氰化钾 5

叛逆者  作者:畀愚

杨群回到保安处时天刚蒙蒙亮,警政司长的秘书已经等在他的办公室门外。可是,当他被请进司长的私人小会客室,见到的却是个年轻的军人。

这位是中统局的严副官。秘书稍作介绍后就匆忙退出,并且小心翼翼地带上门。

严副官的长官是哪位?杨群站了会儿,直截了当地问。

您见到就知道了。严副官说完,径直走过去拉开门,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前往中统局的路上,重庆城里的硝烟还没散尽,到处都是在清理街道的军警与雇工。杨群坐在车里觉得不安,就没话找话,问了许多问题。严副官都礼貌地一一回答,却没有一个是他要的答案。车过中山二路的川东师范时,杨群忍不住又说,这里不是你们的总部吗?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人人都知道的地方,那只是一块牌子。严副官从副驾驶座上回过头来,微笑着说,杨处长请勿多虑。

下车后,转过好几条悠长的弄堂,杨群被领进一座没有门牌的院落,上了楼,他一眼就见到窗外的朝天门码头。

杨处长是安溪人吧?郭炳炎并没有介绍自己,而是笑呵呵地把他迎入上座,亲手斟上茶,笑呵呵地说,春水秋香,这可是您老家当季的铁观音。

此时杨群有点发呆,不光是闻到了家乡的味道。他曾督办过重庆三年的治安,竟然从不知道朝天门码头上还有这么一座无名的宅院,也从未在任何一版的城区地图上见到过。

郭炳炎却一脸的悠闲,就像在跟老友品茗叙旧,托着茶盏,随口就说起了沙坪坝一家叫隆盛的参茸行,战前是日本外务省的秘密联络站,现在划归陆军部了,但仍然负责情报的收发与传送。他们还有一部大功率电台,安在城外三水湾的土地庙里。郭炳炎说,杨处长随时可以派员去拔掉这颗钉子了,但要注意,这些人都是专业的特工,他们有武器,很可能会负隅顽抗。

杨群尽量让自己显得很轻松地笑了笑,说,在下只是一个警察,杀谍与除奸都不在警政司的权职范围。

国人皆有守土抗敌之责嘛。郭炳炎依旧笑呵呵的,说,隆盛参茸行的不远处是莲花湖,你还会在那里打捞起一条漏网之鱼,他的上衣口袋里放着一把外科手术刀……杨处长可以将此看成是我对您个人的一点小小心意。

杨群在抓捕姜泳男时,从他身上不仅搜出了手枪,还有中央党部的证件。他拿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后,说,中统局若要向警政司放人,只需一纸公文就行了。

公文能解决问题,党国还要那些秘密部门来干什么?郭炳炎收敛起脸上的笑容,说,美国的外交人员遭日谍暗杀,这也是美方希望从您这里得到的结果。

这时杨群反倒平静下来。他把茶盏里剩下的茶一口喝光,说,可我怎么觉得你们更像是日谍呢?

郭炳炎又笑了,掏出钢笔在一张便签上随手写了行字后,轻轻地盖上章,交到杨群手里,说,杨处长想要的答案档案里都有,您随时可以去川东师范的中统局密档室调阅。

杨群在看清便条落款处的签章后,脸色一下变得肃然。这个名字他早年就在警官特训班的教材上见到过,也在许多惊人的传闻里听说过。杨群恭敬地起身,用双手把便条郑重地放到郭炳炎面前,垂首,说,在下不敢,在下谨遵郭长官钧令。

