的这对夫妇已经结婚五年了,对话却显得有些生疏。如果能修正掉这一点,那一定会成为一部杰作。真不愧是最优秀奖!我很期待它的影视版!”

同一天,大豆生田给我发来了《比月亮更遥远的爱》的读后感。

“主人公爱上了挚友的恋人,那种痛苦的情感令我感同身受。将月亮收入掌中的方法那一段情节,令我深有恍然大悟之感。另外感谢您珍贵的修改意见。因为我之后有必要大幅度改稿,一定会参考您的意见。我们二人现在都刚站在起跑线上,就让我们以职业编剧为目标一起加油吧!”

她自己十分清楚这次只是投稿试试罢了,偏偏凭着新手光环拿了奖,竟还惦记着成为职业编剧。但是,这也可以理解成她把这当做了一次复仇的机会。大豆生田大概是隔了一天才琢磨过来乡那段自言自语的意思,觉得颇为不甘心吧。

“绝对不会输给你的。”我出声发誓道。

【绝症题材的主题很明确,但内容令人作呕。】

我开始每周给乡送去至少三份剧情提要。我对自己的阅读量很有自信。虽然我最喜欢的是爱情故事,但自从以编剧为目标以后,就不再局限于题材,无论是推理、科幻还是时代小说,只要标题或装帧有一点亮眼的地方,我就会从头读一遍。得益于此,我可以轻易列举出那些不为世人所熟知,但写出的作品具有独创性和趣味性的作家。

我也从乡那里受到了不少正面的反馈。

“大豆生田正忙着修改她的获奖作,但近期想要尽快拍一些作品”,乡发来邮件表达了这样的想法。我们最早一次见面磋商,是在颁奖典礼后一个月,海之日[海之日,日本节假日。在七月的第三个星期一。]。乡对我说,他会在我交给他的十五份剧情提要中,选出五份报给近期的选题会。

在咖啡厅磋商完毕之后,乡带我去了一家豪华的小酒馆,料理的价格和颁奖典礼那天的居酒屋差了一位数。乡酒量并不好,他一只手端着红酒杯,开始抱怨大豆生田的愚蠢。

“诚然在选拔会之前就决定好了,要由我来负责获奖作品,但是拍一部无趣的作品可太痛苦了。剧本修改了足足十遍,才总算是勉勉强强能拍了。明明要是拍《比月亮更遥远的爱》的话,不用改就能直接投入拍摄工作了。”

我既不否定也不附和,只是微笑地倾听着他的话。我从未像今天这样,觉得红酒如此好喝。我做好了觉悟,要是乡带我去开房,就答应他。但乡并没有做那么下三滥的事,他为我叫来计程车,脸色微微泛红地微笑着目送我离开了。

我看了些3 Channel[3 Channel,网络论坛,暗指日本著名网络论坛2channel(现名为5channel)。]上面的文章,说是编剧的世界也有为了工作陪人睡觉的事。不如说这样睡到工作的女编剧才是大多数。我抱持着这样的想法,不禁因为自己对乡那种绅士的态度产生了那么大的误解而感到羞愧。果然,这是个凭实力说话的世界。乡注意到了我的实力,而珍重地将我当作了工作伙伴。有些人自己没能力,又不肯正视现实,就去污蔑那些成功者是靠着被人睡才成功的。他们只是在发泄愤懑罢了。我可不是那种人。

我趁着还没忘记这事儿,打开了电脑。

“好久没联系了。今天我和乡制作人见了面。他好像要把我交给他的五篇剧情提要报给选题会。但既然我被选中了五篇,大豆生田小姐被选中的篇目肯定比我多一倍吧……我必须继续努力才行了呢!”

发送完邮件,我打开了博客,在博客上写道“G先生(乡的日文读音首字母为G)带我去了一家很棒的小酒馆”,然后再配上食物的照片。再之后我打开电视剧影评网站之类的站点查看了一番。仅仅是找寻有趣的原作可不行。编剧应当追求的境界,是能顺应电视台的基调来处理原作。每朝电视台的制作人乡先生对我做出了好评,这就证明我理解了他们电视台的基调。

关电脑前,我又看了一下邮箱,发现已经收到了大豆生田的回信。

“能被选中五篇剧情提要可太厉害了。我还是搞不太清楚该怎么写这个剧情提要。我的《生存游戏》终于定稿了。上线播出的日子好像是定在了下周。我期待着自己出道,期待到不能自已。希望涟小姐也能早点出道呢。”

涟小姐“也”?我对这种挑衅感到生气,却也对她嗤之以鼻。我刚才已经知道了,大豆生田连一篇剧情提要都没交给乡。

【乡巴佬赶紧放弃吧。】

下个月,虽说还是暑假期间,但《生存游戏》还是在工作日的上午不声不响地播放了。我还是做好了因为“要是我的作品就好了”的这种不甘而痛不欲生的思想准备,看向了电视机。只有最初十分钟和我的预期不太一致。再后来,这部戏过分到我甚至要同情大豆生田了。

