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霹雳队长  作者:伊坂幸太郎

二〇一三年七月十五日

雨水慢慢地从公路旁的路沟里溢出来,终于流到了酒店门口的门廊边。以防万一才放起的防水板,这时让人觉得有些不够牢靠。虽然开始下雨只是一小时前的事,雨势却一直没有减弱,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

由于受到台风的影响,山形市内从下午起将会有大雨——天气预报的预测,精准地成了现实。

不仅是山形,福岛县和宫城县的那些酒店门童应该也都在无聊地望着天吧。田中徹这样想象着。

这时,一辆出租车像是急转弯般滑进了门廊,溅起了很大的水花。

田中条件反射般地扭过身子,背上马上感受到了数百毫升的雨水,但也只能仰天长叹了。目前还保持干燥的,只剩下头上的门童帽,以及面部和胸口了。被弄得湿透了的裤子和鞋子都让他觉得非常难受。田中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出现在眼前的,是三位穿着黑西装或风衣的外国人,看起来像是商务人士。

同事黑田小心地迎了上去。“这里很滑,请当心脚下。”可那群人只是默默地站在门口,无法判断他们是否能听懂日语。三个人分别是金发、白发和黑发,手里都没拿东西。脸上的神色都很严峻,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刚办完入住手续,准备出去观光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于是被打乱了计划。

“喂,徹。”

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田中徹回过了头。看到出现的是那个麻烦的朋友,田中徹叹了口气。保龄球衫和牛仔裤的搭配,相叶时之的穿着和平时一样带着美式休闲风,他正从酒店里走出来。

“好久不见了,相叶,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田中徹主动打了招呼。

“是角山结婚那次吧。那是前年吗?”

“啊,那次以后就没见过面了吗?还真是不敢相信。”

“这份工作你做到现在还没被解雇,才更让人不敢相信呢。要说守备什么的,你可是很差劲的啊。”

“你在说什么啊?”

“外野的守备,你不是漏洞百出吗?不管谁来都能让对方通过的门童,对酒店来说岂不是很危险吗?”

这家伙说话还是那么刻薄。而且那都已经是少年时代的事了,他却还能说得像是昨天刚发生的一样。

“你不会是住在这里吧?接下来有个大人物的集会,我现在可没空陪你胡闹。”

“是什么集会?”

“五点钟在宴会大厅,有个国家级的宴请。”

“国家级?我们山形市已经是世界的中心了吗?”

“是有关农业的。相叶,像你这样的家伙要是在附近转来转去的话,马上就会被揪住,然后赶出酒店的。”

“好吧好吧,反正我对那边没兴趣,你就放心吧。”

相叶时之嚼着口香糖,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索了起来。因为担心一直站在门口会阻碍其他人通行,田中一把把他拉到了边上。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啊,投手大人?”

“有点私事。”

“私事啊。肯定是和钱有关的什么蹊跷的交易吧?”

“你很啰唆啊。”

“相叶,这些话我大概已经说了几百遍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厌烦。不过你差不多也该安定下来了吧?还有两年我们就满三十岁了,你也该去找个正经的工作了吧?”

听到这句已经听过几百遍的忠告,相叶时之故意上上下下打量着田中,反击似的回答:“所谓正经的工作,就是你干的这种吗?”看着田中一副落汤鸡的样子,相叶一脸的不屑。不巧的是,田中这时还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更是招来了相叶的嘲笑。

“都姓田中,你和阿将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相叶继续讥讽道。

田中想要掩饰自己的窘迫,便把身体转向门廊那边。相叶时之似乎不想让田中擅自结束对话回去工作,于是赶忙又凑到他的身边,赔着笑对他说:“对了,徹,说实话,现在我可是非常严肃的,今天是特例,事态紧急。因为某些原因,时隔多年,我和富樫,还有福士又在一起工作了。以前我就是那些人里最认真的吧?”

“你开玩笑呢吧?”田中徹忍不住笑了。从打少年棒球那时开始,带着富樫、福士,还有田中徹一起干傻事的人,就一直是相叶时之。就算大家都长大了,“相叶时之最认真”这种事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的。“相叶,你自己想想,你从高中退学前,还拉着我一起去过仙台吧?”当时他和那边的暴走族起了争执,最后后果非常严重,“那个,井之原就是被你连累的吧?”

“喂,别提井之原的事啊。之前就说过的吧,不许说起那家伙的事。你可别忘了。”相叶时之的回答,让人很轻易地就能感受到那件事触到了他内心的伤痛。

“好好好,不说井之原的事。就算是这样,你也总是会搞出事情来,然后把我们都卷进去,这是事实吧?”听着田中的声讨,相叶时之笑着说起了自己的近况,想要蒙混过去。

“话是这么说,不过最近我真的是很安分啊,很认真地在看管棒球练习场呢。”

“骗人的吧?”

