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女儿

叛逆女儿,完美母亲  作者:凑佳苗

发件人:野上理穗主题:同窗会

弓香,好久不见,你还是那么活跃。

我看了上周的《谜题王下克上》哦。虽然很可惜,你没能获得优胜,但你能和那位东大毕业的艺人久我山(我姑且算是粉丝)一直厮杀到最终问,这真的很厉害。

亥子会的实行委员们也都称赞说,真不愧是弓香!但是这并不令我特别惊讶。弓香从以前开始就头脑明晰,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女演员的工作自不必说,往后又要在谜题节目中活跃,你似乎要变得更加忙碌了。

也因此,你没时间来参加同窗会,这实在是太遗憾了!

我们收到了你告知无法出席的明信片,但大家并不想就此放弃,大家在之前的聚会上拜托我来说服你,因为我与你的关系比较好。弓香这么忙碌,我还来信叨扰,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怀着歉意写下了这封邮件。

如果你在同窗会那天有工作的安排,那确实是没办法的事情。但如果你缺席是因为令堂的关系,那我们这边也可以提供住宿,所以请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真要说的话,我是希望你能来我家住的。但我是和我丈夫的父母一起生活的,住在这里只会让你费心吧。说到底,要是我家婆婆把你回来的事情泄露给了令堂,那就适得其反了。

要是有商务旅馆之类的地方就好了,但町里唯一的旅馆,不就只有那家充满了寂寥感的“桔梗旅馆”了嘛……哎,虽然我也没什么资格说人家,毕竟结婚典礼都是在那里办的。

我丈夫的朋友在隔壁町,将一幢古民房翻修成了民宿,我觉得那里就不错。那个民宿在年轻女孩之中很有人气。虽然说是女孩,但大家都其实已经是大妈了呢。

无论是我还是大家,都从心底热切期盼着弓香的归来。

而且我个人,也有很多事情想要告诉你呢。不过不必勉强,即使你身在远方,我也会一直在电视机前支持你的!

我以前学校同窗会在亥年和子年举行,叫做亥子会。收到亥子会的请柬时,我就在“缺席”上面打了个圈,早早地寄了回去。

就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了离那幢我从上京以来住了八年的公寓最近的邮筒。到东京以后,我没写过贺年卡,也没写过什么书信。话虽如此,我倒也不是远遁他乡了。我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给了几个关系很好的朋友,所以每年也能收到屈指可数的几张贺年卡。但我自己从没寄出过贺年卡。

结婚典礼的照片、孩子的照片、在神社庆祝七五三[七五三,日本习俗。在男孩3岁、5岁时,女孩3岁、7岁时的11月15日举行庆祝仪式。]的照片、全家人在主题公园和卡通角色一起合影的照片。每逢年关,收到这些东西时,我就后悔没有真的瞒着她们远走高飞。

文字内容也大体上是这种东西,经常写什么:“我这边家务和育儿都超辛苦的,弓香也要加油呀。”什么叫“弓香也要”啊?她们嘴上说着我成为了女演员有多么多么厉害,其实还是把我的工作和主妇的工作相提并论。

在那种乡下小地方,大家都觉得自己才是最辛苦的,大家都对我的生活夸大其词,觉得要是能过我这样的日子就好了。谁都觉得我是特别的,所以谁都意识不到我的苦痛。然后就纠缠不休地邀请我去参加同窗会。

意识到这一点的只有理穗而已。虽然我们痛苦的种类不同,但她也遭受着煎熬。

然而即使是她,每年也会给我寄来贴着女儿照片的贺年卡。有时候,她们母女二人穿着同样的服装,摆出同样的姿势。她的苦痛已经随着结婚彻底消失了吗?还是说她的苦痛本身就并不像我一样严重?或者说,她是在无意识中重复着悲剧的循环吗?

话虽如此,但读了那封许久未见的邮件之后,我涌起了一个念头,想要去见见理穗。不管她现在的状况如何,她仅仅是通过我在请柬的“缺席”上画了个圈,就推测出了我参加不了同窗会的理由,甚至还提出了解决方案。

也许那些老同学会死乞白赖地要我签名,或者拉着我给她们讲些业界八卦,但在那段时间之内我还能应付得来,泰然处之就好。如果有人在社交网络上写了我出席同窗会的事,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经常出演那种气场很强的、主人公的宿敌,以至于有不少人都误以为我本人的性格也那样恶劣。我出席同窗会,那种富有故乡情怀的姿态,应当会稍微修正一下那种印象。

而且,这次的同窗会还很特别。我们那里本来就是个同级生关系很密切的地区,虽然每年夏天都会举办同窗会,但我总是与之划清界限。

电话响了。我有点激动,想确认一下是不是理穗打来的,结果不是她,而是那个人。

——弓香,是妈妈啊。你好吗?

我听说你没办法出席同窗会,这是真的吗?

我知道你很忙,但这次真的不能想办法过来吗?我觉得啊,还是要去你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在那里的神社驱除厄运才比较好。

而且啊,大家都很期待着你能回来呢。每次大家见到我,都跟我搭话说弓香如何如何、弓香如何如何。当然了,妈妈帮你好好谢过大家了,但我想这还是一次好机会吧,能让你直接感谢那些一直支持你的人。

说起来,弓香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是个很能干的孩子呢!

另外啊,妈妈还给你准备了礼物呢。今年你三十三岁,是女性的厄年[厄年,在日本神道传统中指灾厄降临的那一年。男性为25岁、42岁和61岁,女性为19岁、33岁和37岁。],说是生日礼物应当送一些长的东西比较好,所以我给你买了个挂坠。钻石的哦。

原本来说,去神社驱除厄运的时候大家都会穿着和服,我希望弓香也能这样。但是之前问起的时候,你却说了些很奇怪的话,叫我不要做什么和服,你绝对不会穿。妈妈那个时候就想啊,你到底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妈妈实在是不明白。难道是在工作的时候,因为和服而带来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吗?然后呢,就正如一个母亲该做的那样,我试着想了想。

弓香是个很有耐心的孩子。

这样一来,我就给你买了一个适合西式服装的吊坠。虽然不像和服那样华丽,但也不至于在神社里因为不穿和服而被人侧目。祈祷的时候戴着它,它也就会成为护身符吧。还有呢,当日往返神社也是可行的。

为了弓香之后的事业能够继续顺利成功,我觉得你应当来驱除一下厄运,而且也许还会被赐予一些美好的邂逅呢!

