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生活风格

骗子来到南方  作者:阿乙

回旋地村只有两户人家,住着两名年纪相当的鳏夫。靠山的那家姓潘,叫潘学富。临水的那家姓毕,叫毕癸丑。潘学富有一个好女婿,这个女婿有点什么,就用电动三轮车拖到丈人家来。毕癸丑有四个儿子,却对毕癸丑不闻不问。

几年前本地发过一次地震,潘学富借此机会,将房屋推倒重建。新建的房屋一共三层,贴着鸽灰色瓷砖,装着铝合金窗户,二层三层建有阳台,大门装的是血红色的防盗门。屋侧装了一根排水管。毕癸丑还住着老屋。老屋一共两层,用的是夯土墙,墙体已经开裂。屋顶盖着黑瓦、灰瓦、红瓦和石棉瓦,旁边还摞着一叠瓦,一些瓦上长着苔藓。窗户上,木制的窗框和窗棂一直没上油漆,玻璃破了不少,残缺的地方就用油纸遮挡着。木门破破烂烂,像是被刀刻了一道又一道,每当推动它,就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有一次,在毕癸丑向儿子们诉苦这样的房屋会倒后,那四个人商量了一会儿,找来一根圆木,顶在屋的后面。毕癸丑的房屋只有潘学富的房屋一半高。

潘学富的房屋还在兴建时,毕癸丑就来评价:“潘学富你逞能啊,做这样一幢屋借了不少债吧?”“门改得这么大,请风水先生看没?风水不好,诸事不利啊。”“万一屋没做好,人死了呢。”毕癸丑的话越说越难听,除开因为他心理阴暗,见不得别人好,和潘学富善于忍让也不无关系。最近,潘学富请石匠来给门头刻字,毕癸丑又来说话:“我听说古时候,人都是家里出了进士举人,才在门头上刻字,不然就空在那里。哪像现在,是个人就往门头上刻字,还是连后都没有的人。”

潘学富和往常一样递过来一根烟,笑嘻嘻地说:“老庚你话说得这么高级,我一句都听不懂。”潘学富说得没有半点不真诚。毕癸丑拍拍上衣口袋里的香烟,说:“我又不是没有。”

老年人醒得早。毕癸丑这一天五点就醒了。他的脑袋晕晕沉沉,肚子因为饥饿变得火烧火燎的。他坐在床上,听见从车载音箱里发出的歌声,由远及近,越变越大。一辆三轮车从积满水的马路上疾驰而来,进入回旋地村。是潘学富的宝贝女婿阙春生来了。几乎在阙春生敲门的同时,潘学富就打开门。都能想象,为了尽快给女婿开门,潘学富的鞋都没穿好。潘学富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燕子还好么?孩子怎么样?你自己呢?毕癸丑想,这时候啊,潘学富的右手正亲热地抓着阙春生的胳臂,而阙春生的脸因为腼腆始终通红着。迷迷糊糊中毕癸丑听见翁婿两人说什么“一块好肉”,去了屋内。毕癸丑像皇帝坐在床上,头和背靠着墙,等待婢仆前来服侍。当初生养四个儿子,他就怀着这样的目的:要依靠这四个儿子来养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个人一生能使出的力气是有定数的,毕癸丑在供完老四上学后,就感觉这个定数到了。从此自己只好享福了。他想,四个人养一个老人家还不容易?可惜事与愿违。

就说老大毕小龙,生活在县城,是一个冷性的人。因为对别人说的话置若罔闻,对别人交代的事置之不理,很快失去了大多数的朋友。剩下那小部分朋友后来也被他得罪走了。因为他听信骗子的话,以为自己要发大财了。他主动对那小部分朋友说:“人要脸树要皮,瞧你现在,有什么资格和我坐在一起?”他和前妻育有一子。离婚是因为他看中一名从广东回来的女子,据说手中颇有积蓄。可惜这笔积蓄,在给女方父亲治病时白白花光了。他见如此,也就直接不认识女方了。他现在住的地方是租的。他整天在里面睡觉。有时人们会在彩票出售点看见他,有时会在小餐馆看见他,有时他直接揭开公共垃圾筒的盖子,看里边有什么吃的。他吃东西时不停地吧嗒嘴巴,弄得动静极大。偶尔他会回一次回旋地村,将家里残忍地翻一遍,看有没有钱。即使是一个镚子儿他也不放过。

就说老二毕小虎,生活在乡里,只有初中文化,是个爱拼账的人。他买了四间门面,一间用来卖水泥,其余租出去给人做汽车修理生意。他还买了一幢三层的楼房,让老婆带着子女专心生活在里边。一看见毕癸丑来到乡里,他就生气,上牙齿磨下牙齿地说:“又来。你哪个儿子不比我活得好,为什么偏偏就找我?我好说话些?你要是来我家吃也可以,你叫你剩下的儿子给我钱。你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爹,你是大家的爹。要是只我一个人养你,那我这个儿子做得也太不值了。你说对不对?我一共生了三个女儿,最后才生了一个崽,光罚款都不晓得交了多少。还有做生意亏了多少呢。这些你晓得不?还有,就因为我一个人在乡里,这些年的礼都是我去送的。几多的礼啊。我光是送礼都要送穷。唉,我真是没用。不像他们能跑出去。你说说,你怎么就生出我这样一个没用的儿子来呢。”

