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漂亮朋友  作者:莫泊桑

乔治·杜洛华渴望瞧瞧他的文章印成铅字的样子,有点儿兴奋过头,一夜没有睡好,天刚刚亮就起了床,跑到街上去转悠,离送报人挨个儿给报亭送报的时间还早呢。

他完全清楚,《法兰西生活报》先送圣拉扎尔车站,然后才送到他住的那个区,于是他走到车站,可时间还是太早,只好在人行道上溜达。

他看见卖报的女人来了,打开玻璃亭子,继而又望见一个男子头顶一大摞对折的大版报纸,就急忙跑过去,却只有《费加罗报》《吉尔·布拉斯报》《高卢人报》《时事报》,以及另外两三种晨报,还不见《法兰西生活报》。

他忽然担起心来:《非洲猎奇记》会不会推到次日再刊登,或者会不会在最后时刻,不巧华尔特老头儿又不喜欢了。

他反身又朝报亭走去,发现开始售《法兰西生活报》了,原来是他自己没有瞧见送报人。他急忙跑过去,扔下三苏钱,打开报纸,浏览第一版——根本没有——他的心怦怦跳起来,又翻到第二版,看到一个栏目的下方用大号字印着:“乔治·杜洛华”,他激动不已。刊登啦!多叫人高兴啊!

他手里拿着报纸,帽子歪到一边,什么也不想,又信步走起来,真想拦住每个行人,对他们说:“买这份报!买这份报吧!上面刊登了我的一篇文章。”他也希望像晚上报贩在林荫大道上叫卖那样,放开嗓子呼喊:“请看《法兰西生活报》,请看乔治·杜洛华的文章《非洲猎奇记》!”他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要亲眼看看这篇文章,要在公共场所,在一家咖啡馆最显眼的地方看这篇文章。于是,他开始寻找已经有不少顾客的一家店铺。走了好长时间,最后看见一家酒店坐着好几位顾客,便坐到门前露天座,说了一声:“一杯朗姆酒!”却没有想这种时刻,本来应当喝苦艾酒。继而,他又叫道:“伙计,给我《法兰西生活报》看看。”

一个系白围裙的人跑过来:

“先生,我们没有那种报,这里只有《号召报》、《世纪报》、《明灯报》和《小巴黎人报》。”

杜洛华非常愤慨,怒冲冲地嚷道:“那边有报亭!去给我买一份来!”伙计赶紧跑去,把报纸买回来。杜洛华开始看他那篇文章,好几次高声赞叹:“很好,很好!”故意引起邻座的人注意,使他们渴望了解报上的内容。他把报纸丢在餐桌上就走了。老板发现了,便招呼他:“先生,先生,您的报纸忘在这儿了。”

杜洛华答道:

“我看过了,留给您。今天上面有一篇文章,还真有趣。”

他没有指出是哪篇文章。他离开时,果然看见邻座一位顾客操起他留在桌上的那份报。

他心中合计:“现在,我干点儿什么好呢?”于是,他决定去办公室领当月的工资,再提出辞职。他的上司和同事见他如此举动,那种惊讶的样子,他事先一想,就高兴得浑身打战。再想到上司会大惊失色,他更是心花怒放。

他缓步走着,要拖至九点半之后到达,因为会计室十点钟才开门。

他的办公室空间很大,但是昏暗得很,冬季几乎整天要点着煤油灯。窗户朝着狭小的院子,对面是其他办公室。这间办公室里有八名职员,还有一位副科长,隔着一道屏风躲在角落里。

杜洛华先去领工资,总共一百一十八法郎二十五生丁,早已装进黄色信封里,放在负责发工资的那名职员的抽屉里。他领了工资,便以胜利者的姿态,走进他度过不少日子的宽大办公室。

他一进屋,副科长包代勒就叫他:“哦!是您吗,杜洛华先生?科长叫过您好几次了。您也知道,没有医生证明,连续请两天病假,他是不准许的。”

杜洛华挺立在办公室中央,准备制造效果,他朗声答道:“哼!我才不管那一套呢!”

所有职员都惊呆了。包代勒的头从屏风上面探出来,一副惶恐的神色。

他特别容易感冒,受不了穿堂风,总是关在屏风里面,就像躲进箱子里一样,只是在屏风纸壁上挖两个洞,以便监视他的属下。

室内一片死寂,苍蝇飞的声音都听得见。副科长终于迟疑地问道:“您说什么?”

