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

骗子来到南方  作者:阿乙

鸿益镇建在大山中间的一块旷地上。按照规划,原本要夹道建起两排商铺,道路也要铺沥青。后来沥青没有铺,商铺也只建了一边。小谈的杂货店就占了其中一间。小谈幼失怙恃,没有田。因为没有田,人们想办法,介绍他到镇上单位做事。有时烧火,有时打扫街道,有时做联防队员。后来,邮递员柯恒昌请他过去看店。某天,柯恒昌和至交王副书记在店前下棋。小谈提着酒壶过来筛酒,听见柯恒昌大手一挥,说:“送了。”

“送什么?”小谈问。

“把这店送你了啊,小谈。”王副书记说。

“啊?”小谈感到不可思议。

“真送?”这时王副书记问柯恒昌。

柯恒昌迟疑了有一分多钟,拍桌子说:“送了。”

柯恒昌将杂货店送给小谈,除开有王副书记的撺掇,还因为店铺本身不大。店铺面积不足十平方米,用帷帘分隔成大致相当的两个区域,前边营业,后边生活。在营业区的前方,摆放着玻璃柜台,内有搁架,陈设着香烟、火机、作业本。柜台上安放着电话机和台秤。帷帘前立着一个货架,摆放饮料、白酒、酱油、八宝粥、洗衣粉、牙膏、牙刷等一应商品。另外,墙上还钉着搁板,也会放一些商品。蚊香点着后,也放在隔板上。店门是十四块樟木做的木板,分别写着东一、东二、东三、东四、东五、东六、东七、西一、西二、西三、西四、西五、西六、西七。每天关门时,都要抓着木板,对准上下两道凹槽,将它们依次推送进去,然后里边再上闩。后边生活区,摆着一张木板床,床边立着带拉链的简易衣柜。墙上的石灰已有部分坼裂。墙面有柯恒昌留下的墨迹:神台桔、箩底橙、吃剩蔗、老童女。另外墙上钉着一面带置物架的塑料壁挂镜。后门是一扇带合页的木门,刷着一层浅蓝色的漆。后门通往一个院子,院子里有带摇水泵的水井,井边有洗衣池。洗衣池边搁着灶台和煤气罐。偶尔小谈用它来做饭,更多时候他吃方便面或卖不掉的食品了事。院子里还有菜地,种着青菜白菜。院子的围墙是由红砖垒砌而成的,墙顶嵌着碎玻璃。有一年下雪,竟然把一半的墙压倒了。到现在还没有重修。晚上,小谈会对着夜壶解小手,清晨就倒在菜地。大手要到附近单位厕所去解。

小谈长着一身瘦骨,下颏蓄着稀疏的三角形胡子,常年穿一件显大的青色西服,里边搭配一件毛线织的坎肩。脚上蹬一双鞋面打皱的黑皮鞋。裤腰的袢带上吊着一串钥匙。人不爱说话。他也不去县里打货,就是把钱和纸条交给中巴司机。司机把车停在县城停车场后,把钱和纸条交给四季春批发部。批发部把小谈需要的货物送到停车场,并且帮助在车顶捆扎好。过去老柯柯恒昌就是这么干的。现在小谈也这么干。

话说这一天,白天就要过渡到黑夜,盆地笼罩在一片烟气中。鸿益镇的单位和店铺次第关门,小谈揪着过期面包吃,也要打烊。从通往集镇的马路上走来一名年轻的女子。她蹀躞而行。小谈在将门板往凹槽里塞时,感觉从烟雾中挪动过来的是一座摇晃的肉塔。她就有这么胖。又高大又胖。胳膊比电线杆子要大。大腿有人们往井里打水的桶子那么粗。因为太粗,金绿色裤子上的裤线已经迸裂。她的脸像一只上窄下宽的石锁。她艰难地挪上杂货店前的阶蹬。她先挪上右腿,再把左腿提上来。扶着腿站立片刻后,再往上挪动右腿。站到店前时,她两手捏着上衣的下摆,朝肚皮上扇风。汗水濡湿她的额头和脖子,并且在褶子上停留,形成一条发亮的细线。稀少并且发黄的头发湿透了,粘在头皮上。小谈当时还剩四块门板没有插进去,女子是活活挤进去的。她开始想正面往里挤,未遂后改为侧面。挤到一半,还是小谈扯住她的胳臂,将她扯进去。她的人就有这么粗。

之前,她站在门口,说:“你是明雷老表吗?”

“你是——”小谈问。

“我是熊家山的云霞。”

“云霞?”

