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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坝骗子来到南方 作者:阿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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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雨季将至时来到这个以两姓命名的村庄的。我和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整年的林兄完成交接。我记得在物品移交清单上签完字时,林兄脸上露出欣快的表情。几分钟后,他骑着那辆由外界捐赠的摩托车,一阵烟地消失了。很明显,摩托车是赠给志愿者这个岗位的,而非赠给他个人。按理说,它应该一起移交给我。次日,村里有人将摩托车推回来。它被扔在几公里外的水田旁,是链条脱落了。同时扔下的还有一只较沉的包裹。 村里男女老少加起来有二百六十五人,村庄距离最近的小学有将近三十公里。多年来,都是依靠前来支教的志愿者对这里的孩子进行教育。如果能够摆脱咯血的折磨,本村的民办教师木太枝也会参与到教学中来。场地就在村公所。这里有一半的房屋是土砖垒砌而成的,村公所也是这样。在村公所的屋脊上,架着一只由林兄不远万里背来的铁锚。我估计他的意思是想启发这里的孩子,世界不只有村子这么大,还有远方与大海。不过,村里人都把它当成一只预示着交配和丰收的铁犁。在村公所前有一块平整的场基,村里的人常过来,从屋里掇出孩子们念书所坐的板凳,坐下来聊天。 有一回,聊天围绕着村里半痴呆人老四(大名叫木俊)正在挖掘的一块石碑进行。老四是在翻地时发现它的。起初他以为是块石头,随着将周围的土挖开,他明白这是一块碑。老四量了它的宽度,有三掌半长。至于长度,因为碑体埋在土里,就不清楚了。这也成了两个接近六十岁的老人木太权和麻政德打赌的内容。木太权兼过大队会计,他认为,一块碑的宽度在三掌半,约合六十四厘米,那么从美观角度考虑,碑长应该有一百六十厘米,差不多是一个成年人的身高。这样是合乎比例的。麻政德是从本地经济水平考虑的,穷山僻壤的,石碑不会造得太大,应该偏正方形,长度不会超过宽度很多。“五掌顶多吧。”麻政德说。 “且让我们拭目以待。”木太权咬着牙齿说。 “拭目以待。”麻政德说。 “可要等老四挖出来,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他又不让别人插手。”木太权说。 差不多在我来的时候,太阳失踪了。也许这么说有点绝对。我记得在和乡政府的带路人作别、拐进通往村庄的隐蔽道路时,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一缕一缕的乌云从纸片般的太阳面前飘过。那一刻我恍如置身月夜。从此我就再也没见到太阳。天气逐渐变得阴沉,日间的能见度越来越低。按照木柳桥的说法,老天的这张脸硬是跟要哭一样。我必须说下这里有一座百里地内罕见的大坝。几乎在进村的那一刻我就注意到了它,也可以说,是没办法不注意到它。我贪婪地看着它,无法想别的事情。直到林兄亲切地迎过来。“可等到你了,这一路上辛苦吧。”他说。林兄不但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还帮我铺好床,烧好开水,甚至给我备好一支牙刷,在上面挤上了牙膏。大坝建造在两座山之间,也可以说是建造在一座山的两翼之间,或者说是豁口那儿。坝体陡峭,近乎直立,高七十米,由土料和石料抛填、碾压而成,外层是砂壳。坝体上的字已经脱落,只能依据残留的痕迹判断它写了什么。