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氰化钾 8叛逆者 作者:畀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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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泳男重返重庆时,整座山城还沉浸在抗战胜利的欢庆中。作为青年军第207师的将士代表,他在军委会门前的广场上受到了委员长的接见。 当晚,离开国防部的晚宴后,姜泳男一路步行来到莲花池街口的那家朝鲜面馆。 店堂里冷冷清清。老板理着小平头,见到一个戎装整洁的军官进来,并没有起身相迎,而是坐在昏暗的灯光里,长久地注视着姜泳男。等到他脱下鞋,在一张矮桌前盘腿坐下,老板才不慌不忙地起身,去后面的厨房里做了碗冷面,用托盘端着出来。 嫂子呢?接过筷子时,姜泳男用韩语说。 她带孩子去上海了……终于可以回国了,有很多事得先行准备。姜泳洙在桌子对面坐下,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后,静静地看着弟弟呼呼吃面的样子,又想起了他们在济州岛的成长岁月。 总算又吃到哥哥做的面了。姜泳男连碗里的汤都喝干净后,一抹嘴巴,感慨地说,我以为,我是活不到今天的。 姜泳洙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说,既然我们都活着,就一起回家吧。 姜泳男点了点头,从来不抽烟的他也跟着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兄弟俩一起点上后,面对面地盘坐着,那么多要说的话,都在此刻化作了一口一口吞吐出来的烟雾,在狭小的店堂里弥漫,飘散。 起身离开时,姜泳洙把他送到门口,扭头看了眼店堂角落里的一张餐桌,脸上露出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 姜泳男笑了,说,你想说什么? 姜泳洙也跟着一笑,摇了摇头,说,这么多年了,就像做了场梦。 一下子,姜泳男有种要拥抱哥哥的冲动,但他忍住了,只是一拍他的胳膊,转身出了面馆。可是,就在他转过街口,一辆停在路边的轿车大灯一闪,车门开了。 不苟言笑的严副官下车后,并没有说话,而是动作麻利地拉开后车厢的门。 这辆车我来的时候就在了。姜泳男坐进车里后,问,你怎么知道今晚我会来这里? 我怎么会知道。严副官手把着方向盘,说,先生怎么吩咐的,我就怎么执行。 汽车很快穿过主城区,停在嘉陵宾馆门口。这里至今仍是重庆最好的酒店,入住的每个人都有显赫的身份,但郭炳炎并没在他的套间里。姜泳男安静地坐在沙发里等了会儿,才见他匆匆推门进来,极为罕见地穿着他的少将制服,嘴里还喷着酒气。显然,他是刚刚结束了一场盛宴。 八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喝那么多酒。郭炳炎没有在意姜泳男起身行的军礼,忙着沏了两杯茶后,靠进沙发里,举目打量着这位曾经的下属,说,我以为你一回重庆就会来见我。 姜泳男直挺挺地站着,把许多想要脱口而出的话,重新咽回肚子里。 郭炳炎伸手示意他在旁边的沙发坐下后,看着他佩戴在胸前的那枚忠勇勋章,略带感伤地说,一寸山河一寸血,你是从松山战役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可你就算真的死了,你也是中统的鬼。 姜泳男猛地站起来,不由得说,是。 郭炳炎笑了。他用一种笑眯眯的眼神审视着姜泳男,说,这些年里,你一定觉得组织抛弃了你……让你去武汉执行的任务,是我对你的惩处,是我在借刀杀人。 姜泳男站得笔直,毫不犹豫地说,是。 郭炳炎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俯身拿过自己那个茶杯,对着杯沿吹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以为那位神父会平白无故地为你去死吗?说完,他抿了一口茶,又说,信仰终究还是抵不过亲情……他背负的十字架就是他的私生子……那个孩子后来由组织出资送去了美国,明年就该从弗吉尼亚大学毕业了。 在姜泳男将信将疑的眼神中,郭炳炎脸上重新恢复了笑容。再次示意他坐下后,两个人一下变得热络,如同两个久别重逢的战友,话题从姜泳男离开赣南调任到青年军开始,一直说到他率部在缅北地区的芒友与盟军会师。 短暂的沉默后,郭炳炎像是感到累了,用手使劲地搓了搓脸后,问,你什么时候走? 姜泳男说,师部的命令是让我暂留在新六军的驻渝办事处。 