氰化钾 2

叛逆者  作者:畀愚

日军中原司令部的后勤伤兵医院原先是武昌大学的食堂,上下两层,位于珞珈山下。为了缓解伤兵的思乡之情,他们在病房前的空地上种满了樱花。一到春天,白色的花瓣就像雪片一样铺洒在小径上。

姜泳男每次从病区出来,都会想起在京都的求学时光,但那种恍惚之感转瞬即逝。他低头看到脚上的制式军靴踏在那些花瓣上,好像每一步都踩着自己赤裸的身体。

神父总是用一句中国谚语来劝慰他:大丈夫能屈能伸,你是个男人。

你们是想利用我穿的这身军装。姜泳男在一次酒后来到教堂,醉醺醺地看着神父,说,但你要快点,我怕忍不住,我会在手术台上割断他们的动脉。

不会的。神父摇了摇头,说,你要相信这是上帝对我们的考验。

让你的上帝见鬼去吧。很多时候,姜泳男越来越觉得自己就像个粗俗的日本军人,尤其是说着他们的语言,跟着司令部里那些年轻军官一起喝酒的夜晚,听他们唱着家乡的歌谣。

然而更多时候,他会换下军装,穿着便服坐在教堂里义诊,帮助神父救助那些需要求诊的贫民。为此,军医长有一天把他叫到办公室,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宪兵部门送来的材料。等姜泳男匆匆浏览完这些材料,军医长说,被纠察部门盯上可不是件好事情,尤其对于一名韩籍军官来说。

可我首先是个医生。姜泳男合上文件夹,站得笔直地说,您也是一名医生,我们进入医学院的第一天,都曾发誓要信守希波克拉底的誓言。

你真是个书呆子……战争就是用来摧毁誓言的。军医长发出一声长叹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钢笔,在一张处方纸上飞快地写下两行字,交给姜泳男,说,你去找这位小坂君,也许他能帮你渡过这一关。

小坂次郎是《东京日日新闻》派驻在武汉三镇的记者。他在见过姜泳男的几天后,就以“一名韩籍军医在支那”为题做了一系列的报道,不仅采访了神父与被姜泳男诊治过的大量贫民,还配发了现场的照片。作为“大东亚圈共建共荣”的典例,这些报道很快被中、日、韩的许多家报纸转载。姜泳男因此受到日军总司令部的通令嘉奖,被破格晋衔为中尉。

授衔当晚,姜泳男喝得酩酊大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教堂冰凉的台阶上,头痛欲裂。

神父一言不发地把他搀扶进卧房,泡了杯大麦茶后,扒下他的军装,在一边坐下,像个妇人一样拿过一块抹布,沾着水,仔细地擦拭着那件军装上的秽渍。

我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姜泳男模仿着神父的语气说完这句中国谚语后,发出一长串的苦笑,而后改用韩语又说,这也是你们希望的吧?

神父笑了,用一种特别安详的眼神看着他,说,想在狼窝里待下去,就要比狼更像狼。

可我一天也不想待下去。姜泳男一甩手,桌上的茶碗摔到地上,应声变为无数碎片。

路是你自己选的,就得由你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完。神父一字一句地说完,看着姜泳男的目光也变得锐利,一点一点地刺进他的身体,直到他整个人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里。很快来临的梅雨季节湿热难耐,武昌城就像罩在一个永远煮不开水的蒸笼里。

神父来找姜泳男的那个黄昏晴雨不定。他穿着一件听差才穿的夏布短装,夹着一顶油纸伞,站在医院门岗望不到的拐角,等到姜泳男随几个军医一起出来时,街上已经亮起了路灯。

姜泳男视而不见,从他身边经过很久后才折回来,站在他面前说,看来,我是等到这一天了。神父没有说话,转身领着他穿街过巷,走到一家酒楼门前,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姜泳男没有说话。他只是摘下军帽,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抬脚率先踏上了酒楼的台阶。在包厢里起身相迎的祁先生是国民政府的情治人员。神父做完简单的介绍后并没有入座,而是深深地看了姜泳男一眼,转身离去。

我们也是情非得已。祁先生的脸色凝重而无奈。说着,他递过一张照片,上面是位穿着戎装的国军上校。等到确信姜泳男已经记住了那张脸,祁先生收回照片,放在一边,又说,特高课明天会押送这个人来你们医院……一个小小的手术。

你们想在医院里救他?姜泳男说。

祁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在中原司令部的中枢救人,这比登天还难。说着,他掏出一块银元,放在桌上,轻轻推到姜泳男面前,又说,你要设法交到他手里。

就这么简单?姜泳男问。

祁先生点了点头,拿起酒杯,轻轻地抿了一口后,放下,又拿起筷子,夹了一串腰花,放进嘴里无声地咀嚼着。

姜泳男拿起那块银元,很快发现那只是个做工精巧的盒子,就捏住两边用力抽开,只见里面密封着一层薄薄的蜡。

这是什么?

