氰化钾 7

叛逆者  作者:畀愚

江西“青干班”的训练营设在赣州城郊的梨芫村。这里依山傍水,古木参天,就像是个远离战争的世外桃源。姜泳男每天在小祠堂前的操场上教授学员们枪械与格斗,有时也会去隔壁的保育院,充当孩子们的保健医生,或是坐在村口那株老榕树下,为乡亲们义诊。

然而,最难熬的还是那些月华如水的夜晚。风贴着西北湖的水面刮过树梢,发出一种狼嚎般的啸声。姜泳男就是在这种凄然的声音里迷上喝酒的。他常常一个人沿着古城墙步行到城里,在一家也叫华清池的澡堂里,每次都要喝到今宵不知酒醒何处。

自从蒋经国在赣南推行新政,赣州城里的妓院、烟馆与赌坊早已被荡涤一空,就连酒肆也在夜间禁止营业。

这里就像中共的延安。一次对饮时,江若水凑在姜泳男耳边说。

他是南郊机场的英语翻译,在重庆时,曾跟随美军顾问团到访过延安。姜泳男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与他有过一面之交。这个面貌清秀的南方人根本不像个军人。他把机场上的飞行员与机械师带到这里泡澡、喝酒,把他们用飞机私运来的洋酒、香烟与牛肉罐头堆放在后面的地窖里,接着又辟出半间更衣室,砌了个桑拿房,专供留守在机场的美军官兵。江若水不仅把澡堂变成了地下的空军俱乐部,也快速地使自己成为这里的合伙人。

有一次,他看着姜泳男独自地盘坐在角落里,用当地的米酒兑上美国产的伏特加,摇制成鸡尾酒的表情如同是个忧郁的药剂师。江若水一下想起了自己的许多往事,不禁拿着酒杯坐过来,问,她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姜泳男摇了摇头,往他杯里倒满乳白色的液体,说,我觉得它就是一杯液化的氰化钾。

我说的是你心里在想的那个。江若水夸张地一指姜泳男的胸口,眼睛环顾屋里那些半裸的男人,说,你看他们,一个个不是想家,不想家里的女人,有谁愿意每晚来这里买醉?

我没有家,更没女人可想。姜泳男碰了碰他的酒杯后,一饮而尽。

江若水跟着一口吞下酒,脸马上涨得通红,张着嘴往外呼了好几口气,才说,这是化学反应。姜泳男笑了,又摇了摇头,说,是基酒不对,我再也喝不到它原来的味道。

那就忘了她。江若水以过来人的口气,说,找一个新的女人,试试新的味道。

江若水新近的女人是州立中学里的美术教师。南昌沦陷时跟着以画为生的丈夫一路南逃,到了赣州城外,画家失足掉进章江淹死了。江若水用两双玻璃丝袜与几盒美国罐头就把她搂进了怀里。

姜泳男第一次在这个叫淑芬的女人家里见到沈近朱,是江若水刻意安排的一次聚餐。四个人围着八仙桌推杯换盏,话不捅破,却又彼此心照不宣。热恋中的男女总是乐于撮合别的男女,其实只是为了让自己的欢娱里多一对玩伴。

第二次,江若水带着她俩出城踏青。在梨芫村外的树林里野炊时,望着两个女人坐在西北湖边的背影,他由衷地说,抗战夫人也是夫人嘛,她们需要男人,她们更需要得克萨斯的牛肉罐头。

沈近朱是个娇小而不幸的女人。新婚不久,丈夫便随部队开拔,一去不返。两年后,她收到那封阵亡通知书时,刚刚晋升为缉私专员的父亲正因贪赃与枉法受到公审。就在他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的当晚,日军的飞机空袭了赣州城。沈近朱是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与妹妹被压在一根横梁下活活烧死的。

一天夜里,姜泳男在女人的抽泣声中惊醒,发现沈近朱蜷缩在被子里紧捂着嘴巴,冰凉的泪水却早已渗透了床单。姜泳男找不出可以慰藉的话,只能伸手环搂住她。娇小的女人很知趣地抹干净眼泪,翻身上来。她的性欲从来都是那么的激荡,亢奋中还带着点迁就的意味。

很多时候,姜泳男仰视着这个在他身上驰骋的女人,总觉得自己就是她那个阵亡的丈夫。

淑芬匆匆赶到梨芫村那天,姜泳男正在给学员讲解汤姆森机枪的构造。

江若水被捕了。保安司令部的警卫队昨夜闯进淑芬家里,把他从床上押走的同时,他们还查抄了华清池。淑芬气喘吁吁地说完这些,人已摇摇欲坠。她使劲地抓着姜泳男的衣袖,说,你得帮帮他,你是他在这边唯一的朋友。

事实上,江若水自己就曾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他对姜泳男说过,等他再赚到一些钱,就带着淑芬离开这里,找个人迹不至的地方,去过一种乡村野夫的生活。姜泳男说过那种日子根本用不着钱。江若水笑了,说战争迟早会结束,他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那一天。