郭炳炎谦逊地一摆手,说,坐,请坐。

当晚,姜泳男被送到停在嘉陵江边的一条渡船上时,从不抽烟的郭炳炎手里夹着一支香烟。他一直要到香烟快烧到手指了,才用力一丢,说,好吧,这一页,就翻过去了。

姜泳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下抬起头,说,先生……

郭炳炎说,忘掉重庆吧,你明天就走。

姜泳男低头,说,是。

你如果舍不得,可以带她一起走。

姜泳男再次抬起了头,吃惊地看着他的长官。

我们刀头舔血,要是连个女人都拥有不了,还保卫这个国家干什么?郭炳炎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他起身,拍了拍姜泳男的肩膀,两人一起走到船栏边,望着对岸寥落的灯火。过了很久,郭炳炎深有感触地又说,可女人的心呢?有时候,它就是一根海底的针。

杨群用车载着唐雅来到他们曾经同居的那所公寓。打开门时,他说,你的东西都在,你走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亮起的灯光中,屋里的陈设依旧,墙上还挂着他们的照片,一尘不染。

一年前,唐雅决定离开这里时,杨群丝毫没有感到意外。他只是有点痛心地说,你不需要为了恨我而去作践自己。

我干吗要作践自己?我就是这样的人。唐雅最受不了的就是老男人那种父亲般的眼神。为了离开这个男人,她执意调到法警队,并且主动当上了死刑的执行人。有时,她甚至还会把陌生的男人带回来。她就是要看看这碗温暾水恼羞成怒的样子,跟他大吵一场,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然后泪流满面地拂袖而去。

可是,杨群像早看穿了她的内心。他从摇椅里坐起来,说,要不这样,我先设法送她回老家去,然后我们结婚。说着,他缓步走到穿衣镜前,对着镜子找出头上的一根白发拔掉后,又说,你还想要什么?只要我做得到的,你尽管说。

唐雅愣了好久,说,你怎么把什么都当成了交易?

没有交易,会有我们那两年的时光吗?杨群转过身来,看着她,说,等你活到我这把年纪就会明白,人生只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交易。

唐雅清楚地记得,那天重庆的天空中骄阳似火。她后来把自己关在母亲的卧房里,站在她的遗像前,整个下午都没有出来。

这时,杨群把几个房间的灯都一一打开后,上前拿过她手里的挎包,挂到衣架上,就像是对晚归的夫妻那样,他说,不早了,洗洗睡吧。

唐雅这才回过神来,定睛看着他,说,你怎么知道是他?

杨群想了想,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呢?说完,他见唐雅还在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就绕到她身后,用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又说,都已经过去了,就当是做了个梦。

唐雅几乎是被推着走到洗漱间门口的。她猛然回身,说,你就不嫌恶心吗?

不嫌。杨群轻轻地一摇头后,垂下手,又想了想,说,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有些地方你进去过了,可你还想去那里。

第二天一早,唐雅从公寓的大门出来,就见到了站在马路对面的姜泳男。他穿着灰布长衫,看上去那么的落泊与疲惫。

杨群在拉开车门时,说,要不,去跟你的医生道个别?

唐雅没有说话,一头钻进车里,眼睛望着后视镜,直到姜泳男的身影在发动机的轰鸣里快速地消失殆尽。唐雅猛然扭头,说,道别?你为什么说道别?

不是道别,难道你还想叙旧?

你怎么知道他是医生?

这一次,杨群没有回答。他开车把唐雅送到法院门前,迟疑了一下,说,如果你真想反悔,我不会怪你的。

唐雅紧闭着嘴唇,在副驾驶座上坐了一会儿后,一言不发地推门下车,快步走上台阶。

快到中午时,门卫送来一张折叠得很规整的纸条,说刚刚有个年轻人请他务必转交的。唐雅的心一下跳到嗓子眼里,很久都不能平息下来。

可是,当她如约来到那座茶楼,走进包间见到的却是个神情肃穆的中年人。

郭炳炎把手里的瓜子放回干果碟里,冷眼看着她,说,你来得太磨蹭了。

你是谁?唐雅是想转身就走的,但她忍住了,迎着那道冰冷的目光,挑衅似的问。

郭炳炎在竹椅里坐直身子,说,我就是那个下令要灭你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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