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漂亮朋友  作者:莫泊桑

乔治·杜洛华回到街上,心中犹豫该干点儿什么。他呼吸着夜晚的温馨空气,想到自己的前途,就渴望奔跑,幻想,一直向前冲。然而,头脑还萦绕着一个念头:华尔特老头儿要的那组文章,于是,他只好决定立即回住所,着手工作。

他拉开大脚步往回走,沿环城大道一直走到布尔索街。他住在这条街的一幢七层高的楼里,同楼有二十家工人和市民住户。他拿点火用的蜡绳照亮上楼,只见楼梯特别脏,到处是纸片、烟头和垃圾,不禁一阵恶心,真想赶快搬走,住到干干净净,铺着地毯的那种有钱人的居所。这幢楼从上到下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油腻味,是饭菜、厕所和人的混杂气味,以及陈墙旧壁的霉味,这些气味停滞在这里,怎么通风也驱散不掉。

这个年轻人的房间在六层,从窗口往下望如临深渊,正对着西部铁路的路基大沟,在巴底尼奥尔火车站旁边隧道出口的上方。杜洛华推开窗户,双肘倚在生锈的铁栏杆上。

下面黑黝黝的大沟里,有三盏红色信号灯,一动不动,宛如野兽的巨眼;往远看还有几盏,再往远看还有。悠长或短促的汽笛声不时划过夜空,有的临近,有的勉强听得见,是从阿尼埃尔[阿尼埃尔:位于塞纳河附近,是个镇子,工业废水污染了塞纳河。]方向传来的,那种抑扬顿挫,听来好似人声在呼唤。有一次,汽笛声越来越近,仿佛持续不断的哀怨,越来越大,不久出现一大团黄光,隆隆地飞驰而来,一长串车厢在杜洛华的目光下冲进隧道。

继而,他自言自语:“好啦,干活儿吧!”他将灯放在桌子上,正要写的时候,忽然发现他只有一本信笺。

凑合吧,就用信笺,于是他翻开一页,拿起鹅毛管笔,蘸了点儿墨水,再抬头用他最漂亮的字体写上:

非洲猎奇记

接着,他考虑第一句话如何开头。

他的手捧着额头,眼睛注视着铺在面前的一张方形白纸。

他要说些什么呢?那会儿在餐桌上讲了那么多,现在连一个故事、一件事情都想不起来了。忽然,他有了个主意:“我应当从出发写起。”于是他写道:“那是一八七四年,大约五月十五日,法兰西经过灾难深重的可怕年代,已然精疲力竭,正在休养生息……”

他又猛地停住,不知如何连上以下内容:他怎样上船,旅途的情景,最初令他激动的事情。

考虑了十来分钟,他还是决定立刻描绘阿尔及尔,将开场白留待次日再写。

他随即在纸上写道:“阿尔及尔是个一片雪白的城市……”就再也写不出别的东西来了。脑海又浮现出那座美丽而明亮的城市,那些平房犹如瀑布,从山顶泻向大海。然而,对他当初的所见所感,却再也想不出一个词儿来表述了。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又加了一句:“居民有一部分是阿拉伯人……”然后,他把笔往桌子上一扔,站起身来。

他的小铁床躺的位置已经陷下去,只见上面扔着自己平日穿的破衣裳,空荡荡、软塌塌、皱巴巴、脏兮兮,就像陈尸房中的破衣烂衫。一张草垫椅子上,放着他那绸面帽子,是他唯一的帽子,口儿朝上,仿佛要接受施舍。

墙上糊着蓝花灰壁纸,污迹斑斑,同花朵数目几乎相当了,而且都已年深日久,说不清是怎么弄脏的,也许是按死的虫子或油点儿,也许是沾上的指尖油膏或洗衣服时溅上的肥皂沫儿,无不呈现难以示人的穷困,即巴黎带家具出租的公寓房的寒酸相。想到自己生活如此贫穷,他不禁怒火中烧,心中暗道,无论如何要摆脱这种困境,从次日起,就要结束这种辛劳的生活。