“是真的啊。就是那里,天童温泉那边,很令人怀念吧?前年年底,看店的大叔脑梗了。虽然现在又活蹦乱跳的了,不过从那时起,他就要去做复健什么的,没法再看店了,所以我就代他干了起来。下次你也带着女朋友来玩吧,让你免费玩。”

“真的吗?”“只限一次。”“太小气了,让我打个够嘛。”

“如果你真的有女朋友的话。”相叶时之捅了一下田中的肩膀。

这时,又有一辆出租车开进了门廊,这次是右脚被溅了个透,不过田中还是平静地迎接了客人。下车的又是几位外国男士。

“今天外国人好多啊,有什么活动吗?”

“不是说了有宴会吗,有关国际交流的宴会。是JICA[指日本国际交流机构(Japan InternationalCooperation Agency)。]举办的,邀请了很多海外研究员。”

“JICA和JAF[指日本汽车联盟(Japan Automobile Federation)。]不一样吧?”

“怎么想都不是一回事吧?”

“要是JAF就厉害了,不管什么事都能帮你解决。”

“对对,好厉害、好厉害。”

“那个,是什么方面的国际交流?”

“他们是来日本学习农业技术的,是什么塔吉克斯坦还是乌兹别克斯坦的人。政府和农业协会那边分别邀请了五六个人。为了参加欢迎宴会,对方大使馆和东京的官员好像也来了不少人。正赶上台风来的时候,还真是辛苦他们了。”

明明是他追问的事,相叶时之却好像已经失去了兴趣。“哦。”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对了,徹,你今天是不是八点下班?还有四个小时对吧?”

“没错。不过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轮班时间?”

“稍微调查了一下。”

田中很无奈地扭过了头,问:“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不是什么很麻烦的事。差不多六点的时候,会有个看起来很可疑的家伙提着铝制的手提箱到这里来,到时你把这个交给他就行了。”

相叶时之交给他的,是一张条状口香糖的包装纸。包装纸的背面只写着“1115”这个数字。应该是要告知对方房间号吧,田中把它放到了胸前的口袋里。

“‘很可疑的人’是什么意思?如果要我帮忙的话,就告诉我大致的情况。那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话还没说完,田中打了个更猛烈的喷嚏,眼镜像喜剧表演中那样滑落了下来。接着他又连续打了两三个喷嚏,等他停下后,相叶时之对他说:“说是卖健康天然水的,其实是个骗子吧。之前柳崎在仙台被这个人以共同经营的名义骗走了所有的财产,所以我们要惩罚他,把他的钱全部骗回来。”

“卖天然水的骗子,听起来总觉得很清爽呢。”田中笑了。

“他的手段可是很肮脏的。富樫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个专门洗钱的家伙,通过那个人,总算把这个家伙约出来了。要是让他事先调查,可能会比较麻烦,所以我们打算直到最后才告诉他见面的地方。”

“就选在我们酒店了,对吧?”

“然后,就轮到你出场了。”

“让我把房间号告诉那家伙吗?柳崎被他骗走了多少钱?”

“一千三百万。”

田中惊讶得往后仰了一下。“柳崎那么有钱吗?”

“好像是准备创业,于是就把老婆的积蓄都拿了出来,还问亲戚借了不少钱。工作也辞了,在那之后他只能一边找工作一边打零工,感觉简直生不如死,听说都抑郁了。那个骗子的手法很巧妙,那帮该死的警察也动不了他。”

“先别管警察该不该死。真是很可怜啊。”田中默默念道。他撇着嘴,用手擦了擦眼镜。这时,他突然想起相叶时之的情况,于是直接问道:“对了,那你现在又怎么样呢,相叶?你那辆庞蒂亚克火鸟[一款外形张扬的汽车,市场价在人民币五十万到八十万之间。]的贷款都还清了吗?”

“还没呢。别说还清,好像越还越多了,现在算是债台高筑吧。”

相叶时之的面孔一下子扭曲了。平时那种开玩笑的语气也不见了,多出了几分忧愁。他的表情就像某些画中的人物一样苦涩。

光是看到他的表情,田中徹就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这位老朋友现在有多么为金钱所困了。刚才相叶表现出的那种轻浮的态度,也许只是为了掩盖他内心的不安吧。“谁叫你搞了这辆四十年前的美国车,都叫你别逞强了。”

“保养的费用可真够受的。”

“你就没想过出手吗?”

“怎么可能!”相叶时之大声地否定,田中有了更真切的感觉。

“也就是说,就算出手,也只是杯水车薪,对吧?难道说,你还借了其他的钱?”