“我说我不管那一套。我今天是来辞职的。我到《法兰西生活报》当编辑了,每月挣五百法郎,还不算按行计酬的文章。今天早晨,我已经开始到那里上班了。”

他心里本来打算多逗一会儿乐子,可是他按捺不住,一下子就和盘托出了。

不过,倒是完全达到了预期效果。办公室的人一个个都愣在那儿了。

于是,杜洛华又宣布:“我去通知贝尔居易先生一声,回头再来同诸位告别。”

他出了办公室,去找科长。科长一望见他就厉声嚷道:“哧!您来啦!您应当知道,我不愿意……”

杜洛华打断他的话:“嚷嚷什么,别来这套……”

贝尔居易先生是个大胖子,面孔本来就红得像鸡冠子,这一惊非同小可,更是呆若木鸡了。

杜洛华又说道:“您这破地方我待够了。今天上午,我已经开始记者生涯了,报社给我的待遇很高。在下向您致敬了。”

他掉头走了,这下子总算报了仇。

他果然又回去,跟老同事一一握手话别。大家怕惹来麻烦,几乎不敢同他说话,因为办公室门敞着,刚才他同科长的谈话,他们全听见了。

他兜里揣着工资,又来到大街上。他知道一家好餐馆,价钱便宜,到那里美美吃了一顿午饭,又买了一份《法兰西生活报》,走时留在餐桌上。他还走进好几家商店,买了一些小东西,只为让人送货上门,好把他的名字——杜洛华——告诉人家。每次他还要加上一句:“我是《法兰西生活报》的编辑。”

然后,他又说明街道和门牌号,并且特意嘱咐一句:“请放在门房那儿。”

还有点儿时间,他就走进一家印字店铺,那里印制名片立等可取,他叫人马上给他印制一百张,在他名字下面印上新头衔。

然后,他前往报馆。

弗雷吉埃摆出上司的架子,接待他就像接待一名属下。

“哦!你来了,很好。正好有几件事儿派你去干。请等我十分钟,让我把手头的事儿忙完。”

一封信已经开了头,他接着写下去。

一个矮个儿男人坐在大桌子另一端,正在写什么,因高度近视鼻子几乎贴在纸上,他身体相当胖,脸色十分苍白,秃脑壳雪白锃亮。

弗雷吉埃问道:“喂,圣保丹,你几点钟去采访那个人?”

“四点。”

“你带着杜洛华,让他见识见识干这一行的诀窍。”

“好吧。”

弗雷吉埃转过身来,又对他的朋友说:“关于阿尔及利亚的续篇,你带来了吗?今天早晨这个开篇非常成功。”

杜洛华一时怔住,结结巴巴地答道:“没有……我原以为下午还有时间……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我还没能……”

对方颇不高兴,耸耸肩膀:“你若是不再准时一点儿,还像这样的话,那非得断送自己的前途不可。华尔特老头儿本来还指望你的稿件呢。我去对他说你明天交稿。你若是以为什么事儿不干,白拿工资,那可就错了。”

他沉吟了一下,又加了一句:“要趁热打铁呀,真见鬼!”

圣保丹站起身,说道:“我准备好了。”

这时,弗雷吉埃身子往椅背上一仰,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架势,开始下达指示,然后又转向杜洛华:

“情况就是这样。中国将军李腾佛,到巴黎已经两天了,在大陆饭店下榻;印度公主塔波扎西布·拉马德拉奥·巴里,在布里斯托尔饭店下榻。你们去采访采访他们。”

他又转向圣保丹:

“千万记住我交代给你的要点,问问中国将军和印度公主,他们对英国在远东的所作所为有什么看法,对英国的殖民统治制度有什么看法,他们是不是希望欧洲,尤其是法国介入他们的事务。”

他停了一下,又泛泛地补充道:

“目前,公众舆论对这些问题特别感兴趣,读者若能同时了解中国和印度的态度,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又单独嘱咐一下杜洛华:

“瞧瞧圣保丹是怎么干的,他可是个非常出色的采访记者,学着点儿,掌握诀窍,五分钟就把对方的话掏干净。”

然后,他又郑重其事地写起来,那意图昭然若揭,就是要拉开距离,将他过去的老战友,现在的新同事放在应有的位置上。

二人一跨出门槛,圣保丹便哈哈大笑,对杜洛华说:

“瞧他那神气活现的样子!对我们也这样大吹大擂,简直就把我们当成他的读者了。”

二人来到林荫大道上,采访记者问道:“您要喝点儿什么吗?”