因为距离太近,大半个村庄都处在它的阴影之下。我虽然隐隐感到害怕,还是着魔一般,时常走向它。它的双腿就像插在大地里。我的目光沿着它的身体曲线上行,在每一处微微隆起的地方停留。作为庞然大物,它的存在是如此清晰明白,然而一切又付诸寂静。 在体质和精神都较孱弱的女人那里,我看见大坝所施加的影响。也可以说是压力。这种压力,随着雨季临近变得越来越大。她们心烦意躁,接着长时间面无表情、眼神呆滞。有的猛然在庭院中号哭。有的发出既为宣示惊恐又为提醒别人的喊声。有的好比身陷噩梦,张大嘴巴却喊不出来。有的跌跌撞撞,将左脚向右踏,右脚向左踏,好比是醉酒了。有一件事说出来让人羞惭:一名老妪忽然脱光衣裳,将它们弃在路边,然后张开枯瘦的双臂,一边喊“好吓人啊,吓死人啊”,一边朝山腰的薯洞跑去,并且在那里躲起来。在少数男人那里我也看见这种软弱。他们开口说话时声音是清晰洪亮的,说到一半,声气就变得不像是他的了,很多字也念错了。他越是憋红着脸要把它说清楚,它就变得越含糊不清。村庄的主力,那些大老爷们,变得越来越健谈,仿佛不受此影响。可是我没办法不对这种反常的健谈产生怀疑。正常情况下人是没有这么多话的,对吧?因为天昏地暗,他们离开场基,走进村公所,把孩子们的课桌拼在一起,按照次序坐好,然后一天到黑不知疲倦地交换意见。 村公所里有一张单人沙发,是外界捐赠进来的。有一次被麻远文坐了。木太权自认是本村最为尊贵之人,那天来得有些晚,一看沙发让人占据,抬抬手,说“那你们就自己做主吧”,转身回家了。大家分三次去请,才将他请回来。我现在记得,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村公所内的蚊虫都特别多,那些参与讨论的人将烟灰弹到地上,不时空出双手,去拍死那些粗大的蚊子。木柳桥还用两只赤足夹死过蚊子。木柳桥是不取悦他人就不安生的人,兼之惧内,在村里没什么人瞧得起。讨论时他只能坐在外围。每当内圈有人去解手,他就迅速补到空位上去,然后在别人回来时又早早让出来。现在想起来,是啊,现在想起来,他们还跟活着一样。现在想起来,他们在漫长的岁月里,成百上千次地讨论过这个问题,并且以实际行动给出了答案。 他们讨论的是迁徙。 麻新文说:“出去做什么呢,话都听不懂。” 麻吉文说:“在外地还容易沦为三等公民,一切都要重新奋斗。这边的基础,不是一代人,是几代人,十几代人,甚至是几十代人打下的。就这么放弃了,真有点于心不甘啊。” 木智说:“在外地还容易受到歧视。这也不能怪人家。人同此心,你想啊,人家要是来我们这边,我们不也得嫌弃人家么。毕竟资源只有那么多。” 上门女婿周拥军说:“我听在港口的一个朋友说,他晚上基本不出门,实在出门就带十元保命钱。治安状况很差。” 木强说:“吃也吃不惯。外地人据说不吃米,光吃面。面有什么吃头呢。” 麻政芳说:“一切事情,都是为本地人准备的啊。外地人连狗都不如。” 木太权说:“你怎么看呢,政德?” 麻政德说:“父母亲戚没有着落,自己把户口迁走,是对他们不负责任。” 木太权说:“是啊。迁移过去做什么呢?能做什么呢?” 木柳桥说:“缴几多的税噢。” 事情总是这样:你能找到一百个理由离开,也就能找到一百个理由留下。有时他们会征询我的意见,我觉得还不如说是让我去附议他们的看法。我还没吱声,他们就说:“你看,连小吴老师都这么认为。”然后开会之前大家都有的忧心忡忡不知道怎么消失了,四个一桌四个一桌地凑起来,打双升。体力好的通宵都在打。我并不会这种游戏,硬是让他们教会了。 雨在一个夜晚悄然而至。我从睡梦中醒来,听见绵延不绝的“沙沙”声。天边仍在响起隆隆的雷声。我想到神明在做降雨这件事时,和农人一样沉默、镇定,具有一种不折不扣的认真劲。从窗外飘来凉爽的气息。我因为兴奋而勃起,然后全身心陷入一种盼望已久的平静当中。清晨,雨停了。我在面朝大坝的村口,看见泥地上插满香火。有的燃烧到一半已经熄灭,有的还在冒烟。不止一个女人说她们看见大坝变形了。