想到这里,他突然又产生了一股工作热情,重又坐到桌前,寻词索句,要大肆描述一番阿尔及尔那奇异而迷人的市容,那是神秘而幽深的非洲的门户,描述那流浪的阿拉伯人和鲜为人知的黑人的非洲,尚未开发又吸引人的非洲,遍布珍禽异兽的非洲。那里有怪鸡似的鸵鸟、神羊似的羚羊、怪诞可笑的长颈鹿、神态严肃的骆驼、庞然大物般的河马、奇形怪状的犀牛,还有大猩猩——人类可怕的兄弟,这些鸟兽仿佛为童话故事而生,有时在公园里也能看到。

他隐约感到产生了不少想法,讲一讲也许还成,如果要诉诸文字写出来,可就无能为力了。于是他又开始急躁,站起身来,只觉双手出了汗,太阳穴怦怦直跳。

他的目光落到当晚门房送来的洗衣店账单上,顿时又陷入绝望,刹那间,他的快乐情绪,连同信心和对前途的信念,全都烟消云散了。完啦,全完啦!什么也干不了,成不了大器,他觉得自己又空虚,又无能,注定一事无成。

他转身凭窗,恰巧这时,一列火车冲出隧道,裹挟着猛烈的隆隆声响,驶向远方,要穿越田野和平原,驶往海滨。于是,杜洛华又想念起父母。

那列火车要从他们附近经过,离他们的住宅只有几里远。那座小房又浮现在眼前,它坐落在康特勒村口,地处高坡,俯瞰着鲁昂城和长长的塞纳河谷。

他父母经营一家小酒店,字号“美景”,每逢星期天,城郊的市民常去用午餐。父母想把他培养成一位绅士,就送他上中学。他念完高中,却没有拿到文凭,干脆去服兵役,打算当军官,再升为上校、将军。然而,他远未干满五年,便讨厌了军旅生涯,幻想到巴黎闯荡。

望子成龙已成泡影,父母倒希望将他留在身边;而他却不顾父母恳求,服役期刚满,就来到巴黎。这回是他主动想奔个前程,展望未来。他隐约看见自己借助时势飞黄腾达,至于什么时势,在他头脑里还很模糊,但他肯定能造出来并借助上。

他在军营的日子,深得女人的青睐,轻易就弄到手几个,甚至在地位高一点儿的圈子里,也有过艳遇。他引诱过一名收税官的女儿,弄得那女孩要放弃一切同他私奔;他还勾引过一位公证人的老婆,后来又把人家给甩了,弄得人家寻死觅活,差点儿投河自尽。

伙伴们给他这样的评语:“他是个机灵鬼,是个滑头,遇到什么事儿都能应付。”

其实,他早就打定主意,要做个机灵鬼、滑头,能应付任何事情。

他那种诺曼底人的天生意识,经由军营生活的磨炼,又经在非洲抢掠、非法获利、广行骗术而膨胀,再由军中流行的荣誉观念、尚武精神、爱国情感,以及在下级军官中流传的壮举和职业的虚荣心所激励,终于变成了三层底的八宝盒,里面货色俱全了。

不过,其中飞黄腾达的欲望占了上风。

不知不觉间,他又像每天晚上那样,开始想入非非了,想象有一次美妙的艳遇,他便平步青云,希望变成现实:他在大街上,遇见银行家或大贵族的女儿,二人一见钟情,便结婚了。

汽笛猛然一声尖叫,把他从幻梦中惊醒,只见未挂车厢的一辆火车头,从隧道钻出来,仿佛从洞里跳出的一只大兔子,喷着白汽,尖叫着沿铁轨奔跑,驶向机修厂休息去了。

于是,一直萦绕在他头脑中的又快活又模糊的希冀,重又占据他的心,他朝夜空随意抛出一吻,是抛向他所期待的女子形象的爱情一吻,是抛向他所觊觎的红运的渴望一吻。然后,他关上窗户,开始脱衣服,同时自言自语:“算了,明天早晨,我的精神状态会好些,今天晚上脑子太乱。也许是酒喝得有点儿过量了,这种状态出不了好活儿。”