“好啊!天儿这么热。”

他们走进一家咖啡馆,叫了清凉饮料。圣保丹开口讲起来,谈论报社,谈论所有人,举出大量惊人的事例。

“老板吗?是个地地道道的犹太人!您知道犹太人,谁也改变不了他们的天性。那是什么种族啊!”他列举一些令人惊讶的吝啬的特点,那种吝啬是以色列的子孙所特有的:怎么费尽心机省下十生丁,怎么像厨娘那样讨价还价,怎么不顾脸面要求减价并总能得逞,怎么放高利贷、抵押借款等一整套手段。

“这还不算,这老家伙什么都不信,见人就骗。他办的报纸,就是传播小道消息的,什么天主教的观点、自由派的观点、共和派的观点、奥尔良派的观点,全都刊登,是个大杂烩,是个卖便宜货的流动百货摊,目的还是声援他的股票交易和各种各样的经营。他干这个手段可高明了,利用资本不到四个铜板的一些公司,一赚就赚上几百万……”

他口若悬河,还管杜洛华叫“我亲爱的朋友”。

“这个守财奴,讲出来的话都是巴尔扎克式的。想想看,有一天,我在他的办公室里,那里还有那个老古董诺尔贝,那个堂吉诃德式的人物里瓦乐,碰巧行政主任蒙特兰到了,腋下夹着巴黎无人不晓的那个摩洛哥羊皮包。华尔特扬起鼻子,问道:‘有什么新鲜事儿?’

“蒙特兰天真地回答:‘我刚付了我们欠纸店老板的钱,一万六千法郎。’

“老板腾地跳起来,真是惊人的一跳。

“‘你说什么?’

“‘我刚才向普立瓦先生付了我们的欠款。’

“‘啊,您疯啦!’

“‘怎么啦?’

“‘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然后奇妙地微微一笑,这种微笑每次从他那大脸盘周围掠过,就表明他要讲什么鬼话或者粗话了。果然,他以冷嘲热讽而又坚信不疑的口气说道:‘怎么啦?就因为我们在这笔款上,还能扣下他四五千法郎。’

“蒙特兰惊讶不已,又说道:‘可是,社长先生,那一笔笔账目都合乎规定,是由我核实,由您签署的……’

“老板一听,神态又严肃起来,郑重说道:‘您可真够天真的。要知道,蒙特兰先生,必须等欠债积累多了,结账时才好争取打折扣。’”

圣保丹行家似的点了点头,又加了一句:“嗯?这家伙,是不是巴尔扎克式的人物?”

杜洛华没有读过巴尔扎克的作品,但也深信不疑地回答:“哦,当然啦。”

接着,采访记者又谈到华尔特夫人,说她是个十足的蠢货;谈到诺尔贝·德·瓦莱纳,说他是个一事无成的老笨蛋;谈到里瓦乐,说他是炒记者费尔瓦克冷饭的。然后,又回到弗雷吉埃:“至于这个人啊,他不过是有福气,娶了那样一个老婆。”

杜洛华问道:“他老婆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圣保丹搓了搓手:

“唔!那可真是个机灵鬼,鬼机灵。她是那个老色鬼德·沃德莱克的情妇,德·沃德莱克伯爵给她置了嫁妆,把她嫁出去……”

杜洛华突然感到一阵透心凉,不禁怒火中烧,真想臭骂一顿,扇这饶舌的家伙几个耳光。不过,他只是接口问道:“圣保丹就是您的本姓吗?”