“按理,我应该算是你的表妹。”

于是小谈记起来,不知是太爷这一辈的哪一位太姑婆,还是爷爷这一辈的哪一位姑婆,总之,谈家有这么一个女儿,是嫁到熊家山的。并且留下了后裔。不过云霞这个名字是第一次听说。之前谁会告诉他还有一个表妹叫云霞呢。过年都不来往的。想来,云霞在来鸿益镇之前,她家里的人也是凑了很久,并且找人打听,才知道这里有一个表哥叫谈明雷。

“家里人跟我说,要是走累了,就在你这里歇一夜。”云霞说。

“也行。”小谈说。

小谈把剩余的门板插进去,闩门时听见外边有几个小孩奔跑的声音,他们一边跑一边笑。一定是察觉到有一个女子趁着暮色进入了杂货店。小谈对着门外喊:“我戳你娘的贱瘪眼。”孩子们的笑声因此变得更大。小谈从货架取出新的毛巾,拆开一块舒肤佳肥皂(自己用的那块已经只剩一块薄片,她用过这块之后自己还可以接着用),和自己用的洗发水一起,放在洗衣池上搁着的脸盆里,递给她。想想她可能不会取水,又从水井摇出大半桶水来。也许女人喜欢温水,就又用热得快烧了开水,掺在冷水里。这样好了,小谈拉上帷帘,站在玻璃柜台前算账。他把一个个数字清清楚楚地摁进计算器,加减乘除的算法也得当,却不知道自己在算什么。他只好命令自己认真起来,再算一遍。店里只有一盏灯泡,照着两个区域。有一些扑火蛾飞聚在那里,只不过数量相较以前少了很多。熊家山的云霞就着照射到院子的灯光,站在洗衣池边拧干浸湿的毛巾,撩起衣服,擦拭腋窝和乳下的汗液。因为背部够不着,她呼唤:“老表。”叫了十几声,小谈从那逐渐升高但仍然显得很小的声音里,分辨出是在叫自己,问:“是叫我吗?”对方回答:“是呢。”于是小谈穿过帷帘和床铺,来到后院。云霞说:“我擦不着,你帮我擦擦吧。”她撩起上衣,双手扶着洗衣池的边沿上,背对着小谈。几乎在她撩起上衣的同时,小谈瞧见一层层环状的肉显出来。因为地球引力,每层肉都往下沉坠,显得扁塌。小谈翻起这些肉,找到褶子上的泥条,仔细擦拭。有的泥条过大,小谈还抹在手上搓捻。小谈在她腰上看见一道红印,想来是刚刚挤进前门时擦伤了。云霞翻下衣服,说“谢谢老表”时,小谈退回去,拉好帷帘,站在柜台前。逐渐听见舀水、洗头、洗脸、洗脚、水倒在地上的声音。后来云霞闩上后门,走到床边,对着壁挂镜化妆、搽香。事情虽然没有几项,但进行得极为漫长。

等到小谈进来,已到亥时了。

小谈发现她的头发显得蓬松,应该是用他晾在外边的擦脚毛巾擦干了。眉毛画了浓浓的两道。眼角和两颊涂上了胭脂。她坐在床的一边时,另一边的床板翘起来。小谈只好用他的体重把它压下去。这样他们就得聊天了。小谈说话时,云霞抬头看着窗外漆黑的暮色,有时低头。小谈每说完一句她都回应:“是吗?”有时她也偏过头来,用一对丹凤眼看自己的表哥。小谈很快说完一堆话,于是静静坐在那里,等待脑子里像储水一样储好新的一堆话。他自忖这些话没有什么是不重要的。后来他发现云霞放在床沿的左手手背上有一只死蛾。他俯身吹走它,同时用自己的右手盖住她的左手。嗣后又捏住或者说握住她的这只手。她没有抽开它,而是面不改色地听他继续说话。小谈几乎将她的手捏出汗来,仍然在郑重其事地讲话。即使呀,他鼓足勇气挨过去,抱着她要亲嘴了,还要把那没说完的事说完。她闭上眼,往床上躺,从床板那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块床板盛起小谈绰绰有余,现在躺着两个人,就像架在沟渠之间的跳板,因为无法承重,而弯起来,变得颤颤晃晃。在云霞的协助下,小谈脱掉她的衣裤。她的两只乳房有脸盆那么大,乳晕隆起,像一块因为发霉而变黑的柿饼,上面长满小凸点。下身没什么阴毛,就是几根稀疏的黄毛,东倒西歪地翘立着。起先她捂着,不让他看粉扑扑的那里。后来移开手。但在移开的同时,她揿灭了灯。