哦,对了,之前谜题节目里那个久我山?妈妈觉得那个人真的特别好。节目最后你们并排站在一起时,我觉得你们相当般配。

啊,另外啊,妈妈和理穗的婆婆关系很好,所以才托她让你改变心意呢。那孩子过得也不容易,但现在算是和一个相当不错的人结婚了呢。真没想到能给那么好的一个婆婆做儿媳妇。她女儿……志乃,也很可爱啊。总觉得和弓香小时候有点像啊。

——不是……我自己是很想回来的,但现在还有工作要做啊。

——不是还有半年吗?你就以要来参加同窗会为由提前安排一下工作呗。妈妈看着弓香活跃的身姿,实在是很开心。但有时候想到你大概因此失去了对于人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就又不由得难过了起来。

以前我太忙了,没来得及好好教给你那些从前传下来的老规矩有多重要,这算是我的错呢。

那个人一直都这样,说话像是机关枪似的停不下来,我完全没机会插嘴。

她说完了自己想说的以后,就像是这件事已经谈妥了一样,让气氛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朝着她想要诱导去的那个方向发展。我要是做出了什么否定的回答,她立刻就会摆出一副被背叛的表情。她会夸张地叹一口气,但绝对不会听我否定的理由。她会装出一副失落受伤的样子,来阻断我反驳的可能。

小时候面对这种事,我也只能道歉了。当时甚至都意识不到这是她刻意诱导的结果。我也没意识到,在那种状况下,道歉就等于说是我答应了她的要求。

即使我道歉的时候只是一边吐气一边动嘴而已,她也会听都不听,立刻接受,然后使劲点点头,就像是皇室成员或是影后一样,从遥远而又崇高的位置,带着慈悲的微笑,望着我的脸。

然后她就会说出“没事的,来,吃些点心吧”诸如此类温柔的话语。

刚才那通电话也是这样,如果我乖乖地向她道歉,她会说些“多注意身体啊”或是“妈妈是你最忠实的粉丝哦”之类的话,就默默挂断电话吧。但她等了一会儿,也没听到我叹气的声音,只有持续着的沉默。那个人也许因此有些怒火攻心,也许是在防止我说出什么狂妄的反驳,于是像摔砸听筒似的挂断了电话。

但今天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仿佛在捶打我耳膜一样的声音了。即使讨厌这样的声音,我和那个人依然连结在一起。就像是纠缠成一股粗壮缆绳,这只是斩断了其中的一根钢丝而已。虽然这本应是为了解放我自己而做出的行为,但伴随着那根钢丝被切断,强烈的头痛向我袭来了。

小时候,母亲给我买了一本安徒生童话,其中有一篇叫作《美人鱼》。在那个故事里,美人鱼虽然得到了双脚,但每走一步路,都像是踩在刀子上一样疼。

为了成为王子的心上人,美人鱼就必须忍耐着这样的苦痛在世间生存下去吗?我记得自己小时候,是一边怀着对美人鱼的同情,一边读完这个故事的。故事里也没写美人鱼在人鱼的世界里活得有多艰苦,不如说在故事中,人鱼的世界被描绘成了一个绚丽的国度。这使得儿时的我愈发困惑,难道她就不能在人鱼的世界里轻松地活下去吗?

但是,美人鱼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正因为她知道了,所以意识到,眼前那些看似理所当然的东西,事实上并非如此。

我的苦痛大概和美人鱼是一样的。

我开始吃市场上销售的止痛药。虽然同样的药吃了太久,如今药效已经变小了,但这种药我已经用了十年,习惯了。

因为每当我说出“对不起”时,头痛就会发作。

我是初中二年级时知道自己头痛的原因的。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会头痛,是因为感冒或骨折之类的原因。所以当时,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了那个人,说我头疼得像是要裂开了一样。

虽然那个人最终带我去了医院,但因为我往往是在夜里头痛发作,而到了第二天早上就不疼了,所以等我真的到医院去问诊时,已经是我第一次头痛发作的三年以后了。当时我家附近有人死于脑瘤,那人的头痛也是只要几小时就能自愈,但总是频繁地发作。她觉得这症状和我很相似,怀疑我也有同样的问题,因而惊恐了起来。

综合医院给我拍了X光片,还检查了我的脑电波,最后医生得出结论,说我是压力导致的头痛。

那个人反驳说:“这不可能啊。”

但医生断定他是没查出任何异常情况的,所以她也只能作罢了。她像是放弃似的说了一句:“我会好好和孩子谈谈的。”就带着我离开了医院。离开家的时候她和我说,回来的路上会带我吃点好吃的,但最后也只是沉默地带我直接回了家。

回家以后,那个人问我:“你在学校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问题啊?”不是询问,而是诘问我,“你是学习上遇到困难了吗?你是在社团活动中遇到什么麻烦了吗?你是被同班同学欺负了吗?”

我根本没办法一一回答她的问题,只能对所有问题总结似的摇了摇头,以此作为回应。我当时是在吉他社的。

“确实啊,你学习成绩又不差,之前在文化节的发表会上,弓香的演奏也是最好的。还有校园霸凌什么的,你应该也不会和那种不成体统的事情扯上关系呢。”

我要是真遇到了校园霸凌,听了她这一席话,恐怕会直接想去死吧。

“仔细想想……你难道是在保护哪个遭到欺负的孩子吗?就像去年那样。是哦,那时候你好像格外头痛。因为弓香和你爸爸一样,都是正义感很强的人呢。你是因为这件事被人找茬了吗?”

对于这件事,我很用力地摇了摇头,但被那个人的提问给盖了过去:

“现在和你关系最好的孩子是谁呢?”

“是前川理穗。”

我说出了理穗的名字,那是我在图书委员会结交到的朋友。我觉得这是一个可以毫不犹豫地告诉她的名字。那个人像是念经似的来回叨念着“前川”这个名字。她似乎是在想这是哪个孩子,不,她在想这是谁的孩子。

“哦哦,这样啊。和理惠一起玩是好事,但你和其他孩子也要处好关系啊。”

她像是接受了我头痛的原因一样,用轻快的语气这样说,之后就去准备迟来的午饭了。她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做着炒饭,我仅仅是看着她那挺直了腰板的背影,就能完全看懂她在想些什么。

她根本不管我的否认,就完全将这事归咎于我因为庇护被欺凌的理穗而遭到了牵连吧。也或许她觉得,我是因为班级内存在校园霸凌而心痛了吧。她一定在脑海里编出了一套剧情:理穗的父亲经营着不动产公司,家里很有钱,理穗就因为家里有钱而被欺负了。

理穗并没有遭遇校园霸凌。虽然我想反驳她,但做不到,此时,我开始头痛欲裂。这时我知道了,我头痛的原因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从那以后,即使我又头痛发作,也不会再告诉她了。我甚至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忍下来。要是她再诘问我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或是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去联系学校,这都会让我很难办。因此我努力忍了下来。

但有一次,我因为痛经而服用了市场上销售的止痛药后,发现头痛也一起被治好了,从此之后,我就一直靠那种药撑了下来……但我究竟要和这种头痛斗争到何时才算完啊?

