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母亲

叛逆女儿,完美母亲  作者:凑佳苗

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幸福这种事,为什么非要被外人说三道四不可呢?

任何一个父母,在知道自己有了小孩的那个瞬间,就会把孩子放到比自己更重要的位置上吧?有时甚至会赌上性命。

如果能平安长大就好了。如果能健康长大就好了。

孩子健康长大了以后去医院体检时,听医生说孩子没有发育不良,这的确让我松了一口气。但如果其他的孩子能做到我孩子做不到的事,譬如说充满力气地翻身,或是好好地坐起来,我的心头还是会涌起不安,甚至开始羡慕别人家的孩子。

即使有这种心情,我也会不动声色地告诉自己,这种情况有个人差异也是正常情况。但这样回到家以后,不知怎么,我还是会拿孩子喜欢的玩偶或是玩具,来诱导孩子做出那些令我羡慕的行为。

孩子两三岁的时候,令我在意的就不仅仅是身体发育的问题了。和孩子两个人面对面时,孩子能好好地说话,仅仅是这种程度就令我备感欣慰了。而带孩子去参加幼儿教室的免费体验课程时,大概是因为我孩子的耳朵比其他孩子更好使吧,即使是初次听到的英语单词,她也能准确地发音。

有位不知道名字叫什么的母亲夸奖了一句:“真厉害啊。”我知道这只是客套话,但还是忍不住露出微笑。我一边想着,也必须夸奖一下这人的孩子才好,一边高高在上地望着以我孩子为中心的那群小孩。

我的孩子很有才。我沉浸于那份优越感中,心里萌生了一种念头,想让她去上真正的英语口语教室。

我初中和高中的英语成绩都不是很好。但这并非因为我没有学习语言的天赋。当时大部分孩子都会去补习班,而我家里经济条件不太好,没有钱去补习班。可是学校的老师,却默认孩子们都去上补习班,教学内容很超前,导致我从基础阶段就跟不上了。

虽然说我也有一门功课很优秀,但国语优秀和英语优秀,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我很擅长国语,周围人都觉得我是个内向的人,即使是课间休息时也在一个人读书。但擅长英语的A子却给人一种时髦且开朗的印象,教室里面经常形成一个以她为轴心的圆圈,而她就像是班集体的领袖一样。

我二十多岁快三十岁的时候,去参加了一次同窗会。那次A子并不在场,可当天讨论最为显眼且热烈的话题,还是她当上了空中小姐(现在一般叫空乘)那件事。每次听周围的人说“好厉害啊”的时候,我都觉得在办事处的工作太无聊了。

班上的女孩中,只有我和她两个人考上了四年制的大学。所以参加同窗会时,我也是挺直了腰板儿的。但为什么待遇却如此不同呢?是英语的缘故。诶呀,想当初我要是也能去上补习班,现在一定……

我这么想着,就想到了我的孩子。我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也遭遇我这种悲惨,感到我这种后悔。当时我的女儿连日语都说不利索,我就送她去上了车站附近的英语口语课。“我不想学了。”面对女儿这种丧气话,我对她说:“虽然现在辛苦一些,但以后可是有大用的。所以你要继续加油啊。”这样的我……就算是毒亲(说到底这个词是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总觉得用这个词的人都只是在赶时髦罢了,我自己实在不太想用这个词)了吗?

成为了空乘,在世界上广阔的天空中活跃时,我的女儿会觉得自己小时候是被母亲支配了吗?

假如她的心中真怀着类似的感情,我倒是希望她能将这种积蓄已久的憎恨面对面直接告诉我。那时候,我也许会眼前一黑,一边哭着一边向她怒吼:“我这都是为你好啊!”我也许会紧抓着她说:“那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啊!”我也许会不由自主地扇她一巴掌。我也许会觉得,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我果真是个毒亲。

但是,即使事情变成那样,这也是我和女儿之间的问题,是家庭内的问题。我们两个人谈就好了,在自己家里谈就够了。

如果是我女儿,应该是会这么做的。所以我才不懂。

我朋友的女儿,不对,没必要隐去她的姓名。女演员藤吉弓香,为什么要在电视里、在书中,向整个日本宣传这件事呢?那些毫无关系的人会推测说:她的母亲是不是一个讲不通道理的人呢?她是不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控诉了呢?针对这种想法,我有一些问题:

那真的是剩下的唯一方法了吗?弓香有没有过哪怕一次,鼓起勇气直接对母亲诉说自己苦恼呢?

我是弓香的母亲——藤吉佳香——的朋友。但我也并不知道她所有的情况。我比她年长,所以也希望如果她遇到什么困难,能够没什么顾虑地依靠我。但即使我偶尔这样告诉佳香,她也不是那种简单说一句“好的好的”,就来和我撒娇的人。

她丈夫死得早,作为一个女人,独自将弓香养大,个中艰辛无法想象。但我从没听她抱怨过什么。因此,佳香确实有可能没办法找别人商量自己和女儿之间的关系,但她绝不是个说不通道理的人。她也绝不是一个会把自己的想法单方面强加给别人的人。她只是个很拘谨的人。

难道弓香是在从没告诉过母亲自己心情的情况下,就突然把自己心目中和母亲的关系向全日本公开了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认为这是相当卑劣的行为。弓香作为一个演员,是有能力向全国发声的。但是,佳香却没这个能力。也许有人会想,在网络上发声不就好了?可无论发表在哪里,又有多少人的视线会在一般人的发言上停留呢?

弓香就是看准了对手无法反驳这一点,将自己摆在了毒亲受害者的位置上。

这种行为难道可以被原谅吗?

我握着自己专用小轿车的方向盘,在通往隔壁町的国道上行驶着。路上车流量很小,我百无聊赖地开车,心中想起大约一个月前,婆婆交给我的一份原稿。

那份原稿写满了六张四百字的稿纸,应该是夜里在苦闷中写成的文章。她等我丈夫出门上班以后,把稿纸给了我,我带着“这要什么时候看呢”的表情回望她,她说:“你不忙的时候读一下就好。”但眼神中却写满了“立刻就读完吧。”

她开了一家日托中心,当了几十年的法人。所以她经常会把要在什么演讲会上发表的讲稿交给我读。这次也如往常一样吧。可她要是对家务事和养孩子的方法有什么不满,直接跟我说出来就好了,何必要绕远用这么麻烦的手段。但她这次没像往常一样,在给我原稿前加上一句:“写的可不是你的事哦。”我觉得她只是单纯忘了说。

没办法,我赶紧在这个适合洗衣服的、柔和的午前日光中,去了我们夫妻专用的房间,端起一杯温暖的红茶,读起了稿子。

“这是什么啊?”我不由自主地出声道。

她要批驳的对象不是我,而是演员藤吉弓香。不对,不是作为演员的藤吉弓香,而是作为将她的好友逼死于交通事故的那位女儿——藤吉弓香。

弓香的母亲——藤吉佳香在遭遇交通事故之前,婆婆就在电视上听到了弓香控诉毒亲的发言。当时她皱起眉头说:“为什么要在外人面前说自己母亲的坏话啊?”

