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氰化钾 4叛逆者 作者:畀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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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地方法院的刑场在歌乐山下。每次执行死刑前,都由就近的警署派员清场,然后封锁各个路口,等着载有人犯与法警的车辆风尘滚滚地驶入。不过,这次稍有不同。新任的院长是党部出身,为了起到宣传与以儆效尤的作用,在处决那十几名卖国投敌分子时,专门邀请了新闻记者与社会各界观刑。 唐雅被安排在礼宾岗位。她身穿黑色制服,头发盘在帽子里面,背着双手,始终以警卫的姿势叉腿站立着。一名记者惊艳于女法警的英姿,对着她举起相机刚按下快门,就被两个便衣架到一边,不仅作了全身搜查,还打开相机后盖,没收了胶卷。 记者还在嚷着抗议时,行刑开始了。随着一排枪声响起,观刑台上发出几声轻微的惊呼,但马上变得鸦雀无声。一直等到法医俯在尸体旁,把一根铁丝捅进枪眼,在那个掀掉了半张脸的脑袋里来回绞动时,观刑台上有人捂着嘴巴开始干呕起来。 离开刑场的一路上,老金不时地在唐雅脸上观察。车到沙坪坝的一条街口时,他靠边停稳,说,回家歇着吧。不等唐雅开口,老金瞥了眼后视镜,又说,我认得后面那辆车。 唐雅也认得那辆车。她还知道,坐在车里那两个就是刚才盘查记者的便衣。杨群在派人保护她的同时,也把她当作了诱饵。唐雅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拿过搁在中控台上的警帽,一语不发地下车,用力地关上车门。 两个便衣也很快跟着下车,一路上若无其事地尾随着年轻的女法警。 自从母亲死后,唐雅搬进了重庆的公务人员宿舍。那幢两层的小楼隐没在街道错落的屋宇间,下面开着店铺,整天吵吵嚷嚷的,楼梯与过道上堆满了杂物与晾着的各色衣服。 便衣用唐雅的钥匙打开房门,在确定屋里安全后,两人才退出门外,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同时提醒说,唐小姐,我们就在楼下。 唐雅接过钥匙,关上门就一头倒在那张狭小的单人床上。她是在似睡非睡中猛然睁眼,只见姜泳男已经站在床前,看着她的眼神一如当年在汉口码头上的回望,那么的宁静与暗淡。 在确信不是梦境后,唐雅忽然有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她直挺挺地躺着,说,我知道你们的规矩,你来灭口的。 藏身在对门那间宿舍里的很长时间里,姜泳男想到过许多要说的话,此时却一下变得无从启口。他站在床边,好一会儿才找出一句:唐太太还好吧? 唐雅平静地说,你杀了我,我就能知道她好不好了。 唐太太死于去年那桩校场口的防空隧道事件。那一天,成千上万的重庆平民为躲避空袭窒息而亡。三天后,杨群派人从成堆尸体里找出唐太太来时,由于腐烂,她的身体膨胀了一倍。这个体弱多病的女人为了与丈夫团聚,辗转数千里来到重庆。站在兵工署的接待处,看着那个装有丈夫抚恤金的信封,唐太太张了张嘴巴,一头瘫倒在女儿的怀里。 唐先生生前是汉阳兵器厂的工程师,在跟随工厂西迁的路上,他搭乘的那条船被日军击沉在长江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唐太太是在醒来之后开始变得疯癫,蘸着口水,一遍遍地清点那个信封里的抚恤金,睁大眼睛瞪着女儿,反反复复地说,这是你爸的卖命钱,我们花的都是他的命。 事实上,这些钱连两个月的房租都不够。重庆的物价日夜都在疯涨。刚开始时,唐雅白天在嘉陵江边替人洗衣服,晚上就到都邮街的舞厅里卖花,后来索性下海当了舞女,为的是腾出白天的时间来照料越发病重的母亲。 可是,政府很快颁布了禁娱令。杨群就是在查封舞厅的行动中一眼看上唐雅的。那时,他还在警察厅督办重庆的治安,跟那些粗鲁而贪婪的治安警察不同,他更像是个穿着制服的绅士。一天,杨群把一把钥匙交到唐雅手里,专注地看着她,说,你妈需要你,但你需要我。见唐雅没有一点反应,他笑着一指窗外的天空,又说,日本人的飞机说来就来,要是这会儿一颗炸弹下来,我们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唐雅在指间把玩着那把钥匙,如同面对舞厅里面的恩客,柔声细语地说,我以为杨长官跟外面那些人不一样。 再不一样也是男人嘛。杨群说着,笑呵呵地递过一页纸,是他写给中央警校特训班的推荐信。杨群微笑着说,但我倒发现你跟她们不同,你是有文化的新青年,新青年就得有新生活嘛。许多往事只能埋葬在心底,唐雅永远也不会对任何人说起。她坐在床沿,等到姜泳男说完来意,才淡淡地说,何必要这样麻烦呢?你现在杀了我,关上门离开,不是一了百了了吗? 如果你是别人,我会的。姜泳男说完,自己也有点吃惊。他避开唐雅的目光,又说,你既然知道我们的规矩,就该明白,就算今天我走了,还会有别人来……警政司派再多的人也保护不了你。 那你走吧。唐雅起身走到窗边,俯视着落日中的街道,说,他们守株待兔,为的就是抓你归案。 姜泳男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礼帽,起身走到门边,忽然站住,说,这些年,我时常会回想起以前……那时候真好,我只想好好地当个医生,在这个国家里扎下根来……我甚至还想过,去教堂里当个牧师。 说完,他回过头来,只见唐雅已经转身,正面对着他。