虽然头痛已经缓解了,但我还是躺在床上,拿出了手机。

发件人:藤吉弓香主题:谢谢

理穗,感谢你再次邀请我参加同窗会。

虽然很抱歉,但还是请容我缺席。

还麻烦你帮我考虑了住宿的问题,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当然很想住一次古民房翻修成的民宿,也想和许久未见的理穗聊聊天,也想和大家见见面。但我还是没有回到故乡的勇气。

诚然,我是可以在不与那个人见面的情况下参加同窗会的,但在此之后,我回到老家的消息一定会传入她的耳朵里。理穗明白我的意思吧?

那个人嘴上说着会为我加油,但其实从未原谅过我去做演员这件事。我只是拍了一套泳装写真刊登在杂志上,她就哭着给我打电话。每次我出演吻戏,她都要给我打电话确认,问我这接吻是不是演出来的。拜她所赐,我现在能出演的角色也被限制住了,几乎没办法随心所欲做自己的工作。

但我预感到,在那个谜题节目中取得的成绩,会是我崭新的舞台。在准决赛的最后一个问题中,我能够全部答出十二位使徒的名字,都是托理穗的福。

理穗现在已经结婚,还成了母亲,一定每天都能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安排种种家事,全力以赴地过着充实的生活吧。我真的很羡慕。希望你下次依然能给我很多建议。

再见,记得替我向大家问好。

我按下发送键后,脑中浮现出了理穗的面庞。我仔细回想着,现在我脑中浮现出的,是她什么时候的面庞呢?那是她和我讨论着喜欢的漫画角色时的面庞,是我们刚相遇时她的面庞。

我和理穗是初二的同班同学,还都是图书委员。我们并非是因为关系好,才一起竞选图书委员的,只是恰好参选的只有我们俩人罢了。我初一就是图书委员了,而理穗则是从初二才开始当图书委员的。因此,我也不知道她喜欢读什么书。

虽然说被人问起兴趣时,回答是“读书”的话,会被当作过于平凡的无聊角色。但成为图书委员以后,我还是被图书室的使用者之少给震惊到了。尽管指导教师对读书活动非常上心,书架上还摆着很多名作家的流行小说、轻小说和漫画一类的读物,但似乎完全没人借来读。课间的时候,教室里也没有任何一个孩子会提起读书的话题。

在图书室当班的那天,是可以沉湎于读书之中的。但是,我却找不到那套奇幻漫画的最终卷了。我嘟囔着:“怎么回事?”这时有人在旁边插嘴道:“在我家呢。”那人就是理穗。

为了继续读完那套书,当天我就去了理穗家。当时那个故事,使我连一个晚上都等不及,整个人沉浸于其中,但现在不知为何,却连漫画的名字也记不起来了。

出来迎接我的是理穗的母亲。她皮肤很白,脸很圆,眼睛很大,身材娇小……母女二人像是洋娃娃似的,她们站在一起时仿佛姐妹。

“我还以为您是姐姐呢。”

自我介绍之后,我这样对她母亲说道。理穗的母亲听了很开心,微笑着说:“你嘴可真甜。”然后她挽起理穗的手臂,说道:“是吧?”理穗没有一点害羞的样子,回望着母亲的脸,说道:“是的呀。”比起姐妹,她们二人更像是心灵相通的双胞胎。我别说挽那个人的手臂了,甚至都不记得什么时候拉过她的手。

好羡慕!当我羡慕别人的时候,就会意识到自己没有的东西,我很讨厌这种感觉。那时我应该是对什么都有尖锐看法的年纪,当我觉得自己完败了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用特别向往的目光看着眼前两个人了。

我原本应该拿了书就回家的,但当我进入理穗的房间后,却被她的书架夺去了心神,又在那里看了一会儿。那个书架上有我喜欢的漫画家全部的作品。我只能在图书室读到的书,理穗家里全部都有。因此,羡慕的心情就再次涌上心头。

虽说我家是单亲家庭,但这并非是因为经济上的缘由。

“漫画这种东西,读了只是浪费时间不是吗?”

某天我放学回家后,看到本该放在我书桌里的书被放在起居室的桌子上。那是我从图书室借来的。她擅自进入了我的房间,擅自打开了我书桌的抽屉。那个人似乎对做这种事没有任何的不安感。她只是用惊讶的表情看着我。然后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是和一个伙伴一起去冒险,令人感动的故事。”

“是这样的吗?”

那个人啪啦啪啦地翻开书,展开妖精登场的那一页。

“这身装扮和光着屁股有什么区别?真下流。”

她像是啐出来脏东西似的说完,露出死心的表情,合上书,将它砸在了桌子上。紧接着,又开始了那老一套:

“你要是想为读书而感动的话,首先去把你爸爸房间里的书都读一遍吧。我们家有那么多的书,都堪称奢侈了,而你为什么还会有这么不入流的兴趣?正常来说像你这样的年纪,应当会感兴趣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吧?我要是站在你的立场上,肯定会如饥似渴地阅读爸爸读过的书,然后反思自己的心中是否有和父亲同样的感觉。这些书是你爸爸留给你的宝贵财富。我明明和你说过很多次了,你爸爸就很喜欢读书。你是怎么回事?是我没和你讲清楚吗?……哎,虽然我觉得自己已经和你说得足够清楚了。”

“对不起。”

这明明不是什么非得道歉不可的事情。

理穗似乎没发现,我看着她的书架时,就回想起了那件事,心中满怀怨恨。她拿出一本喜欢的漫画,递到我面前,塞到我手里:“这本你读过了吗?”这里有好多图书室里没有我又很想读的书。

即使被所有人否定,只要有一个人能理解我就够了。那个瞬间,我感到自己终于遇到了一位真正的挚友。在那个年龄,我深信不疑,在危急关头能够拯救自己的,不是父母,而是挚友。

理穗的母亲邀请我留下来吃晚餐,我先是谢绝了,但理穗说:“今天吃妈妈最拿手的炖菜哦。”于是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我几乎能看到电话那边她皱起了眉头,回了一句:“啊?”那声音听得我后背发冷。但这时理穗的母亲委婉地接过了电话听筒,用撒娇似的口吻说:“拜托您一定要答应。”那个人这才勉强同意。

“弓香很聪明吧?理穗像我,比较迟钝,不太擅长学习。你可要和她好好相处啊。真是个温柔的孩子。”

那道炖菜已经炖了半天之久,已经看不出蔬菜原本的形状,鸡肉也软嫩到可以用勺子分解开。这是耗费了心力的美味。但比起炖菜的味道,我更在意她母亲说的话。

真是个温柔的孩子。那个人从来都没有在别人面前夸奖过我。到这里来以后,我只能羡慕理穗家外放的感情。我的妈妈要是也是这样的人就好了。

几年后,我才意识到,那其实是一句很可怕的话。

吃过饭后冰淇淋,理穗的母亲在九点前开车将我送到了家。那个人正在玄关前等待着。她对着理穗的母亲恭敬地低下头,目送着车子离开后,才突然戳了一下我的后背。

“明明跑到别人家吃饭就已经够丢人了,你还拖到这么晚才回家。你也不是小学生了,怎么还一点待人接物的常识都没有呢?对方不可能催着你赶快回家,你必须自己判断情况,这样才不会那么不成体统。我明明比别人多花了一倍的力气,来严格教导你做人的礼仪,是不是我要再严厉点你才学得会啊?你和我在家生活的时候我没能充分地教导你,这是我的错呢。”