他上床熄灯,随即就睡着了。

盼望好事或有愁事的日子就醒得早,杜洛华早早醒来,跳下床,走过去打开窗户,以便如他常说的那样,干他一大杯新鲜空气。

隔着铁路的宽沟,对面便是罗马大街。街上的房舍,在朝阳的光照中非常明亮,仿佛粉刷成白色。往右侧远眺,能望见阿让特伊山丘、萨诺瓦高地和大麦山的风车,上面罩着淡蓝色的薄雾,宛如扔在地平线上一小块飘浮的透明纱巾。

杜洛华伫立了几分钟,眺望那远方的田野,喃喃说道:“像这样的天气,到那边游玩一定很开心。”可是转念又一想,他必须做事,说干就干,先拿出十苏钱,打发门房的儿子去办事处给他请个病假。

他坐到桌前,拿起羽毛管笔,蘸了一下墨水,手捧额头想主意,可是徒然,什么也没有想出来。

然而,他并不气馁,心中暗道:

“嗳,我还没有这个习惯。干哪一行都得学,这行也不例外。头几次要有人拉一把。我去找找弗雷吉埃,他用十分钟,就能把这篇文章给我搞出来。”

他换上出门的衣服。

到了街上,他又觉得他的朋友一定睡得很晚,现在登门还为时太早。于是,他开始悠然散步,走在环城大道的树荫下。

还不到九点钟,他已走到蒙索公园,浇过的花草湿漉漉的,十分清新。

他拣一张长椅坐下,又幻想起来。一个小伙子打扮得十分漂亮,在他前面走来走去,显然在等待一个女子。

那女子出现了,她戴着面纱,脚步匆匆,同他略一握手,挽住他的手臂,二人便走开了。

一种情爱的需要,激荡着冲入杜洛华的心田,他需要高雅的、温馨的、细腻的情爱。他起身又往前走,不免想到弗雷吉埃。那家伙,还真够走运的!

他到了弗雷吉埃家的楼门口,正撞见他的朋友出来。

“你来啦!这么早!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正好撞上人家要出门,杜洛华一时慌了神,结结巴巴地说道:

“是这样……是这样……我那篇文章,写不出来,你知道,就是华尔特先生要我写阿尔及利亚的那篇文章。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我从来没有写过东西。这跟别的事儿一样,需要实践。我倒是确信,我很快就会熟悉。不过开始,我真是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各种想法都有,可就是表达不出来。”

他颇为犹豫,便住了口。弗雷吉埃狡黠地微笑着:“这情况我知道。”

杜洛华接着说:

“开始阶段,大概人人都会碰到。这不,我来了……我来求你帮我一把……有十分钟,你就能把我领上道儿,指示我怎么走,给我好好上一堂作文课,没有你,我是闯不出来的。”

对方始终快活地微笑着,他拍了拍老战友的胳膊,说道:

“去找我妻子吧,她会给你解决问题,处理得跟我一样好。我训练过她干这种差事。今天早晨我没有时间,要不然我就给你干了。”

杜洛华突然吓住了,他非常犹豫,绝不敢这么贸然:

“可是,在这种时刻,我总不能跑去打扰她吧?……”

“嗳!完全可以。她已经起床了。你到我的书房,就会看见她正在为我整理笔记。”

杜洛华死活不肯上楼。

“不行……这怎么成……”

弗雷吉埃抓住他的肩膀,揪他转了半圈,再朝楼梯推去:“去吧,你这个大傻瓜,叫你去你就去!你总不至于逼我再爬上四楼介绍你,再说明你的情况吧!”