她们不时比画着,竟使我真的以为坝体撑大了。不过有一点是明显的,就是从坝体上,我看见了蜿蜒的细流。麻政芳的女人说大坝曾对她传音。“传了什么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但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的意思,就是叫我走。一分钟也不能耽误。”她说。木强和儿子一早从地里回来,带回更可怕的发现。他说田鼠领着背上长着稀毛的小老鼠,从鼠洞里一只只爬出来。它们抖落身上的水,悲伤地注视了一会儿那至少藏有五十斤粮食的老窠,然后转头朝村外飞奔。“老鼠的习性我还不知道,这点雨是不会让它们离开家园的,”木强说,“之所以跑掉,就是因为它们知道,大水要来了。”恐慌情绪很快蔓延开来。不到一餐饭时间,人们已整束好行李。有的其实早就整好,现在要做的只是将它挈到独轮车上去。因为把电视机、藤椅、风扇这样的东西也塞进去,行李显得鼓鼓囊囊。通往村外的唯一道路挤满人。那些后知后觉的人拼命朝队伍赶去。一些东西掉落在地,有的人想回去捡,另一个人就会呵斥:“这会儿是要钱呐,还是要命?”又是在这十万火急的逃亡途中,有人抬起头,意识到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很快,顿悟像病菌一样在队伍中播散开来。人们放慢脚步,意识到一切不过是在重演:同样的逃亡冬天发生过、开春发生过、夏天发生过、今年发生过、去年发生过、前年也发生过。因为想到这一点,逃亡的严肃性、正当性和必要性顷刻瓦解了。朝前继续走了一会儿,他们在隘口那儿果然看见把守的木太权。他丢下正在砍削的竹子,将砍刀指向他们,说:“又是谁在造谣?木强,是你吗?难道我们一个直立行走的人还要听老鼠的指引?是不是又有人说些传音的鬼话?传了什么音,你倒是用录音机录下来给我听听呢。所有姓木的人听好了,都给我回去,该煮吃的煮吃,该生产的生产。” “还是那句话,大坝它要是垮了,早就垮了。”在他身边的木柳桥说。 “别的姓回不回去,我不管。但丑话我要说在前头,你们要是走了,留在这里的屋产、畜产、财产可就没有人有义务替你们保管了。”木太权说。 于是人们在一阵火辣辣的愧疚中打道回府。我在空荡荡的村庄里,和病重的木太枝一起迎接这些被轻易说服的人。也就是从这时起,我意识到他们永远不会离开本村。过去,我很难理解那些被丈夫打得要死而又离不开丈夫的女人,或者那些被主人折磨得遍体鳞伤而又离不开主人的狗,她们(它们)的恐惧不可谓不真。用忠诚来解释其中的原因——就像村民自己说的,之所以没有走,是因为对这片土地眷恋得深沉——是不够的,我认为更重要的原因是:对新生活充满恐惧。为此,他们宁愿和谎言结下牢固的盟约。 另外我认为,身处在集体中,也使他们骗起自己来更容易。 他们只要是见面,就互相印证这些看法: “这么大的大坝怎么会破呢,你说对吧?” “没有一座水库设计出来是为了溃坝的,对吧?” “大坝如果连五十年不遇的暴雨都不能抵御,它还叫什么大坝?” “它要是垮了,早就垮了,不至于等到现在。” “如果有危险,我们的祖先就应该搬走了。可他们非但不搬走,还生下我们。” 还有人编了顺口溜,比如“桥归桥,路归路,安全还得看水库”“天不怕,地不怕,谁像俺有大水坝”。如果有人反驳或质疑,就会有人怒斥:“溃坝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在第二场雨降落前,村里有一支小分队沿山间小路爬上坝顶。他们看见湖水已接近漫溢出来,同时感觉到坝体在轻轻晃动。他们起先认为是长时间的攀爬导致腿脚发软,因此出现地面晃动的错觉。后来他们用白铁皮桶从湖里打了一点水,并将它搁在坝顶。他们看见桶内的水面在有规律地晃动。他们开始回忆。有的人说过去也见过桶里的水晃荡,有的人说并没有。