“对不起。”

那个人非常讨厌从别人那里拿东西。分发给所有人的东西也好,旅行带回来的特产也罢,只要能拒绝,她绝对要拒绝。也许是因为丈夫死于交通事故之后,她为了让自己坚强地活下去而设下了戒律,也许她本来就是这种人,我不知道。但在我刚记事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人了。

第一次拜访同学的家,就在人家的家里吃了晚饭,这对她来说确实是无法容忍的。我理应预测到这一点,却轻率地认为只要打个电话就会没问题。所以说,这是我的错。

难得借了那本书回家,我却被剧烈的头痛所侵扰,那天晚上最终也没能读书。

电子邮件的提示音响了起来。

发件人:野上理穗主题:没事没事

谢谢你回信。虽然很遗憾,但我放弃拉你来同窗会了。

这是不是反而引起了弓香的反感呢?我在反省了。

我偶尔会在商场遇到令堂。我和她谈起电视剧的事情,她就会露出发自内心开心的表情说:“感谢你一直以来的支持啊。”我因此觉得,她可能是和弓香在向着和解的方向发展来着,看来是我误解了。

但是令堂经常给我家小孩买些冰淇淋或点心,这我要向她道谢。她说我孩子和弓香小时候很像。

这么说来,将来要不要做影星啊?开玩笑的。

至于同窗会,弓香如果当天突然想要加入的话,也是完全可以的,所以如果你改变了主意,请随时联络我哦。

拜拜。

理穗大概是特意写得像是在支持那个人一样吧?因为理穗看起来像是在给我加油,实际上是嫉妒我的。也许她是想着能靠我来个华丽亮相,就和大家说:“我来邀请她,她肯定会来同窗会的!”结果却被我拒绝了。她大概是因此想说点什么来挖苦我吧。

将来要不要做影星?真敢写啊。别说是实现自己的梦想了,她都没有过自己的梦想吧。但这不是她的错。

父母为孩子的梦想助力,这种事对于我和理穗来说,都不过是幻想罢了。

在我小的时候,那个人经常问我:“弓香将来的梦想是什么呀?”但每一次,在我回答那个人说,我想开蛋糕店或是开花店之前,她就自顾自地继续说:

“果然是和爸爸一样做学校的老师吧。”

我的父亲在我三岁时就死于交通事故了。他是本地高中的国语老师。当时那个人是同一所学校的职工,两个人是在职场里相恋并结婚的。那个人总是一遍遍地说着,父亲是一位多么受到同事和学生敬仰的优秀教师。

她说父亲的葬礼是在工作日的晚上,但还是有超过一百个已经毕业的学生前来追悼。大家都一边流着泪,一边回忆着父亲生前的事迹。

看着她眼含热泪地讲这些事,我实在是不想反驳,就只是轻轻点着头令她满足。但后来,我在小学的毕业文集上搞出了一场大失败。

我在未来的梦想这一栏上填写了“开面包店”。临近毕业时,小孩子们都沉浸在小孩子特有的悲伤之中。我们关系很好的五个孩子中,有人提出说要不要以后一起开店,于是我们就热切地讨论说,开面包店还蛮有趣的。所以作为友谊的证明,我们就都填上了“开面包店”。

说到底,天底下也没有哪个家长会认真看待小孩子在毕业文集上写的未来梦想。最多是说一句“那还真期待啊”就一笑而过了吧?或许还会因为孩子交到了不少好朋友而感到开心吧。

那个人在我毕业典礼结束回到家以后,将那本毕业文集甩到我面前,像是要砸到我脸上一样砸在桌子上,说道:“这是什么啊?”

“妈妈看到弓香能够健康地成长起来,实在是很高兴,毕业典礼是眼泪止不住地流。原本应当是两个人做的事情,妈妈都必须要独自完成,我无数次地烦恼,这样究竟对不对。但是我相信弓香能理解妈妈的良苦用心。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去哪里都不丢人,甚至无论谁都会夸奖的好孩子,这会让我很开心。但你似乎完全没领悟到这些。妈妈觉得,想要让孩子茁壮成长,以父母的背影为目标是最好的。但你已经看不到你父亲的身影了,于是我只好一遍遍地将他的事情讲给你听。可是,这些努力全部、全部都白费了不是吗?哎,是妈妈太不擅长讲故事了吗?”

那个人用来擦眼泪的手背上,粘着平时并不会使用的睫毛膏和眼影。

“对不起。”

我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哭得比毕业典礼以后和朋友们相拥而泣时还要厉害。虽然不是同一种眼泪吧。

将来的梦想是“教师”,这不是挺好吗?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始终不这么认为。是因为没有遇到过可以作为范本的老师吗?还是说,因为长大成人对我来说还太过遥远,所以这并非我每天会思考的事情呢?

我在学校的图书室里读从理穗那里借来的漫画,回到家里读父亲收藏的那些书。虽然我觉得漫画肯定是更有趣的,但读文学作品也并不是那么难受的事情。

比起这些,我比较在意另一件事,那就是家里的那些书,大都没什么被人读过的痕迹。没有折角也没有污迹。如果只是这样,那还可以解释为是因为读书的人非常爱惜。但书里面还夹着出版社的广告宣传,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书盒褪色、塑料书皮变硬,这些都是岁月的痕迹,而不是它被阅读过的痕迹。

或许这些书只是作为装饰品被买回家的呢?我没有胆子直接去和那个人确认,所以选择了旁敲侧击:

“家里那些书里面,妈妈推荐哪本呢?”

“呃,呃呃,这个嘛……《飘》怎么样?”

“是什么故事呢?”

“美国的……哎,这种事不要去问别人,自己去读书比较好。”

“那爸爸最喜欢的书是哪一本呢?”

“好像,是夏目漱石的那一本吧。我觉得你读一读就知道了。自己去探索吧。”

从没有父亲阅读痕迹的故事里,就能明白父亲吗?事到如今我可以想象,那个人口中的父亲,才是最好的故事不是吗?

