氰化钾 3

叛逆者  作者:畀愚

White night酒吧原先是驻渝记者的俱乐部,位于重庆城区的中华路与临江门的交会处,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才改头换面,很快沦为这座山城里有名的声色之地。每天晚上,人们在这里寻欢作乐、醉生梦死,一直要到接近宵禁的时间,才有一个双目失明的黑人从楼上下来,开始吹奏萨克斯管。那种忧伤的旋律充满着思乡之情,令人心碎。尤其是在空袭警报突然响起的那些夜里,沉醉的人们一下子警醒、蜂拥逃窜,黑人却仍像是无知无觉。他站在漆黑的空间里,吹奏出来的乐曲有时如泣如诉,如同死神在狂欢来临前的喘息。

事实上,唐雅更为迷恋的是White night酒吧里那款尚未命名的鸡尾酒。它由美国伏特加与产自涪陵的土米酒混合而成。

它就像一颗子弹,能一下把人击倒。老金每次带着下属们来这里,忍不住都会说同样的话。说完,大家跟着他一起举起那杯乳白色的液体,缓缓倒在地上。

这是重庆法警队里不成文的规定——只要白天执行了死刑,所有的行刑人员晚上都会聚在一起,用最烈的酒洗刷身上血腥之气,然后把自己灌醉,为的就是要忘掉那些被子弹击碎的死囚们的脸。

唐雅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行刑的那天。发令官已经挥下令旗,她举着步枪的手仍在发抖,人软得就像自己才是那个挨枪子的死刑犯。

负责监刑的老金远远地看着她,说,站直了,三点成一线,就当在靶场上嘛。

枪终于响了。唐雅几乎是闭着双眼扣动扳机的。子弹击穿了死囚的肩胛,将他撞倒在地。老金在死囚的哀号声里拿过一把手枪,上前一枪击碎了他的脑壳。看着溅在皮靴上的脑浆,他用力一跺脚,骂了句:龟儿子的。

不过,这都已成为往事。生与死对于一个上过刑场的法警来说,只在“预备”与“放”的口令之间。只是,许多失眠的夜晚,唐雅总会忍不住独自来到这里,如同梦游那样。她发现这酒根本不像子弹,而是一颗呼啸的炸弹,穿过喉咙在体内爆炸。这种感觉如火如荼,但她喜欢。让自己在喧哗中醉到忘乎所以,然后在天亮前醒来,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那些陌生的房间与床上那张陌生人的脸。

许多时候,她甚至觉得那些陌生的男人就是一剂安眠的药。

姜泳男忽然出现的那天夜里,唐雅为自己物色的“安眠药”是位年轻的空军上尉。两天前,他驾驶着运输机刚刚飞越喜马拉雅山脉的驼峰。酒精飞快地使这对初识的男女变得亲热,就像彼此在人海中寻觅了多少年,终于在此刻相遇。空军上尉借着酒劲,拉过唐雅的手,把它放进自己的航空夹克里,一直伸到肋下,说那里还留着一块弹片,每次拉升飞机时,都能听到它卡在骨头里吱吱作响。

唐雅的眼神瞬间变直。隔着空军上尉的肩膀,她一眼见到了当年的医生。姜泳男头戴礼帽,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衫,推门进来后并没有停留,而是扶着帽子匆匆穿过人群,循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金发男子走向后门。

稍作迟疑后,唐雅抽出手,抓起吧台上的坤包扭头想走,却被上尉一把抓住。

你去哪里?上尉醉里有心地说,你这叫放鸽子。

唐雅使劲挣了挣,没能从那只手里挣脱,就随手使了招反擒拿中的抓腕与反缠。上尉扶着吧台总算没有跌倒,他好一会儿才记起这一招,他在军校时也曾学过。

White night酒吧的后门外是条巷子,通往江边的老城墙。此刻,风正吹开嘉陵江上弥漫过来的夜雾。唐雅直到看见血从那个金发男子捂着的脖子间喷溅出来,她的酒彻底醒了。

第二天,坐在内政部警政司保安处长办公室里,杨群亲自为她做完口供后,示意书记员离开。他从那只银制的烟盒里取出一根烟,在烟盒上轻轻地弹击着,绕过办公桌走到唐雅面前。杨群笑眯眯地把点燃的香烟递到她的唇边。

唐雅视而不见,双手放在腿上,人坐得更直了。

我就喜欢你穿上警服的模样。杨群说着,收回手,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抬起屁股半坐在办公桌上,在吐出来的烟雾中,他语重心长地叫了声小雅,说,回来吧,别任性了,回来,我们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唐雅呼地站起来,说,长官,如果没有别的训示,请容我告退。

说完,她拿起桌上的警帽挟在腋下,啪的一个立正。

你穿上这身制服也有三年了,你什么时候见过警政司插手过刑事案件?杨群说着,伸手按着她的双肩,把她按回到那把椅子上后,重新绕到办公桌后面坐下,正色说,一个美国外交官被人一刀切断了喉管与左颈动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等了一会儿,见唐雅没有开口,他靠进椅子上,叹了口气,又说,你是学过刑侦的,你来说说这一刀。

年轻医生的脸再次在眼前闪过。唐雅说,一刀割断喉管与颈动脉不仅需要精准的手法与相当的腕力,还需要了解人体结构,至少是人体颈部的结构……凶手很可能有过外科医生或者是人体解剖方面的相关经历……

专业的杀手就能做到,凶手是个特工。杨群打断她的话,说,可你想过没有,他是哪方面的特工?