就说老三毕晓诗,高考六年,考上大专,自打去省城读书后,就让人见识了什么叫作“摇身一变”。他在言行举止和穿着打扮上表现得比城里人还像城里人。他从此只穿衬衣、皮鞋,并且总是将衬衣下摆扎进裤腰带内。他的视力很好,却要戴上一副眼镜。他从此也不愿说一句家乡话。有一次毕癸丑去学校给他送生活费,正好碰见一名他的同学。同学指着毕癸丑问毕晓诗:“他是谁呀?”毕晓诗淡定地说:“一个熟人。”毕业后,毕晓诗在市长运公司找到坐办公室的工作,娶了一名市里的姑娘,生了一个儿子。毕癸丑生病去市里医治时,毕小虎开车带他到毕晓诗住的小区,毕晓诗下楼来了,但是和毕晓诗生活在一起的岳父岳母就是不下来打声招呼。毕癸丑住院时,儿媳和亲家也没来探望一次,只是托毕晓诗捎来几只将要发臭的咸鸭蛋。毕晓诗还是个小气的人,毕癸丑到市医院复查,他就是带父亲去上岛咖啡吃了一顿简餐,还是用券埋的单。父亲吃,他看。看了一会儿,他端起那顿套餐里配的味噌汤喝了。

就说老四毕小豹,高中毕业后,在老三毕晓诗的庇护下,去市里开出租车。老婆租了一间不到三十平米的角落开早餐店。夫妻二人租住在一间堆满面粉的小房子里,请的一名员工就住在早餐店里。两人可以说三百六十天无休。毕小豹对父亲总是说“我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债,不知哪年能还完”,对外面人总是说“我为父亲治病欠下了一屁股的债”。毕小豹节省得连洗衣机都不肯买。

这时候从潘家传来剁肉的声音。毕癸丑想,剁肉就剁肉呗,犯得着把斩肉斧举得那么高然后往下剁得那么响吗,一定要把动静弄得那么大吗,生怕我不晓得你们家在吃肉吗。毕癸丑越这样想,越觉得人家是故意的。他觉得潘学富和女婿阙春生在厨房里高声说话,就是要奚落他。

他听见翁婿这样说——

潘学富:“皮有点黑,肉又是红色的,有的地方还发绿。”

阙春生:“可能欧洲养的和牛就是这样。”

潘学富:“时代真是变化快,现在连欧洲的牛肉都吃得到。”

阙春生:“可不是吗?”

潘学富:“几多钱一斤呢?”

阙春生:“一百多一斤好像。”

潘学富:“怎么这么贵呢?”

阙春生:“也是打了好几折买的,实际没花多少钱。”

潘学富(应该是尝了一小块):“放盐没有,春生?”

阙春生:“我没有放,外父。”

潘学富:“说来奇怪,这肉怎么这么咸。”

阙春生:“可能是欧洲的牛运动多,出汗也多。”

潘学富:“吃起来跟鸵鸟肉味道差不多。”

这时候,潘家的厨房,门和窗户都是敞开的,炖肉所产生的蒸汽和香味就从各个缝隙钻进一墙之隔的毕癸丑卧房,使毕癸丑不得不伸长脖子,好将口水吞咽下去。毕癸丑起床后,到灶间去,随便刷了锅,往锅里舀进去五六瓢井水。然后往炉膛里夹松毛,点着油木。油木烧出火苗后,再往炉膛里塞小柴枝。“噼噼啪啪”地烧了好一会儿,水才开了。毕癸丑端来没吃完的半碗饭,用铁瓢舀了开水倒进饭里,就算是碗泡饭了。还有点咸菜。大概伸三下筷子就夹完了。毕癸丑吃着吃着,眼泪在眼眶里高速打转。可是啊,还要把这泪水生生憋住,因为后门“吱呀”一声响了,是潘学富端着一大碗牛肉汤过来了。潘学富说:“老庚你看看呢。”于是毕癸丑痛苦地看了一眼,那汤是如此鲜美啊,一颗颗的油星就漂荡在清澈的汤上面,那肉炖得是如此烂啊,肉就像一块岩石立在汤中间。毕癸丑怎么也忍不住嘴里四溢的口水,只有当着潘学富的面咽下去。

潘学富说:“你看,我女婿念我可怜,专程去谋了点牛肉来给我吃。”

毕癸丑说:“我又不是没有儿子。”

潘学富说:“我自然晓得你是有儿子的。老庚我不是说你儿子不剁肉回来。你儿子总剁肉回来,就是今天没剁回来。今天不是刚好巧吗,我女婿剁了肉来。大家一起吃吃有什么关系呢。”

毕癸丑说:“不吃。”