但那种事随便怎样都好。不如说,要是她对这些书如数家珍、对答如流,之后再来要求我告诉她读后感,那才比较麻烦。一想到她可能会指责我和父亲没有相同的感性,而再次哭泣起来,我就觉得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转眼到了高中,那时我终于有了将来的梦想。

我想成为小说家。

我又收到了一封邮件。本以为是理穗追加了什么遗漏的事宜,结果是事务所的经纪人。

发件人:佐仓玲主题:节目出演委托附件:《人生奥赛罗》

藤吉弓香小姐,辛苦了。

MMS的谈话节目《人生奥赛罗》邀请您来出演。节目制作人在前几天看到了弓香小姐在《谜题王下克上》中的精彩表现,说希望您一定要来出演。

详情请阅读附件中的出演委托书。

这档节目是今年春天刚开播的。每一集,他们都会选择一个富有社会性的主题,请名人嘉宾来针对它表面的场面话与背后的真心话,来进行热络的讨论。这在各个年龄层都积累了不少好评,随着节目的播出,收视率也在水涨船高。

您一定应当参加!虽然我想这么说,但如果对本期的话题没什么特别想说的,也可以变更计划,去出演其他您更感兴趣的集数。

这样催促您,十分不好意思,但请在后天上午之前给我答复。

佐仓玲

主题是“毒亲”[毒亲,和制汉语。因为其没有恰当的汉语对译词,且在小说中有详细解释,这里保留原词不译。]——

那些控制孩子的父母,尤其是很多支配女儿的母亲。这个词是最近几年才流行起来的,但毒亲却并不是最近才出现的。仅仅是因为,那些深受其害的孩子,最近终于有机会把自己的遭遇公之于众了。

但是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公开表明自己曾被毒亲所支配的,都是那些艺人和作家。他们的母亲往往已经死了,或者罹患阿兹海默病,在这种情况下,那些控诉者也都已经一大把年纪了。

可是最应该被拯救的应当是那些今后想要实现梦想的年轻孩子们才对。但她们听了这些和她们的母亲一样年纪,甚至比母亲还要年长的人的自白,自己也不会得到什么勇气吧。倒不如说,这会产生另一种可能性:没有意识到自己支配着自己孩子的母亲们,会因而陷入自己也被支配过的受害者意识中,一边过分地表演着自己的弱小,一边更为强烈地逼迫自己的孩子。

当然,我已经年过三十,也许在那些十多岁的孩子看来,我也已经是她们母亲那个年代的人了。即使如此,和现在正在发声的那些人比起来,我应该是更有说服力的。

不同世代之间是有壁垒的,对于上一代人来说,不能自由地出去玩、不能拿到钱、不能去上大学、不能做想做的职业、不能和喜欢的人结婚,即使发生这些事的原因,都是因为母亲的支配,别人也只会说一句:“没办法,那个时代就是这样的。”

像是《男女雇佣机会均等法》[《男女雇佣机会均等法》,日本厚生劳动省于1985年颁布的劳动法,旨在保护女性正当的劳动权。]和《男女共同参画基本法》[《男女共同参画基本法》,日本内阁府于平成1999年颁布的行政法,旨在促进女性在政治领域的活跃,改变日本过去“男主外、女主内”的腐朽观念,实现男女共同参与社会建设的目标。]之类的规章,在颁布前与颁布后,情况是完全不同的。我应该刚好就在这道世代之壁的前面。

如果孩子们能因为听了我讲述自身的经验,而迈出解放的第一步,那就完全有参加这档节目的价值。话虽如此,但这是一档人气节目,也就意味着那个人也会看到。即使我向她隐瞒自己出演电视节目的事情,之后也会有谁让这件事传到她耳朵里吧。

她肯定会看到这档节目,我甚至都没法打出一个时间差。

那个人在电话里和我说:“去年买蓝光播放器的时候,是一位电器店的年轻店员负责送货。也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这是藤吉弓香的老家的,我也没拜托过他,他却设定好了录像功能,只要节目表里出现弓香的名字,就会被录下来。”

我的母亲才是“毒亲”……

岂止是全裸的床戏,我出演的吻戏要是被她发现了,她也会担心会不会是假戏真做,然后发疯似的给我打电话。搞不好她会擅自来我的公寓。搞不好她会在公寓入口埋伏着,我一出来就用刀来捅我。

不是,我肯定会被杀的。

虽然是个难得的好机会,但这次还是推掉比较好吧。虽然邮件里说我可以变更安排,但到最后真的能有下一次机会吗?

因为害怕那个人的反应,我曾经推掉了一次有床戏的两小时电视剧的出演机会。虽然不是主角,但那是一个有很多戏剧冲突的角色。虽然制作公司里那位邀请我的制作人对我说:“这次很遗憾,但希望下次你一定要出演。”可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来找过我。尽管那个人后来经手的作品里,还有很多像是优秀的秘书或护士之类适合我的角色。

所以果然,我还是应当接下这个节目。说到底本来也没必要说自己的经历吧?不如讲一讲自己十多岁时的故事,讲讲自己是如何从毒亲手中保护挚友的。也许这并不完全是节目制作者的目的,但我也能依靠它,向那些孩子们送去我想传达出的信息吧。

正如节目的名字《人生奥赛罗》那样,每一集,嘉宾们都会根据主题,从黑面、白面这两方面来探讨问题。

第一集的主题是“友情”。

出演者们围着白色的圆桌,按照顺序讲述自己和那些自己认为是挚友的人之间发生的温暖故事。正当现场众人的气氛被关怀、自我牺牲、羁绊这些词搞得热泪盈眶时,中间的圆桌忽然翻转过来,从白色变成了黑色。这时,那些出演者开始一边哭着一边咀嚼着愤怒,讲述起了同一个人物的其他故事,或是之前那看似感人的故事的真实始末。嫉妒、背叛、不信任人类。

也许是因为节目中涌出的那些残忍和愤懑,虽然也偶有几集是从黑到白去逆转的故事,但收视率最高的肯定是从白到黑的集数。

既然主题是“毒亲”,那么恐怕是从白到黑的节目构成。

我要在那里讲的是,我的挚友,理穗的故事。

首先在白面时,我要讲讲理穗和她母亲像双胞胎一样亲密的关系。她母亲会为她亲手做好每一顿饭,每到午休的时候,无论是我还是其他同学,比起打开自己的便当盒盖,都更期待看到理穗打开便当盒盖。升上高中以后,理穗和她母亲,无论是服装还是首饰,都是共用的。

当然,这并非是因为贫穷。她母亲为了家庭,希望自己能始终保持美丽,她为此维持着自己的风姿,皮肤也总是那样水嫩。并且,尽管她是一个成年人,却从来不单方面地否定年轻人喜欢的东西,甚至还会积极地接受它们。这种事要是做得太过头,反而容易演变成不好的结果,但对于理穗的母亲,大家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我到了一定年龄才明白,那些衣服虽然是适合年轻人的,但也不是几百几千日元的便宜货。她们母女二人是在共用一些设计上适合年轻人的、高质量的服饰。直到我离开乡下去上大学以后,才明白理穗那些漂亮衣服和我平时穿的衣服,在价格上完全不能比较。我甚至在奢侈品店的橱窗里也看到过理穗母女喜欢用的包。

虽然理穗母女是共用时尚服饰的,但这并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富贵,而只是因为母女二人的趣味相投,这会让她们很开心而已。