唐雅睁大眼睛,故作惊讶地说,你说日本人?

不管什么人,我们都得给美国方面一个交代。杨群说,而你是唯一的目击者。

我不是唯一的目击者。唐雅说,昨晚有很多人见到了这具尸体。

小雅,我干警察三十年了,你这些话还是去糊弄别人吧。杨群的脸上又露出笑容,一指办公桌上那叠厚厚的材料,说,酒吧那些人的口供都在这里……你为什么要从那个后门出去?

唐雅一愣,说,喝多了,出去透口气。

撒谎,你认识死者,或是凶手。杨群目光如炬地看着她,又说,或者……这两个人,你都认识。

郭炳炎的官邸设在郊外的一座寺庙旁,与几个僧侣毗邻而居。严副官领着姜泳男走进书房时,他穿着中式的便装,正像个修行的居士那样盘坐在一张藤榻上,闭目倾听由院墙外传来的木鱼与诵经之声。

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选这个地方?郭炳炎缓缓睁开眼睛,望着窗外,说,梵音如诉,它能洗涤我们身上的杀伐之气。

安德森是行家。姜泳男抱歉地低下头,说,我不杀他,死的人就会是我。

郭炳炎起身走到书桌旁,从抽屉里取出一沓照片,一张一张地摊开,除了那些带十字坐标的航拍地貌图,还有两张上是密密麻麻的数字。

这就是你截获的那个胶卷。郭炳炎坐在椅子上,说,要是让这些照片落到日本人手里,我们在西南各地的机场将遭到灭顶之灾。

姜泳男并没有去看这些照片,而是站得笔直地说,安德森只是个外交武官,他接触不到一线的军情。

他的同伙我们不用操心,只要把证据交到美国领事馆,他们会被一个不漏地揪出来……可之后呢?一个外交官叛国投敌,他还有军方的同伙,这将是美军在亚洲战场上最大的丑闻……你说,美国人会承认吗?不等姜泳男回答,郭炳炎摇了摇头,接着说,他们不承认,就得有人出来当替罪羊。

姜泳男欲言又止。他的脸色早已经发白。

郭炳炎却笑了,欠身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档案夹,递到他面前,又说,有时候擦干净屁股就是为了保住脑袋。

档案的首页上贴着唐雅身穿法警制服的标准照,她看上去是那么的英姿飒爽。姜泳男一下想起在汉口码头送行的那个清晨。他穿着崭新的日式军医制服,提着皮箱陪伴母女俩走上轮船。快到船舱进口处时,唐太太迟疑不决地停下,用一种百感交集的眼神望着姜泳男,在心里想要是真有这么个女婿也不错,但她说不出口。踟蹰了一会儿,唐太太只能喃喃地说,姜医生,您是我们娘俩的大恩人,我们会记着您的大恩,我们一定会报答您的。

姜泳男放下皮箱。他看着唐雅,说,这没什么,你们很快会与唐先生团聚的。

说完,他朝母女俩微微一躬身,却在转身的瞬间,有种回过去把这个女人抱进怀里的冲动,就像真的在送别未婚妻子那样,把头埋在她的秀发间,使劲地把她身上的气息嗅进肺腑。姜泳男直到下船,站在人群中,才扭头回望。他看见唐雅仍然站在船舱的进口处,手把着船栏,一动不动地俯视着自己。

风吹动着她旗袍的下摆。

其实,在White night酒吧的后巷里,姜泳男很快就被精于格斗的安德森武官击倒在地,被他双手掐住了脖子。他是在垂死的一刻见到唐雅的,风吹动着她旗袍的下摆。

唐雅用脚把他掉落的手术刀踢到他手边,姜泳男这才一刀割断了武官的喉管与动脉。

姜泳男从热乎乎的血里爬起来时,武官还没有咽气,还在地上扭动着身体。此时他只说了三个字:你快走。

唐雅踩着石板路慌忙离去的皮鞋声又在耳边回响时,郭炳炎用手指敲了敲那份档案的封面,意味深长地说,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姜泳男固执地说,那只是个喝多了的女人。

这个女人可是中央警校的特训班出身。郭炳炎的言下之意,姜泳男当然明白。中央警校的教务主任一向由军统局长兼任。多年来,戴笠把大量的年轻学员吸纳进军统,再安插到各个政府部门。这在重庆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这时,郭炳炎仰起脸说,我从不害怕面对敌人,但我们不能不提防背后那些黑手。

姜泳男低头,说,是。

说完,他以军姿双脚啪地一并,转身离去。

郭炳炎等他走到门口时,忽然问道:民国二十七年,你应该在汉口吧?

在武昌。姜泳男站住,慢慢转过身,用一种淡定的眼神望着他的长官,说,我在日军的中原司令部,任伤兵医院军医。

之前,你的诊所就在汉口的四杂街上。郭炳炎重新拿起那份档案,翻开后,又说,这么说来,这位唐警官也算是你的老街坊了。

我们认识。姜泳男面无表情,说,但素无交集。

交不交集不重要……哪个少年不多情,又有哪个少女不怀春呢?郭炳炎用一种通达的语气说完,放下手中的档案,靠进椅子里,又说,留下一丝线索,就会牵扯出一连串的麻烦……你要是下不了手,我可以派别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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