“你真的很烦啊!”相叶这种不耐烦的态度,就已经说明田中的猜测是完全正确的。田中确信了,他一定还借了不少钱。这时田中又想到了一件事,那是今年过年回老家参拜的时候听角山说的。

“听说有个演AV的女人从事务所里辞了职,然后你出手帮了她,这件事是真的吗?”

相叶的脸开始抽搐起来,视线也飘向了其他方向,看来是默认了。

“相叶,你到现在还没事,还真是很厉害呢。那是个相当可怕的事务所吧?”

“不过那边已经没问题了。你是听角山说的吧?”

“过年的时候听他说的,他很担心你啊。”

“那我会打电话给他的,告诉他事情早就解决了,不用担心。”相叶时之口中这么说着,脸色却越来越阴沉。

“那金钱方面的纠纷呢,都解决了吗?”

“你还真是麻烦啊。那方面嘛,其实还没完全结清。”

“真的假的,还欠对方多少钱?”

“还有一点吧。”

“不会吧,难道比柳崎被骗的钱还多?”

“这个暂时保密。所以嘛,要先把这件工作完成。”

说完这句话,相叶时之便转身走进了酒店。

老朋友离开之后,和同事的对话又开始了。比田中更晚当上门童的黑田,像是在等着田中的谈话结束一样,马上走了过来,问他:“那是谁啊?”

“小学和中学的同学,当年在棒球队也是一起的,真是一段孽缘啊。我来这里上班前,几乎每天都和那家伙在一起玩,差不多就是那种关系。”

“我还以为你被流氓缠上了呢。”

“那家伙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小混混,对吧?不过小时候他可是我们的主力投手,球速可真是快呢。要是他能集中注意力的话,到高中时应该也是很厉害的。如果你认识小时候的他,就会觉得真是有点可惜。”

“完全看不出是个会积极参与社团活动的人呢。”

“他是个喜怒无常的家伙,从来没太积极过。大人们都觉得他很有潜质,可他有时却会在比赛中故意投出能让对方击中的球。教练选他做队长的时候,他也硬是推给了别人。”对于相叶时之这样一个性格古怪的家伙,那群伙伴里只有一个人能制伏,田中徹回忆着。那个人就是井之原悠。

相叶时之和井之原悠,这对组合会让人想起无法相溶的水和油。可事实上,这两个人比其他任何组合都有默契。虽然少年棒球队是个完整的团队,但他们两人之间又形成了一个别人无法进入的世界。不管是在比赛中、训练时,还是上课的时候,他们都自得其乐地沉浸在两个人的小世界里。看到他们那个样子,球队里的其他人都只有羡慕的份。

他们是一对独一无二的组合,能够在关键时刻发挥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可讽刺的是,因为那件事,他们之间的关系在一夜间完全崩溃。想到这里,田中徹觉得有些感伤,不过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不管怎么说,他就是个不正经的家伙,总是给周围的人添麻烦。”

“那样子还能当上王牌,不是很帅吗?”

“嗯,也许吧。虽然总是胡闹,但他一直处于最核心的位置。”虽然相叶时之总是让人受不了,可是球队里的其他人,包括自己,都对他身上的那种自由自在有着一丝憧憬。田中徹想起了当时的感觉,说道:“不过,从高中退学以后,他的地位也被剥夺了。这种事好像很常见,我差不多也是这样。”

“现在呢?”

“在一家棒球练习场看店。虽然比以前好些,不过也只是临时的,还没有固定的工作。”要是黑田认识那时的我们,现在会怎么想呢?田中徹有些落寞地想道。

又有两辆出租车开了进来。车门开启,传来了不带东北口音的谈笑声,音量盖过了外面的雨声。应该是来参加宴会的日本人吧。

把客人引进酒店后,田中徹向酒店门口的山形站前大道望去,雨势好像弱下来了。虽然远处好像还有雷声,但有点像动画片里的音效,没什么气势,田中徹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幻听了。

黑田马上就下班了,他对田中说有件事要拜托,便递过来一张小纸片。

“田中,刚刚那三个外国人说,六点左右会有个提着公文箱的人来找他们,到时把这个交给他。”

又是一张条状口香糖的包装纸。田中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把纸片翻了过来,发现后面的空白处用圆珠笔写着“1116”。

嗯?田中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之前的那张包装纸,那张上面写着“1115”。这也太巧了,田中觉得很惊讶。“黑田,来的人到底长什么样,你没问清楚吗?”