祁先生抬起眼睛,直言不讳地说,氰化钾。

郭炳炎的手术只是切除急性发炎的阑尾,日军后勤伤兵医院里却如临大敌。不仅增调宪兵封锁了二楼的病区,还在特护病房的窗户上安装了铁栅栏,以防犯人跳楼。特高课派出的外勤二十四小时在走廊值守,对每个进入病房的医护人员进行盘查,就连给病人清洗伤口与换药都是在特工与翻译的严密监督之下。

手术后的第三天,姜泳男在黄昏时进来查病房,除了必要的检查外,他几乎一言不发,就站在病床边,捧着病房记录一页一页地翻看,直到护士换好纱布,替病人提上裤子。姜泳男啪的一声合上病房记录的铅皮封面,伸手递给床对面的护士。郭炳炎这才注意到了军医戴着的手表,指针停在了两点二十分的位置。

姜泳男出了病房又像是记起了什么,用日语对翻译说,你去告诉病人,不要怕痛,术后要下床多走动,去沙发里坐坐,这样能避免肠粘连。

翻译恭敬地说,是。

夜深人静后,郭炳炎悄悄下床,在沙发的扶手与坐垫间找出一个纱布包,里面裹着一把螺丝刀、一把手术刀、一个注射器与一支吗啡针剂。他先是用螺丝刀拧掉两根铁栅栏上的螺丝,然后静静地躺回床上,等到远处钟楼上的钟声敲过两下,一边开始在心中读秒,一边把吗啡注射进身体,再用手术刀割开床单,把它们连接起来。

郭炳炎攀着床单从窗口爬到楼下,伤口早已绷裂。他感觉到热乎乎的血水渗透纱布沾染了裤子。姜泳男只是看了一眼,扶着他绕到后面,从一扇开着的窗户爬进值班医生的休息室。

你听命于什么人?郭炳炎一直到姜泳男包扎完他的伤口,让他换上一身军医的制服,并在外面套上白大褂后,才开口说话。

跟我去病房吧。姜泳男说着,给了他一个口罩。

最先发现犯人从窗口逃跑的是送药的护士,她刚张开嘴巴,陪同的特工已经发出一声吼叫,接着宪兵吹响了警哨。后勤伤兵医院里顿时乱作一团,到处是军靴踏过病房走廊的声音。追捕与搜查几乎同时展开。持枪的宪兵闯进每一间病房,核对完每张病床上的病人后,勒令医生与护士原地等待,谁也不准离开病区。不久,他们在医院的围墙边找到一把放倒的梯子。姜泳男站在病房里,一直等到宪兵的军靴声出了大楼,才朝郭炳炎使了个眼色。可是,就在他们穿过走廊时,一个宪兵突然出现。

他一边掏出手枪,一边说,站住。

郭炳炎等到宪兵走近,在摘下口罩的同时,另一只手一扬,手术刀割开了宪兵的喉管连同颈动脉,血一下喷射出来,宪兵捂着脖子在地上发出呜呜的声音。他捂着又开始渗血的小腹,捡起手枪,对着还在发愣的年轻军医说,别愣着了。

天快亮的时候,郭炳炎因为失血过多而几近休克。姜泳男在东湖边的一条小船里替他重新缝合了伤口,躲过整个白天后,他用了一个晚上才将船划到对岸。

这条小船已经租下整整两天,一直停在东湖边的芦苇丛里,上面放着食品、衣物还有他的那个诊疗箱。姜泳男用了两天时间,仔细勘察了每条逃亡的必经之路。在此之前,他还干了另外一件事,就是在郭炳炎被送到医院之前,把那个纱布包塞进了特护病房沙发的扶手与坐垫之间。

两天后,郭炳炎的烧退了。在荒村一间废弃的茅屋里,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姜泳男,一直看到他低下头去。等到姜泳男再次抬起头,见到的却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我不是你们的人,我只是改变了你们的计划。姜泳男说完与祁先先的那次会面后,摸出那块银元放在草垫上,又说,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郭炳炎沉静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说,你知道擅自改变计划的后果吗?

对我来说都是一样。姜泳男略微停顿了一下又坦诚地说,如果这次营救失败,他必定会被认为是中国的特工,惨死在日军特高课的刑房里。如果成功,他也未必活得了。他同样会遭到怀疑,会被认为是企图打入国军情治部门的日本间谍而被处决,就像现在。姜泳男说着,目光又落到那块银元上,但很快收回来,看着郭炳炎,继续说,你以为你服毒自杀,日本人就不去追查它的来源了吗?姜泳男摇了摇头,说,他们很快会查到我的,我一样活不了。

郭炳炎没有说话。他依然举着手枪,看着姜泳男的眼神像外面的天空一样阴沉。

姜泳男咧开嘴,竟然像个孩子似的笑了。他微笑着说,你是不是还想说,我可以把这东西扔掉,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当我的日本军医?甚至,我还可以把它交给特高课。姜泳男说着,慢慢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他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目光逼视着眼前这个消瘦而憔悴的中年人,迎着他阴沉的目光说,如果这样……你说,你们的人会放过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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