“我不想点名,但这世上还有更为恶毒的父母。既然如此,要她成为教师也好、要她读书也好、替她选择朋友也好、禁止她和男孩子玩到太晚也好,这种事情真的谈得上是束缚和支配吗?那孩子和电视台到底在干什么呢?如果那样一位谦逊的、努力拼搏的人都会被当成坏蛋,那我早晚也会被世人这样看待吧?哎,咱们家里没什么名人,所以应该不会搞得那么夸张。但佳香要是一时想不开自杀了可怎么办啊?”

她看着电视,但我觉得,她像是在对我说话。婆婆知道我和弓香是同级生,也知道我因为同窗会的事情和她有邮件往来。另外,在弓香开始控诉毒亲之前,我们还一起看了那个猜谜节目。结束后,婆婆开心地和我说:“你给她发个邮件祝贺她获得亚军吧?”在那个时候,她也在支持着弓香的演艺事业。

“弓香可真孝顺啊。佳香的辛劳算是没白费。”

听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在心里咒骂着:“对对对,都怪我不是大明星。”我知道,这时候我要是回她说:“我大姑子不是在做空乘吗?”她肯定特别高兴,但我绝不这么说。她从来都没夸过我,我凭什么主动说让她开心的话。

但是有时候,我也会听到婆婆在拿我来和客人炫耀。

“我们家理穗啊,可是藤吉弓香的挚友。这种大明星都觉得和老同学联络很麻烦吧,但理穗就能好好和弓香联系啊。这可是深受大家信赖呢。虽然她看上去是个不中用的大小姐,但是其实是很靠谱的呢。哎,虽然第一个察觉到这一点的是我们家翔也……”

虽然说到最后还是在替她自己的儿子吹牛,但我听了还是很开心。不过弓香在电视上控诉过毒亲以后,婆婆经常绕着弯子来和我说:“你和弓香还是不是好朋友啊?你们还有没有继续邮件往来啊?”之类的。感觉就是要我多多注意弓香。

但我和她说得很清楚,我和弓香已经没再联系了。

她不打算参加同窗会,我发邮件再催促了一次,之后又往来了几封邮件,再之后我发邮件她也不回,打电话也打不通。我当时觉得,她大概是嫌烦,就把我给拉黑了吧。我还很生气,又不是非要拉着她来同学会,何必要把事做绝。现在想来,她大概是控诉完毒亲之后,为了躲避母亲的联系,而把手机和邮箱号都换掉了吧。

然而就在一周前,弓香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无论如何都想要见我一面。

我有点紧张,怕那篇令人“稍微对弓香改变了看法”的文章,被她找到了出处。我推辞说自己要照顾孩子,没时间去见她。但弓香不肯放弃,她纠缠不休地说,我开车到隔壁町,往返只要一小时,和她说话也只要一小时而已。

就算是这样……她开始在电话那边歇斯底里地说什么自己夜不能寐、快要疯掉了。她声音高亢,换气的频率诡异,听了直叫人起鸡皮疙瘩。接着,她从叫喊变成了无力地哭泣,最后就彻底变成了细微的啜泣声。

“能理解我心情的,就只剩下理穗了。”

我从来都没觉得弓香是我的挚友。不如说,有一段时期我看见她的脸就烦。就算这样,回想起我们关系最好的中学时代,那些回忆让我不禁感到一丝酸楚。

她似乎也不是为了骂我一顿才要见我的。

我答应了她见面的请求。她和我说,希望能尽可能避人耳目。丈夫的朋友在隔壁町开了一家民宿,于是我就在那里开了一间房。

弓香想要和我说什么呢?虽然心里有点犯嘀咕,但我还是把女儿志乃托付给婆婆,现在正自己开着车去隔壁町。我不是为了去听朋友说话,而是不太敢拒绝她。万一她被我拒绝以后自杀了,那我肯定睡不好觉了,况且也很不吉利。纵然这也许只是我的想象。纵然我知道弓香不是那么纤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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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容我说明一下我与藤吉佳香的关系。

我从本地的女子大学毕业以后,就去了市政府工作。是社会福利部门的窗口接待员,负责受理托儿所相关的申请。

电视里经常提到“待机儿童”[待机儿童,指那些申请进入托儿所,却因为托儿所人手不足等原因无法进入的儿童。]这个词,每次都说得像是城里人的问题一样,我觉得很奇怪。毕竟在我们乡下,也同样有不少待机儿童。

首先是因为托儿所的数量很少,年轻的母亲们希望增加托儿所招收人数和增加托儿所数量的呼声越来越高,但市政府却完全没有任何动作。议员们大都是一群岁数很大的男性,只会甩下一句:“让孩子的爷爷奶奶照顾不就好了。”大家也同样迫切盼望着能建个公园,但议员们对此也只是回答说:“本地风光宜人、水土丰美,何必建什么公园,到野山里去玩啊。”

也不知道这群人到底是从哪个时代开始就放弃思考了。遇到那些必须把孩子托付给婆婆的情况时,女人的脸面有多挂不住,男人是不会懂的。他们选举的时候高呼着要招商引资、增建工厂,却想都没想过也会有更多居民跟着迁徙过来。

抱歉,我不是来控诉这些事情的。扯这些有的没的,回头又要被我儿媳妇念叨了。

孩子好不容易进入了托儿所,托儿所还没有日托时间延长的服务。市内的托儿所全都是晚上五点半就关门。我这里情况也一样,生下长女以后,早早地就办理好了入所手续,好让我能继续上班工作。但也不知道有多少次,我下班后要跑着去接孩子。不止如此,孩子经常有个头疼脑热,我也要被叫到托儿所。类似这样的事情,丈夫也不帮忙,婆婆净忙着在我耳边碎嘴,到最后我只能把工作辞了,专心养小孩。

但这样一来,我的时间就富裕了起来。我这才可以和本地的朋友们一起带着孩子优雅地游玩。我当时想,这样不是很好吗?也因此产生了“自己是不是可以参加社会活动”的念头,这让我有些不安。