“这个嘛,对方好像不会说日语,都是用手机上的翻译软件交流的。所以我只是大概理解了一部分意思,好像说来的是他们的商务谈判对象。”

“是吗……”

“1115室”和“1116室”。相邻的房间号,委托的事项也几乎相同。虽然有些疑惑,但田中徹并未特别在意。“很可疑的骗子”和“商务谈判对象”,田中觉得,其中的一人出现在眼前时,自己应该可以区分吧,所以他把两张纸都放进了胸前的口袋里。

快要下班的黑田大概还在担心我吧,田中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当他一个人站在门口的时候,打喷嚏的频率变得越来越高。之后,他就一直一个人呆呆地站着,感觉时间过得好慢。

傍晚六点,首先出现在酒店门口的是“商务谈判对象”。

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性,穿着合体的深色西装,很有商务人士的风范。他上前对田中说应该有要交给他的东西。这肯定就是黑田说的那个人,田中毫不犹豫地把写着“1116”的纸片交给了他。

几分钟后,一个三十多岁、满脸络腮胡的男性出现了。现在明明是夏天,可他却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机车夹克。这一定就是相叶时之说的人,那个“可疑的骗子”。根据自己的判断,田中不假思索地把写着“1115”的纸片交给了他。

雨已经停了。台风过后那种温热的风轻抚着肌肤,可田中徹却打了个寒战。他感觉自己好狼狈,一下子失去了干劲,还思考起换工作的可能性。就在这时,经理突然冲了出来,吓了他一跳。

不能把防灾用品就这样放着——田中被严厉地训斥了一番,表情变得很僵硬。他赶紧把防水板都收回来,早已忘记了刚刚想过的换工作的事。

“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啊?这可是如假包换的五色沼的水。只要用仪器检验一下,就能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了。”

身穿机车夹克的络腮胡男子还在焦急地诉说着,他拿着一只不锈钢保温杯,催促着对方查看杯中的内容。但相叶时之并没有动弹。他只是惊讶地注视着这个骗子,同时看着身边的同伴向他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喂喂,这次又是什么池沼了吗?”富樫愣愣地问,“南极那边的海洋深层水到哪儿去了?虽然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水,但你这家伙搞来的,肯定又是什么假货吧。”

富樫并没有退让,像在告诉对方说“你别再装蒜了”。但那个络腮胡诈骗犯也没有退缩,他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所以我说了,拿仪器检验一下啊。这不是很简单吗,为什么你们不快点儿检验呢?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派你们这样的小流氓过来?”络腮胡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跟你们这样的家伙没法说,俄国人在哪里?让我跟他们说话。只要拿到事成的报酬就行了,我会放下这杯水离开的。”

“俄国人,什么意思?”相叶时之忍不住插嘴问。就算要岔开话题,也请找个高明一点的借口吧,你这个可恶的骗子,他在心里想道。

相叶时之正身处这家酒店十一楼五十平米左右的套房内。在房间的起居室里,他正和五个同伴一起围住这位长着络腮胡的男子。

这家伙还真是个老练的骗子,装模作样确实有一套。而且,在这个不知何时就会被群殴一顿的孤立无援的环境里,他竟没有露出一丝胆怯的神情。看样子,他应该经历过不少类似的严峻场面了。

相叶时之走到了一边,静静地看着事态的发展,内心同时也在思索到底是怎么回事。先上阵的是富樫,他不断地逼迫着对方,可这种直球攻势好像并没有什么进展。相叶时之一边思考着有没有将计就计的方法,一边试探性地开口试探道:“好吧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们就检验一下吧,把杯子给我。”

终于明白了吗?络腮胡的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准备把保温杯递过来。就在放手前的那一刻,他突然停下了动作,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

“不行,先把俄国人叫来。”

“俄国人?我们不知道有人叫这个绰号啊。”相叶时之的目光里带着疑问。

“原来是这样,雇你们来的是买家那边的人啊。不管怎么样,如果不能保证拿到报酬,我就不会把水交给你们。”络腮胡把杯子放回到手提箱里,就在要关上盖子的时候,他突然换成了防备的姿势。

这是因为,刚才还在质问络腮胡的富樫,像是要使出摔跤里的抱摔技巧似的,突然弓下身子冲了过来。

战斗就这样突然开始了,旁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可作为被攻击目标的男子却非常冷静地应对着。他往右跨出一步闪开了身子,接着朝扑空的富樫的腹部狠狠地踹了一脚。富樫连呻吟都来不及发出,便倒在了地上,一脸痛苦。

看着富樫在一瞬间就被对方解决了,相叶时之非常惊讶,不禁后退了几步。不过身边伙伴们的反应却正相反,福士他们一下子全都扑了上去,想要把对方制伏。

“等一下。”相叶时之想要制止他们,同伴们却没有停下。

络腮胡好像很习惯这种场面,他丝毫不在意自己身处劣势,只用了几分钟就把五个人全都收拾了。有的是被扫堂腿放倒的,有的是被手提箱砸到了头,福士他们一个接一个全都倒在了地上。