如果是我家的话,恐怕买条迷你裙都会被那个人念叨。如果她看到我在看音乐节目,并沉醉于心仪偶像的歌声,真不知道又会说些什么。大概是皱起眉头说:“这种听起来傻了吧唧的歌到底好在哪儿?”(她要只是这么说而已,那还算是好的。)所以这样的我,是打心眼儿里羡慕理穗和她母亲之间的关系。

其中我格外羡慕的就是,理穗的妈妈从来都没有逼着她去好好学习过。

白面的部分到此结束。其他嘉宾应该会说一些像是自己的家长经常逼自己学习,或是经常因为考试成绩差而被家长怒斥之类的评论,来表达自己对理穗的羡慕之情吧。

然后,就该朝着黑面逆转了。

“因为我啊,要是没有妈妈,就什么也做不到。”

这是理穗的口头禅。确实。每天理穗的母亲都亲手给她制作好便当,所以在学校的料理实习课上,她连削土豆皮都不会。她从来都没有亲手熨过校服罩衫,所以球技大会时,女孩子们负责制作的头巾,在她手里都从天蓝色变成了褐色。

“学习这种事,只要我能考上妈妈上过的短期大学就够了。”

人们都在暗地里说,县里的女子短期大学并非靠分数,而是靠恩格尔系数来决定录取谁的。它就是这样一所属于贵妇的学校。那要是事实的话,这学校我就算再怎么努力学习也考不进去了。诚然我也并不想考进去。可是,虽然理穗承认自己比较笨,但也没有像她自己妄自菲薄的那样笨。

证据就是,我们两个考上了同一所高中。这是一所本地升学率最高的公立学校。在刊载了录取通知的告示板前,理穗和母亲激动地抱在一起,但她们的喜悦有些夸张了,理穗的成绩从来都不是很差。

升上高中以后,我和理穗的读书品位从奇幻漫画变成了推理小说。很多时候,我没看懂小说里的诡计(虽然有时候是作者写得太烂,或者写得太赶了),理穗会简洁地讲解给我听。这让我很佩服。

“理穗很聪明啊。”

我在她妄自菲薄的时候,我带着认真的笑容这样对她说道。

“刚才那就是我的巅峰了。妈妈似乎也是这样想的。她说,今后大家开始为了考试而认真学习的话,我肯定马上就跟不上了。但是即使我赌上重要的少女时代去逼自己学习,也未必会对将来有什么帮助,反而会有让自己怀有自卑感的风险。所以没必要为了考试而努力。比起努力学习,还不如和朋友们创造些美好回忆,这还更能让我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成年人呢。就像我妈一样。至于爸爸的公司,我也不必勉强自己去继承,找个能干的老公来接手就好了。”

正当我觉得原来是这样,并感到钦佩的时候,忽然觉得不对劲。这是没能力好好学习的孩子才会说的话。可理穗明明还没有认真学习过,她母亲为什么说得好像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她参与竞争一样呢?

这是因为,如果理穗是个聪明孩子,成功考上了大学的话,就和她不是同一种人了。基于这种恐惧,她才这样诱导自己的女儿放弃了努力学习。我听说理穗的父亲忙于经营本地的不动产公司,那时候每周只有两三天在家。她一定就是在这期间诱导了自己的女儿。

我这样想着,就在高二第二学期的期末考试前,提出要和理穗比一比五个科目的总分。我们约好,谁要是输了,就必须去和哪个男生告白。我没有喜欢的男生,但理穗当时和一个男生关系很好,大概是两情相悦。理穗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管比赛的胜负,而是打算以此为契机来告白,于是立刻就答应了我。

但最后是理穗赢了。由于我们成绩都接近满分,我以毫厘之差惜败。这在我预料之中。但先不论比赛的胜败,我的数学和理科竟然输给了她,这真是难以置信。而且这可不是什么菜鸡互啄,她这两科的成绩都拿到了全班最高分。只剩下英语和社会这两科,我艰难取胜了。

理穗很优秀,这成了谁都无可置疑的事实。但理穗胜过我之后,虽然当时看起来特别开心,可过了一天,她就看起来非常后悔了。然后她这样对我说道:

“我不会再和弓香做这种事了。”

理穗的意思并不是说不想和我比赛考试分数,而是想要彻底回避和我有关的所有事。她也不再借我书了。我问她怎么回事,她就只会在那个时候露出和以前一样的、面对挚友的笑容,然后说:“不是和以前一样吗?”

我确信这一定是她母亲教唆的。她好不容易才能控制自己的女儿,可绝不能被我给搅和了。所以她才要理穗远离我。

她母亲一定是和理穗说:“理穗不喜欢和谁去攀比吧?你是不是和那孩子合不来啊?妈妈觉得你和那些既时髦又开朗的孩子一起玩比较好呢,理穗身边没有这种孩子吗?”大概是类似这样的话。她就这样将自己女儿那可能成为医生或科学家的萌芽给掐断了。

电子邮件的提示音响了起来。是理穗发来的。这时机就仿佛是她看穿了我的企图一样,使得我在点开邮件时不由得有些紧张。

发件人:野上理穗主题:讣告

亥子会的各位朋友

在我确认同窗会的出席名单时,获悉了江川真里亚已于半年前去世的消息。似乎是自杀。

和实行委员会商讨后,我们得出结论,应当去真里亚的灵前供奉鲜花。费用将从同窗会的活动基金中支出,恳请各位理解并支持。

我这还是第一次听闻同级生去世的消息。而且还是自杀。

我脑海中马上浮现出了江川真里亚的脸。是她初一时的脸。她又黑又瘦,肩膀上总是挂着头皮屑,但在过长的刘海下面,却藏着高鼻梁大眼睛。那张脸是整个年纪最好看的脸。那张脸正怨恨地看着我。

我刚上初中,就被同学们给孤立了。我像个傻子一样,难得和小学时就关系很好的孩子们成了同班同学,却耿直地说什么:“我不想开面包店了。”我笑着期待她们的原谅:“这种事随便怎么都好啦。”可我只看到了她们冰冷的眼神。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和她们对上过视线。吃便当的时候,我也以自己是图书委员作为托辞,跑到图书馆自己一个人吃。

对我而言最紧要的问题是,春游的时候我该和谁一起吃便当呢?毕竟班级里面的小团体早就已经成型了。那时在课间独自一人的只有我……以及江川真里亚。虽然真里亚和我不是同一个小学的,但不需要谁从旁指点,我就察觉到了她被孤立的缘由。

因为她太脏了。而且虽然我家也并不富裕,但我还是擅自认定,她不干净的原因是因为太穷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讨厌独自一人。只要春游时和她一起玩就好了。我这样想着,就一边注意着周围的视线,一边和她搭上了话。她从长刘海的下面惊讶地看着我,我则严肃地向她说道:“我是认真地在邀请你。”于是她露出微笑,低声说道:“好啊。”

这孩子真漂亮。我像是触电一样地意识到了这一点。然后我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环顾四周,心想难道全班从来没人意识到这一点吗?这种悲惨的感觉,甚至让我对向她搭话这件事产生了歉意。

春游的地点在我小学时代就因为学校活动而去过很多次的市民公园。当天,我们依照约定,一起在公园的角落吃了便当。那个人做的便当不像是给初中女生准备的,而像是给上班族准备的,其貌不扬,但是营养均衡。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我的便当比真里亚的要华丽。

因为她的便当盒里,只有煎蛋卷、紫菜盐拌饭和腌黄瓜。于是我提议说:“我用炸鸡来换你的煎蛋卷吧?”