杜洛华这才下了决心:“谢谢,我去好了。我就对她说,是你逼我的,非逼我去找她不可。”

“行啊,放心吧,她吃不了你。千万别忘了,过一阵儿,三点钟。”

“唔!放心吧。”

弗雷吉埃急匆匆走了,杜洛华则一级一级慢腾腾上楼,心里嘀咕该怎么说,会受到什么样的接待。

仆人来开门,他扎着蓝围裙,手中拿着扫帚。

“先生出门了。”他不等发问就先说了。

杜洛华却坚持说:“请问问弗雷吉埃夫人能不能接待我。告诉她,刚才我在街上遇见她丈夫,是他让我上来的。”

然后,他就等着回话。仆人又返回来,打开右边一扇门,说道:“夫人等您呢,先生。”

她坐在办公椅上。屋子很小,四壁全被书籍遮住,所有的书都整齐地排列在黑木书架上,有红色、黄色、绿色、紫色和蓝色各式各样的精装本,为单调的排列增添了色彩和欢快。

她穿一件镶花边的白色便袍,总那么笑容可掬,这时转过身来,伸过手去,肥大的衣袖里便露出裸臂。

“这么早就光临?”她说道,随即又补充一句,“只是随便问问,毫无责备之意。”

杜洛华结结巴巴地答道:

“唉!夫人,我在下面碰见您丈夫,本不愿上来,可是他非要我上来见您不可。实在不好意思,我都不敢说明来意了。”

她指着一把椅子:“请坐下,说吧。”

她两根指头夹着鹅毛管笔,灵活地摆弄转动着,面前有一大张纸,已经写了半篇,因这位年轻人的来访而暂停了。

她坐在写字台前,就像在自己客厅里一样自如,就像在忙她的日常家务似的。便袍里飘逸出一股幽香,是刚梳洗后的清新之气。杜洛华极力揣测,觉得隔着便袍柔软的布料,能看出这少妇的肉体雪白而光亮、丰满而火热。

少妇见他不开口,又问了一遍:“您说呀,到底是什么事儿?”

杜洛华犹犹豫豫,嘴里咕哝道:

“是这样……实在是……不敢冒昧……只因昨天晚上我工作到很晚……今天早晨……又早早起来……要按华尔特先生的要求,写关于阿尔及利亚那篇文章……可是,一点儿像样的东西也没有写出来……我写的草稿全撕了……这种工作,我没有干过;于是来求弗雷吉埃帮忙……帮这一次……”

少妇受到恭维,心中好不得意,她开心地笑着,打断他的话:“他就让您来找我啦?……承情看得起……”

“不错,夫人。他对我说,您能帮我摆脱困境,比他做得还要好……可是我,实在不敢,也不愿打扰您。您理解吧?”

少妇站起身:

“这样合作,会很有意思的。我真赞赏您这主意。来,您就坐到我这位置上,因为报社里的人熟悉我的笔迹。我们一起来炮制您的文章,这回,可是一炮打响的文章。”

杜洛华坐下,拿起一支笔,在面前铺展一张纸,便等待对方指示。

弗雷吉埃夫人站在旁边,看他做好这些准备,然后,她从壁炉上拿了一支香烟,点着了。

“我干活儿不能不吸烟,”她说道,“喏,我们讲述点儿什么呢?”

杜洛华惊异地抬头望她:“我不知道哇,我就是为这个来求您的呀。”

少妇又说道:“对,这事儿我来安排。我做调料,可是还得有菜呀。”

杜洛华待在那里十分尴尬,犹豫再三,终于说道:“我想从头讲述我那趟旅行……”

这时,少妇在对面坐下,隔着大办公桌凝视他:“好吧,先讲给我听听,只讲给我一个人,明白吧,从从容容的,什么也不要漏掉,然后我再取舍。”

可是,她见年轻人还是不知从哪儿谈起,便开始提问,就像神父在忏悔室里那样,提一些非常具体的问题,帮他回忆起已然遗忘的细节、当时碰到的人物、只有一面之缘的形象。

她就这样,迫使他谈了一刻钟,然后突然打断他的话,说道:

“现在我们就开始写吧。首先,我们假设您是在向一位朋友谈您的印象,这样,您就可以信口开河,发表各种各样的看法,我们若是做得到的话,可以又自然又风趣。开始吧:

亲爱的亨利:

你想了解阿尔及利亚的情况,会如愿以偿的。我在栖身的干垒小屋里无事可干,就逐日逐时记录我的生活,现将近乎日记的东西寄给你。有些地方,可能写得太露骨了,无所谓,反正您也不必给您认识的女士看……

她停了停,重又点着熄灭的香烟。在纸上刷刷作响的羽毛管笔也停下了。“我们接着往下写。”她说道。

阿尔及利亚是一个法属国家,面积很大,毗连鲜为人知的广袤地区,即所谓的大沙漠:撒哈拉、中非,等等。

阿尔及尔是这块奇异大陆的门户,是雪白而美丽的门户。

不过,首先得前往,这种旅途,可不是人人都觉得美妙的。你了解,我曾为上校驯马,是个非常出色的骑手。然而,一名出色的骑手,很可能是个非常糟糕的水手。我就是这种情况。

你还记得军医辛普勒达,我们叫他伊贝卡博士的那个人吧?医务所是块福地,当时我们认为时机成熟,可以到那里休养二十四小时,就去找他看病。

他穿着红军裤,坐在椅子上,肥胖的大腿劈开,双手按着膝盖,臂肘悬空,手臂构成桥拱的形状,那对大眼珠滴溜溜转,用牙齿咬着自己的小白胡须。

大概你还记得他的处方:

“该士兵患了胃功能紊乱症,要按本处方服用三号催吐剂,休息十二小时,症状自会消失。”

这种催吐剂十分灵验,绝对无法抗拒。既然必须如此,那就吞服下去。既然遵照了伊贝卡博士的处方,那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休息十二小时。

是的,亲爱的朋友,要抵达欧洲,那就必须在四十小时期间,遵照大西洋远洋轮船公司的处方,接受另外一种无法抗拒的催吐剂……

弗雷吉埃夫人搓着双手,十分得意自己的这一构思。

她站起身,又点燃一支香烟,开始踱步,一面继续口授,一面吞云吐雾,只见从她紧闭双唇的正中小圆洞里,一缕烟笔直喷出来,继而在空中扩展消散,化为缕缕灰线,仿佛透明的雾,又好似蛛网的蒸汽。有时,她一挥手掌,便抹掉这些经久不散的淡淡痕迹;有时,她则用食指果断地一切割,再一本正经地注视着被截为两段的、几乎看不见的烟气慢慢消逝。

杜洛华抬眼关注她的每个手势、每种姿态、身体的每个动作和面部的每个表情,只见她做这种不大明确的游戏,却丝毫也不妨碍思路。

现在,她想象旅途如何艰难曲折,并开始描绘她杜撰出来的旅伴的形象,还编造一段艳遇,那女子是去探亲的一名步兵上尉的妻子。

然后,她又坐下来,要杜洛华介绍阿尔及利亚的地理,对此她一无所知。只用了十分钟,她在这方面的知识就赶上杜洛华了。于是,她又写了一小章,专门讲解政治地理和殖民地理,以便让读者有个思想准备,去理解以后文章要提出的严肃问题。

接着,又写到去奥兰省旅行,这趟旅行完全是异想天开,主要介绍女人:摩尔女郎、犹太女郎、西班牙女郎。

“只有这个话题才能引起人的兴趣。”她说道。

文章结尾是到高原脚下的赛伊达小住,讲述一小段美妙的恋情:下级军官乔治·杜洛华爱上一名西班牙女工,她在艾因哈加尔手工作坊干活儿,二人在光秃秃的山中幽会,通宵听到豺狼、鬣狗和阿拉伯狗在岩石间狂吠嚎叫。

然后,她欢快地宣布:“明天待续!”她随即又站起身来:“文章就是这样写出来的,亲爱的先生。请署名吧。”

杜洛华还有些迟疑。

“您倒是签名啊!”