我刚刚参加了为金九送行的晚宴,他三天后就会动身回国。郭炳炎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说,只要你没脱下这身军装,你走到哪里都是个逃兵。 我没有回国的打算。姜泳男一下觉得身体里的血液都快凝成了冰。 看来,你真的已经不信任我了。郭炳炎的面容变得有点哀伤。他从军服的内袋里摸出一个信封,抽出里面的一张退役文书,展开,放在茶几上,说,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签上名字,光明正大地走。 姜泳男冰冷的血液瞬间在体内沸腾,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时,郭炳炎又笑了,还是从那个信封里倒出一张照片,说,这是你在中国的最后一个任务。姜泳男一眼认出照片里穿着警服的人是杨群。他仰起脸,说,我的任务在离开武汉时就已经结束。 你是离开组织太久了。郭炳炎目光一下变得阴沉,说,你是忘记了我们的规矩。 战争结束了。姜泳男迎着他的目光,说,先生,您也应该改行了。 只要还有人威胁到这个国家,我的战争就不会结束。郭炳炎说完,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过了会儿,他伸手端起茶杯,那就是送客的意思。姜泳男知趣地起身,最后行了个军礼。郭炳炎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靠进沙发里,说,令兄曾经是金九那个临时政府的死士吧? 姜泳男一愣,说,是。 他是个幸运的人……太太温良,女儿可爱。郭炳炎由衷地说,男人有了这些,夫复何求呢?姜泳男几乎是一路狂奔着闯进莲花池街口的朝鲜面馆。大堂里灯火依旧昏暗地亮着,只是哥哥已经不在。等他再回到嘉陵宾馆的那间套房,里面整洁得如同从未有人入住过。 每天早上,杨群都会站在窗帘后面看着唐雅远去的背影,然后收回目光,开始观察马路对面的每扇窗户与楼下经过的每个行人。自从升任分管保安的警政副司长,他每天都过得如履薄冰。尤其到了夜里,躺在心爱的女人身边,总觉得自己会就此长眠不醒。 这天,他在窗帘后面注意到那辆停在街角的美式吉普,拿过望远镜观察了好一会儿后,有过一阵短暂的发呆,但随即像是来了兴致。杨群取出他那把勃朗宁手枪,重新上了遍枪油,仔细地擦干净后,去卧房里脱掉西装,换上他的警监制服,才提着公文包出门。 秘书早已等在公寓门外。接过杨群公文包的同时,他拉开轿车后座的门。杨群却一把将后座的门推上,拉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坐进去后,说,上午我不去司里了。 说完,车门砰的一声被关上。轿车绝尘而去,把年轻的秘书孤零零地扔在路边。 司机跟随杨群已多年,同时也是他的保镖。见长官沉着脸不出声,他更不敢多言,只顾沿着马路往前开。在城里兜到第二圈时,杨群看着后视镜,终于开口,说,我们去天灯巷。 姜泳男就是沿着天灯巷的石阶一路追踪而上的。杨群却像是在引诱他,始终在那些潮湿的街巷间忽隐忽现地前行,直到钻进一个石库门洞。然而,当姜泳男掏出腰间的左轮手枪进入这个门洞,见到的却是两个从不同方向瞄准自己的枪口。 司机收缴了姜泳男的枪,再给他戴上手铐后,杨群从隐身的一垛墙后面出来,笑呵呵地说,我自己都没想到,会抓你两次。说完,他扭头吩咐司机:你去车里等我。 司机有点放心不下,但很快在杨群的逼视下,收起手枪,转身出了石库门。 姜泳男被押着进入堂屋后面的一间密室。在亮起的灯光里,他看到整面墙上贴满了各色的剪报,都是些政府官员、商人与社会名流在重庆被暗杀的报道,有的还配着照片。 我知道,你们杀人是从来不会问为什么的。杨群用手枪指了指一张板凳,看着姜泳男坐下后,从书架里抽出一本皮质封面的笔记本,扔进他怀里,说,但这一次,我得让你死个明白。 原来,这是本刑侦记录,里面记载的都是唐雅近两年来的行踪。姜泳男翻了没几页,就看到唐雅除了常去White night酒吧,有时竟然还会出现在莲花池街口的朝鲜面馆。他一下就记起三年前,曾对她说过:你不用管我,你到了那个地方,就会有人送你离开重庆。 姜泳男忽然有种莫名的惆怅。他抬头看着杨群,说,你想让我明白什么就直说吧。 你心太急了,才会让我抓了你两次。杨群朝墙上那些剪报抬了抬下巴,说,慢慢来,你要用心看才会有所发现。 姜泳男重新翻开笔记本,对照着贴在墙上的那些剪报,很快注意到墙上好几起命案发生的当时,唐雅都会出现在事发地点或是附近。 警察当久了,猜疑就成了习惯。杨群这时已经坐进美式书桌边的那张椅子里,一手握着枪,一手夹着香烟,毫不隐讳地说他对唐雅的跟踪由来已久,从他们第一次在一起时就开始了。