“弓香真是温柔呢。”

真里亚一边这样说,一边在我的便当盒盖上放了一块煎蛋卷。我也有样学样,夹起一块炸鸡放在了她的便当盒盖上。然后我夹起煎蛋卷放进了口中。这煎蛋卷好吃到令我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在那块煎蛋卷当中,有着不可思议的嚼劲。

“我试着在里面加了萝卜干。台湾好像是有这种料理的。”

真里亚害羞似的说着,咬了一口炸鸡。我虽然也觉得真里亚做煎蛋卷的小秘方很厉害,但更惊讶于她自己给自己做便当这件事。虽然有可能是因为喜欢料理才自己做饭的,但也有并非如此的时候。我可以很轻易地询问其他孩子的家庭构成,但对于真里亚,我却很抵触问这件事。

以春游为契机,我和真里亚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很多。在午休时,我们也一起在教室里吃便当。我们一起构思了很多加在煎蛋卷里会很好吃的东西,然后第二天真里亚就会这样做出来,而我则用我的配菜来和她交换,吃完后还会交流感想。加入青海苔和沙司的铁板烧味、海苔芝士味、番茄酱美乃滋味、圆筒鱼糕味……

但这快乐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那个人擅自从我的书包里,翻出了我春游时的照片。我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时,就看到起居室的桌子上,放着班主任给我和真里亚拍摄的照片。

“这孩子是你的新朋友吗?”

我轻轻地点点头。

“这孩子是叫江川吧?”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带着吃惊的表情回答道:“没错。”

“我是真不想和你说这些事……但弓香你是不是不知道江川的妈妈是干什么的,就去和她做朋友了?她妈妈在做那种我说出来都嫌脏的事啊。所以说,妈妈倒也不打算因为母亲而否定孩子,但这种孩子被不正经的母亲养大,一定也会在哪里有些问题吧?你要是和其他孩子一起找她交朋友,那倒也没什么。难得出门春游,江川却没有朋友,所以你叫上了她。但有必要只有你们两个人一起玩吗?还是说,难道弓香是因为我们家也是单亲家庭,就觉得江川家也一样了吗?倘若在你的心中存有这种想法,哪怕只有一点点,也相当于是在侮辱妈妈。你懂吗?如果你和江川交朋友,那周围的人都会觉得,这是因为你们都是单亲家庭。这也就相当于你到处在宣传着,将妈妈和那种人相提并论。妈妈啊,明明从来都没有剥夺过你的自由,让你自由地成长着,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啊?告诉妈妈吧。妈妈在此之上还要为你做些什么,才能让你满意呢?”

“对不起。”

从那个人的语气中可以明白,真里亚的母亲大概是在做出卖肉体的工作。但无论是这件事,还是她是单亲家庭那件事,我都是那时才第一次知道的。但我也没有因此而讨厌真里亚。我想告诉那个人,真里亚做饭非常好吃。但是,即使和她说了这些,也只是白费口舌。

第二天,我在真里亚到校之前,找到了以前玩得好的朋友们,低下头请求她们让我重新回到小团体里。他们说,大家对开面包店的兴趣也早就淡漠了,然后对我说:

“而且我们觉得,也是时候把弓香从那孩子手里救出来了。”

在那之后,我就没办法开口拜托她们让真里亚也加入小团体了。

我对真里亚说:“以后我不要和你一起吃便当了。”真里亚带着快哭出来的表情说:“没关系。”午休的时候,我在教室里找不到她的身影。那一天,我们本该一起品尝辣鳕鱼子美乃滋味煎蛋卷的味道,但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真里亚从此经常不来学校,从初二开始也离开了班级。最后她去了哪里的高中呢?她之后又做了些什么呢?这些我都不清楚。但我非常在意的是,我大概也包含在迫使她自杀的原因之中。

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痛了。

发件人:藤吉弓香主题:献花

理穗,感谢你的通知。真理亚的事,实在令我震惊。

我想以个人名义向真里亚献花,你能给我那边的联系方式吗?

另外……你知道她自杀的原因吗?

发件人:野上理穗主题:回复:献花

我认为弓香还是不要去献花比较好。

具体情况我没法说,抱歉。

不需要我去送花,这是因为真里亚恨我吧?

我那时为什么要对那个人言听计从呢?如果我像偷偷读漫画一样,瞒着她偷偷在学校和真里亚做朋友,不就解决了吗?我只要不留下像那张照片一样的证物不就行了。

不,准确来说,那时的我,没有生活能力。如果那个人不养我,我就没办法活下去。在那种情况下,无论是多么细枝末节的事,我都没办法忤逆那个人的意志。对于监护人来说最为狡猾的手段,莫过于以孩子无法离开家为前提,来对孩子进行压迫。因为这就像是在宣示着两者之间的支配关系一样。

高二时,我第一次交到的男朋友,也迅速被她拆散了。

我瞒着那个人,和男友两个人一起去看了电影。我明明坐了九点到家的列车,却看到那个人顶着一张吓人的脸,不知何时开始就在出站口守株待兔了。我也不知道是被这町里的谁给告密了。不仅如此,告密者还告诉了那个人男朋友的成绩不太好这种无聊的个人信息,还有他对女人很轻浮这种谣言。我很庆幸那个人没有当场对男友说三道四,但回家之后,在踏入玄关的那一瞬间,她就打了我一耳光。我还没来得及喊疼,就听见她一边哭着一边说我有多肮脏和下流。隔周,我不得不哭着告诉男朋友:“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不可以和女性朋友们一起住在外面,不可以购物,不可以打工,电话只能用来谈正事。我很难回忆起来她允许过我做什么事。

获得自主权的初次机会,是在就职活动的时候。那时候即使我和她决裂,也能够活下去。

乡下的高中生想要离开家,想要从这个町走出去,就只能靠上大学。放到以前,倒还可以靠找工作来从乡下搬到城里,但如今这个时代就很难这样做了。本身连那些城里人都很难找到肯正式雇用自己的企业,更不可能有哪个公司会专程跑到乡下来招聘一些凡人了。

我个人的情况是,想要让那个人允许我上大学,就需要去上教职课程,大四返乡接受本地的录取考试,成为教师。我隐瞒了自己想成为小说家的事情,准备考进文学部。我和那个人说,自己想要考进东京男女混校的大学,但被她反对了。首要原因是东京。其次……

“男女同校绝对不行。你该去上有学生宿舍的女子大学。而且你早晚要回到这里来的,要是考上了男女同校的名校,岂不是会不容易结婚吗?”