于是,杜洛华笑起来,他在手稿下方写上:“乔治·杜洛华”。

弗雷吉埃夫人边走边吸烟。杜洛华一直注视着她,却想不出一句话来表示感谢,只觉得在她身边很幸福,内心充满感激之情,以及这种亲密关系所带来的肉体快感,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她的一部分,一切,包括书籍遮住的墙壁。座椅、家具、漂浮着烟草味的空气,都有点儿特殊,都有点儿来自她身上的善良、温柔和可爱的气息。

她猛地问道:“您觉得我的朋友德·玛海勒夫人怎么样?”

杜洛华不免一惊:“哦……我觉得她……我觉得她很有魅力。”

“对不对?”

“对,当然了。”

他很想加上一句:“但是比不上您。”可他根本没这个胆量。

她又说道:

“大概您还不知道,她有多风趣,有多独特,有多聪明啊!可以比作吉卜赛女郎,地地道道的吉卜赛女郎。她丈夫不怎么爱她,就是这个原因,眼睛只盯着她的缺点,根本不会欣赏她的长处。”

听说德·玛海勒夫人是有夫之妇,杜洛华不胜惊诧,殊不知这是极其自然的事。

他问道:“哦……她有丈夫?她丈夫是干什么的?”

弗雷吉埃夫人微微耸了耸肩膀,又挑了挑眉毛,动作协调一致,意味深长,却又难以理解。

“唔!他是北方铁路的视察员,每个月回巴黎住一星期。他妻子称这是‘义务’或者‘一周苦役’,或者‘受难周’。以后熟了,您就会看出,她的感情多么细腻,为人多么热情。等哪天,您要去瞧瞧她。”

杜洛华不想走了,仿佛他是在自己家里,可以这样一直待下去。

不料房门无声地打开了,根本没有通报,就走进来一位高个子先生。

那人瞧见屋里有个男人,便立刻站住。弗雷吉埃夫人一时显得有点儿尴尬,从肩膀到面颊略有点儿发红,不过,她声调还是很自然地说道:“您倒是进来呀,亲爱的。介绍一下,这是查理的好友,未来的记者,乔治·杜洛华先生。”

然后,她又以无所谓的口气介绍:“我们的最要好最亲密的朋友,德·沃德莱克伯爵。”

两个男人彼此见礼,四目对视凝注。杜洛华立即告辞。

女主人也没有挽留。他讷讷讲了两句感谢的话,握了握少妇伸过来的手,又向刚来的表情冷淡而严肃的社交人士鞠了一躬,便匆匆离去,一时心里慌乱极了,就仿佛自己干了一件蠢事。

他重又来到街上,觉得情绪低落,心里别扭,一股淡淡的忧伤挥之不去。他信步往前走,心中纳罕,何以突然产生这种愁绪,根本找不出原因来,而脑海里不断浮现德·沃德莱克伯爵那副形象:那冷峻的面孔有点儿见老,头发花白了,表情稳重而傲慢,显然是个非常富有而又极为自信的人。

现在他意识到,正是这个陌生人的到来,打断了他已然习惯的一次美美的单独谈话,往他心中播下一种气馁绝望的情绪。须知这种情绪极易产生,往往听到一句话,看见一幅悲惨景象、一点儿微不足道的事情就能引发。

他还觉得,那人见他在那里颇不高兴,但又猜不出是何缘故。

下午三点之前他无事可干,现在还不到十二点。兜里还有六法郎五十生丁,先去杜瓦尔粥铺吃午饭,再沿着林荫大道游荡一阵,打三点钟的时候,他便登上《法兰西生活报》那条招摇的楼梯。

几名员工坐在长椅上,叉着手臂等待吩咐差事。一名收发员坐在类似讲桌的小桌后面,正在整理刚到的信件。这种场面的安排可谓十分高明,足令来访者肃然起敬。人人衣着规整,个个派头十足,精神抖擞,不愧是一家大报的前厅人员。

杜洛华问道:“请问,华尔特先生在吗?”

