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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差 5叛逆者 作者:畀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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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快结束的时候,仲良很多晚上都在周三的门房里下棋,一边听他讲授那些作为特工必备的技能。周三就像个老师,把密写、化装、跟踪与反跟踪一样一样都传授给了他,并且对他说,你会比你老子更出色。 仲良叹了口气,说,你是想让我死得比他更惨。 那你就更要专心跟我学。周三说,这些本事在关键时候会救你的命。 仲良问,你也是这样教他的? 周三摇了摇头说,是他教我的,是他把我带进了这个行当。 仲良闭嘴了。他在周三的脸上看到一种难言的表情——他那两只眼睛里黑洞洞的,里面看不到一点光芒,就像骷髅上的两个窟窿。 有时候,周三也会带他去听场戏、泡澡堂,去日本人开的小酒馆里喝上两盅。周三说,干我们这行的,站到哪里就得像那里的人。 仲良好奇地看着他问,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心甘情愿跟你干这行? 周三不假思索地说,为了你的子孙后代。 那天晚上,两个人喝完酒,周三带着他来到四马路上,指着一家日本妓院,问他去过没有?仲良摇了摇头,心想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去这种地方。周三却拉住他说,那得去试试。 仲良一下挣开他的手,睁大眼睛瞪着他。 周三笑了,说,你是邮差,你就得像个邮差。 仲良说,可我不是嫖客。 周三的脸沉下去,说,需要你是嫖客的时候,你就得是一个嫖客。 仲良没理他,扭头就走。 周三又拉住他,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会儿,一指街对面的馄饨摊,说,那你去吃碗馄饨。 说完,他两手一背,就像个老嫖客一样,转身哼着小曲摇摇晃晃地进了妓院。 仲良一碗馄饨吃得都糊了,总算见他出来了,还是背着双手,哼着小曲,样子比嫖客更无耻。周三在仲良对面坐下,自顾自叫了碗馄饨,吃了一半,一抹嘴巴,站起来说,走吧。 仲良走在路上,忽然说,这就是你的革命? 周三不吱声,一直等回到邮政局的门房里,插上门,拉上窗帘,他才像换了个人,从耳朵眼里挖出一个小纸团,展开,划着火柴烤了烤,仔细地把上面显出来的字看了两遍。 仲良一直盯着他看,等他又划了根火柴烧掉纸条后,迟疑地问,你是去接头? 周三还是没理他,转身走到水盆边细心地洗干净双手后,才冷冷地说,这本该是你的工作。仲良一愣,说,那你为什么不说清楚? 说清楚了还叫地下工作吗?周三扭过头来,忽然咧嘴一笑,说,妓院是个好地方,不要嫌它脏。说着,他慢慢地走过来,想了想,又说,等你到我这把年纪就会明白了,有时候只有在女人身上你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 仲良的第一个女人叫秀芬。周三把她带到仲良家里,说这是他从乡下逃难来的亲戚,日本人要在那里造炮楼,就烧了她的村庄、杀了全村的人,她是唯一逃出来的活口。周三对仲良说,让她给你洗洗衣服、烧烧饭吧,你得有人照顾。 仲良说,还是让她照顾你吧。 什么话?周三看了一眼这个叫秀芬的女人,说,我都能当人家爷爷了。 周三说完就走了。 秀芬孤零零地站在屋子中央,不敢看仲良,只顾抱紧了手里的包袱,好像里面藏着比她性命更宝贵的东西。 仲良坐着看了她很久,一句话都没说,站起身,拉开门就去了邮政所的门房。他死死地盯着周三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问,你老实回答我,她到底是什么人? 周三神态平静,不慌不忙地摆开棋盘,在一头坐下,说,我说过了,她是个苦命的人。 仲良站着没动,说,我不相信你说的。 周三笑了,但笑容一闪即逝。他抬头看着仲良,说,她真是个苦命的人。 周三是在下棋的时候说出了实情,他根本不认识秀芬的父母,只知道他们都死了,她的男人是松江支队的政委,两人成亲还没满月,脑袋就让日本宪兵砍了下来,至今仍挂在松江县城的城门洞里。周三严肃地说,就当是给你的任务,你要好好对她。仲良没说话,一盘一盘地跟他下棋,一直到周三连着打了个好几个哈欠,催他该回家了:现在你是有家室的人了。 可是,仲良并没有回家,他不由自主地沿着愚园路一直逛到巨籁达路,站在马路对面望着四明公寓二楼的阳台。此时,那个窗口的灯光已经熄灭,马路上只有一个缠着红头巾的印度巡捕远远地走去。仲良望着那个黑洞洞的窗户,尽管他知道苏丽娜早已不知去向,现在203室里住的是一对年迈的犹太夫妇。 仲良连着两个晚上都蜷缩在火车站的候客大厅里。第三天黄昏,他提着半只陆稿荐的酱鸭回到家里,发现屋子不仅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许多家具都移了地方,整个空间看上去宽敞了,也亮堂了。 秀芬默默地接过他提着的酱鸭,把饭菜一样一样端上桌。仲良忍不住问她哪来的钱去买菜?秀芬像个丫头一样站在一边,低着脑袋说她把耳环当了。 仲良抬头往她耳朵上看一眼,发现这个女人的眉宇间还是透着几分清秀的,就说了声:吃饭吧。 两个人这顿饭吃得都很拘谨,整个过程谁也没说一句话,屋子里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入夜后,仲良俯在八仙桌上练字,临了一张又一张,他把屋里能找出来的旧报纸都涂满了,才搁下笔,好像根本不存在秀芬这个人,后来拉开门走了出去。 可仲良哪儿都没去,就坐在离家不远的马路口,等到两边的小贩都收摊了,他拍拍屁股站起来,朝着空无一人的街上望了又望。 仲良进了门也不开灯,脱掉衣服就钻进被子里。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才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 秀芬就躺在他的一侧,同样直挺挺的,既没动,也没出声。等到仲良犹豫不决地摸索过来时,她还是没动,也没出声。她只是在仲良不知适从时伸手帮了他一把。事后,又用那只手把他轻轻推开,在黑暗中慢慢地坐起身,爬下床。 秀芬在厨房里洗了很久才回到床上躺下。仲良发现她的身体凉得就像一具尸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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