我的朋友们或多或少都抱着这样的念头:要不要开设一所像托儿所那样的设施呢?我们便宜租下了商店街上的一间空店面,五个朋友一起开设了一家日托中心,起名叫“妈妈之家”。从三个月大的宝宝,到三年级的小学生,一小时五百日元,早八点到晚八点之间,想托付给我们多久都可以。我们就盘算着这样一个工作。

钱不是目的。我把自家孩子也放到这里就最好了,毕竟比起那个被婆婆镇守着的家,这里要轻松多了。

“我今天上晚班,会和孩子们一起在托儿所吃咖喱。所以婆婆你们就请随便做点自己爱吃的吧。”

好像有点跑题了。

当时佳香是我们“妈妈之家”的常客。

她是在学校里做事务员的。我们也提供接送孩子的服务,所以佳香需要加班时,就给我们打个电话。那时我们就会在晚上五点去托儿所,把弓香接来“妈妈之家”,一直照顾她到佳香下班为止。

员工们和员工的孩子们,晚餐都吃咖喱。到了每天的晚餐时间,要是还有些孩子没有被接走,那我们也会免费让这些孩子一起吃。这种事情多到数不胜数,所以我们也没有特意去收钱的打算。

但佳香并不这么想,她要付给我咖喱的钱。佳香说本来能让她把孩子托付在这里,就已经很感激了,再让孩子蹭一顿晚饭,实在不好意思。话虽如此,可要是收了佳香的钱,其他家长也就不得不交钱了。这样一来,孩子们就要等到离开日托中心以后才能吃上饭。事情变成那样的话,孩子们一定接受不了吧。

于是我就谢绝了佳香的钱。此后,如果弓香在我们这里吃了咖喱,那么第二天,佳香一定会给日托中心的大家带来点心或是水果。她都做到了这个分上,我要是还客气的话,恐怕会让佳香很难放下面子来接受服务了,所以我决定怀着感激收下这些礼物。

佳香就是这样一个人。

弓香曾经哭着跟我控诉说,她去朋友(你说巧不巧,她当时的朋友就是我现在的儿媳妇)家里吃了顿饭而已,就被母亲严厉地斥责了一顿。但这可不是因为佳香讨厌自己的孩子,她只是脾气秉性如此罢了。

不过,弓香小时候,曾经有一次和我说了这种话:

“妈妈做的咖喱不好吃。里面的蔬菜又大又硬。”

我当时想,这肯定是因为佳香太忙了,没时间好好做饭。但跟小孩子说这些,她也听不明白不是吗?所以我这样回答她:

“她是为了能让你尝得出蔬菜原本的美味,才这样的做吧?”

我要是没这么笨拙地蒙混过关,而是好好告诉她理由,也许会好很多吧?当然了,这些事我没告诉佳香。之后佳香来接孩子的时候,我和她讲了别的事情。

“弓香很擅长读书哦。”

因为我很喜欢读书,所以也在“妈妈之家”里放了很多绘本和儿童文学。弓香在上小学之前就认识一些简单的汉字了。其他孩子夸奖她厉害,她就得意地给大家朗读了起来。而且是堂堂正正地朗读。

后来,周围的人知道弓香成为演员以后,都觉得很惊奇,因为她看起来很老实。但我觉得,这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每一位来接孩子的母亲,都会问我们,今天自家孩子过得怎么样。为了能够替她们缓解那份担心,我们这些员工就会把孩子今天最棒的故事讲给她们听。因此我就把弓香读书的事情告诉了佳香。

听了这番话,佳香脸上的表情别提有多高兴了。佳香明明是一个做事态度谨小慎微的人,可这时她也不谦虚了,开心地给我讲起了那些我根本就没问的事情。

佳香说她丈夫已经死了。她说她丈夫是高中语文老师。她说弓香出生的时候,丈夫买了日本文学全集和世界文学全集来当做纪念。她说,这些藏书,丈夫在自己的老家都是有的,但这次专门买了新书,就是希望以后弓香去读这些书的时候,可以怀着崭新的心情来感受那些故事。她说,当她的丈夫说这些话时,一直爱抚着弓香的头。

而弓香却做了那样把母亲当傻子的发言。我想,佳香没有去看过那些书,是因为想要继承丈夫的遗志。而且说到底,我认为她那时也没那个闲工夫去读书。

“这样的话,弓香以后也许也会成为一个语文老师呢。”

我这样对佳香说道。

“是啊,要真能这样,那就太好了。”

虽然佳香这样回答了我,但这绝不是因为她将亡夫的身影投射在了女儿身上。佳香自己没有一项吃饭的手艺能傍身,虽然说她是学校的事务员,但也不是正式职工,而是每年都得重新签合同的临时工。要是有教师资格证就好了,要是有护士或美容师的资格证就好了——她一直因此而感到遗憾。

忘了是在弓香几年级的时候了,有一次佳香很少见地跟我抱怨说:“我还想为弓香多做些各种各样的事情啊。”我当时拍着她的肩膀,用为她加油的语气说道:

“你们家不是有那么多书吗?那可是金山银山啊。”

佳香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谢谢你。”说完,她悄悄用手指揉了揉眼睛。

父母不能让孩子去读书吗?明明在我小时候,大人们就一直在和我说,读书会变得聪明。

父母不能为孩子将来的职业规划做建议吗?不能拜托孩子继承父辈的家业吗?我觉得毕业以后要工作,这是理所当然的吧?难道还不能逼着孩子去找一份工作吗?

如果这就叫做支配,如果这就叫做毒亲,那不这么做的父母该叫什么?

完美母亲吗?那好啊,我倒是想知道知道,完美母亲的孩子被养育成了多么能干、多么正直的人啊?

弓香在猜谜节目上,对各种难题应答如流。她还尤其擅长语文相关的问题。她能做到那种程度,到底是谁的功劳呢?还是说即使在节目里回答问题的时候,她也在回忆着母亲的命令与支配,忍耐着强烈的头疼吗?