他总是觉得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不该属于他,越这么想,就越想彻底地拥有她。他曾经无数次地看着唐雅跟陌生的男人饮酒作乐,醉到不省人事,但又无能为力。有时,我真想杀了她。杨群说这话时的目光是那么平和与宁静,他说,可人一旦死了,我们能剩下的就只有回忆了。 这些跟他们的死没有一点关联。姜泳男指了指墙上的剪报,终于打断他的话。 杨群愣了愣,扔掉烧到手指的香烟后,人也在瞬间恢复常态。他起身,推开一个柜子,打开嵌在墙壁里的保险柜,取出一沓照片,递到姜泳男手里,说,现在有了吧? 照片是唐雅在不同地点与严副官见面的场景,后面都注有时间与地点,其中有几张还是仰拍的。画面里,一支狙击步枪的枪口正从楼上伸出窗口,倾斜着瞄向远方。 你的旧长官招募了她……应该是在我第一次抓捕你之后。杨群说着,又从保险柜里取出两页名单,说,看完它你就会发现,这里还有一个更大的秘密。 这份名单里不仅有被杀的那些人,更多是活着的。他们的大名,姜泳男大部分都有耳闻,有两位三天前就站在委员长接见他的仪式上。 你一定还记得那个叫安德森的武官。杨群用握着枪的手在姜泳男眼前虚晃了一下,又换了种语调,说,这就是他的安全屋。 说完,他重新坐回那张椅子上,拿过桌上的半瓶威士忌,倒了些在杯子里,说安德森被杀事件虽然早已经结案,可这些年里,他一直没有停止过调查,仅仅是出于职业的兴趣。他就是在调查中发现这间安全屋的。而且,安德森死了那么久,这里一直没有人进来过,就足以证明,这个地方在美国领事馆里根本没有备案,直到他在墙上的保险柜里发现了这份名单。 杨群深深地抿了口酒,扭头望着那整排的书架,又说,我花了整整小半年的时间,对照了这里的每一本书,才破译出这两页名单。 姜泳男心里一动,说,你是说……名单原件用的是无限不重复式密码? 这就是母本。杨群拿起那本被随意扔在书桌上的英文版《哈姆雷特》,说为了把英文转换成汉语,他分头请了几名外语教师,又花了一个多月。 姜泳男说,那你得出的结论呢? 杨群想了想,说,你有没有听说过太平会? 这个据说可以掌控国家的秘密组织,最早兴于清末的教徒中间,由沿海地区的一些商人与小官吏组成,为的仅是在经商时互通有无。姜泳男当然听说过,但那仅仅只是传说。杨群却深信不疑。他一边喝酒,一边说这两年里,他暗中调查了这份名单上所有的人,他们身处各个部门,各行各业,但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教徒。最后,杨群说,我可以断定,你的旧上司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这个组织里负责清理门户的大司刑。 你把我引到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姜泳男脸上挂着冷笑,说,你应该做的是立案调查。这份名单没头没尾,应该是一本名录中的两页。杨群摇了摇头,起身走到姜泳男面前,说,我怎么知道,我的上司们不在那份名册中呢? 那你怎么确定我不在那份名册中? 你还不够资格,你只是他们杀人的工具。杨群说完,把举着的手枪顶在他的额头,却迟迟没有扣下扳机。他徒然地垂下手,叹息般地说,我要杀你,又何必跟你说那么多呢? 姜泳男却在这瞬间出手。用他戴着手铐的双手,一招夺过杨群手中的枪。 但是,杨群并没有流露出多少的惊讶与慌张。他只是失望地看着迎面的枪口,说,我只想让你带她走,就像你们三年前想做的那样……别让她陪葬在这潭浑水里。 我知道。姜泳男面无表情地说。 那你更应该知道,杀死一名警政副司长的后果。杨群一字一句地说,你会被灭口的。 这个,姜泳男也知道。在他一路追踪来到这里的途中,始终有辆黑色的轿车尾随着他的吉普。那个人,也许此刻就等在门外的院子里。 杨群一直要到姜泳男垂下手中的枪,才掏出钥匙打开他的手铐。两个人忽然就像亲密无间的战友那样,并肩在板凳上坐下。杨群点了支烟,默默地抽到一半时,他冷不丁地说,很多时候,她躺在我身边,我都能感觉到你就睡在她的另一边。 姜泳男一愣,扭头看着他。 杨群竟然笑了,起身,一拍他的肩膀,说,走吧。 姜泳男摇了摇头,说,只怕,我们谁都出不去了。 杨群想了想后,毫不犹豫地拉开门,走出密室。走到堂屋的门口时,他等了等姜泳男,说,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一步,我们都得跨过去。 说完,他拉开门,刚跨出门槛,就被一颗迎面飞来的子弹击穿了头颅。 严副官在远处教堂的钟楼上一拉枪栓,退出弹壳。等他再次瞄准时,步枪的瞄准镜里已不见了姜泳男的身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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