可是,江若水再也等不到这一天了。他跟华清池的老板在被捕后的第二天,未经审判就被当众处决,就在澡堂门前的那块空地上,一颗步枪子弹击得他脑浆四溅。

姜泳男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收尸。雇人把他葬在赣州城外的一处土坡下。

第二天一早,沈近朱去看望淑芬。人还没走进她那间贴满工笔花鸟的屋子,就见大门敞着,淑芬挽着衣袖正在大扫除。江若水的许多遗物都被堆在屋外的廊檐下。

人走茶凉,何况是人死了呢?当晚,陪着姜泳男躺在床上时,沈近朱悲从中来,说完这句话又忍不住落泪了。

姜泳男脑袋枕在自己的双手上,忽然说,你嫁给我吧。

沈近朱一下张开嘴巴,半天才无力地说,算了,我已经嫁过一个当兵的了。

姜泳男想了想,说,那我脱了这身军装。

沈近朱把冰凉的脸埋到他的腋下,说,你会被枪毙的。

三天后,他们的婚礼在梨芫村的小祠堂里举行,简单而隆重。到场的除了“青干班”的教员与学员,还有隔壁保育院里的孩子们。最后,婚礼在童声齐唱的《赴战歌》里结束。

婚后的沈近朱辞去州立中学教工的工作,搬进梨芫村,成了保育院里的一名保育员。春天来临时,夫妻俩在他们屋子后面的山坡上开垦了一块荒地,在里面种上各种蔬菜与瓜果。两人吃不完,就用它们跟村民交换糯米,再用糯米在家里酿酒。

只是,姜泳男再也找不到那种烈性的美国伏特加。一滴都没有。江若水死的同时也灭绝了整个赣南地区私贩洋酒这个行当。

一天黄昏,姜泳男显出一种少有的兴致。他亲自下厨,用了许多种蔬菜、辣椒与黄豆酱,再加上一点从湖里捞来的河蚬,用淘米水煮了一锅酱色的汤。

沈近朱从未尝到过这样的味道。隔着桌子,她用一种惊喜的眼神看着丈夫。

这叫大酱汤,以前在老家时,我们每天都喝这个。这顿饭吃到后来的时候,姜泳男第一次对妻子说起他的身世。从他出生的济州岛,一直说到汉口的岩田外科诊所。

说完这些,天色已经黑尽。沈近朱这才恍若从梦中惊醒,找出火柴,划着。她在跳动的灯火里看着丈夫那双狭长的眼睛,俏皮地说,反正我是你的人。

第二年夏汛时节,赣江河水暴涨,整个“青干班”的师生都被抽调进城,投入到防洪抗涝的江堤上时,一个拄着竹杖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进梨芫村,一路打听着,敲开了姜泳男家的门。沈近朱手把着门框,一直到来人摘下斗笠,才看清他的脸,惊得如同见到了鬼,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个男人就是她死而复生的首任丈夫。他并没有战死,而是被俘了,一直关在上饶的日军集中营里,后来被押解到江西各地的战场上充当劳工。他以为会像无数同伴那样,死在自己开挖的壕沟里,但是没有。游击队的一场突袭战解救了他们。男人坐在堂屋的一张板凳上,仰脸张望着魂牵梦绕的妻子,说他在赣州城里已经找了两天。他去过他们当年的家,去过已经烧成瓦砾的他岳父的家,最后才找到州立中学,他都等不及雨停就赶来了。最后,历经磨难的男人流下两行热泪,说,近朱,我最害怕的是我会死在来见你的路上。

沈近朱没有回应。她虽靠在一面墙上,却像早已瘫倒在地一样,看上去比男人更加的虚弱。这时男人站起来,拄着竹杖一瘸一拐地在堂屋里转了一圈后,走到里屋门口看了一眼,就把什么都看明白了。他拿起地上的斗笠,最后看了一眼沈近朱,一瘸一拐地回到雨里,朝着来的方向走去。

第二天,精疲力竭的姜泳男回到家里,却没能休息。他默默地用冷水洗干净身体,默默地打开他的诊疗箱,与保育院的一名护士一起,在小祠堂的门板上做了一次成功的截肢手术。

原来,男人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发着高烧,走出沈近朱的视线不久就昏倒在地。村民们把他抬进小祠堂里,扒掉湿透的衣服时才发现,他的一条腿早已血肉模糊,上面长满了蠕动的蛆。连续下了一个多星期的雨终于停了,天空中挂着一条彩虹。姜泳男让人把男人抬回他的家里,放在他的床上。这天傍晚,他在屋外的空地上生了一堆火,用以烤干那些洗涤后的绷带。在吱吱直冒的汗水里,姜泳男说,我想好了,我把这个家还给他。

这个家不是他的,这个家是我们的。沈近朱说完,眼中闪烁出火焰一样的光芒。她忽然又说,我们离开这里,我跟你回济州岛。

你没发现吗?姜泳男把目光停在沈近朱的脸上,说,你就是他的家……你在哪里,他的家就在哪里。

沈近珠眼中的光芒是一点一点变得暗淡的。她默默地起身,步履艰难地走回屋里。

这天晚上,姜泳男整晚都坐在火堆前,一直坐到东方发白,火堆燃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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