至少我可不觉得她在节目里是那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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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写出这篇抗议书,或者说叫手记,是为了帮自己那位被一面之词污蔑为恶人的朋友沉冤昭雪。我感觉这是一篇从婆婆特有的正义感中诞生的文书。平时看那些很好懂的电视剧时,我倒是也不太会有共鸣。但读完这篇手记,我却觉得能够感同身受。

我作为弓香的朋友,和她一起读初中和高中的时候,一次都没见过弓香的母亲(我叫她藤吉阿姨)。我们只通过一次电话。我一直根据弓香的描述,想象藤吉阿姨是一个很严厉的人,战战兢兢地接过了电话听筒。但听筒那一边的声音却十分温柔,当我告诉她我的名字时,她甚至和我说:“谢谢你一直做弓香的朋友。”

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弓香母亲的样子,是结婚以后的事了。我带着女儿志乃,和婆婆一起去了附近的商场购物。这时候,一位苗条且温柔的女士走过来问候了我的婆婆。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也没听两个人在聊什么,低头哄着志乃。这时,婆婆却突然用很开心的声音说:“诶呀,这样吗?”我听了,转过身,就看到婆婆说:“理穗和弓香以前是挚友来着啊。”她说完,就把眼前的女士介绍给了我,那就是弓香的母亲。

自那以后,即使婆婆不在场的时候,藤吉阿姨也会叫住我,和我打招呼。在商场里遇到她的时候比较多。她发现我和志乃在一起的时候,她就经常会去买些点心,然后叫住志乃,把点心塞给她。如果我们说:“这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她就会对志乃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然后说:“你婆婆真的为我做了很多事,就让我报答给志乃吧。”然后她夸奖道:“你女儿真可爱。”

弓香说:“因为有她在,我才不想回到老家。”但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弓香口中的人与我眼前的人重合到一起去。话虽如此,但母女之间相处的时候,也许存在着一些外人没办法知道的嫌隙。我自己对此也深有感触,所以倒也不打算否认弓香的说法……

可是弓香在电视里对自己的母亲大放厥词时,她是不是完全没有想象过,自己的母亲听了那些话会是怎么样的表情呢?

婆婆对我说,她想把这片抗议书发到网上。她这么说,是因为她知道我有一个个人博客。她大概是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在网上发表见解的渠道吧。她想要把这篇文章发表到网上,这样就能向全日本的民众传播真相。这想法是好的。但是,我的博客就是用来写写读书感想、评论一下附近咖啡店的博客,实在不会有什么阅读量。用这个博客来公之于众,效果等于没有。

所以说,现在放弃就等于自己钻到被窝里哭。但想在这个广阔的世界中传播自己的看法,并不是没有办法。

我突然想起来,自己的钱包里除了一堆积点卡,还有一张名片。

弓香在控诉毒亲的时候,来了个专门搜集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的周刊杂志记者,说要来为藤吉阿姨的事情进行采访。当时也不知道是町里的谁告诉这人,说我是弓香的朋友,结果我就被这位记者找上门了,名片也是那时候拿到的。

我就应该直接让这人滚蛋,可对方像是为了避免让我这么做一样,开始皮笑肉不笑地聊起了天气,以及对这个町的印象。他一边避免让我有愤怒的机会,一边把话题引入了正规。即使如此,我对于那些关于藤吉阿姨的问题,也只是一遍遍重复着:“她是个温柔的人哦。”也许是这样太没意思了,记者突然投出了一记变化球。

“话说回来,藤吉弓香小姐说了很多次,自己的挚友也被毒亲支配过。难不成那说的是野上小姐?”

我要是现在发火,就相当于承认了。但面对这种发言,谁又能忍住不发火呢?

“我的母亲可不是什么毒亲!”

我这样说完,就用双手推着记者的胸口,把那位身材纤细的记者推出了玄关,然后大声关上了门。

虽然我不想再见到那个家伙的脸,但那个家伙在供稿的周刊杂志,每周都会有大幅广告刊登在报纸上。这份杂志里那些夸张的、有趣的或是奇怪的文章,我不知不觉就会读完。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以为藤吉阿姨平反的舞台了。我一边回想着藤吉阿姨温和的笑容,一边向名片上的邮箱地址发出了一封邮件,说我想送去一篇文章,希望对方能阅读一下。

话虽如此,但婆婆写的东西有八成都是在替她当上空乘的女儿吹牛,不对,她是在赞美能让女儿当上空乘的自己。那个记者大概不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吧。既然如此我就修订一下,顺便追加了点内容。

首先,关于婆婆和藤吉阿姨的关系,写法上要再增加一些可信度才好。其次,关于弓香列举出的那些毒亲行为,不要用抽象的描写,而用具体的例子来反驳她,这样写才是最好的。

要是写一堆辱骂弓香的语言,那这文章就沦为互撕底裤了。想要抹去藤吉阿姨身上毒亲的印象,就要用母亲的视角,来描绘她作为母亲的艰辛,这样身处同样立场的读者,应该也会对此感到赞同。

因为弓香她不明白“母亲”的感受啊。

就让婆婆来代替藤吉阿姨,让弓香明白母亲的真心吧。请写出这样的心情吧。能做到这种事的,就只有婆婆了。

我仅仅是因为不想和家长替我选好的对象结婚,就把别人家的好儿子骗走私奔了,这件事一直让婆婆觉得很丢人。面对对我怀有这种情绪的婆婆,我第一次在心中和她握了手。看来这件事,我还必须感谢弓香才行。

我看到了民宿的标志——结着赤红果实的南天竹。

【藤吉弓香围绕“毒亲”的发言是为了博出位?在母亲的葬礼上说“真·是·活·该”】

【斥责深夜晚归的女儿就被认定为毒亲?母亲们的血泪控诉】

【在当地居民的口中,藤吉佳香其人宛如“完美母亲”】

这幢古老的木质住宅,与其说是什么古民房民宿,不如说像是我小时候去过的朋友家。我走到二层最里面的房间前,敲了敲门。我丈夫的朋友,也是民宿的主人和我说,我那位朋友已经先行抵达了,所以我等着她从里面开门。

门缓缓打开,弓香站在面前。明明在房间里,她却戴了一顶织得很松的针织帽和一副巨大的茶色太阳眼镜。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刚才民宿主人和我说:“您朋友到了……”的时候,表情那么兴味盎然。像她这样,即使不搞这种明星变装,仅仅不化妆,大概也能不被注意到吧?但她似乎在这一点上不肯让步,嘴唇上涂满了明亮的粉色唇膏。

“理穗,谢谢你能来。”

我刚一进房间,弓香就抱了过来。同为女人,她身上的香气还是让我一时间怦然心动。但下一个瞬间,我就觉得特别恶心,按着她的双肩,把她推开了。我催促着她快先坐到椅子上,然后脱下大衣,坐到她的对面。弓香也摘下了帽子和太阳眼镜。她甚至还画了眼妆。

“你要点杯咖啡吗?”

我这样问道。弓香沉默地摇了摇头。虽然我很想问她“你找我什么事?”,但我还是等待着弓香自己先开口。好在桌子边上有热水壶和日本茶的套装,我就拿来泡了两杯茶。

弓香察觉到了我的动作,视线一直盯着我手头在做的事。看着我把茶杯送到她面前后,她抬起了头:

“对不起,我没去同窗会。”

“没事,多大点儿事。”

我邀请弓香参加同窗会是去年五月末的事。进入六月以后,弓香开始渐渐地做出控诉毒亲的发言,而后出版《被支配的女儿》这本书是在十月份。藤吉阿姨遭遇交通事故,是在十二月中旬。同窗会是年后的一月三日。大家去神社驱完邪,正在开宴会的时候,弓香要是来了就尴尬了。

“我果然还是应该去的……”

“啊?”