潘学富说:“我寻思着大家乡里乡亲的,还是欧洲的肉,闹热闹热。”

毕癸丑说:“我说了不吃呢。”

说着毕癸丑将潘学富往外推,还把门闩上了。潘学富“啊啧啧”叹了好几声,端着那碗牛肉汤出去,生怕它泼了。后来毕癸丑去后院茅厕解手,发现那碗牛肉汤搁在后门门槛边的石凳上。几只苍蝇正在汤上面飞舞。他这一打开门,堂屋里拴着的黑狗就冲着这边跳跃。到这时,整个后院还飘浮着浓烈的肉香,丝毫不见散去。毕癸丑想潘学富就是这样的人,不会当面还击你,但总能找准机会给你难堪。你不是说他没有后吗,他就过段时间端碗喷香喷香的肉来找你,告诉你,你不是有四个儿子吗,你四个儿子在哪里呢,一年到头都不见到他们一次。我呢,虽然只有一个女儿,嫁的是一个没有爹没有娘的孤儿,可是这女婿隔三岔五总是来一下,一来总不空手。要是我说,我宁要这个孤儿出身的半子,也不要你那四个亲生的儿子。

从茅厕返回时,毕癸丑想踢飞那碗牛肉汤,忍住了。后来他背着箩筐去山脚的地里。中午回来时,他发现潘学富提着铁皮桶,正从里边拣出骨头朝自己家的狗扔过去。那狗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骨头在空中飞行的弧线。骨头每掉下一根,黑狗就将它纳入怀里,然后又满是期待满是感恩地看着潘学富。毕癸丑还没见过它对一个人有这么贱过。瞧见毕癸丑回来了,潘学富放下桶,从石凳上端来早已准备的一碗新盛的牛肉汤。汤已经不如早晨的新鲜,肉的色质也差了,不过仍不失为一碗好肉。毕癸丑眉头紧蹙,嘴唇哆嗦起来。他对着潘学富的脸说:“我不吃,你还要逼我吃不成?”潘学富端着那碗肉扫兴地回去了。毕癸丑推上门,闩好,返身时,看见自己养大的黑狗正用前腿拢紧怀里的骨头,惊恐地看着他。待他走近,它像是对待陌生人一样对着他狂吠起来。毕癸丑想,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它就被收买了。他找来打牛的鞭子,对着狗反复、狠命地抽打。狗因此发狂,一直拖着链子向外跳跃。直到毕癸丑出门走了,它还在跳,直到将自己跳死了。

毕癸丑出门时,上一场大雨所遗留的露珠还挂在树叶上,新的一场大雨又要来了。天空漆黑一团。毕癸丑目如炭火,笔直朝前走。就像不是他在走,而是无尽的愤怒和委屈在推着他走。他遇见水洼也不绕行,就让鞋踩进去。后来遇见雨水也不躲避,就任它尽情地浇打自己。大岙村的潘学清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本地人。潘学清看见这几十里地最难说话的老人穿着白背心从雨中走来,就把自己的伞撑到对方头上,问:“癸丑,你这是要去哪里啊?”毕癸丑从裤兜里掏出一团钱,对着潘学清扬扬,说:“我又不是没钱,我去乡里剁肉回来。”

潘学清撑着伞跟着毕癸丑走了几步,想到自己是回家的,就又打着伞往回走,任毕癸丑一个人朝国道的方向走去。毕癸丑穿过国道,沿着国道那边的小路就能走到乡里。

货运司机杨国庆是在犹豫要不要走时遇见小学同学金鑫的。当时杨国庆吃好饭,掏出已经发黑的劳保手套戴上,一只脚蹬着卡车的侧踏板。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要拉开门一跃而上。天一下子暗了下来。马路显得比以前更黑。面馆外除开有几张纸在飞,什么动静也没有。一会儿准得下大雨。杨国庆就是为这个犹豫的。他不知道是应该冒雨把剩余的四十公里跑完,还是应该等雨停了再走。就在这时,金鑫从杨国庆刚吃过饭的面馆走出来。他们相视良久,然后金鑫说:“我说是你,刚刚在餐馆就感觉是你。”

杨国庆说:“要死呗,在这里碰到同学。”

金鑫说:“是啊,几多年没见呢。”

金鑫恰好要找便车去县城,这促使杨国庆下定决心现在就走。读书时,金鑫个子很矮,长着一张娃娃脸,是同学们长期取笑和欺侮的对象。欺侮他的人甚至包括女孩。对此,他总是以笑脸相迎,似乎自己也乐在其中。那时候,人们只要是看见金鑫,就会特别开心。现在,几十年过去,再看向这张娃娃脸,感受到的却是生分。这张脸有时会没有表情,一对眼睛长得比牛眼还大,是双眼皮,眼睛下坠沉一对眼袋。金鑫人还是那么矮,拉了几次把手,才爬进驾驶室。杨国庆还是那个老实人。

卡车驶入国道时,狂风将道路两旁的小树、灌木吹得东倒西歪,好像是一群小鬼举着双手在挥舞。养护工人压住帽子,躬身从工段小跑回来。一会儿,就见一滴鸟屎大的雨水“啪嗒”一声打在卡车前窗。紧接着,漫天的雨水朝大地密集地射来。狂风吹走大片的雨水时,像是吹走一道道白光。杨国庆打开雨刮器,不得不前倾身体,探出脑袋,紧紧盯着车前模糊的路面。

“不热吗?”从金鑫嘴里发出疑问。他指着杨国庆戴着的手套。

杨国庆说:“噢,我一贯如此。冬天热天都这样。”

金鑫说:“你还是跟过去一样,过细。”

杨国庆说:“还是安全一些好。你呢,你不热吗?”

