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差 1

叛逆者  作者:畀愚

徐德林死于非命的时候,儿子仲良正在学校的小礼堂排练《哈姆雷特》。

连着半个多月,校剧团的同学们一到晚上就站在昏暗的舞台上长吁短叹、慷慨陈词。仲良扮演的是瑞典王子福丁布拉斯,由于戏份少,他从图书馆里找来一本《哈姆雷特》的原著,靠在舞台的一根柱子前,一字一句地默念着。仲良不喜欢演戏,他喜欢的是英语。

要在上海滩出人头地,首先得会一口流利的英文。这是留洋归来的教导长对学生们常说的一句话,他有时候也兼授英语与白话文写作。不过,仲良想得没那么深远,他只想在毕业后能进洋行当名职员,每天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把头发梳得锃亮,这对于一个邮差的儿子来说就是出人头地。可到了第二天黄昏,仲良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的梦想破灭了。

教会学校的食堂同时也是学生们的礼拜堂,正中的墙上挂着漆黑的十字架。就在大家坐在餐桌前合手支着下巴做餐前祷告时,校工领着一个穿灰布短袄的男人进来,匆匆地走到仲良跟前。

仲良认出那是静安邮政所的门房周三,然而,脑子里浮现的却是父亲那张苍白的脸。等他跟着周三出了校门,上了等在那里的黄包车赶到家,看到的是父亲直挺挺躺在门板上的尸体。徐德林穿着一件这辈子都没人见他穿过的缎面长衫,脸上还施着一层淡薄的脂粉。他就像个睡着的戏子。

按照巡捕房的说法,徐德林死于抢劫,原因是北边过来的流民实在太多,现在的租界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太平了。可次日的《上海泰晤士报》一个好事的记者却认为另有隐情,抢劫不同于绑架,谁会为了抢劫一个邮差而在绑架他两天之后再把他杀死?报纸为了配合这篇文章,还在边上登了一张照片——一个面目不清的男人敞着邮差的制服歪倒在一个带花岗岩台阶的门洞里。

仲良一眼认出那个地方是小德肋撒堂的大门口。多年来,徐德林每个礼拜天都会去那里做弥撒,有时候也会带着儿子。他进忏悔室的时候,让儿子去门口,就坐在那些花岗岩的台阶上。仲良还记得父亲有一次从里面出来后,站在台阶上忽然拉起他的手,认真地对他说,要记住,在上帝面前,人生而平等。

可是,没有人知道徐德林什么时候入的教,但他在教堂里的样子比任何一个天主徒都要虔诚。有段时期,在外面忙了一天回到家里,吃完喝完了,对面电车场上下班的铃铛都摇过了,他还躺不下去,非要蹬着那辆破自行车去教堂,说他的主在等他,他要去忏悔。

徐嫂终于在一天的晚上忍不住了,坐在床沿上冷冷地看着他说,你的主又不是野鸡。徐德林一下没听清楚,手把着门闩扭头看着妻子。徐嫂就对着他的眼睛又说,只有野鸡才在半夜里等你。

徐德林听明白了,没吭声,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轻轻地拉开门走出去,反身又把门小心翼翼地带上。

徐德林在外面有女人,而且不止一个,这在静安邮政所里是公开的秘密。租界里住着那么多海员的妻子、有钱人的姨太太以及他们包养的舞女,邮差把信送到这些人家里,有机会也把自己送上她们的床。寂寞的女人需要慰藉,而邮差更需要钱来贴补家用,光靠那点薪水,徐德林根本无法把儿子送进寄宿制的教会学校。

为了儿子,徐嫂忍耐着。忍耐让一个女人的目光变得深不可测。

小德肋撒堂的布朗神父主持了葬礼前的弥撒,就在万国殡仪馆一间窄小的偏厅里。这个满脸皱纹的英国人来中国传道已有三十年,在上海也待了近十年,却怎么也学不会这里的吴侬软语。他捧着《圣经》用一口地道的天津话念了段《马太福音》后,眯起灰蓝的眼睛,盯着躺在棺材里的尸体看了一会儿,伸手在胸口画了个十字,缓缓地吐出两个字:阿门。

教友们围着棺材开始吟唱赞美曲。徐嫂忽然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睁大眼睛瞪着里面那些表情肃穆的女人,身体虽在发抖,但还是拼命地咬紧了牙关。徐嫂坚信丈夫暴死街头跟此刻这些浅声低唱的女人有关。

徐德林死得很惨,虽然皮肉上看不出丝毫伤痕,可在擦洗尸体的时候,入殓师发现他的两个睾丸都碎裂了,挂在裤裆里就像一个没有熟透的柿子,而且十个脚指头上有九个脚指甲不见了,但真正要了他性命的是后脑勺上那个洞。

入殓师找来两块抹布才把这个窟窿填满,然后使劲撬开徐德林的嘴,按照习俗把一枚铜钱放进去。入殓师的眼睛又一次直了。他回头看看像木头一样呆立着的徐嫂,犹豫了一下,说,你得让人买副门腔去。徐嫂如同聋了。入殓师站起来,一边擦着两只手,一边又说,舌头都没了,你让他到了下面怎么去喊冤?

徐嫂自始至终没有掉过一滴泪,也没号过一嗓子,她只是咬紧了牙齿。一直到两个穿白衣的殡葬工进来盖上棺盖,推走,她忽然扭头扑向神父,一下跪倒在地,双手紧抓住他长袍的下摆,用凄厉的声音叫道:巡捕房不管,你们的主也不管,你们叫我怎么办?叫我的儿子怎么办?

布朗神父仰头长吐一口气,连着在胸口画了两个十字后,把手放在徐嫂头上,闭上眼睛说,让他在天国安息吧。

事实上,布朗神父是第一个发现徐德林尸体的人。那天早上,他跟往常一样拉开教堂的大门,拿着扫帚刚跨出去就见到了歪在一边的徐德林。神父起初还以为是个一夜未醒的醉鬼,就说了声天亮了。可等凑过去看清徐德林的脸,他的嘴一下张开了,赶紧扭头朝四周张望。四周空空荡荡,是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电线杆上的路灯却已经熄灭。

布朗神父用他灰蓝色的眼睛又把马路扫视了一阵后,慢慢蹲下去,伸手在徐德林鼻子底下试了试。上过神学院的人都是半个医生,他飞快地把徐德林的尸体检查了一遍,起身跑下台阶,跑到马路对面,敲开一扇紧闭的门。布朗神父多少是有点慌张的,急促地说,快去巡捕房,去叫他们来。

当巡捕蹬着自行车赶来,小德肋撒堂的门洞前已围满了人。每个看过尸体后脑勺那个窟窿的街坊都认为这就是传说中的“开天窗”,跟“种荷花”一样,是沪上的帮派内部在执行家法。布朗神父一言不发,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尸体旁,就像一尊黑色的雕塑守在天堂门口。一直到巡捕用一条白色的床单裹着尸体抬走,他的目光才落到那个角落。

一个巡捕随着他的目光也看了眼,说还好,地上没血迹。说完,他转身朝台阶下的围观者挥了挥手说,散吧,都散了吧,不要轧闹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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