我赶忙用手来挡住嘴里发出的声音。

“我要是和大家一起去驱邪了的话,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这也不是一句“原来如此啊,都是厄年的错”就能让自己接受了,然后解决掉的事情吧。我抑制住自己的想法,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那个,嫌疑人是谁啊?”

吓死我了。她现在是在试探我咯?那我就绝对不能躲开弓香的视线。

“什么嫌疑人?”

我装傻似的反问道。对了,在弓香印象里,我肯定有些许天然呆的成分,是以前那个傻乎乎的女孩。我扮演好这样的角色,应该行得通。

“把我卖给周刊杂志的嫌疑人啊。有人散布谣言,说我的母亲是个完美母亲,而我将那样的母亲逼到自杀了,那个人到底是谁?”

话音刚落,弓香就用双手猛砸桌子。弓香茶碗里的茶因此溅了出来。我难得给你泡的茶啊……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弓香什么也没看见。

仅从她的表情上来判断,应该是还没怀疑到我和婆婆身上。周刊杂志上只写了“认识藤吉女士很久的当地居民”而已,就算她读了这篇文章,恐怕也不会想到可能是小时候去过的日托中心员工吧?

弓香也许已经不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了。更何况,她可能只是听经理人给她叙述了一下文章的概要,并没有亲自读过文章。

我仅仅是在网上看到其他做妈妈的朋友说我坏话,就要心跳停止了。所以如果是我的话,大概是不会去读那篇抨击自己的周刊杂志文章的,但是……

弓香完全是把自己当作受害者来看待的。我还满心以为,她被那篇文章和舆论抨击过之后,能够意识到是自己将母亲逼上了绝路,而因此被罪恶感折磨呢。

“本地有那么多人,我也不知道是谁啊。而且,我也经常听到人们说,弓香的母亲是一个特别好的人啊。”

“那都是那个人在外面演出来的。而且还说什么是我把她逼到自杀的!这我可就有话说了,在我把她逼上绝路之前,她就会先在电视台前面埋伏好,然后把我捅死吧。”

“怎么会呢……”

以前,在我发现藤吉阿姨之前,她就已经买好了点心来和我打招呼了。可在藤吉阿姨去世之前,我们偶然擦肩而过时,我向她打招呼,她也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啊”了一声,像是终于认出了我,然后对我挤出笑容,道了一声好,便离开了。

弓香说出那番控诉毒亲的发言之前就想象着,她的母亲会满怀愤怒地等着她。但藤吉阿姨并没有抱着那样的感情。愤怒是需要能量的。如果藤吉阿姨剩下的能量,还足够支撑她跑到东京的电视台去,那她又为何会死于交通事故呢?

弓香明明是个演员,明明是在周刊杂志抨击她的时候,给她的头衔都是“演技派女演员”的那种演员,为什么会这么缺乏想象力呢?

弓香正看着我的脸。我的脸,现在正作何表情呢?

“我最不甘心的就是,作为母亲唯一的家人,我是最为她的死而感到悲伤的,可是人们却以为我在因此而开心。如果仅仅是这样,那我也就忍了,可他们竟然说我把母亲逼到自杀了。警察不是都说了,这是交通事故吗?”

“你觉得悲伤啊……”

“这不是废话吗?就算她是那种人,那她也是我的母亲啊。”

说到“母亲”二字时,弓香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是个演员,所以立刻就可以假哭出来吧?她这是真的感到悲痛吗?这种事随便啦。

但是,有一件事我想告诉她:

“她不是‘那种人’。”

“什么……”

弓香看向我,她的眼周被睫毛膏晕染成了纯黑色。我现在才发现,弓香的眼睛原本没有这么大的。虽然说整形是成为女演员的必经之路,但志乃未来要是说自己想整形,我绝对会反对的。志乃的眼睛细长清秀,像她爸爸,我觉得很帅气。藤吉阿姨不是也说过吗,志乃和弓香小时候一模一样。

“藤吉阿姨……弓香的母亲,并不是什么毒亲。”

“你在说什么啊,理穗?”

弓香望着我,眼神像是遭受了残酷的背叛。

“因为我知道真正的毒亲是什么样的!”

“难道你想说,你自己的家长才是毒亲?”

要是我是结婚前那个还不懂得忍耐的人的话,现在应该已经把茶水泼到弓香脸上了。

“虽然你在电视上胡说八道了一堆,但我的妈妈不是什么毒亲。”

“我胡说……理穗你不是因为讨厌那个你妈妈给你找的结婚对象,所以才和人私奔了吗?”

“那只是稍微夸张了点的婚前焦虑症。在我们家,爸爸是有个情妇的。妈妈发现了以后,却担心如果逼得太紧,会被爸爸抛弃。所以她一直假装不知道地过着生活。她需要一个伙伴,她需要一个需要她的人。有的时候,她要是不照顾我,甚至都没办法好好站起来。”

“这我不知道,但,就算那样……”

“闭嘴听我说。有些母亲,看似是尽全力照顾着自己的孩子,实际上是无法离开自己的孩子。如果将她们归类,恐怕也会被归为毒亲。我也曾想像弓香一样去东京上大学,可我刚和家里说完这个想法,妈妈就求我不要抛弃她。没办法,我也只好放弃了。”

“你这不就是成了父母的牺牲品吗?”

“你要是这么想,那也没什么问题。但是,那已经是我十八岁时的事了。我上的是短期大学,期间发生了很多开心的事情。毕业以后,爸爸托关系让我在本地有名的建筑公司就职了。员工旅行的时候,我们这些同年入职的新员工要在宴会上唱歌,所以那些天我每天都去卡拉OK练习。回家时,妈妈总是准备好了茶泡饭等我。那段时间,妈妈说她托付某个大姑大姨,给我安排了一场相亲。见过面以后,我觉得对方也不是我讨厌的类型,就开始交往了。但随着婚礼逐渐临近,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这个人,和我爸爸很像。”

我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弓香没有插嘴。她听我那些不值一提的抱怨,用冰冷的视线盯着我无名指上的戒指。

若是和与爸爸相似的人结婚了,就会度过和妈妈一样的人生。身边被昂贵的东西包围着,假装成幸福的样子,努力地活下去。我不会和弓香说这些。

“那个时候有一场高中的同窗会。当时我们是抽签选的座位。坐在我旁边的那个人,和我情投意合,后来成了我的丈夫。我和他也没分到过一个班级,他也不是很伶牙俐齿,但不知怎么回事,就是在一起特别开心。我父亲是一个严肃的知识分子,却在外面有情妇,而那孩子与他截然相反,像个傻子似的胸无城府,就是这一点让我觉得特别好。我说,我不想结婚,他就说,那咱们跑了吧。应该也没别人会为了逃婚才买了青春18车票[青春18车票,是由JR集团推出限乘车种及使用时间的周游券,适用于JR集团旗下六家旅客铁道公司路线。虽然名为“青春18”,但是并不限制购票者的年龄,也不设儿童优惠票价。]吧?”