杨国庆瞟见金鑫总是去掸一下怀中抱着的西服。在这样的季节穿西服着实令人奇怪。金鑫没有告诉对方他这是要去相亲。他开始没话找话,顺着对方的心情说一些话。毕竟自己是搭了对方的便车,说些话让对方高兴也算是对对方进行感激和补偿。

金鑫朝杨国庆仰起头,问:“儿子今年几大呢?”

杨国庆说:“十九岁。”

金鑫说:“读大学了吧?”

杨国庆说:“是啊。”

金鑫击掌,并伸出右手食指朝空中点了点。他说:“我就说吧,一定是个重点。”

杨国庆说:“要算,也算是个重点。”

金鑫说:“什么大学呢?”

杨国庆说:“南京财经大学。”

金鑫说:“南京,还是财经,不是重点是什么?”

杨国庆说:“是啊。”

金鑫说:“我说吧,当年读书时,老师总是点你名让你回答问题。这东西就是这样,基因在这里的。”

杨国庆说:“他自己努力。”

过了一会儿,金鑫又问:“在县里做了屋吧?”

杨国庆说:“做也算做了吧。”

金鑫说:“我就说,不做两三幢屋,还是你杨国庆?”

杨国庆说:“做了三幢。”

金鑫说:“三幢?”

杨国庆说:“是啊,一个小孩一幢。”

金鑫说:“你生了三个?”

杨国庆说:“是啊,两个细的,一个读初中,一个读小学。”

金鑫连声唱赞,说:“我怕你结了好几个婚吧?”

杨国庆说:“两个。”

金鑫说:“上一个什么时候离了呢?”

杨国庆说:“离了有十三四年。我算算呢。有十四年了。”

金鑫说:“屋在哪里呢?”

杨国庆说:“一个在水木蓝天。”

金鑫说:“水木蓝天,这么好的小区。”

杨国庆说:“是啊,水木蓝天。”

金鑫说:“还有呢?”

杨国庆说:“造纸厂有一个,立信酒店边上有一个。”

金鑫说:“水木蓝天几多平方呢?”

杨国庆说:“只有一百多个平方。”

金鑫说:“立信的有几多平方呢?”

杨国庆说:“立信的只有八十多个平方,女孩子,不需要给她准备好大一个房。”

金鑫说:“立信的单价贵,你也算是尽了心。”

杨国庆说:“是啊,立信的一平方米要贵四百多元。”

金鑫说:“造纸厂的呢。”

杨国庆说:“造纸厂的我以后打算是给老细的,现在自己住。也有一百多个平方。”

卡车一直匀速朝前开。因为大雨一直在下,部分国道变成河流。汽车通过时,半个轮子浸进去,水花四溅。金鑫说:“你别说,这样的天开车还蛮爽的。”杨国庆没有回应,他认真看着车的前窗。每当雨刮器“呱”地刮动一遍,车窗就被擦干净一次,车前的路就隐隐约约现出来。几乎与此同时,新的雨水又从玻璃上方淌下来,使杨国庆什么也看不见。这时候他得猜。一半靠看一半靠猜,他将卡车匀速朝前开过去。金鑫的思想沉浸在汽车通过水流所发出的“哗哗”声里。他的人生并不像杨国庆那样稳定和富有,还充满着未知数。人们说他这一趟要去看的女人有点跛,具体跛到什么程度说法并不统一,有的说“几乎看不出来”,有的说“总比缺胳膊少腿的要强”。金鑫在想这些事时,感觉到汽车先后两次发生震动。第二次比第一次要弱一些。这种感觉很快从记忆里消失了。这大概是汽车的前后轮先后经过了一条减速带。汽车继续前行了一里,从一个出口拐出去。那是条只剩一些道碴的老柏油路。杨国庆将车停在路边,拉起手刹。沉思片刻后,他关掉引擎,然后耷拉下双臂,任前额贴着方向盘。金鑫问:“国庆你这是怎么了?”从杨国庆嘴里发出那种食物中毒者才有的自顾自的呻吟。金鑫握住杨国庆的肩头,问:“国庆你怎么了?”

杨国庆说:“我可能轧死了一个人。”

金鑫说:“鬼话,我怎么一点都没感觉到?”