首先,从演员阵容就明显能看出来,电视台根本就没用心拍这部戏。饰演丈夫的男主角是在黄金时段的演员表前五行偶尔能看到的青年演技派演员,但饰演女主角的则是一张完全没见过的面孔。她要是个十多岁的孩子,那应该是在大型演艺公司的内部选拔中获得了优胜,此后要捧红的新星,但她长了一张三十多岁的脸,这可能性应该无限接近于零。即使这是新人奖获奖作品,以前的那些获奖作品也大多找了些更有名的演员,尤其这部戏的登场角色还很少,明明再稍微多投入点预算就好了啊。

然而,这部戏的问题也不能全部归咎于毫不吸引人的演员。投稿作中讲述的是夫妻二人平静地去做一些危险的事情,但在电视剧版里,其中又交织着无数要催人泪下的多余的插叙,到最后,就成了一副鬼知道它想表达什么的状态。

“这个蘑菇,只由我来吃吧。因为你……还有明天。”

“老公……”

这场闹剧是个什么玩意儿啊?是想逗观众笑吗?事到如今野上浩二还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吗?也许那位大师觉得评选结束了就和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了,根本就不会去看影视化的作品。

我想看看网上有什么反应,于是打开了3 Channel。完全没人聊电视剧版这事。但是创作文艺版的每朝电视台剧本新人奖专区却有些热闹,九成都是差评。

“完全不知道想表达什么。是不是觉得只要是绝症题材,观众就会喜欢?当观众是傻子?”

有些评论者在一周前发售的《The Drama》上已经阅读过了剧本。

“这剧本越改越烂可真牛逼。索性直接拿最初投稿的版本来拍,那效果不是还能好一点吗?”

我总觉得这条像是大豆生田自己写的。无论你在骨架上面装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无法掩盖它在本质上不行。即使如此,她还想归咎于其他人。这种情况下背黑锅的就是乡了吧?

比起这个,我更不能理解零零散散地混进来评论说什么“深受感动”的。这些是大豆生田或者她的亲朋好友写的评论吧?总而言之,有一件事我是可以确信的。

大豆生田薰子不会有未来了。她到此结束了。

于是我给她发了一封饯别的邮件。

“在电视上看完了你的剧!恭喜出道。真不愧是修改了十遍的剧本,能从中看出夫妻关系之深奥。业内人士看过这部作品以后,一定会不断地给你工作邀约的吧。真羡慕呀!”

我发送完邮件,就收到了直下的邮件。

“认认真真写了作品去投稿,却被电视台用这种愚蠢的方式呈现出来。电视行业已经不行了。不如朝着电影剧本的方向努努力吧?”

“哎呀,果然。”我自言自语道。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大豆生田的作品有趣。我没回复直下的邮件,而是将三篇剧情提要发送给了乡,还附带上了一句“制作《生存游戏》辛苦了”。三篇中两篇是小说原作,另外一篇是我完全原创的。

“有一篇作品非常有趣,但是你忘了填写原作者的名字和出版社。”

我一边想象着自己收到这样的消息,一边慢慢写出了那篇原创的作品。

【大豆生田薰子,到此结束了。虽然她也没开始过吧。】

在那之后,我和乡以每月一次的频率,打着工作会谈的旗号出来吃饭。他不甘心似的对我说,我的剧情提纲一定会有一本留在最后的候补名单中。可最终还是在决选投票的环节被刷了下来。

“单论内容的有趣程度,那肯定是小凉[此处是乡对主角的昵称。]找来的更胜一筹。但要论寻找赞助商这种事,还是名作家的小说或高人气的漫画更厉害。电视媒体什么时候开始只能跟着别的内容载体了?我呀,就希望能和编剧联手,让原创作品哐啷一下出现在观众的客厅里。”

我觉得那个编剧就是我了。虽然我悄悄混进去的原创作品完全没引起注意,但他要我先用改编作品磨炼技巧,和他一起努力加油,这些话我都是信的。如若不然,他也不会每次都带我来高档的寿司店和法式餐厅。

“顺便一提,小凉在投稿的职业一栏一面填的是自由职业,具体是干什么的?”

“快递公司的前台。商标是胸前有月牙的狗熊的那个公司。每周二三四休息,工作四天,朝九晚六。”

为了方便乡给我打电话,我详细地说明了自己的排班。其实我是不太想聊自己兼职工作的事。我不想让人误以为那才是我的本职工作。只要能让我一边写剧本,一边赚取最低限度的生活所需费用,那无论是什么工作都无所谓。

“诶,真意外,你还在好好工作啊,不错。”

“为什么这么讲?”

“因为你的作品阅读量不小,剧情提纲分量也很足。我就怀疑难道你一整天都忙着做这些事吗?稍微有点担心。”

“我觉得一定是因为自己读书和写作都很快。但是和男朋友出去玩之类的事,可就没那个闲工夫了。”

“诶,你有男朋友啊。”

“所以说,没有啊。”

我这样委婉地向他暗示自己这里虚位以待。

“至于乡先生,女朋友肯定多到一只手数不过来吧?”