最后,相叶时之反而陷入了和这位猛男一对一的困境。他心说不好,脸上却还挤出笑容来隐藏胆怯。这绝对不是自己能战胜的对手。他的大脑全速运转着,寻找着突破口。而络腮胡那边,一副好像只是刚做完热身运动而已的样子,脸上挂着自信的表情。

“等一下。”络腮胡突然把食指放到嘴唇前,向他示意,“你先站在那边别动。”他把身子贴在了背后的墙上。

“喂,什么意思啊!”相叶时之说。

“嘘。”络腮胡竖起耳朵,在仔细地聆听着什么。好像是从隔壁房间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相叶时之咽了口口水,这不仅仅是因为紧张。这一刻时间好像突然停止了,他的身子刚要放松下来,一刹那却又瞪大了眼睛。因为他突然找到了扭转局面的方法。

也许是因为正集中注意力听着隔壁说话的声音,络腮胡的视线在空中飘荡着。实力上的差距过于明显,所以他应该没有必要设下这样的陷阱。只能认为对方是真的大意了,对相叶时之来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把手伸进了牛仔短裤的口袋,握住了口袋里的房门钥匙。

只有一次机会,失败了就全完了,只有这个办法了。

相叶时之下定了决心,朝着络腮胡的后脑勺扔出了钥匙。虽然钥匙本身体积并不大,不过这家酒店的房门钥匙上还带着一个亚克力制的钥匙棒。

毕竟以前曾经身为快速球的投手,如果全力投出的亚克力棒砸中他的后脑勺的话,应该也能让对方受到一定的伤害。

但是,对方的经验显然相当丰富,他仿佛已经察觉到了这一切。络腮胡只是像做伸展运动一般轻微地缩了一下脖子,就躲过了这把迎面飞来的武器。

不过,这些都在相叶时之的预料之中,他早就知道这次攻击是不会成功的。习惯了这种场面的对手肯定会躲过去,对,他一定会做出闪避的动作。

相叶时之真正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在做出躲避动作的同时,也会露出可乘之机。相叶时之瞄准了这个时机,在扔出钥匙后便全力向前冲刺,就像身为投手看到对方打出触击球时的反应一样。

钥匙棒撞到了墙上,然后掉在了地上。这时相叶时之猛地扑了上去,把络腮胡压在了身下。

这就是他的组合式战术,更重要的是下一步。

这时有两个选择:就这样抱住络腮胡并制伏他,或者抢下手提箱后迅速离开对方。

相叶时之选择的是后者。

络腮胡慢慢地站起了身。“明智的选择,”他说,“我最喜欢折断别人的手了,如果你继续采用那种半吊子的格斗技巧的话,我一定会好好地享受一下自己的兴趣的。”他抱着胳膊瞥了一眼相叶时之,补充道,“不过,我说的明智的选择是指,你现在马上把东西还给我,如果不交给我的话,你的左右两只手全都会被折断。会很痛,而且生活会不方便,我建议你不要尝试。”

这种威吓只是佯攻,相叶时之感觉到了。正因为优势已经转到了自己这边,所以对方才会用语言威胁他。这家伙的弱点就是手提箱里的东西。这个骗子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好像非常害怕那些不值一文的水被夺走。

相叶时之突然发现,富樫唐突的进攻并不是毫无意义的。

他的举动,让对方失去了锁上手提箱的机会。

相叶时之看着对方,打开了箱子,从里面取出了保温杯,并迅速地拧开了盖子。

“好好好,别这样啊,别冲动。”络腮胡脸上自信的神色消失了。随着杯子里的水一滴滴地落到地上,他的脸色变得非常痛苦,还伸出右手喊道“住手”。原来如此,如果这些水被倒掉的话,这个男人会很麻烦。看着他的样子,相叶时之觉得很有意思,于是把杯子更往下倾斜了一些。“住手!”络腮胡的声音更高了。这时富樫和福士他们终于爬了起来,开始嘲笑起他来。

“你那些假冒的健康水就那么重要吗?柳崎的仇可不能这样就算报了。我们早就知道你不是个正经的家伙,你就别再演这么一出拙劣的戏了。”

他们口中的骗子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富樫见状马上又摆出要打架的姿势,单手摩擦着胸口,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此时,络腮胡却提出了休战申请。

“先等一下,听我把话说完。不要再把水倒出来了。听见了吗?千万别再把水倒出来了!”