杨国庆说:“百分之百轧到了。是个活的、有生气的东西。车子轧过去时,我都感觉他的背拱了一下。”然后他一直在说“我完了老弟”。

金鑫说:“你别说得那么绝对。你好好想想呢,有可能是牛。这样的天哪里还有人出门呢?”

杨国庆说:“我就看见有个东西直着走到路中间来。牛怎么会直着走过来呢。”

金鑫拧开保温杯,倒了一杯盖的温水,喂给杨国庆。杨国庆第一口呛了出去,后来几口喝进去了。金鑫不时抚摸他背部,说:“国庆啊,别怕,咱们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后来他们下车查看。保险杠和进气格栅那里看不出有碰撞的痕迹,也看不出没有碰撞的痕迹。车轮及挡泥板沾了一些泥浆,金鑫用树枝刮走泥,没有发现有尸体碎块。“血也没看到。”他补充道。他们打算去事发地看看。走了几步,杨国庆用鞋底搓掉两人刚留下的脚印,上车从储物盒翻出一对两只一共四只一次性塑料鞋套。他们穿上鞋套,冒雨走向国道,又沿国道边的小路朝事发地走。他们的裤脚全都沾上泥浆。金鑫一直握着杨国庆的手。

途中,杨国庆要金鑫用手机上网查下《道路交通安全法》。金鑫从湿透的裤子里摸出上不了网的诺基亚老款手机,说:“说起来可怜,我还在用这样的手机。”

杨国庆说:“你考过驾照没?”

金鑫说:“考过。”

杨国庆说:“你考过,就应当记得轧死人犯不犯法。”

金鑫说:“过失不犯法。”

杨国庆说:“我是说逃逸。”

金鑫说:“轻的三年以下,重的七年以下。”

杨国庆说:“你确定?”

金鑫说:“我记得总是这两个数字,最重也就七年。”

杨国庆说:“我也记得好像是这样。”

金鑫说:“就是醉驾把人轧死了逃逸,也就是七年。”

两人朝前走了很久,也没见到尸体。金鑫觉得这是一场错觉,说不定只是轧过去一根树枝,而他们也已经走过了所谓的事发地。他说:“这样朝前死走,以为还没走到,其实早走过了。”他这样说没多久,杨国庆扶住金鑫的肩膀,再也走不动。金鑫能感觉到那双手在剧烈颤抖。“我说了,我说了呗,崽啊。”从杨国庆嘴里传来近乎哭泣的声音。金鑫朝国道上望去。一具被拦腰切断的尸体躺在拐弯处。是个穿白背心的老年人。切断处因为受到挤压高高耸起。一些肠子被压扁了,一些则像气球鼓起来。两条腿,一条脚尖朝后,一条脚尖朝前。从尸体上微微伸出一只手,似乎在诉说着什么。金鑫“哇”的一声呕吐起来。这时,从杨国庆嘴里传出胡话来:“我根本没来过这里。对不对?我没来过这里,我是从别的路走的。”可是只要一将视线移向那里,他就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他不但来过这里,还在这轧死了一个老头。后来杨国庆又说:“我说了今天不能出车,不能出车,非要出。现在出事了吧。”金鑫站直身体时,他的手又像铁钩一样死死抓住金鑫的肩膀。他说:“我怎么办喏,我还有三个小孩要供。这下全完了,我到哪里找钱去赔呢。我怎么赔得起啊。”

金鑫大概要说什么时,只见一辆车——同样是卡车——从尸体上疾驰而过。他们看着一块肉飞起来,扑向路边的沙地。从尸体里又溢出大量的血来。路面一时殷红。卡车在犹豫中停了。司机下来时探头探脑,好像是要过来偷什么东西。他走到尸体旁,双手抱头不敢想象。接着,应该是瞟见路边小道并排站着一个高个子和一个矮个子,那两个脸色惨白的人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他便发出恐怖的叫声,跑回卡车,将它歪歪斜斜地开走了。

金鑫说:“你看,现在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如果要追究责任,你也只负百分之五十的责任。”

杨国庆说:“唯愿如此。”

金鑫说:“而且谁也说不准,是你先轧的,还是刚才那位司机先轧的。”

杨国庆说:“是啊,我完全可以说,我不晓得自己撞了谁,我就是开车过去,我没有感觉到撞人。”

金鑫说:“完全可以这么说,这样说完全成立。”

十分钟后发生的事简直让他们欣喜若狂。从茫茫白雾里闯出来一辆厢式货车,车身漆着“悦庆肉联”四个红色的美术字。通过拐弯处时,货车略微带了点刹车,因此能听见从车底发出的排气声。随即,乳白色的它加速离开。尸体的上半截在轮下翻了个个儿。接着,从雾里又闯出一模一样的一辆。以后仿佛是天遂人愿,只要是他们渴望有一辆,就一定会冒出来一辆。直到他们觉得这样够了,太够了。一共二十一辆,很明显是一个公司的车队。车辆在经过拐弯处时都迟疑了一下,然后朝前狂奔,唯恐落后,像极集体迁徙的羚羊或者野马。在它们终于消失一空时,金鑫转身朝杨国庆举起右掌,说:“来。”杨国庆不明就里,直到金鑫让他也举起右掌来。金鑫击打了杨国庆举起的右掌,说:“噢耶。”国道上,尸块被切割得七零八乱,散布在各处,有一些完全被轧平,甚至被轧进缝隙中,化身马路的一部分。

金鑫说:“根本没办法收拾,怕是用铁锹铲,也不见得能铲起来。这会儿就是你去跟他们说,是你轧死了他,他们也不相信。你从哪一点能证明是你轧的呢?”