“哎?小凉觉得我是这种人吗?明明像我这样专情的人已经很罕见了。”

乡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盯着我,像是觉得奇怪似的笑出了声。我也跟他一起笑出了声。从旁人看来,我们一定就像是一对融洽的情侣吧。我这样想着,用被酒杯冰镇过的双手,捂住了滚烫的脸庞。

自从颁奖典礼那天初次见面开始,不,自从最终选拔那天的电话开始,我每晚都在想着乡。不看电视的时候,当我读书或是看电影的时候,也会同时想象着乡会对那部作品作何感想。不仅仅是和故事有关的事。当我品尝着便利店的新款甜品时,当我感到天空比平常更为湛蓝时,也都会想要和乡分享自己的感受。我们俩人一定是相似的。可是,我没办法向他传达自己的心意。因为无论我的告白多么情真意切,都会被解读出背后的目的。或许,乡也因为同样的思绪而苦恼着吧?

我像是要压抑住自己的心意一样转移了话题。有一件事我斟酌着时机,打算问一问。

“大豆生田小姐已经接到下一份工作了吗?”

“你认真要问这个吗?”

他窥视着我的脸反问道。乡的动作和手势本来就很夸张,现在幅度又增加了一点五倍。“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有些话不好直说。但你应该懂我什么意思。”他这样说道,眼神像是搞恶作剧的孩童。

“总之我是和她说了,发现什么有趣的原作就写成剧情提要发给我。但是她好像搞不太懂怎么写剧情提要的样子。我也没打算专门再去教她怎么写。另外,直下先生那边倒是值得期待。”

大豆生田的动向刚让我安心,直下又让我皱起了眉头。

“怎么说呢,也许会写推理算是他的武器吧,但每次都搞一些血肉模糊的杀人手法就不太行了啊。他完全就不懂电视媒体。我们要是在客厅里播出了那种画面,那可是要被人投诉的。啊呀,小凉就完全不同了。”

乡像是诉说着“要加油哦”一样,紧紧握住了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我在心中坚定地许下誓言,等到我的名字在电视中播出,出现在制作人员名单的编剧一栏的那一天,我就要向乡表明自己的心意。

然后为了给那位已经不配做我竞争对手的人最后一击,我发送了一封邮件。

“大豆生田小姐,剧情提要的编写还顺利吗?我听说直下先生也在努力呢。读过大豆生田小姐的获奖作(我是指投稿的版本)之后,我稍微有些感想。我觉得,从好的意义上来讲,大豆生田小姐是不是能够轻松地表现死亡呢?那种面无表情地将人一刀刀刺死,面不改色地让鲜血四处飞散的变态杀人魔,我写的时候总觉得有一种黏腻的沉重与黑暗。但是大豆生田小姐一定可以将这些描绘得充满魅力。电视上也许是不许出现这种场面的。但正因如此,才更有被新人写出来的价值不是吗?……我这样好像很了不起似的给你提出建议,实在是太抱歉了。一起加油吧。”

大豆生田没有回信。

【不知道怎么写剧情提要?你是看不起编剧这一行吗?】

乡通知我说剧情提要被采用了,是获奖七个月后的事,时值十二月的中下旬。要是一年以内没有得到结果,那么下一位获奖者就要出现了。在我的焦虑感逐渐增加时,传来了喜讯。这比我接过的任何一个电话都更让我心跳加速。乡指定了时间和地点,说明天见面再磋商详情,然后挂断了电话。

被选中的是一本叫做《如蝶如花》的青春小说,讲述在一个弱小的新体操部中,女高中生们重复着挫折与失败,向着全国大会进军的故事。作者小早川花是个写轻小说出身的二流作家,但很擅长描写十多岁女孩子的心理活动,在读者之中慢慢积累着口碑。虽然题材上是一部常见的体育作品,但结局中主人公并没能参加全国大会。它肯定是因为这一点颇有新意而被选中的。

努力是很了不起的。然而并非人人都能成功。重要的是那份永不言败的气魄。应该有很多人都能对作品传递出的这个信息深有同感。

至于作品的不足之处,首先是台词的语气有些生硬,另外剧情发展是按照时间顺序来的,比较单调。在我被选中的剧情提要中,已经改善了这些不足之处。因此,不仅仅是原作的魅力,我的技巧也功不可没。这是一部总共十集的电视连续剧,虽然我已经在剧情提要中写好了每一集的大致情节,但真正的编剧工作现在才开始。我已经在脑内写好了第一集的八成内容。

我一刻不停地写好了第一集的剧本,拿去见了乡。今天也许可以向他表明心意。乡每次都会先到咖啡厅。他见到我就飞奔过来,道了一声“恭喜”,便反过来将我一把抱住,令我几乎要晕厥。但才过了不到三分钟,我就坠入了谷底。

“编剧工作交给野上浩二老师来进行了。”

我觉得自己听错了,瞠目结舌。乡像是教新手游泳一样,按顺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我听,但我完全无法接受。重点就是,无名的编剧拉不到赞助,所以选了一个名字响亮的编剧。仅此而已。

“假如原作者很有名的话,那让小凉来编剧也未尝不可。但还是希望你一定能来参与编剧工作。十集之中的后半段,可能有几集会让小凉来写。野上老师的身体情况小凉也是了解的。”

“你是指他虽然确诊了癌症,但是因为早发现早治疗,已经康复了的事吗?”