什么嘛,有什么了不起的,相叶时之强忍着内心的愤怒。不过对方的语气如此强烈,他也确实感到不能再把杯子倾斜下去了。

“听我说,这种无意义的争执对谁都没有意义。你们应该也已经发现了吧?我们都找错人了,所以才完全没法交流。”

富樫和福士立刻准备回击,可相叶时之伸手挡住了他们。成功地制止了冲动的同伴们后,相叶时之冷静地问那个男人:“你说找错人了,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不过,我要去的应该是隔壁的房间。证据就是——你们过来听听那边的声音,隔壁说的是俄语。”

他们几个交换了一下眼色,富樫和福士一脸不悦,但相叶时之突然想确认一下对方说的是不是真的。他把杯子交给富樫,命令络腮胡退到窗边,然后把耳朵贴到了墙上。“这是俄语吗?”相叶时之问。

正如络腮胡所说的那样,隔壁房间确实传来一群外国人说话的声音。有时会有几个听起来像是英语的单词出现,那边的气氛好像也相当激烈。

“那边是雇我做事的人。还有一帮人,就是说英语的那几个不知道来自哪国的人。他们今晚都是为了这场交易而聚到这里的。把交易的地点选在这里,应该是希望能混在今天参加宴会的人群里吧。在做了很多准备以后,今天终于要迎来最激动的环节了。可是,因为某个奇怪的原因,他们没法拿到最重要的东西,现在应该都很焦躁。”

“最重要的东西?”

“就是你们现在拿着的水。我是被隔壁的俄国人雇来的,他们的要求是把水带到这里。如果我不去的话,他们的交易就没法完成。就是这样。但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莫名其妙地搞错了。再顺便说一句,隔壁的那些人可不是你们这样的小混混能应付的。你们想不想知道,如果有人妨碍了他们的交易,他们会怎么对付你们呢?”

“不、不用了。”

“他们可什么都干得出来。听清楚了,他们什么都不怕,至少也会把你们都杀了。”

虽然身边的伙伴都站了起来,可络腮胡的这些话,无疑让相叶时之他们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几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对方说的是事实,还是只是在故弄玄虚地吓唬自己而已。众人的视线不停地飘忽着,谁都说不出话来。

这时,从掉在地上的手提箱里传来了震动的声音,房间里的所有人都一下子把头转向了那边。福士用脚踢开手提箱的盖子,发现一只手机正在箱子的一角剧烈地震动着,应该是有人打电话来。

“看来隔壁也意识到找错人了。”络腮胡看起来有些慌张,不过还是很难分辨这究竟是他的真正想法,还是作为骗子的演技。

福士捡起了那只还在震动着的手机,和相叶时之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他像拿着定时炸弹一般,飞快地把手机传了过去。相叶时之接到“炸弹”后,有些犹豫地走近了络腮胡。

“你说他们也意识到找错人了,是什么意思?”

“我没告诉你们吗,那边除了俄语和英语,刚才还传来了日语的惨叫。那个应该是你们要找的人吧?其实,那个人应该来这个房间,而我是应该去那边的。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我们都走错了。”

“徹,你这家伙!”相叶时之啧了一声,“你到底在搞什么?”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手机停止了震动。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气氛变得愈发诡异,导致众人思考的能力也变得越来越迟钝。络腮胡进一步逼迫他们说:“喂,要是不想死的话,就赶紧把手机交给我。要是我现在不马上回电话,你们就全都准备好下地狱吧。拖得越晚,情况会越糟。”

络腮胡的眼中露出了些许焦急的神色,和他的从容表情形成了对比。他的举动好像是在暗示,如果无视这个电话的话,他的处境也会变得相当危险。

“密码。”

“你说什么?”

“我问你密码是多少?”

相叶时之按下了手机的电源键,屏幕上出现了解锁画面。

“你想怎么样,给那边打电话吗?”

“不,我只是不相信你而已。要是你用手机发出什么信号的话,我们可就麻烦了,所以由我们来操作。你把手放在身后,只能和对方对话。要是你搞什么鬼的话,我们就把剩下的水全部倒掉。好了,密码呢?赶紧告诉我。拖得越晚情况就会越糟,对你来说也是一样的吧。十秒钟内不说的话,我就把水倒掉了,那样你的报酬也就全泡汤了吧。”

同时,富樫瞪着他,又把杯子慢慢地倾斜下去,继续威胁着络腮胡。“好像轻了不少啊。”富樫晃了晃杯子。刚刚还一脸从容的络腮胡马上露出了苦涩的表情。

“快点儿,密码是多少,赶紧说!”

络腮胡好像终于死心了,他放弃般地吐出了四位数字。相叶时之立刻在手机上输入,屏幕上显示出解锁后的画面。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想让我跟他们说什么?”