“你母亲,她哭了吗?”

她完全无视了我丈夫的那部分,大概是没什么兴趣吧?虽然我丈夫的母亲,就是她在寻找的嫌疑人。

“哭了啊。她对我说:‘安全回到家就好。要是不想结婚,直接和妈妈说啊,妈妈就帮你拒绝掉了。’只有爸爸一直愤怒地说我丢人,说要付给人家抚恤金什么的。于是妈妈就对爸爸说:‘被你这样的父亲养大,又怎么会对婚姻怀有幻想呢?’妈妈是我的伙伴,我从此确信了这件事。所以啊,十八岁时心里的那些嫌隙,现在都无所谓了。”

弓香看起来完全不感兴趣。我也搞不懂,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对着这种看起来就讲不通道理的人把自己父母的丑事都和盘托出。但是,我的确有些话,无论如何都想说出来。那些话,如果换一个头脑灵光的人,恐怕一句话就能讲得清楚,但我不行,只能绕着弯子来讲清楚。

“到最后你是来炫耀自己幸福的?有个宽容的母亲可真好呢。在我们家啊,女儿都是高中生了,可还是仅仅因为和别人约了一次会,就挨一耳光呢。以至于我对交男朋友都产生阴影了。话虽如此,大学刚一毕业,她就又转过头来,开始催着我结婚结婚结婚。拿自己女儿当机器人吗?是觉得我身后有个开关,按一下就能切换模式吗?嘴上说着什么幸福幸福幸福,但其实不就只是把即兴的欲求给强加到我身上吗?”

“这个嘛……”

我说觉得这些事早就过了追诉时效,但弓香的字典里似乎没有这个词,连小学时的故事都化作了怨恨。弓香因为约会被骂,这件事是我的错。不对,说到底还是弓香的错。

大概是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吧?弓香提议说要和我比一比考试的分数。弓香后来把这件事拿到电视上,作为我被母亲支配的故事讲述了一遍。我在电视上看到时,感觉连呼吸都要停止了。

妈妈从来没有严格地要求过我好好学习,弓香说这是因为什么妈妈希望女儿和自己一样笨?说到底,虽然妈妈是那种贵妇短期大学毕业的,但脑子绝对是不笨的。因为直到我上初中,她还能辅导我功课。现在想起来那是真厉害。现在你要让我做一个因数分解,那肯定是完全不会做。

我接受弓香的挑战,是因为她觉得我是傻子,这让我很介意。毕竟考试是不能互相看答案的。她这样擅自对我怀有奇怪的印象,认定我是个傻子,这让我很不甘心,想要做出反击。因此,为了那次考试,我算是非常努力地准备过了。

如果我正如弓香推测的那样输掉了比赛,那么就必须去向喜欢的人告白——这个惩罚游戏也不是很讨厌。因为我很喜欢班上的一个男生,觉得他大概也对我有些好感。所以当时我想,就算我赢了,也会和弓香说:“那我陪你一起去告白吧。”

但是弓香向我喜欢的男生告白了。任何一个男生,被弓香告白,都会很开心的。如果从一开始就是我们喜欢上了同一个男生,那是没办法的事。但她这很明显是在以此来向我泄愤。她举出了一个和我预想中不一样的名字,带着坏笑,对我说:“理穗也向他告白不就好了吗?”然后她就跟我报告了她两情相悦的告白结果。因此我和弓香开始有了距离。并不是因为妈妈让我不要和弓香做朋友,而是因为自己开始讨厌弓香了,所以才不再和她做朋友了。

然后我就听闻了俩人准备约会的消息。我专门挑准了那天傍晚,给弓香家打了个电话。电话那边是她的母亲藤吉阿姨,彼时我还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我说弓香和一个愚蠢、轻浮、与什么女人都肯交往的男生在恋爱,实在很担心。

弓香大概正在想着,我现在沉默着在想什么吧?她像是想“没来这里就好了”似的,夸张地叹了口气:

“那么,你说的那位真正的毒亲,是谁的父母?”

“我不会说是谁的。但那个人让自己的女儿出卖身体,赚钱来供自己从早上喝到晚上。女儿一次次怀上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然后一次次堕胎。别说是上高中了,她最后连初中也没完整上过……但是我讲出这个人的故事,倒也并不是想说明,这个人做的事比较严重,所以弓香的母亲不算是毒亲。”

“我不是说了吗,举出个极端例子来,然后说这种情况算是毒亲,这种情况不算,说到底谁来界定那条分界线呢?难道说有一条规则存在,说苦难没达到那个级别,就不允许出来发声吗?那这样岂不是有一多半受苦受难的人都只能忍气吞声了?”

感觉现在无论说什么,弓香都听不进去了。这个人归根结底其实是没有苦痛的。只有她作为女演员的人气下降、得不到想要的角色、人生发展不顺利时,她才会觉得一切都是母亲的错。然后她装成痛苦的样子,把人生不顺利都归咎于自己以外的原因,在无意识中陷入自己的臆想。

“那个,如果你还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去扫墓吧?”

说实话,弓香那些破事我真的不想管了,但我为什么还是向她提出了这个邀约呢?弓香皱起了眉头:“我母亲的墓?”

“不是。”

我甚至不知道藤吉阿姨被安葬在哪里。葬礼是由弓香的演艺事务所一手包办的,我听说是场家族内的小型葬礼,我也不知道是在本地举行的,还是在东京举行的。婆婆也发牢骚说,自己连根香都没地方去上。

“算了……”

“不对,你要带我去的,是真里亚的墓吧?”