小谈感觉自己扑上的是床上的另一张床,棉被上的另一层棉被。扑进去的是深不见底的棉花、海绵或者沼泽。他在里面坠落,直到被一种力量顶住。他每次往下压,身体都会自动往上弹回来一点。她在下边老气横秋地哼叫着。哼了一会儿,大概因为旅途劳瘁,睡过去了。过一会儿又醒过来,抱住小谈,用指尖轻刮他的脊背,一遍又一遍。交配时,小谈管不住自己的嘴,频繁许诺和唱赞。比如“我说你怎么长得这么好,(这)都是有根的。皮肤这么白,(这)都是有根的。熊家山的水那么好。俺们谈家的遗传也好”,比如“俺俩要是结婚,亲上加亲。生一个小孩一定又漂亮又可爱”,比如“我一定常年守着你,和你过日子,你做老板娘我去打货”,还比如“我从来冇这样喜欢过一个人,你看我撑在床上的两只手臂,不住地在打抖呢”。他就是这样,为了一场小小的性爱而许下比天还大的诺言。云霞有时会回答:“是吗,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小谈举起手,说:“我以救我命的牛发誓,这都是真的。我要说半句假话,情愿让雷劈死。”大概坚持了有七八分钟,自忖够一个男人的标准,小谈射精了。也就是在射精后,一股失落、空洞、厌腻的情绪在他心里升起。他弯着背坐在床边,将手指插进湿透的头发。传来她用卫生纸擦肚子和下身的声音。她从一卷卫生纸上揪下来一块,擦好后揉成团,嗅嗅,丢到床下。大概丢了几十颗。她抓着他的手,让他去摸自己的肚皮。他象征性地摸了几遍,把手收回到自己身边。“睡吧。”他说。

云霞很快睡了,从她鼻子下传来欢快的鼾声。在床下席地而卧的小谈被折磨得不能安生,起身将她放在腹上的手,牵引到床沿。她咂咂嘴,安静地睡了一阵子。接下来又像打雷一样打起呼噜来。小谈痛不欲生,照着床板撞起自己的额头来。嘴里嘟囔道:“疯婆子,疯婆子,猪一样。”或许是听见小谈那“嘭嘭”的自残声,她伸过手来,捞他。他在被触及的同时,闪开自己的胳膊。他感到心里在无声痛哭:世上哪里还能找到这样能打呼的女人呢。小谈心想要失眠一夜了,不过后来还是睡着了。在梦中,他穿着短裤、背心,在一个挤满肉体的空间里爬来爬去。到处是热烫烫的黏液。每具肉体都在往上爬。它们的立足点是彼此滑溜的肉身。它们挤来挤去,好不容易挤上去了,因为下边或者身旁谁的蠕动,出现一点空隙,又无情地掉下去。有时整个空间看上去一动不动,有一种奇怪的宁静。可只要细看,就一定能看见从每具肉身上伸出的芽状小足,在抓来抓去。小谈感觉自己的衣服沤烂了,毛发和身体凸出的部分也在融化。他的鼻孔和咽喉吸进去一股股浓酽的液体。为了避免被淹没在下边,他费尽心力朝上方游去。直到鸡鸣声将他吵醒。

云霞不见了,后门开着。到处是她存在过的痕迹。原本盖在她腹上的毛毯掉在地上,印花布床单上留着一团人形的渍印,有的汗液还没干,粘在上面,有的已经变成亮晶晶的盐粒。枕头发出臭味,无疑是因为她在上面流了很多口水。在柜台那儿,小谈发现地上到处是撕扯下来的食品包装袋。店里能吃的东西都被她吃了。玻璃上还有她吐的痰。小谈来到后院,雨后的凉风吹在他的身体上,使他意识到一个季节正在无情离去。一些原本挺立的蔬菜和野菊花,折断了,或者匍匐在地。地上有一道像是被碾子碾过的痕迹。菜地边缘留着一堆坟丘那么高的粪便。小谈向远处看,发现云霞正侧卧在野外的道路上。她将两只膝盖提到腹前,然后将这弯曲的双腿打直。就借助这打直的力量,她往前蠕动一点点。也许,为走这十几米路,她蠕动了两三个小时。在这艰难的历程中,云霞曾经回头来看了一眼小谈。那眼睛里有一点点羞耻感,也有一点惦念。后来小谈看见的就是一条埋头前进的蠕虫。没有眼睛、头颅和四肢,只有一节节隆起的肉。

小谈感到恶心。这种恶心,比吃了一肚子泥还恶心。只要回到杂货店,他就没办法不想到,在那张床上,曾经坐着一个像是一座山或者一座仓库的物种。灯光透过满满当当的它,在房间留下巨大的阴影。后来杂货店破败了,结满蛛网,没有人来租用。人们分析,它是一条果实内的蠕虫,或者是一条蚕。

---完于2019年10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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