杨国庆说:“是啊。”

金鑫说:“证明不了的。”

在走回去的路上,金鑫意犹未尽,说:“这么多车轧过去,算谁的责任呢?谁的责任都算不了。就算是赔偿,赔多少合适呢。我觉得让这么多人同意去赔都是一件难事。估计最后还是国家认倒霉。出这样的事,家属要找起来,也是找国家方便。国庆我总说你不要太老实了,该硬气的时候一定得硬气。理直气壮的。”这时,原本把他们浇得眼皮都睁不太开的雨水已经大为减弱。他们拖着因浸湿而变得格外沉重的裤子朝老柏油路走。抵达后,杨国庆说他得去河边冲洗车子。金鑫说这是应当的。杨国庆爬上驾驶室后又匆匆下来。他将两百元钱揉成团塞给金鑫。金鑫躲避时,他强行把它塞进金鑫裤兜里。金鑫也就不再反抗。

作别后,金鑫手挽西服,站在旷野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他摘下浸满水的假发,朝地上连续甩动。

上午,悦庆肉联门店的开业典礼还在搭台,阙春生就来了。工人将卷成筒的地毯铺在店前,地毯两侧摆放迎宾树各一棵、花篮各七只。他们还给红色拱形门充气,将祝贺条幅沿楼顶一字排开悬挂好。在组装演出平台时,有一颗螺钉不合,是阙春生帮忙找来铁丝,从螺钉孔里穿进去,用钢丝钳拧紧。演出时,有一对穿着翡翠绿色胸罩和长裙的姑娘,晃着满身的肉,跳了很久的肚皮舞。她们几次邀请观众上台对舞。只有阙春生上去。她们中的一个捉住他的右手,扶住她的腰,让他跟随她的节奏一起扭动。不能上去时,阙春生就站在三轮车的车斗里,跟着尖叫、舞蹈。即或如此,阙春生还是没占到什么便宜。主持人许诺的“更多精美的礼品”,比如价值二百四十八元一公斤的澳洲和牛牛肉一斤、价值一百元一公斤的乌拉特草原羔羊肉卷一斤、价值八十元一公斤的湘村黑猪后腿肉一斤,他一样没得到。就是松花蛋、大米这样的末奖也没他的份。

当他离开现场时,人们问他“抽到没”,他说:“抽个鬼呀,什么都没得,骗死人。”人们又问:“总有个什么的啊。”他晃晃手上印着“悦庆实业”字样的礼品袋,说:“就是这个,发了一个袋子。”人们因此哈哈大笑。

中午,悦庆公司在永和饭店办答谢宴。饭店门口贴着红纸,两名迎宾小姐站在那。只要有人走过去,她们就递上大头笔,请他在纸上签名,然后又指引他进去。阙春生走过去,拿起笔写下自己的名字。不过在要走进饭店时,被饭店员工拦住,请他出示邀请函。阙春生这一天的懊恼与沮丧可想而知了。他只好朝里边摆好的酒席说:“我吃你妈瘪,我怕是吃去死。”

这时,悦庆实业集团总裁仰靠在一张椅子上,轻蔑地看着舞台。他双手抱臂,不时抖动架起的双腿,大清嗓子。站在台上的是一名来自市里的退休老师,头发斑白,穿一件白色亚麻短袖唐装,正双手握着话筒,以央视著名编导、《舌尖上的中国》总撰稿的身份讲话。他说自己是“半个永和乡人”“永和人打他三个巴掌他也不还手”“这一次实际是来看永和的亲人们”。后来又说自己去过五十九个国家、地区,曾和小军省长在密室长谈四个小时,并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领过奖。他讲完时,总裁高举左手,用右手除拇指外的四根手指拍打左掌下沿。下来后,总裁又手心朝下,朝他挥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往下还有颁发顾问聘书、发放助学奖金、变脸表演等活动。酒菜已经摆上桌,与席者因为不能吃饭,变得烦躁。彼此间开始聊天、看手机,有的张大嘴打哈欠。大厅一时充满“嗡嗡”的声响。总裁其实比别人更想结束。上午,当他横握一根马鞭,从自己率领的二十一辆白色货车的第一辆走出来时,就想回去。永和乡太荒凉了。街道上有很多的商品房空着,既不贴瓷砖,也不装窗户和卷帘门,就那么执拗而空洞地彼此对望。路两边堆满垃圾和工程废料,上面长着杂草。到处都是臭气。一上午,总裁都紧蹙眉头,站在角落。每当有本地人路过,他就提前闪到一边,生怕和对方发生接触。就是对自己手下,他也缺乏尊重。他总是呵斥那些差不多可以做自己父亲的人,说:“长点心吧。”饭店里的活动按照程序一项项地进行,人们经过试探,自行吃上了饭。后来,从大厅敞开的窗户可以看见天黑下来了。又是打雷又是闪电。霎时间,大雨降落,打在遮阳伞和车顶上铮铮作响。地上满是此起彼落的水泡,滞留的雨水一会儿就淹没路面。气温骤降好几度。一个人从外面跑进饭店,虽然是打了伞的,头发和衣服还是湿透了。