对方直截了当地回答:“不是,我叫托马。圣保丹是报社里给我起的绰号。”

杜洛华付了饮料钱,又说道:“我看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去采访那两位大人物了。”

圣保丹哈哈笑起来:

“您哪,还是太天真了。您以为我真的会跑到那儿去,问那个中国人和那个印度人怎么看英国吗?面对《法兰西生活报》的读者,他们应该怎么想,就好像我不比他们更清楚似的。这类中国人、波斯人、印度人、智利人、日本人,还有其他国家的人,我已经采访了不下五百个了。在我看来,他们的回答全是一个口径。我只要把我最后采访的那个人所写的文章拿出来,逐字逐句重抄一遍就成了。要改动的地方,无非是他们的长相、姓名、头衔、年龄,以及他们的随员。哦!在这方面,万万不能出错,否则,《费加罗报》或者《高卢人报》马上就会把我揪出来。至于要改动的情况,到布里斯托尔饭店和大陆饭店,问问门房,五分钟我就打听清楚了。我们抽着雪茄,一路步行去。总共能向报社要一百苏的车马费。喏,亲爱的,讲究实际的人,就是这么个干法。”

杜洛华问道:“若是这么着,当采访记者,进项一定可观吧?”

这位记者诡秘地答道:“是啊,不过,社会新闻的进项,哪方面也比不上,因为那是变相广告。”

二人站起身,沿林荫大道朝玛德莱娜教堂走去。突然,圣保丹对他同伴说:

“要知道,您有什么事儿,尽管去办好了。我这儿用不着您。”

杜洛华同他握手告别了。

他一想起晚上要写那篇文章,心里就烦得要命,但还是开始构思。他边走边考虑,往脑袋里储存一些念头、想法、见解和小故事,就这样一直走到香榭丽舍大街的尽头,只见行人寥寥,因为近日天气炎热,巴黎街头空荡荡的。

他到了星形广场的凯旋门,就近找了一家小酒店吃晚饭,然后沿着环城大道缓步走回住所,坐到桌前要写文章了。

然而,他一看到眼前这张大白纸,脑子里搜集的材料一下子就跑光了,就好像化作云烟消失了。他力图抓回一些片段的回忆,固定下来,可是抓回来又跑掉,要不然就是乱七八糟胡来一堆,不知道如何介绍修饰,也不知道从何谈起。

他费了一小时的劲儿,涂黑了五张纸,还是开头那几句话,根本写不下去。他心中暗道:“这行我还没练出来,应当再去上一课。”此念一生,他就激动得浑身战栗,心想又能同弗雷吉埃夫人一起工作一上午,可望在亲切、热诚而又十分温馨的气氛中,二人长时间单独相处了。他赶紧上床睡觉,现在反倒害怕再去伏案,会突然写成了。

次日起床比平时稍晚,他要把拜访的时间往后推一推,好事先品味那种快意。

十点钟敲过了,他才到朋友家按了门铃。

仆人来回答:“先生正在工作呢。”

杜洛华万万没有料到弗雷吉埃会在家。然而,他坚持要通报一声:“请告诉他是我来了,有一件急事。”

等了五分钟,仆人才把他让进书房:正是在这里,他度过一个多么美好的上午。

弗雷吉埃身穿便袍,脚上穿着拖鞋,头戴一顶英国式的窄边软帽,正坐在杜洛华上次坐过的位置上,在写什么东西。他妻子仍然裹着那件白色便袍,嘴上叼着香烟,臂肘支在壁炉台上,正在口授。

杜洛华在门口站住,讷讷说道:“打扰你们了,真对不起。”他朋友扭过头来,一脸怒气,咕哝道:“你还想干什么?快点儿,我们正忙着呢。”

杜洛华愣在原地,结结巴巴地说道:“没……没……没什么,真对不起。”

弗雷吉埃恼火了:

“快点儿,活见鬼!别瞎耽误工夫,你闯进我家来,总不至于为一时高兴向我们问声好吧!”

杜洛华这时心慌意乱,但还是横下一条心:

“那倒不是……事情是这样……就是……我那篇文章还写不出来……上一次你是……你们是……那么……那么……那么热心……因此我就希望……我就贸然前来……”

弗雷吉埃打断他的话:

“原来,你是拿人耍着玩呀。你以为活儿我都替你干了,到月底你去领工资就成了。没门儿!那工资,得凭本事挣!”