“老师已经恢复健康了,话是这么说,但是写连续剧可是个体力活。健康的人都有被累垮的先例,所以谁也不敢保证他的健康状况绝对没问题。这对小凉而言是个机遇,要是你作为枪手能把事情办妥,那岂止是野上老师,整个电视台都欠你一个人情。”

我听着他的鼓励,却预感事情并不会这样发展。乡说是要替我庆祝,带我去了一家星级的西班牙餐厅。那时候我已经完全恢复了精神,但乡是要让我更有精神吧,我明明还没问起,他就讲起了大豆生田的事。

“她啊,突然给我发了一篇两小时电视剧的剧本。而且还是原创剧本。不仅如此,她可能是搞错了什么吧?开场就给我搞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饶了我吧。直下先生也好,大豆生田小姐也好,都不太正常吧?”

乡一边愉快地笑着一边讲述道,他原本读了三页稿纸就打算扔进垃圾桶,但那时K电视台的石井来商量事情,正愁没稿件用,所以他就把那叠原稿给了石井。我皱起眉头,露出一副同情他遇到麻烦人物的表情,心里却和乡一样在笑。我在笑,大豆生田可真是单纯啊。

“大豆生田小姐,我写的剧情提要终于被采用了,不过编剧是由野上浩二负责的呢。因为是连续剧,所以可能会有我写的集数,我也要帮忙撰写底稿。虽然上线播出是在半年后,但一定是弹指一挥间吧。”

【大豆生田小姐还活着吗?】

过了年,三月份开办了一场电视剧制作发表会,我也作为相关人士得以出席。《如蝶如花》的电视剧版,根据乡的建议,标题改成了《花之女子新体操部》。虽说这名字品位一般,但是好歹一眼就能看出电视剧想讲个什么故事。有着好看脸蛋的女孩子们在舞台上站成了一列。饰演社团活动顾问的,是那位校园剧中不可或缺的著名演员。我正和一群只在电视上见到过的人共处一室。终于也来到这里了。我一边尽情呼吸着室内的空气,一边盯着舞台前闪烁的镁光灯,大门已经向我敞开了。

然后就在这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每朝电视台的电视剧,我每周都观看首播。这天因为体育比赛,电视剧的播映被中止了,于是我将频道调到了太阳放送的周四大型剧场。

开头就是杀人案。这虽然是悬疑剧的固定模式,但没有耸动的音乐,也没有瓢泼大雨。清晨的公园里有一个穿着运动服锻炼的女人,对面跑过来了一个穿着类似服装、年龄也差不多的男人。在他们擦肩而过时,女人用藏好的厨刀刺向男人,接着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走了。下一个场景,女人正笑着为家人们准备早餐。送走了丈夫和正在上高中的儿子,她便开始做起了扫除和洗衣服之类的家务活。这位主妇看起来幸福得像是画里描绘的那样,为什么会去杀人呢?女人嘴里哼着小调,开始磨起了厨刀……

我明明趁着广告时间泡了杯红茶,还拿出了点心,现在却连这些都忘记了,被钉在电视机前。女主角在两小时中杀了六个人,有时是笑着,有时咬牙切齿,看到最后我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受,我同时感到了人类的痴愚与坚韧。是谁写出了这样一部实验性的剧本呢?我盯着片尾字幕严阵以待,却看到了大豆生田薰子的名字。

我怀疑自己看错了,打开电脑搜索了一下,果然,剧本是大豆生田薰子写的。但她是在什么时候和每朝电视台以外的电视台有联系的呢?我在制作人员名单中寻找着,发现了一个认识的名字。在颁奖典礼之后一起去居酒屋的那位,制作公司K电视台的石井,是这部作品的制作人。

难不成这是被乡丢掉的那部作品吗?我还看得那么入迷。但我并非因为感动,而是因为这部作品相较于往常的周四大型剧场,基调与节奏都迥然相异,令我觉得颇为罕见。这要是深夜播映的作品,就应该没有这么引人注目了。平时的周四大型剧场,就类似于老司机开的计程车,在熟悉的街道上慢悠悠地行驶。而这一次就像是个刚考到驾照的毛头小子,带着你在一片鬼都不认识的地方狂踩油门,横冲直撞。这很难说是一次舒适愉快的体验。