吃到一点多时,总裁朝对面的老驾驶员招手,说:“那个谁,王师傅你过来一下。”于是王师傅走来,坐在总裁旁边,竖耳谛听。

总裁说:“你感觉这雨会下多久?”

王师傅看看手机,说:“可能下到天黑。”

总裁说:“那是天黑走好,还是现在走好?”

王师傅说:“都不好。”

总裁说:“总有一样更好的。”

王师傅说:“怎么说呢。”

总裁说:“现在能走吗?”

王师傅说:“能走也能走。”

总裁说:“有什么危险吗?”

王师傅说:“危险不总是有一点,这么大的雨。不过这和医生做手术一样,有一个成功率。如果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九十,医生可能不愿意做。”

总裁说:“为什么不愿做?”

王师傅说:“就怕失手。一失手,百分之十就变成百分之百。所以很多医生不做。”

总裁说:“那不是还有人做吗?”

王师傅说:“当然,这需要魄力。”

总裁说:“你没有这个魄力吗?”

王师傅说:“不是我有没有魄力,而是领导能不能做这个决定。领导说走,我什么意见都没有,走。领导说不走,我想走也不敢走。”

总裁说:“那还废话什么,走。”

司机们听说现在可以走了,都很兴奋,几下扒完饭。车队一辆接一辆驶入白雾中。一名司机因为解手晚了,越过饭店外的栏杆就跑向路边自己的车辆。车轮疾驰而去,路上的积水不停飞向半空。这名总裁再也没有到永和乡来,不过他很难从永和乡人民的记忆里消失。正是通过他,人们认识到钱和权力在这个世界的极端统治地位。当这名身高一米五出头、年龄只有十六岁、脸和手像涂过蜡一样的年轻人夹着棕色马鞭离席时,所有他的属下都起立,摆出一副幸福甜蜜的表情,目送他,并且鼓掌。过道上有一名驼背老人扶杖而行,一名下属还跑来推开老人。这名总裁在本县及邻县拥有二十一家超市。在他父亲,也是集团董事长的建议下,他将依托这二十一家超市创办二十一家肉联门店。永和店是这项计划的第三站。现在,永和人每天早上都会看见悦庆的员工出来做操。操毕,他们右手握拳,使之与耳廓中部等高。然后目光炯炯,声音洪亮,向远在县城的总裁宣誓尽忠。

雨实际下到一点四十一分时就停了。这段时间,阙春生一直蜷缩在烂尾房内那张包面迸裂的沙发上,借用隔壁理发店的Wi-Fi看手机。他边看边乐,用手指去戳脚趾缝儿,不清楚雨已经停了。直到他在微信群“城市的美容师”里看见群友发来视频。视频显示在距离永和街三点一公里的国道大树下路段转弯处,有一堆被雨水淋湿的肉块。发视频的人一边拍视频一边说:“你们都来看喏,就在大树下这地方,肉联公司货车的一边猪肉掉了,轧得一包渣。别说我没告诉你们啊。”下边有群友回复:“皮那么黑,可能是牛肉。”阙春生匆匆起身,把视频转发到另外几个群,并且发语音:“说是成边的牛肉,‘哐当’一声就落到路上。车门后边锁没锁好,掉在路中间。后边的车一辆辆把这个肉轧了。因为下雨,没有察觉到。即使察觉到,因为急着走,也没人停。一直就没见肉联厂的人回来取。你们莫怪我没告诉你们喏。”言罢,他走到屋外,启动三轮车朝事发地开去。

那天,永和街有一百多人携带各种工具,诸如铁锨、钐镰、板斧、火钳,驾驶电瓶车、摩托车、轿车、小货车,朝大树下赶去。有的人骑自行车,一只手握车头,一只手抓住货车车斗,由货车捎带前行。有人把马骑了出来。这时,你如果是在空中俯瞰,就觉得这样的队伍是一阵蝗虫,或者是马拉松赛跑的一个集团,正像一块不断变化形状的毯子,在国道上朝东移动。阙春生一直卡在队伍当中。进入弯道,他利用前车减速、车轮向外倾斜的时机,加速切入内侧,实现超车。大家狠踩刹车,避免车辆相互之间碰撞。很多人骂:“你这样会车毁人亡的,懂吗?死全家的。”

阙春生将头扭向身后,喊:“车毁了没?人亡了没?”