少妇继续抽烟,她一言不发,但总是微笑着,那种难以捉摸的笑容,似乎是一副可爱的面具,用以掩饰内心的讥讽。

杜洛华闹个大红脸,他嗫嚅道:“对不起……我原以为……我本来想……”

继而,他的声音突然清亮了:“万分抱歉,夫人,我再次向您表示由衷的感激,感谢您昨天为我写了那么美妙的专栏文章。”

接着,他略一躬身,对弗雷吉埃说了一句:“三点钟我去报社。”说罢就走了。

他大步流星往回走,嘴里不住地嘟囔:“好吧,这篇文章,我回去写出来,独自完成,让他们瞧瞧吧……”

他回到住所,一气之下,便写起来。

那次艳遇,已经由弗雷吉埃夫人开了头,他就续写下去,将长篇连载小说的一些细节、出人意料的波折和夸张的描写,全都堆砌在一起,再加上中学生那种笨拙的文笔、下级军官的那种老套子。用了一小时,他就写完一篇专栏文章,凑了一大堆荒唐话,信心十足送交《法兰西生活报》。

他遇见的头一个人就是圣保丹。圣保丹同他心照不宣,用力握手,并问道:

“我采访那个中国人和那个印度人的谈话,你看过了吧,是不是挺有意思?让全巴黎人开了开心。可是,我连那两个人的鼻子尖也没有见到。”

杜洛华一行还没有看,他赶紧抓起报纸,浏览这篇题为“印度和中国”的长文,而这位采访记者在一旁,着重指给他看最有趣的一些段落。

弗雷吉埃突然来了,他脚步匆匆,气喘吁吁,俨然一副大忙人的样子:“哦,正好,我要用你们两个。”

他向他们发指示:必须弄到一系列政治新闻,当天晚上就要用。

杜洛华把文章递给他:“这是关于阿尔及利亚的续篇。”

“很好,给我吧,我去交给老板。”

多一句话也没有。

圣保丹拉着新同事走了,到了走廊,就问杜洛华:“您去财务室了吗?”

“没有。去干什么?”

“干什么?领工资啊。喏,总要预支一个月的,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真的……我当然求之不得。”

“走,我把您介绍给出纳。他绝不会刁难你。这里发钱很痛快。”

杜洛华去领了二百法郎,外加前一天刊登的那篇文章的稿酬二十八法郎,再算上他在铁路局领取的工资的剩余,他口袋里总共有三百四十法郎了。

他手头从来没有攥过这么多钱,以为自己永远会富下去。

圣保丹带他去四五家与他们相竞争的报社的办公室里聊天,希望人家已经弄到了他要采访的新闻,并凭他那张利嘴巧妙地侃大山,就能把新闻挖到自己手中。

到了晚上,杜洛华再也无事可做,就想再去逛逛风流牧羊女游乐场。他不买票,壮着胆子闯检票口:

“我叫乔治·杜洛华,是《法兰西生活报》的编辑。那天,弗雷吉埃先生同我一起来过,他答应给我申请免费入场,不知道这件事他是否想着办了?”

检票员查了一下名册,上面没有他的名字。然而,检票员非常和气,对他说道:“您先请进去吧,先生,直接向经理先生申请好了,他一定会妥善处理的。”

他走进游乐场,紧跟着就碰见了拉舍尔,就是第一天晚上他带走的那个女人。

拉舍尔走到他面前:“晚安,我的猫咪。你好吗?”

“很好,你呢?”

“我嘛,还不赖。你哪儿知道,那天之后,我梦见过你两次。”

杜洛华微微一笑,心里十分受用:“唔!唔!这能表明什么呢?”

“这表明你对我的心思,大傻瓜,这也表明你想的时候,我们就再来。”

“你若是愿意,今天就来。”

“行啊,我愿意。”

“好,不过,你听着……”他颇为迟疑,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出口,“要知道,这次,我一个铜子儿也没有,我刚从赌场来,全输光了。”

她身为妓女,早就习惯了男人的鬼把戏和讨价还价,凭自己的本能和经验,就嗅出了这是谎话。于是,她说道:“胡说!你心里明白,跟我来这套,也太不够意思了。”

杜洛华尴尬地笑了笑:“你若是愿意,十法郎,我只剩下这点儿了。”

拉舍尔像高等妓女那样,只因一时高兴不计钱财似的,喃喃说道:“随你便好了,宝贝儿,我只想要你。”

她抬起那魂牵梦萦的双眼,望了望年轻人的小胡子,挽起他的手臂,深情地偎依在上面。

“先去喝一杯石榴汁吧。然后,我们一起转一转。我还想去歌剧院,就像这样,带你去炫耀炫耀。然后,我们再早早回去,你看好吗?”