他们带着疑惑回到村庄时,传来老四(木俊)将地中的石碑挖出来的消息。有一半人去看了,几乎毁坏了老四的那块地。人们用瓦片、砌刀刮走碑上的黄泥,又用水冲洗,终于使那碑上镌刻的五百汉字显现出来。这是一块水灾赈务纪念碑,显示在本地曾发生严重的水灾。它是这样说的:“高堤崩溃,洪流势不可量……田禾村庐,尽付东流……人民死者十之八九……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将碑文的意思解释给他们听,导致他们陷入长时间的静默。后来麻政芳甩下手臂,说:“这只能说明过去的大坝不经事。”木柳桥说:“过去怎么能跟现在比呢,过去连水泥都没得。” 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原以为这么下几天就停息了,谁料到第四天,天突然变得漆黑,雨势骤然加大。喂牲畜的石槽顷刻间就注满了。村道之上水流成河。山路上落满死禽。后来的统计说,在六小时内,本地降雨量达到七百四十毫米,创造本省纪录。暴雨还在下的时候,聚集在村公所讨论的村民决定跳一场广场舞。于是有人从我床底拉出音箱。那些悬挂着的有些脱落的拉花也重新用透明胶带粘好。人们成双成对跳起来。不会跳的坐在一边,拔下玻璃瓶的翻口塞,倒自酿的谷酒,和人一杯杯地干。碰到有会唱的歌,就有人抓起麦克风唱。这样井然有序地跳了一会儿,音箱忽然问:“Are you ready?” 于是全员一起喊:“Yeah!” 他们半睁着眼睛,摇头晃脑,挥舞双臂,像水草一样摆动起来。只要是音箱里传出“跟着我的节奏”的喊麦,他们就一齐答应:“一起嗨个够。”就在这时候,桌子出现震动,杯中的酒水随即溢出来,房梁上的烟炱纷纷朝下掉,玻璃窗也格格作响。电灯闪了几次,差点熄灭了。隆隆的声响从大坝那里传来。有的人急速钻到床底下。有的人扑在地上,用右手拍打地面。有的人像踩到毒蛇,站在原地不敢移动半步。更多的人捂着脸哭起来。木太权抓起麦克风说:“我再强调一次,我们这里过去没发生水灾,现在也不会发生,将来更不会。”我注意到他嘴角上浸出一层油亮的汗珠。他多年的敌人也是战友麻政德接过麦克风,拍打了几下网头,用掏心掏肺的口吻说:“大不了就死呗。人生自古谁无死。不是这样死,就是那样死。不是今昼死,就是明昼死。能这样死,不失为壮烈。” 地面上流淌的水已经深达尺余,人们在慌乱中跑回自己家。只有我和我在这里发展的信徒木太枝,手挽着手,带着完全的幸福,走向大坝。我怕木老师心中还有疑虑,转过头去看他,发现他脸上流满泪水。湖水一次比一次多地从坝顶潽出来。我对木太枝说:“我们降生是对神的亵渎,唯有死亡能清除我们的罪过。”大坝越来越近。我看见它正用尽全部精力,背负起身后上亿立方米的湖水。隆隆的声响越来越剧烈,似乎是它的骨头在被压断。最终传来一声巨响,我敢说当时我的耳朵都被震聋了。大坝粉身碎骨,盼望已久的洪水夺路而出。我甩开木太枝,挥舞着双手,踉跄着朝它迎去。很快我就被撞飞了。在浮起来的瞬间,我看见树和电线杆连根拔起,房屋一间间倒塌,村公所的屋顶被卷走,架在上边的铁锚露出来,好像是鲨鱼的背鳍在划开水面。而麻政德和木太权扶着一只汽车里胎随着起伏的波涛漂荡,他们闭着眼大喊。我听不清喊什么,我猜是喊“姆妈”。瞬息之间我看到这些,然后又被打进浪里头。我是多么想死啊,最后却成了这场水灾里唯一活下来的人。 我是在很远的下游被救上来的。他们说我最后挣扎的样子像一个瘸子在射精。在我赤裸的身体上沾着湿漉漉的麦秆。尸体被冲得到处都是。只要是在哪里看见有一群密密麻麻的苍蝇在飞舞,就准能在下方找到一具尸体。洪灾撤退后,在这个两姓村庄的上空,飘荡着一层奶白色的雾气。 ---完于2019年5月12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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