到达事发地时,阙春生并未让车减速,而是向右弯下身体,从地面捡起一块脸盆大的肉,丢进车斗的搪瓷脸盆里。然后他急转弯,神龙摆尾,让三轮车完成了一个漂移。他拍打着手掌,对那些纷纷下车去哄抢的人说:“嗐,别说是捡一块肉,地上有硬币我也能捡起来。”那些人不理他,就是加快脚步四处去抢。有一个人没抢到,只好拿平时刮腻子用的油灰刀去铲路上轧平的肉泥。过程中有人说:“这肉上怎么还有白纱呢。好像是过滤豆渣的白布,蚊帐一样,又好像是男人的背心,不大。”有人回应:“有的你捡就不错了。现在公司都是这样,上次我还听说有人在一根冰棍上吃出老鼠。”

阙春生回到永和街,关于他捡到最大一块肉的消息已经传开。虎背熊腰的毕小虎站在路心,拦住他。毕小虎说:“刀呢?”

阙春生说:“在车斗里。”

毕小虎在车斗翻切肉刀,说:“按理说我算你上辈亲,你应该叫我叫舅。我这样说对不?我多了不分,就分你三分之一。”

阙春生闭上眼,苦不堪言。毕小虎找到刀,叫阙春生把屁股坐的一块木板取来,架在车斗上。毕小虎拎出肉,捺着它,就切起来。阙春生看了一眼,发出“啧啧”的叹息声。毕小虎说:“看什么?”

阙春生说:“切太多了。”

毕小虎说:“这一点,还叫多?”

阙春生说:“都切走一半了。”

毕小虎说:“哪里有一半呢?你看,这一块是你的,这一块是我的。你的那块明明比我多。”

阙春生说:“割这么多。”

毕小虎说:“你要是觉得划不来,咱俩就换一块。”

最后毕小虎还是认真比较了哪块更大。大概连他自己也比较不出来,就随便拣了一块,丢进塑料袋里。然后拎着它,趿拉着便鞋回去了。从他嘴里飘出一句冷漠的道谢声。

阙春生自我安慰道:“儿吃爹肉,不上当。”

要到将近三点,阙春生才回到家。他的妻子潘燕正在甩洗好的衣服,嘴里埋怨这样的天老是下雨,怎么也干不了。她对阙春生说:“你怎么现在才回?你这是去哪里浪了一天?你把鱼捉了没?”

阙春生说:“你不晓得啊。肉联公司今天开店,路上掉下一边肉,轧烂了。我去捡了一块。是欧洲牛肉。你看看呢。”

潘燕过来看了看,说:“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不吃牛肉。”

阙春生说:“那就给孩子吃。”

潘燕说:“孩子也不吃。我不吃,孩子也不吃。”

阙春生说:“那我也不吃。”

潘燕说:“牛肉最难咬,还塞牙齿。”

阙春生说:“你不吃,我送去外父吃。”

潘燕说:“你送去吧。”

人们都知道,阙春生是潘燕亲自挑到手的夫婿。作为永和乡政府炊事员的潘燕胸大、皮白、做事利索,那时候到她屋外敲窗的年轻男子很多,前来说媒拉纤的媒人也很多。她不为所动。她不挑开车的,不挑开店的,不挑退伍回来的军人,就挑了在寺庙长大的孤儿阙春生。之所以看中他,是因为他身上具有一种小马驹才有的驯从品质。她忖度自己也驾驭不来什么优秀的男人,即或有这样的运气,最终也难逃夫妻反目、瓦解星散的命运。另外她心中有很深的母爱情结,也看不得有人在阙春生这样的老实人身上作威作福。潘燕很长时间不敢告诉父亲她找了这样一个男人,后来鼓足勇气说了。潘学富说:“燕子,这样也是好的,省得以后还要受公公婆婆的气。你以后过得下去自然好,过不下去也没关系。不是说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后来他们果然过得很好,买了去县里上班的李医生的旧房子,生了孩子。那些瞧不上阙春生的女人要不是离婚了,要不就是被丈夫打得要死,她们都很佩服潘燕的先见之明。传说有一天,在潘燕、阙春生带着孩子午睡时,他们家门前来了一对霜雪满头的老人。男老人是瞎的,总是晃着头。他将枯瘦的大手搭在女老人肩上。女老人对着男老人念念有词,似乎是在介绍阙春生家的情况。男老人频繁点头,脸露欣慰之色。然后两人洒泪而去。人们说这可能是阙春生的亲生父母。

阙春生吃过剩饭,会去泥塘捉够供永和乡和邻近两个乡居民一天消费的鱼,然后回家把它们倒在水池里。然后他去接孩子。然后一家要吃饭。然后他要睡大觉。然后他要在凌晨伸着懒腰起床,捞起鱼,把它们送往三个乡的市场。诸事办毕,他还要把在路上捡到的牛肉送往回旋地村。抵达后,他的岳父潘学富会亲热地抓住他的胳膊,问:“燕子还好么?孩子怎么样?你自己呢?”

“都好都好。”他满面赤红,这样回答。

---完于2019年7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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