“告诉他们,来交换人质。”如果这个络腮胡说的都是真的,那只要让这个男人拿着保温杯到隔壁,把那边的日本人换过来,一切就都能圆满地解决了。不,是不是能圆满地解决,相叶其实并没有把握。不过就算不是圆满的形式,也至少能以方形或是三角形的方式解决吧。

“原来如此。”络腮胡默默念道,态度也变得顺从了。虽然看起来也有可能是在筹划什么阴谋,但此时已经没有犹豫的时间了。相叶时之拨出来电记录最上方的号码,同时选择了免提通话模式。

一个说着类似俄语的人接了电话,相叶时之把手机放到了络腮胡的面前。

络腮胡用英语说了几句,接电话的人也说起了英语,他们两人断断续续地交谈着。之所以断断续续的,好像是因为电话那头的人一直在征求同伴的意见。从他们对话的情况来看,之前这个络腮胡说的应该都不是故弄玄虚。我们可能已经站在那些很危险的家伙的敌对面了,就在相叶时之思索着这些的时候,络腮胡突然叫了他一声。

“怎么了?”

“那边好像让人质来说话了。”

相叶时之和同伴们对视了一眼。虽然搞不清络腮胡的真实目的,但似乎也没有理由拒绝。从他的脸上倒是也看不出什么可疑的神情。

相叶时之把手机屏幕扭向自己,电话上出现了一名中年日本男性的脸。

相叶时之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那名中年男性的脸上有被水浸过的痕迹,表情也非常痛苦。他的预感马上得到了证实,那名中年男子大声吼了起来。

“Help!Help!No water!No!Please,Ple……”[意思为:救命!救命!没有水!没有!拜托,拜……]

接着,手机屏幕上又出现了这样一幕:有人抓着中年男子的头发,毫不犹豫地把他的头浸到了放满水的浴缸里。中年男子虽然在拼命挣扎,但两旁有几只布满文身的手臂压制着他,所以也只是无谓的抵抗而已。水面上现出剧烈的波纹,还冒出不少气泡,中年男子的动作慢慢平静了。当他无法再动弹后,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哗啦啦的水流声。

“妨碍了重要交易的人,就会被那样处理。即使并非是他的原因,但只要碍事了,下场就会是那样。”络腮胡淡淡地说道,像是在暗示自己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

“喂,这样会死人的吧?他都一动不动了。相叶,这可不是开玩笑啊。怎么办?”在一旁看着手机屏幕的福士插嘴说道。

相叶时之说不出话来。他的眼里也失去了自信,只能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这也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杀人的现场。

虽然他们几个也想惩罚那个卖天然水的骗子,但从没想过那样做,也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来。这个场景真是太让人难以置信了。就像络腮胡所暗示的那样,隔壁的那些人可不是自己这样的小混混,而是职业犯罪组织,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相叶抬起头,看到手机的主人正看着自己。相叶啧了声嘴,问道:“你已经告诉他们了吗?你和我们就在隔壁的房间里。”

对方笑着点了点头。他的神色让人意识到,事情正在向他所筹划的方向发展。

最终还是被这家伙玩弄于股掌之间了吗?

相叶时之突然愤怒起来,他把手机插进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接着从富樫手中取过保温杯。他怒视着络腮胡,毫不犹豫地把杯子倒转了过来,把里面的水倒得一干二净。

络腮胡瞪大了眼睛,一副张口结舌的样子。看着他这副样子,相叶时之感觉稍微爽快了些。不过,那个男人只沉默了几秒钟而已。

“你们真是蠢得无药可救,是你们自己放弃了逃命的机会。你们现在已经是被赶到口袋里的老鼠,马上就会被一网打尽。接着你们就会享受到各种折磨的手段,到最后只能像老鼠一样吱吱吱地惨叫。”

相叶时之的怒火一下子又涌了上来,他突然想把那只手机狠狠地砸在地上。他把右手伸到了身后,感觉就像在拔枪,又突然停下了动作。络腮胡已摆出迎战的姿势,相叶时之见状,在心里轻蔑地说道,这家伙果然是个骗子。

“现在对你来说应该已是无可挽回的局面了,可你却还那么轻松,这也太奇怪了吧?理由我大概已经知道了。那些水只是伪装吧?就算是很珍贵的水,如此拼命也太奇怪了。现在连依云水都能在便利店里轻易买到了。那些水,最多也就是样本吧?你想让我们觉得那是非常重要的水,而真正的目标,应该是手机里的信息才对。”相叶时之坚定地说道,并把手机举到了面前。

这时,络腮胡突然像已经预料到了一般冲了过来。他的步伐像拳击手那样轻快,左手挥出一记刺拳,并迅速扣住了相叶时之的右手手腕。相叶时之也开始应战,两人扭打在了一起。

“跟你们这些小混混说得再多也只是对牛弹琴。想要钱的话,就去做中彩票的梦好了,这东西的价值可没有那么简单。”

没有那么简单,就是说这东西的价值要超过中彩票吗?相叶时之自顾自地想道,他的内心一下子膨胀了起来。“这些水是不是能证明那边的河里有沙金?”他开始兴奋起来,脑中不停地蹦出各种联想,“是不是那里有德川家族的宝藏之类的东西?”