杜洛华在妓女家睡到很晚,离开时天已大亮了,立刻想到去买一份《法兰西生活报》。他的手激动得发抖,打开报纸一看,没有他的专栏文章。他伫立在人行道上,心急火燎,快速浏览报纸各栏,希望最后能找到。

他心头猛然一沉,仿佛压上什么重物,因为他温存了一整夜,已经疲惫不堪,又砸下来这件恼火的事儿,真是雪上加霜,大有灾难压顶之势。

他上楼回房间,和衣倒在床上,呼呼睡过去了。

过了几小时,他来到编辑部,进办公室见华尔特先生:

“先生,今天早晨我十分吃惊,在报上没有找到我的关于阿尔及利亚的第二篇文章。”

社长抬起头,冷淡地说道:

“那篇文章,我交给你的朋友弗雷吉埃了,请他看看,他认为还不够分量,必须给我重写。”

杜洛华一听就火了,一句话也不回答,扭头就走,冲进他伙伴的办公室:

“我的专栏文章,为什么你不让刊登在今天早晨的报上?”

这位记者正抽着香烟,仰身倒在扶手椅中,双腿跷在桌子上,鞋跟碰脏了刚开了头的一篇文章,他从容地、一板一眼地回答,那声音带着几分厌倦,听来十分遥远,仿佛从深洞里发出来的:“老板认为这篇文章写得很糟,让我还给你重写。喏,就在这儿。”

他用手指了指压在镇纸下的几张摊开的稿纸。

杜洛华满面羞惭,一时哑口无言,只好把稿子放进口袋里。这时,弗雷吉埃又说道:

“今天,你先去警察局一趟……”

他指示杜洛华跑几趟事儿,采访一些新闻,杜洛华临走时,本想讲两句尖刻的话,却没有想出词儿来。

次日,他写好的文章又带来了,结果仍旧被退回来。他又写了第三稿,眼看着又没有采用,于是他明白了,自己未免操之过急,他在前进的道路上,唯独弗雷吉埃可能向他伸出援助之手。从此,他再也不提《非洲猎奇记》了,暗暗打定主意,要学会灵活和狡猾,既然有此必要,先卖力气干好采访记者这一行,然后再寻求发展机会。

他跑熟了剧院后台和政界的后台、国家要员和议会的走廊及衣帽间,看熟了办公室随员那种眼高于顶的面孔、睡意蒙眬的执达员那种难看的脸色。

无论部长、门房、将军、警察、王公、杈杆儿、窑姐儿、大使、主教、拉皮条的,还是来路不明的阔佬、社交人士、赌博的作弊者、出租马车车夫、咖啡馆的伙计,以及其他许多人,他都保持经常联系,成为所有这些人利害相关而又不问冷暖的朋友,每日每时都能见到他们,思想也无须来个过渡。同他们所有人谈的事情有个共同点,即同他的职业有关,他也一视同仁,用一个尺度去衡量他们,用同一种眼光去判断他们。他将自己比作一个品酒的人,依次喝下所有品牌的样酒,结果很快就难以分辨,马尔戈城堡葡萄酒和阿尔让特伊葡萄酒,还有什么差异呢。

时隔不久,他就成为了一名出色的采访记者,精明、快捷、洞察秋毫,善于把握自己所得到的消息,拿编辑里手华尔特老头儿的话来说,他是报社货真价实的干员。

然而,他的稿子每行只付十生丁,加上二百法郎的固定工资,这点收入要应付去林荫大道,出入咖啡馆和饭店那种生活的巨大花销。因此,他身上经常一文不名,心中经常为自己的穷困烦恼。

他看到一些同行出门,口袋里装满了金币,却怎么也弄不明白,他们使用什么秘密手段捞来这种阔气。他心里嘀咕,这种诀窍一定得弄到手。他又眼红又怀疑,这里面肯定有不为人知又不正当的手段,或许是帮了什么忙,或许是一系列默许的走私,等等。他必须识破这种秘密,打进那种默契的圈子里,在同事中争得一席之地,以便分好处不再把他排除在外。

晚上,他时常凭窗眺望一列列奔驰而过的火车,心中合计应采取什么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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