我刚想放弃,弓香却猜出来了。但是我邀请弓香去那里,可不是为了让她在坟前说一句:“抱歉没陪你吃煎蛋卷。”

“那个,难道说刚才那个毒亲的故事,是真里亚的……”

弓香的表情因为悲伤而扭曲了。当初她要是肯多和真里亚相处一下,就能更早察觉到这桩惨剧。她既不想同情,也不去理解,活在电视剧当中,理解别人说话时将对方当做异世界来的人,拒绝别人的心靠近自己的心之后,又露出一副对什么都感到悲悯的表情。

这不是傻子吗?我用叹息将这句话憋了回去,沉默地站起身,穿上了大衣。

【让孩子们回避危险,将他们引导到安全的道路上,这难道不是父母的责任吗?(50岁以上女性有3个孩子)】

【如果知道了孩子的朋友是个小偷,或是个瘾君子,难道也不能告诉孩子,应该与他的朋友绝交吗?(30岁以上女性有1个孩子)】

【我认为,除非孩子成为父母,否则他无法意识到自己一直受到父母的保护。(40岁以上男性)】

离开民宿的时候,弓香又把帽子深深地罩在了头上,还戴上了太阳镜。但那座市营墓地在街道的尽头,除了我们之外也看不到谁的身影。到了墓前,弓香就把太阳镜给摘了下来,望着墓碑,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那里供奉着的白菊,大都还很新鲜。在弓香的想象中,这一定是一座更为凄凉的墓。

“好像是因为真里亚的未婚夫每个月命日[月命日,日本佛教传统,每月都要供奉逝者,一年十二次。]都会来呢。”

我还没等她提问,就直接回答了。弓香听到“未婚夫”这个词时,眉毛动了一下,像是在思量什么似的,低头看起了脚。一定是刚才在民宿里,她听到的那个被毒亲蹂躏的真里亚,和每个月命日都来供奉白菊的未婚夫,在她脑内没办法联系到一起吧。

“真里亚努力过了哦。虽然遭遇了母亲那样残酷的对待,但她都没有表现出来,而是摆出一副开朗的样子。”

“理穗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呢?”

“因为从我高二那年开始,真里亚就去了我父亲的公司,做事务员。”

真里亚连初中都没读完,父亲却录用了她。我不想去细想其中的缘故,姑且当他是因为同情自己女儿的同级生。

“幸运的是……我不知道真里亚觉不觉得这是幸运,但我觉得是幸运——真里亚的母亲跟着男人跑了。于是真里亚认真工作,最终过上了自立的生活。”

“你要是知道这些事,当初告诉我就好了。因为我啊,一直都很挂心真里亚的事情。”

真的是这样吗?

“另外,你通知我真里亚去世的消息时,为什么说我不去献花比较好呢?难道说,是因为真里亚一直都恨着我吗?喂,是这样的吧?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能平静接受,所以告诉我真相吧?理穗是不是从真里亚那里听说过我背叛她的事情了?”

我真的后悔把弓香带到这里来了。她怎么就理解不了呢?是她根本不去理解吧。

“真里亚不是那种孩子!我出社会以后,只和真里亚聊过一次弓香。她说你能成为女演员可真厉害,说大家都意识到了你的演技过人,还说早晚有一天你绝对会成为能代表日本的影后。我从来都没听过真里亚说谁的坏话。也许她是觉得我承受能力有限吧,即使是对那么残忍的母亲,我也未曾听过她口出恶言。她明明遭到那么残酷的对待……可在交给未婚夫的信中,她却写着,希望他能原谅自己的母亲。”

“真里亚是为什么自杀的?”

“真里亚一直都在认真工作。因为她长得很漂亮嘛,也就特别受欢迎,但她全都拒绝了。但是,大约三年前,有一位经常出入我们公司的银行营业员对她展开了猛烈攻势,俩人就此交往了。她们庆祝订婚时也邀请了我,那个男人说,真里亚不打算办婚礼,希望我能说服她。最后,计划就变成了两个人一起去夏威夷举办二人婚礼……”

我从包里拿出了手帕,用来擦眼泪。弓香的目光显出了急不可待,等着我快点讲下去。她只觉得自己的泪水很美,却对别人的泪水没有兴趣。

“但她母亲回来了。”

我觉得她大概是听说女儿要和银行员工结婚,就赶回来了。至于是谁走漏的这个风声,我实在不愿意细想。

“她母亲向她未婚夫讨钱,未婚夫非但不给钱,还催促真里亚赶快和她母亲断绝关系。她母亲被反将一军,就开始在她未婚夫工作的银行大厅里宣传,说真里亚从初中开始就出卖身体,因为堕过很多次胎,所以现在真里亚已经没办法生小孩了。”

“好过分……”

“未婚夫知道真里亚生不了孩子这件事,但是出卖身体……不对,是被人出卖身体这件事,他是不知情的。我也一样,虽然以前就听说真里亚的母亲出卖身体来谋生,但也总觉得是大人们之间的流言蜚语。但我实在没想到,竟然连真里亚也被迫做这种事情。我感到难为情,因为自己一直就这样一无所知地将真里亚当作一个普通的同级生来看待。即使我知道了真相,也并不会因此而轻蔑地看待真里亚。只是,真里亚太可怜了。若是觉得对方很可怜,就很容易变成用高高在上的眼光去对待她,成为一个说话自以为是的人。但会觉得她可怜,也是没办法事情。然而,只是觉得可怜,是帮不到她的。”

“未婚夫呢?即使真里亚受了伤,但只要他能够接受,不也就不至于自杀了吗?”

看吧,她开始讲大道理了。她那夸张的语气,像是午间剧的场景一样。反正是打算挑一个好懂的人来当故事的反派就对了。

“你这是有心理准备,如果是你的话就一定能接受,然后才这么说的吗?你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试着去想象,自己站在真里亚的立场上或是未婚夫的立场上会怎么做呢?”

“这些都……”

那位未婚夫在严肃的葬礼上哭得一塌糊涂,脸都哭歪了。他一边从喉咙中挤出声音,一边不知道和谁倾诉着:“我明明已经告诉过真里亚,我不在乎她的过去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事实,但说到底,必须被谴责的也不是这位未婚夫。

那个应该被谴责的人,对那位未婚夫说:“香典[香典,白事时赠予死者家属的吊慰金。中国一般称为帛金、白包等。]是在这里的吧?”