在一片背光的阴影里,她的面孔一片模糊。姜泳男说,你要相信我,我不是你们的敌人。 没什么信不信的。唐雅说,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敌人。 那这里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姜泳男说完,戴上礼帽,开门离去。 按照姜泳男的计划,唐雅应该在参加法警队晚上的聚会中途离席,去往莲花池街口的一家朝鲜面馆,有人会在那里等她,第二天带她离开重庆。但是,唐雅却像早已忘了这个约定。 刑场归来的法警队员们在杯盏间洗刷完身上的血腥之气,一个个喷着满嘴的酒气离开White night酒吧时,老金特意瞄了眼坐在不远处的那两个便衣,以长辈的口吻对她说,差不多了,你也该回家了。 唐雅只是抿嘴笑了笑,从他放在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夹在指间,步履飘飘地去往吧台。有时候,老金在暗处看着这个女下属的眼神,总像是在审视一双穿在别人脚上的破鞋,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惋惜,还有那么的一点心痛。 就着美籍调酒师的打火机点上烟后,唐雅要了杯双份的那款无名酒。 姜泳男要过很久才走进酒吧,挑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一杯威士忌一直要抿到唐雅趴着吧台昏昏欲睡。他走过去,像个自作多情的男人那样,凑到她耳边,说,你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唐雅慵懒地支起身,直愣愣地看了会儿,说,先生,我们认识吗? 那两个我会对付,你现在就从后面的门走。姜泳男说完,见她无动于衷,就笑吟吟地又说,时间不等人,很快就要宵禁了。 那就喝酒嘛。唐雅好像记起了眼前的男人,冲着调酒师比画了个手势后,说,酒会让你忘掉很多事的。说完,她愉快地笑着,开始没头没脑地介绍起这款无名的鸡尾酒,从基酒的产地、年份,一直说到两种酒的配比。唐雅忽然说,外面还守着两个呢,你对付不了四个人。 那是我的事。说着,姜泳男习惯性地去摸口袋里那块银元。当年,郭炳炎将此物放进他手里时,曾郑重地说这是杀手留给自己最后的礼物,里面的氰化钾足以毒死一头大象。那次,是姜泳男第一次执行刺杀任务,在上海虹口的日本海军俱乐部。姜泳男摸出银元,在吧台转着,又说,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做。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是你什么人?唐雅笑着,拿过调酒师放在吧台上的酒,举到面前,看着子弹杯里乳白色的液体。她笑得更妩媚了,说,尝一口,它就像一团火。 姜泳男接过酒杯,缓缓地仰头,一口吞下整杯酒后,含在嘴里,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咽下去,然后像瞬间窒息那样。他一掌罩住旋转的银元,说,这不是火,这是一杯氰化钾。 只有死人才会知道毒药的味道。唐雅咯咯地笑出声来,看上去那么的开心与放肆,吸引了酒吧里不少沉醉的眼睛。唐雅笑完,眼光流转地说,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现在出卖你呢? 姜泳男脸上的笑容还在,但再温和的笑也难掩眼中的落寞。他轻描淡写地说,这也是个一了百了的办法。 双目失明的黑人这时下楼,开始吹奏他的萨克管。忧伤的旋律像水一样漫上来,堵在每个人的胸口。唐雅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火烧火燎的。她伸手招来调酒师要添酒,然后指着调酒器,借醉卖疯似的用英语大声说,要喝死人的酒,你们为什么不叫它氰化钾呢? 可是,所有的声音在瞬间被响彻的空袭警报掩盖。一下子,酒吧的门成了堤坝的缺口,只有那位黑人像在给每个夺路而逃的人们送行那样,吹奏出来的乐声竟然转调变得欢快起来。 姜泳男拉着唐雅跑到街上,路灯熄灭了,整个城市一片漆黑,可他们已无路可遁。几乎是被人流冲卷着进入防空洞的,拥挤在各种气息与声音之间。 这时,挂着的一盏马灯被人点亮。姜泳男鼓起勇气,用手撩开覆盖在唐雅脸上的头发,就看到了那颗挂在她睫毛上的泪珠。随着飞机的轰鸣声由远而近,在地动山摇的爆炸中,那颗泪珠一下滑落,唐雅却像睡着了。她闭着眼睛,把头轻轻地靠到姜泳男的胸口。 姜泳男是忽然感受到的,这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在那些扑簌簌掉落的尘土里,在晃动的灯光与那些惊恐或绝望的目光里,他甚至愿意让生命就此静止。 日军的轰炸持续了半个小时,结束时重庆城里已经到处火光冲天。 唐雅一出防空洞就在飞扬的灰土里见到了杨群的座驾。她扭头对姜泳男说,你快走。 但已经来不及。许多男人已经一拥齐上。这些人有的穿着便衣,有的穿着救火队员的制服。他们在扑倒姜泳男的同时把他反铐上。 唐雅不假思索地跑向轿车,一把拉开车门,说,你放了他,我跟你回去。 杨群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问,你说什么? 你放了他。唐雅说,我跟你一辈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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