收发员答道:

“社长先生正在同人谈话。先生可以坐下稍候。”说着,他指了指已经满员的候见室。

候见室里有一些佩戴勋章、神态庄严的大人物,也有一些衣着不整的人:礼服一直扣到领口而看不见内衣,衣襟上的污迹好似地图上的陆地和海洋。男人堆里还混杂着三个女人,其中一个容貌很美,笑吟吟的,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副轻佻的样子;她旁边的那个则戴着悲剧人物的面具,脸上生了皱纹,同样打扮得花枝招展,但浑身透出一种凋残和做作的意味,如同离开舞台的女戏子,走了样的老来俏,变了味的爱情香水。

第三个女人身穿孝服,躲在角落里,一副寡妇的伤心相。杜洛华心想她是来讨施舍的。

二十多分钟过去了,没有叫一个人进去。

于是,杜洛华想出个主意,他又去找传达。“华尔特先生约我三点钟见面。”他说道,“不管怎样,您总可以看看,我的朋友弗雷吉埃先生在不在。”

对方便让他穿过长长的一条走廊,进入一间大厅,只见四位先生围坐在一张宽大的绿色桌子旁,正在写东西。

弗雷吉埃则站在壁炉前,叼根香烟,正玩棒接球游戏。他玩得很熟练,每次都能用木棒尖顶起黄杨木大球,同时数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杜洛华接口说了声:“二十六。”他的朋友抬眼瞧瞧,并未停止手臂规律性的动作。

“咦!你来啦!——昨天,我一连玩了五十七下。我们社里,只有圣保丹比我厉害。你见到老板了吗?要看大胖子诺尔贝玩这种游戏,简直能逗死人:他张着大嘴,就好像要把球吞下去似的。”

一名编辑扭过头来:

“唉,弗雷吉埃,这种玩具,我知道有一副要出手,棒极了,是用安的列斯群岛产的木头做的,据说当年是西班牙王后的玩具。要六十法郎,不算贵。”

弗雷吉埃问道:“在哪儿?”说话间,第三十七下接空了,他便打开一扇柜门,杜洛华瞧见柜里有二十几副棒接球,做工都很精细,排列得很规整,还编了号,仿佛收藏的古董。弗雷吉埃将玩的那副放回原处,又问了一遍:“那宝贝在哪儿?”

那编辑回答:“在滑稽歌剧院的一个售票商那里。你想看的话,明天我把东西给你带来。”

“好,一言为定。真那么好,我就要了。棒接球这玩意儿,总是多多益善。”

接着,他又转向杜洛华:“随我来吧,我带你去见老板,不然的话,你得一直泡到晚上七点。”

二人再次穿过候见室,还是原班人马待在那儿,还是原来的秩序。弗雷吉埃一露面,那个少妇和那个年老的“女戏子”便急忙站起身,朝他走来。

弗雷吉埃分别把她们带到窗口那边,尽管他们压低声音说话,杜洛华还是听出他以“你”称呼她们。

然后,弗雷吉埃和杜洛华推开包了软垫的两扇门,走进社长办公室。

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的所谓谈话,不过是同杜洛华昨天见过的那几位戴平顶帽的先生打纸牌。

华尔特先生手里拿着牌,精神高度集中,出牌的动作十分诡秘;对家则像个老赌徒,摆弄着五颜六色的薄薄的纸牌,忽而压下,忽而抬起,一副灵活、乖觉和优美的姿态。诺尔贝·德·瓦莱纳坐在社长办公椅上,正在写文章,而雅克·里瓦乐则躺在长沙发上,闭眼抽着雪茄。

室内憋闷,一股家具皮革、陈旧烟草和印刷油墨的气味,这是编辑部的特有气味,记者无不熟悉。

在镶嵌铜饰的黑色木桌上,一大堆东西,简直令人难以相信,有信函、明信片、报纸、杂志、送货单,以及各种各样的印刷品。

弗雷吉埃同站在打牌者背后的赌客握手,一声不吭地观战,等华尔特老头儿一赢,便上前介绍:“我朋友杜洛华来了。”

社长猛地从镜片上面瞥了年轻人一眼,然后问道:“我要的文章带来了吗?今天正好赶上,和莫莱勒的辩论同时见报。”

杜洛华从兜里掏出折成四折的几张手稿:“带来了,先生。”

老板喜形于色,微笑道:“很好,很好。您挺有信用。我得审阅一下吧,弗雷吉埃?”