真里亚的葬礼之后,无论是我,还是町里我认识的其他人,都没再见过真里亚的母亲。就算谁一不小心冒出一句:“要是她死在哪儿就好了。”也没人会叫他注意言辞。

“在民宿里,弓香问我,是不是那些没到极端状况的人都不该发出声音呢?我认为是不该的。假如我们把被毒亲支配的人,比喻成在海里溺水的人。真里亚就是在激流之中喝着海水,几乎无法呼吸,陷在痛苦之中。弓香只是在浅滩踩水罢了。你以为自己是溺水了。如果你稍微冷静点,就会发现自己的脚完全能碰到水底,但你就是一直都没察觉。你说我们应该先救谁呢?可是,弓香在浅滩上大喊着救命啊、救命啊,引起了大骚动,以至于没人注意到海里有个人真的快要淹死了。这时候即使有人看向了大海,那些能救人的人也都在,可他们看到了弓香引起的骚动,就会觉得海里那一位搞不好也和你一样是在为了无聊的事情而胡闹。也许他们就因此而感到厌烦离开了。于是海里那位真的溺水的人,就再也没人注意到了。你就是在瞎添乱。”

弓香从正面凝视着我的脸。她很生气,但并不可怕。我只能感觉到她很可怜。

“你说痛快了?”

弓香微微提起嘴角,微笑着问道。而我甚至懒得回答她一句:“你在说什么呢?”

“你说会一直支持成为女演员的我,但其实你就是嫉妒我吧?看情况变成这样,你一定觉得我活该吧?你现在这样穷追猛打,像是打算成为评论家一样,心情一定是很好的吧?溺水?说什么傻话呢。”

弓香已经回不去了。现在即使她意识到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她的母亲也不会再回来了。

“那些事随便吧。”

“你怎么突然转变态度了?”

“弓香要是这么想的话,那这样就好了。我让弓香最好别去送花,是因为我觉得如果真里亚的母亲知道你是她女儿在演艺圈的朋友,搞不好会来敲诈你。因为我想,即使弓香不给她钱,她也会去找电视台闹事,她会搞一些有的没的,弄得你那边一地鸡毛不是吗?虽然我不认为自己是弓香的挚友,但作为你的同级生,我必须要保护你才行。”

“这……”

“但已经没事了。弓香自己打算怎么想,就怎么去想吧。你开心就好。我已经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了。我感觉今天真是浪费了时间啊。但是有一件事今天我下定了决心,只有这件事,我要努力做到才行。”

弓香什么也没有回答。她没有道歉,也没有继续装作强势,看着像是迷了路似的。但无所谓了,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我的女儿……我绝对不能把志乃养育成你这样的毒子。”

我说出我女儿的名字后,就突然特别想见到志乃,我想要紧紧地抱住她。

我在心中对真里亚说了一声下次见,就转身背对弓香,一步、两步地向前走去。我脑中的步调和脚下的节拍没对上,眼看就要摔倒,脚下的节奏渐渐成了跑步。这个楼梯明明知道眼前是向下的楼梯,却在平坦的地方给人一种一不小心就会被绊倒的错觉,结果我一屁股滑了三级阶梯,蹲在了地上。

好疼。那疼痛一点点扩散开来,一股灼热的东西在我的肚子里升起了。我想要呐喊,虽然没有任何意义,但我想要呐喊。对着谁、对着谁、对着谁……

妈妈,救救我。志乃,救救我。

此刻我是母亲还是女儿呢?我也不知道。

【那天,我远远地看到藤吉弓香的母亲正在过马路。一段时间以前她的后背还一直是笔挺的,但现在已经驼了下来,视线一直盯着脚。但她并没有那么直接往前走出一步。她先抬起头,视线前方是红色的交通指示灯。然后她先看向右侧,那时候她应该已经看到了卡车正在驶来。但她毫不在意,像是拼尽了最后的力气一样,鼓起劲来让身体冲了出去。我甚至来不及喊出声。我怕别人说我是对藤吉女士的自杀行为置之不理,所以没敢和警察说。但我还是想要在哪里做出些忏悔。(当地居民)】

我坐到驾驶席上,尽可能不让体重压到那些摔得生疼的部位。发动了汽车。我想着如果把弓香送到车站就好了,就看了看后视镜,但汽车已经慢慢加速了,那里当然也没有映出她的身影。她之后自己打辆车就好了。

我眼泪流过的地方都很干燥,脸颊上像是起了一层粉末似的令我不快。于是我右手紧握方向盘,左手手背用力揉起了两边的脸颊。

说到底,我为什么会哭呢?我自己身上好像没什么非要痛哭一场的艰辛。

我对弓香断言说那些都是些过去的事情了,可在我自己的内心深处,也许依然留存着对妈妈的闷火。我对弓香所说的那些话,恐怕也是我对自己的一次重新评价吧。

话虽如此,我是早就已经远离了毒亲这片大海的。

为了联络同窗会的事宜,我给许久没联系的弓香发去邮件,发现她还像十几岁时那样没有变,回信里抱怨着自己与母亲的关系。我当时想,这不是傻吗?但是,这其中也有些欣慰的含义在。

就好像那些单身的同学,会在贺年卡上写一笔:“我还是没什么变化,一个人摇摆不定地过着日子。理穗真厉害啊,努力成为了妻子,还成为了母亲,了不起啊。我真是太没用了,要向你学习啊!”之类的。和那个道理是一样的,我都只会当作玩笑话来看待。

我们两个都喜欢的那位漫画家,时隔十年又出版了新作品。我当时想要不要直接打个电话呢,然后我们再开玩笑说,要是买了漫画,肯定又要挨骂了。然后就只剩下炫耀自己的孩子,或者抱怨自己的婆婆了。

但是,这时我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听到了真里亚的死讯。

大概,我想和弓香说的事情,并不是真里亚有多么可怜。而是更为单纯的,可以边笑边说的事情。

你觉得母亲是个烫手山芋,我告诉你,婆婆才最可怕。弓香要是觉得我在骗你,那就自己结个婚试试吧。因为和婆婆共同生活的话,最长只需要一周,你应该就会觉得你妈妈是个特别好的人了。很多人就是这样结束了女儿的生活,成为了母亲的。

志乃在幼儿园里,就有不想玩在一起的孩子。光是想象一下孩子们自己去上小学的样子,我就已经很害怕了。你要和孩子一起写作业、一起做课程表,如果孩子的笔记本忘带了,你就得一路小跑送到学校里去。学校办活动的时候,你要挤到第一排来摄影。家长参观日的时候,你要穿得比谁都体面。

这全都是妈妈要做的事情。也许这会被志乃讨厌,但我不会气馁,我坚信着终有一天,志乃会理解我的苦心的。我正是怀着这样的信心采取着行动的。

如果这就是毒亲,那也罢了。反正这个称呼,在十年后也就消失了吧。

虽然我想,即使把这些事情都告诉弓香,也不会改变任何事吧……

不知怎么回事,婆婆的脸忽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了。哎呀,好想和某个人一起,尽情地说说弓香的坏话。在涌起这个念头的一瞬间,我就笑了。我嘟囔道:“这不是傻子吗?”

这不是傻子吗?

母亲也好,女儿也罢——

上一章:叛逆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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