那个人觉得,男人只会和比自己愚蠢的女人结婚。父亲是国立大学毕业的,而那个人虽然和父亲上了同一所本地的高中,但她是高中文凭。因为她一直都跟念咒似的和我说类似要成为教师、要成为和父亲一样备受尊敬的社会人才、要自立自强这种意思的话,现在突然冒出一句结婚,都把我说懵了。

假如我有个兄弟的话,那她大概会把做教师的愿望托付给我兄弟,然后从小就跟我念叨,要我和一个拿铁饭碗的人(恐怕是公务员)结婚。

就算双亲中有一方已经过世了,那也是两个人。而孩子,则只有一个。在这种情况下,孩子身上就被投射了俩人份的人生。

话虽如此,她还是允许我去东京上大学了,这让我的好心情没有遭到破坏。我去了几所有名的(当然也是有学生宿舍的)女子大学参加入学考试。然后我合格了。我本应从此开始自己充满了解放感的生活,但那个人以两天一次的频率,给我新买的手机上打电话。不发邮件,只打电话。

你好吗?你走出困境了吗?你交到好朋友了吗?你有没有被坏男人骗啊?还有……你有没有在为了当上教师而好好学习啊?

大四春天,我得参加教育实习,所以回到了老家。那些日子我的头痛药就没离过手。在教职课程上我遇到了一些真的以教师为目标的人,那时我切实地感觉到,自己并不适合做教师。我从来没想过要为谁的人生助力。虽然我自己能感到学习的快乐与成就感,但我根本就没预想过,自己会想为别人取得的成果而满足,或是想与别人共享同一份感动。

本来站在讲台上,就已经开始渐渐有了不开心的感觉。但回到家见到那个人时,她既完全看不出我因为头痛而脸色很差,也完全看不出我因为模拟教学不顺利而在烦恼着,只是不停地念叨着你爸爸如何如何。她一股脑扔给我的这些故事,我也听不出有多少是真实的,反正全都像是热血电视剧的某一幕剧情。

我忍无可忍了。

“妈妈,我其实一直想成为小说家的,我想搞文学创作。”

我一边观察着那个人的脸色,一边对她讲出了实话。我有些许期待,既然她一直逼着我读一些文学小说,搞不好现在能理解我的想法吧?

“诶呀,这样吗?说起来,我也经常听说有人一边当国语老师,一边写小说。”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很愉快,我本来在这里闭嘴就可以了。可那剧烈的疼痛就像不让我说出真心话就不罢休一样折磨着我。于是我说了出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不想当教师,那工作不适合我。我仅仅是想做小说家。从以前开始,我一直,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那个人的表情因悲伤而扭曲了起来:

“你快别说傻话了。妈妈努力至今是为了什么?咱们家又不是什么富裕家庭。为了能让弓香成为教师,我明明那样努力地将你送进大学……小说家?你这是在说什么傻话?说到底,你要真是从以前开始就想这么做,那你学生时代就成为小说家了不是吗?你明明有的是时间不是吗?那你写过一篇作品吗?你投过稿吗?有过哪怕一次差点出书的机会吗?”

“我是想写啊!但我在宿舍里又没什么可以独处的时间!”

“你是想说这是因为妈妈不让你住公寓?这是妈妈的错啰?这要多少钱?我还要为了你多努力啊?”

“对不起。”

我像平时一样道歉了,但唯独这次,事情并没有顺着那个人的心愿发展。因为我按照她的指示去参加了教师录用考试,但并没有合格。到最后,那人全部的努力,都被否定了。

但是她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哭泣。她鼓励我说:“能一次就考过录用考试的人才是稀有动物。我会托人帮你找找讲师的职位的,所以安心地把剩下的学生生活快乐地过完,然后就回老家吧。”她就这样编织出了一套新的剧情。

结果讲师的职位并无空缺,取而代之的职位是市政府观光部门的临时职员。星探就是在那里挖掘到我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现在的我能成为演员,可以说是在那个人铺设的铁轨的延长线上。当然了,那个人激烈地反对我离开家进入演艺圈。我想像以前那样对她说一句“对不起”。但有一件事,让我没把这三个字说出口,反而从身后推了我一把,那就是理穗结婚的事情。

倒不是说看到理穗对她母亲言听计从,最后和不喜欢的人结婚以后,我觉得自己不想成为那样。理穗和父母替她决定的结婚对象一直交往到收聘礼为止,然后就和自己喜欢的人私奔了。这引起了很大的骚乱,婚事也因此告吹,后来理穗就顺势和私奔对象结婚了。

她的斗争,赢得了胜利。我也暗下决心,要把这变成让我逃离支配的关键时刻。然后我听完那个人交杂着悲伤与愤怒的表演之后,并没有如往常一样说出那句“对不起”,而是这样说道:

“我不是妈妈的奴隶!”

那个人在片刻之间,像是忘记了呼吸一样看着我,似乎是在脑中一遍遍反刍着我刚说的话。这时我搜肠刮肚,思考着说什么话能最大程度地伤害到她:

“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想再陪你玩这种扮演悲剧女主角的游戏了。”

说这话时,我的声音就像我是一口气将腹中所有脏东西都吐了出来一样。

但即使如此,她却至今还在扮演着悲剧女主角。她又编织出了另一套剧情——一位母亲,深深祈祷着背井离乡到远方打拼的女儿能够成功。

我的头痛没有停止。我的眼前开始黑白交替着闪烁。这种疼痛是无法靠药物来抑制的。从一开始,药物就仅仅是安慰剂罢了。

白、黑、白、黑……想要从这疼痛中得到解放,就必须去斗争!斗争!斗争!你应该要用什么手段的……

发件人:野上理穗主题:讣告

亥子会的各位朋友:

昨天,藤吉弓香的母亲去世了。网上已经有一些人撰写文章指称:因为弓香多次在电视节目上发表“毒亲”的故事,并围绕着这些故事出版了书籍,她的母亲因此遭受打击而“自杀”。请各位千万不要听信这些谣言。

那是一场交通事故。

关于葬礼的安排,目前还在咨询弓香所在的事务所。

如果情况允许,因为弓香的母亲一直支持着同窗会的活动,我认为应当以亥子会的名义向她献花。届时,费用将会从亥子会的活动基金中支出,恳请大家理解支持。

弓香的母亲平素就一直在为弓香的活跃而欣喜。无论是多么麻烦的工作,譬如拜访本地的粉丝俱乐部,或是参加町内会的志愿者活动,她都带着笑容,任劳任怨。

据说,她正是因为忙于这些活动而疲劳过度,看错了交通指示灯。

弓香的母亲一直支持着藤吉弓香,而亥子会全体成员也应当继承她的遗志,继续支持藤吉弓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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