不出所料,3 Channel的电视剧版两小时电视剧专区里面充斥着批判性的评论。绝大多数评论都指出,这部作品把杀人写得太轻巧了,但也有不少评论在后面补上了一句:“但是还挺有趣的”。

说到底,为什么大豆生田没和我讲这件事呢?也许是因为她对此没什么自信。既然如此,那我就去和她讲一下观后感。

“我看了周四大型剧场!恭喜你的作品第二次上电视。真是一部实验性的作品啊。我也要努力写连续剧了。我们都要小心睡眠不足哦。”

【让大豆生田去看看精神病啊。】

虽然大豆生田也没回复我这封邮件,但我持续着忙碌的生活,没空去在意这种事。我要帮忙撰写剧本,这并非一件轻松的工作。因为野上只对我写的剧本稍作修改,就拿去作为定稿使用了。而且,野上还把我写出来的那些颇为得意的部分给删减掉了。

“野上老师挺开心,说这次的工作非常轻松。”

乡像是鼓励我似的,一脸平静地对我说道。野上老师每次都这样做,只能揭露出一个事实,那就是即使业界泰斗年老体衰,也必须步履不停地发表新作的这种纠结。我说既然要感谢我的话,那好歹在演职人员名单里写上我的名字啊,说是剧本助理也好。但乡说这件事一定会被电视台拒绝的。

即使如此,自己的作品第一次在电视上播映,我还是期待到不能自已。我带着点心去剧组探班,看到演员们口中念出自己写的台词,我感激到两颊火热。

获奖以来一年,我走到了这里。我确实是在前行着的。

七月七日,第一集的播映时间是从晚上九点开始的一小时。我飘飘然地如在梦中,稍微有些坐立不安。虽然我是一个人在看电视,但还是用双手遮住了脸,从手指的缝隙间偷瞄着电视屏幕。

“别查了,别查了。”我一边压制住内心中另一个自己的反对,一边在播映结束后打开了3 Channel。上面的评论比想象中要少。我看了看第一集的反馈,好歹是没什么特别打击人的差评,这让我松了一口气。但是,评论少,也就等于说是看的人少。收视率4.8%,非常凄惨。这背后恐怕也是没有强大的节目组去争夺收视率,宣传不足吧。我想要给乡打个电话,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就等着他来联系我。

但是紧接着,比数字更要命的问题发生了。原作小说被指控是抄袭作品。内容上可以辩解说,青春故事的王道剧情拢共就那么几种套路,但在那部被抄袭的漫画中还有大量台词和小说一致,这就搪塞不过去了。所幸第一集并没有出现那些台词,电台方面决定继续以原作为底本,但剧情展开则变更为与原作不同的走向。可是出过一次这种事的作品,观众可没天真到会买账。

第二季的收视率直接跌破3%,第六集就被腰斩了。为了能圆上全国大会出场这种不自然的结局,我加班加点彻夜工作,但到了最后一集,制作人员名单上还是没有我的名字。但在这种低收视率烂剧上留名,也会为我今后的工作带来麻烦吧?那可真是太好了。虽然我这样安慰自己,可我也想在黄金时段的连续剧上留名啊。就这样,我一连三晚,都在自己墙壁并不厚实的公寓中,大半夜独自放声大哭。

但是,失去最多的还是乡。

九月开始,他左迁到营业部,开始负责恐龙展一类的活动。八月末的某个夜晚,乡突然醉醺醺地来到了我的公寓。他口齿不清地说,自己出轨的事情被妻子发现,交了一大笔抚恤金后被赶出了家门。

我这才知道乡已经结婚了。他并没有对我撒谎。只是我看着他手上没有戒指,就擅自认定他是单身。但是我们还没发展到能称为出轨的关系。当我告诉乡说,事情还有讨论的余地时,他将我压在了身下。事情结束之后,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已经没有门路发送剧情提要了。通往职业编剧的大门对我关闭了,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得到了乡。仅仅如此,我迄今为止的努力就有了价值。然而那天却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乡。我后来在网上看到,他醉酒后对出租车司机施暴,逃逸去了不知哪里的乡下。

【这是大豆生田的诅咒吗?】

我将快递公司的工作当成自己的主业,改成了每周工作六天。勤勤恳恳地干了一年之后,所长来试探我要不要去参加升职为正式员工的考试。

“涟小姐做事就像是脑子里都一件件安排好了似的,完全不做无用功。你平时是不是在做什么体育项目啊?”