弗雷吉埃忙不迭地答道:

“不必了,华尔特先生,我同他一起编这个专栏,搞得很好。”

现在,是一位又高又瘦的先生,位于中间偏左的议员在发牌。社长接着牌,毫不在意地补充一句:“那就太好了。”

弗雷吉埃抢在这一局开始之前,俯身对着他的耳朵说道:

“您知道,您答应我聘用杜洛华,取代马朗波。我给他同样的待遇,您说好吗?”

“好,很好。”

这位记者抓起朋友的胳膊,把他拉走了,而华尔特先生又打起牌来。

诺尔贝·德·瓦莱纳头也不抬,他仿佛没有瞧见或者没有认出杜洛华来。雅克·里瓦乐则不然,同他握手时非常用力,显得很热情,就像个能靠得住的好伙伴。

他们再次穿过候见室。弗雷吉埃见所有人都投来目光,便对那位年轻女子,以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社长过一会儿就接见您,此刻他正同财政预算委员会的两名委员谈话。”

说着,他匆匆走过去,那样子就像有紧急的事要办,要立刻拟一份无比重要的电文似的。

他们一回到编辑室,弗雷吉埃马上又拿起棒接球玩起来,他一边数着次数,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就这样定了。每天下午三点钟,你到这儿来,我告诉你去跑什么事儿,要见什么人,当天下午、晚上,或者次日上午……一……我先给你开一封介绍信,把你介绍给警察局第一办公室主任……二……他会让你同他一名属下联系。警察局所有重要消息……三……当然,官方和半官方的全包括,你就同那人安排。具体问题你找圣保丹,他熟悉……四……等一会儿,或者明天,你见见他。最重要一点,你要善于从我派你去见的人嘴里套出话来……五……而且无论到哪儿,还要设法钻进那些关闭的门……六……干这些差事,你每月有二百法郎的固定收入。此外,你自己写的有趣新闻每行两苏钱……七……再加上约你写的各种题目的文章,也是每行两苏……八……”

接着,弗雷吉埃的注意力完全移到游戏上,继续慢慢地数着:“……九……十……十一……十二……十三……”第十四下球掉了,气得他骂道:

“他妈的,这个十三,总给我带来晦气。我也非得赶在十三号那天死不可!”

一名编辑活儿干完了,也从柜子里取出一副棒接球。那人个头儿矮小,虽有三十五岁了,还是长着一张娃娃脸。又进来好几名记者,他们也分别拿出各自的玩意儿。不大工夫,就有六个人并排背靠着墙,以相同的节奏和动作,向空中抛着红色、黄色或黑色的天然色彩的不同木质的球。他们展开了一场较量,两名还在写稿的编辑也站起来,充当裁判并计数。

弗雷吉埃赢了十一点,那个娃娃脸的小个子输了,他按铃叫来办事员,吩咐一声:“九杯啤酒。”等饮料这工夫,他们又玩了起来。

杜洛华也拿起一杯啤酒,和他这些新同事一起喝了,然后问他朋友:“要我干点儿什么?”

对方回答:“今天,没有给你安排什么事儿。你可以自便了。”

“那么……我们的……我们那篇文章……今天晚上就发排吗?”

“对,不过,用不着你管了。校样我来改。你去把明天要的续篇写好,还像今天这样,下午三点钟来这儿。”

杜洛华便道别,握了所有人的手,却不知那些手的主人叫什么,然后满心欢喜,精神抖擞,走下那条华丽的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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