他这样问我,于是我就回答他说,自己平时的爱好是写剧本。令我惊讶的是,这位快六十岁的男所长,竟然不知道什么是剧本。他明明还期待着每周的大河剧[大河剧,长篇历史电视连续剧。语源是法国的“大河小说”,但“大河剧”这一称谓基本上是指日本的独有剧种。]。我跟他说,就是那个写着台词的书。他恍然大悟:“就是台词本嘛。”但说到底他也不知道自己每周都一定会看首播的大河剧都是谁写的。我列举出了几个名字,他听了连连摇头。我列举出了很多著名编剧,但他听说过的都是那些作为导演也很有名的人。野上浩二的名字他也是第一次听说。

原来编剧就是这种程度的东西啊,我觉得颇为泄气。我开始继续办理升职考试的手续,虽然这考试也只是形式上的而已。我买了一个特大号的箱子,上面印着胸前有月牙的狗熊。编剧教科书、写好了备用的原创剧本以及目前为止的参赛稿件副本,我把这一类和编剧有关的东西都装进了箱子,邮寄回了老家。我干净利落地从编剧行业中抽身了。我再也没必要为了写剧情提要而去读漫画和小说了。往后只要看自己想看的电影和电视剧就够了。母亲从老家打来电话,隔着听筒都能听出她愉快的心情,她说既然我放弃做编剧了,那不如回老家。虽然她这样说,但我托辞自己已经成了公司的员工,拒绝了她。我知道自己是因为对什么东西还有所留恋,才依然留在东京的,但我拼尽全力假装自己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接着在几天后,我随便去电影院看了看,看到了以前就在关注的薮内享导演的最新作品。以前,批评家们评论薮内导演说,他很有才能,却没能突破那层外壳。尽管这样的批评已经持续了五年以上,但几乎可以确信,这部电影将可以终结那些批评声。然后……我在片尾名单中,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名字。

大豆生田薰子。

那是一个被夺去了一切的女人的复仇故事。片中并没有什么令人感动的内容。人轻易地死去。也有些场景令人发笑。尽管如此,结局却令人的眼泪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这部作品令人深深感悟到自己对人类这种愚蠢而坚强的生物的爱,也能领悟到自己也是这样的人类,开始考虑起明天开始的生存方式。这部作品,是大豆生田写的……

我可以允许自己被感动吗?我真的可以做一个普通观众吗?我在干什么。快想起来吧,我曾有一次比她更为优秀。就让我再一次,从零开始,再一次给新人奖投稿,重新开始不就好了吗?

【薮内导演的摄影很厉害,但剧本太烂了。】

曾被我封印的气势重新涌了出来,不管再怎么创作,灵感都没有枯竭的迹象。我从头开始写完作品,给大大小小的一切编剧奖项投稿。不仅仅是电视剧,电影、广播剧、舞台剧,我全都写。其中我对电影剧本格外下工夫。

虽然大豆生田的这部电影开始没有特别出彩,但平淡而奇妙的爽快感与具有争议性的结局,还是吸引了很多讨论,评论的数量节节攀升。到了年底,这部电影获得了大部分国内电影节的提名,从作品奖到导演奖赢得了相当多的桂冠。大豆生田获得了剧本奖。她也在很多电影杂志上,阐述了自己下一部作品依然会和薮内导演合作。

这样想来,我大概也是比较适合写电影的那种编剧。我比较擅长深入挖掘感情,这一点不太适合电视剧。尤其是近几年,电视剧越来越讲求剧情好懂。可是参加了一年的各类比赛,最终还是全都止步于二次选拔,离决赛一步之遥。

【能不能获奖主要还是看运气,说到底新人奖就是这样的。】

我看着3 Channel上的这则评论,不禁点头。读着电影版上面对大豆生田的批判,我心里说着活该,觉得颇为舒畅。不知不觉我又回到了那种日子。这种表现恰如其分地揭示了一件事:我已经燃尽了。

随着新作即将上映,大豆生田的脸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电影杂志上。没有哪位编剧,仅仅是写了一部当红作品,就被杂志这样大书特书。她的新作在日本上映之前,将会在国外的电影节上展出。在此之上,薮内导演声称,如果这部电影斩获了什么奖项,他就会与大豆生田结婚。这使得对于这部电影的讨论热闹得像是过节一样。

此外,薮内导演大概是将大豆生田介绍给了周遭的电影从业者。现在对她的采访,大概已经多到令她头疼了。

【您最喜欢那部电影?《星球大战》。】

【您最喜欢哪本小说?《无人生还》。】

【您最喜欢哪部电视剧?《悠长假期》。】

这不是暴露了她没怎么见过世面吗?很有可能会导致观众对电影质量的信任感降低。鉴定结束。

“大豆生田是我亡夫的姓氏。薮内导演能够容忍我在婚后继续使用这个名字来撰写剧本,他的胸怀之广,令我心存敬意。”

我只能觉得这是在哗众取宠。但是,看着杂志上印刷的照片,我不禁怀疑上面那位女性是不是真正的大豆生田。她的服装、发型和妆容都变得相当干练,脸上还挂着女演员似的爽朗的笑容。这是胜利者的笑容。

失败者是我。假如说当初野上浩二没有聊起自己的癌症,假如说他前一年就退休了,假如说另外两位评委对自己的选择能更坚定一点,不,假如说他们肯用更公正的少数服从多数来选择的话,这张照片上的人大概就会是我了。大豆生田那部《生存游戏》被拍得一塌糊涂,尚且能连接起她未来的道路,我那部《比月亮更遥远的爱》若是能够播出,那肯定除了乡以外,也会得到其他影视从业者的认可。

说到底,要是大豆生田没参与那次选拔的话……要是她一开始就选择电影剧本这条路的话……要是她不存在的话……

【希望大豆生田薰子能够消失。不是从影视圈消失,而是从人世间消失。】

今天服务台那里来了女人。她手里抱着一个没有包装的东西,看起来像是用铝罐和橡皮泥做出来的雕塑。女人的年龄大概和我差不多。她想要邮寄这个雕塑,于是我帮她包装这个东西。我被这个雕塑割破了手指,血流在了上面,浸入了橡皮泥的部分。那女人说这东西是用来投什么奖项的,气得涨红了脸。她一边说着“截止日期就是明天,这该怎么办?”,一边指着时针指向六点五十五分的钟表——离邮送业务结束还剩下五分钟,一边推搡着我。

她哭喊着“该怎么办啊,你给我跪下”,将我推搡到墙边。天底下没有要我这样做的道理。说到底,天底下也没有能让这种鬼东西折桂的奖项。但是这个女人说要以损坏财物的罪名向警方报案,所长就跟我耳语说:“跪下事情不就能解决了吗?”我没办法,只好在脏兮兮的地板上跪下,向她低下了头。我体内的血液就仿佛要从毛孔中喷涌而出似的,因为不甘心而沸腾着。

回到家后,我就像是要将心中持续翻滚着的愤懑投掷出去似的,敲打着电脑的键盘。贴着创可贴的指尖再次渗出了血,但我也不在意,继续敲打着键盘。我的键盘被染成了红色。

为什么我会……为什么?这完全没道理的。

当键盘上的每一个按键都被染红之后,我放着电脑不管,无力地打开了电视。大豆生田薰子穿着黑色连衣裙的身姿映入眼帘。薮内导演也穿着黑色的礼服,大豆生田挽着他的手,在红地毯上走着。她沐浴在无数镁光灯下的身影,与我重合在了一起。仅仅是三年而已。我明明应该是在那个舞台上的,要是大豆生田薰子不存在的话……

【大豆生田薰子消失吧!】

在大豆生田获得了二等奖银铃奖之后,她凯旋回国,可是在机场等待的人并不多。难道不是这趟航班吗?果然,就算受到了瞩目,普通人大概也只会将获得电影奖的赞赏献给主演。昨天主演回国,在新闻里面,我甚至看不到主演被众多粉丝挡住的脸。但是导演不应该有特别待遇吗?明明都宣布结婚了。

在见到大豆生田走过来的身影时,我心中的这些疑惑都被消解了。导演没和她在一起。她和一位穿着西装的年轻女性一起走着,大概是影视公司的人……但恐怕除我以外,没人认得出来那位就是大豆生田。

她顶着一张和三年前颁奖典礼时一样的脸,穿着土气的衣服,疲惫地向这边走来。即使如此,机会只有一瞬间。我重新将巨大的玫瑰花束在胸前抱紧。

大豆生田走近了。明明还有数十米的距离,但我们对上了视线,她举起了一只手。大豆生田就像是早就知道我会来这里一样。或许她连我心中的困惑都看穿了吧。一步接着一步,大豆生田走了过来。她走到了触手可及的距离。此时,我听到背后传来慌乱的呼吸声。我转过头去,明晃晃的刀刃映入眼帘。他为什么要这样?我没细想,就立刻行动了起来。

“涟小姐!”

我听见一声惨叫,睁开眼时大豆生田正看着我,而我已经将手中的花束按在了大豆生田的胸前。我想说出那句心中早已想好的台词,可后背却像火烧似的灼热,话语涌到喉咙中却只能被吞下,我就这样和大豆生田一起摔倒在地……

***

我一直误会了涟小姐。我一直觉得,她嫉妒我获得了每朝电视台新人奖的最优秀奖。这倒并不是我毫无根据地陷入了被害妄想。在颁奖典礼那天,我和涟小姐与直下先生交换了邮箱地址,约定好给对方发去自己的投稿作品。第二天大家都遵守约定,用邮箱交换了自己的读后感。涟小姐和直下先生除了说自己读到大哭或是感动不已之类的赞美之辞,也都提出了一些颇具建设性的修改建议。因为我身边没有写剧本的人,所以与其说交到了朋友,不如说更像是结识到了志同道合的伙伴。这令我感到十分踏实。

但是在同一天,3 Channel的创作文艺版上,有人在每朝电视台新人奖的版块里写下了诽谤我作品的帖子。虽然我不看那种网站,但我弟弟将这些事告诉了我。我觉得这是没办法的事。要是立场转换一下,哪怕我不会写那种帖子,但难免也会有这样的心情。

此后,我的获奖作品《生存游戏》被影视化了。果不其然,在他们二人给我发来祝贺的观后感后,论坛上也出现了谩骂的帖子。负责和我对接的乡制作人,对我的作品完全没有做出评价。为了能交出自己满意的作品,我只得一行行地写出来,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全都是些支离破碎的内容。

而且主演的那位女演员演技实在太差了。她当时好像是在和乡制作人谈恋爱。但是他已经结婚了——他好像经常做这种事——是不是已经被妻子告上法庭了呢……这故事倒是和涟小姐没什么关系。

但是,这是不完全燃烧,我要再写一部作品,努力创作到那部作品得以播出为止。我觉得若是不能面对严苛的意见,就没办法创作出能被大家认可的作品,于是向弟弟请教了网上查询作品评论的方法。我就那样在搜索栏中打下了自己的名字。这是叫做自我搜索吧。

这样一来,我找到了一个博客,名字叫做“向月狂吠”。那个博主在日记里主要写一些小说、电视剧和电影的观后感。在那个博客里写着这样的东西:

【如果大豆生田薰子不存在,现在就应该是我的作品在播出了。但是看着那部作品的惨状……制作人,你是不是把大豆生田当猴耍呢?但是啊,她纯属活该。】

我觉得那是涟小姐的博客。我想,大概是因为她无偿撰写了那么多剧情提要,却没能成功跻身业界,觉得烦躁了吧。我读完没觉得受到伤害,毋宁说觉得这是一次难得的能够观察到人类内心深处的机会。

我一次次想和丈夫共赴黄泉,但最终都没法简单死去。我想这令我的心灵损坏了。像我这样的人有很多。但是我知道,心灵被损坏的人,更清楚生命的强韧。虽然我想写这样的故事,但想来不会被电视剧的世界所接受。

正当我这样自己限制了自己的创作内容时,涟小姐发来了邮件。她建议我不如写一部以杀人犯为主角的电视剧。她说正是那些不被电视剧所容许的内容,才值得新人来创作。

我一边担心着会被直接否决,一边想着能用它来一决胜负,就这样写出了那部作品。虽然乡制作人无视了那部作品,但它被制作公司K电视台的石井制作人注意到了。于是那部作品被影视化了。看了那部作品,薮内导演直接来联系了我。导演说,他从很早以前就盘算着,想要拍摄这样的作品,一边痛快地展现人性的黑暗面,一面展现出生命的坚强与尊严。再之后,就如诸君所见,是如今的我了。

人们说我是灰姑娘,这我无法否定。为让我去往城堡,而向我施了魔法的有我的亡夫,有石井先生,有薮内导演……也有涟小姐。

但是涟小姐是如何看待我的呢?参加完电影节回国的前夕,我久违地点开了“向月狂吠”,却看到上面写着像是杀人预告的东西。以防万一,我和导演和影视公司的人进行了商谈。我们觉得如果她要下手,大概会选在机场。机场人多眼杂会很危险,因此导演乘坐了别的航班回国。当我和便衣警察一起向出口走去时,那里出现了涟小姐的身影。她抱着一个巨大的花束。她的架势看上去,搞不好是在花束当中藏了厨刀。

果然是她。我一边心怀绝望,一边又想要和她传达自己的谢意,心里百味杂陈。我朝着她举起了手,那是给便衣警察的信号,表示那个人就是犯人。

我当心着不被她察觉出内心的紧张,向涟小姐走了过去。在我们接近到只差一点点,就可以伸手触碰到对方的距离时,涟小姐身后的男人突然飞身扑了过来。那人手持一把兰博刀,向我这边突进,就在此时……

涟小姐像在保护我似的盖在了我的身上,被刀刺中了。

凶手是直下先生,“向月狂吠”也是直下先生的博客。涟小姐和直下先生一起获得了优秀奖,但读了《The Drama》上刊登的评论以后,任谁都会清楚知道,第二名是涟小姐。所以,我只怀疑了涟小姐。

恐怕当初如果是涟小姐出道,直下先生也会用相同的方式批判她吧。我总觉得,那只是他对自己没有做出成绩这件事所找的一个借口而已。

我要是没有轻易将那个博客断定为涟小姐的博客,让警方来好好调查,大概就能阻止这次的案件了。作为对涟小姐的感谢与赎罪,我向薮内导演建议:获奖之后的第一部作品,就来拍摄涟小姐的原创剧本吧。如果自己的名字能出现在片尾的制作人员名单中,天堂里的涟小姐也会很开心吧。

我希望能够引用一下涟小姐真正的博客中最后一篇博文,来为关于这场惨案的采访做结: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但正是这份不甘心将我留在了编剧的世界中。在我的梦中,有人用比谁都大的声音对我喊着“不要放弃”,那人正是大豆生田薰子。所谓的挚友,不就是这样的存在吗?能拥有这样一位挚友,令我从心底感到幸福。为了能将这份心意传达出去,我要送给她一束花。然后我要对她说:“能够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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