就在他胡说八道的时候,身体已被对方压制住,还被向后拽出好几米。不只是瞬间的爆发力,络腮胡手上的力量也很了得。当相叶时之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拽到了起居室外面。

两人移动到了房门附近,两旁分别是壁橱和墙壁。因为地方太狭窄,富樫和福士无法来帮忙。也就是说,原本对络腮胡不利的局面顷刻间扭转了。

就在此时,事态又出现了巨大的变化。

外面突然有了动静,传来一阵粗暴的敲门声。那声音很不友好,咚咚咚咚,猛烈的敲门声让人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络腮胡迅速地行动了起来,就像他所计划的那样,把同伴引到敌人阵地的战术轻易地成功了。就在敲门声响起的那一刻,络腮胡迅速地摆脱了相叶时之,冲过去打开了门,把走廊上的三名外国男人带进了房间。

一个人都这么不好对付,现在敌人一下子增加到了四个。那三个外国人的身材都是瘦长型,相貌都很凶狠,目光也异常冷酷。其中一人手里拎着一只袜子,里面好像塞着肥皂之类的东西,应该是用来当武器的吧。

相叶时之的目光和一名卷着袖子的敌人交汇了,他的手上有几处字母文身。这就是刚才在卫生间里把那个中年男子杀死的那双手吧,相叶时之不禁屏住了呼吸。这个对手很可怕,真的太可怕了。他明白自己一个人肯定束手无策,只能慢慢地退回到同伴们所在的起居室。

“不好意思,是我失误了,完全判断错了形势。”回到了同伴身边的相叶时之瞪着那四个像门卫一样堵住道路的敌人,向身边的伙伴小声致歉。

又是我的错,这一句相叶时之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补充道。又是我在关键时刻判断错了形势,我的人生真是像狗屎一样,判断永远是错的。每次都这样,我自己都已经厌烦了,为什么我总是错的?为什么每次到最后我都要这样责骂自己呢?

虽然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上,可五名同伴却都很平静。富樫凑到相叶时之的耳边,悄悄地对他说:“别担心,我给徹拨电话了,他应该能明白的。”

这时,富樫正在背后偷偷地用手机给田中徹打电话。相叶时之明白过来以后,跟同伴们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只能相信田中徹,等待着事态的发展了。现在最重要的一点是,守护住手机这份用来讨价还价的筹码。

“巧合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不知道这句话最早是谁说的。不过我今天才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络腮胡夺回了现场的主导权,他用手指着相叶时之,缓缓地说道,“没想到相邻的两个房间里都在做水的生意。而且不知道是谁的恶作剧,让两边的人搞错了房间号。这个令人气愤的巧合,想必让你们筋疲力尽了吧?你们已经很努力了,差不多也该投降了吧?怎么样?你们自己选择吧。现在马上把手机还给我的话,我就可以把你们都放了。我不骗你们,可以让你们毫发无损地离开,所以就别再给我添麻烦了。如果你们耍什么花招的话,可再也没人会跟你们这样对话了。你们所有的人,都会被扔到一个无法用语言沟通的世界里,遭受非人的待遇。到那时候,就没人对你们这么客气了。”

络腮胡滔滔不绝地说着,这算是常用的恐吓手段了,看来他想尽快把事情解决。或者,又是我的判断有问题吗?相叶时之有些自暴自弃,他准备再赌一次。

那个男人没有选择马上用武力解决,大概是因为不想把事情搞大吧。所以应该还有可乘之机,相叶时之准备继续用对话来争取时间。可是,富樫和福士抢先开了口,一脸不屑地挑衅起对方了。

“好吧,看来还是得让你们像老鼠一样吱吱惨叫。”络腮胡叹了口气,小声地说道。

他摊了摊手,身旁的文身男和另一个相貌可怕的家伙一起走上前来。他们都已经明白谁是应该最先对付的对象,于是径直向相叶时之走了过来。

五名伙伴见状,迅速用胳膊筑起一道屏障,把相叶时之保护了起来。

首先是五对二的较量。场面立刻变得跟相扑练习场一般喧闹,双方大叫着扭成一团。这时第三名外国人也冲了上来,五人组成的防御网眼看就要被冲破了。“相叶,你赶紧先走吧。”富樫催促道,福士也回过身来推了他一把,相叶时之便从混乱的战场里脱身出来了。

但还有络腮胡在等着他。络腮胡拿着手提箱作为武器,不怀好意地笑着说:“我来完成刚才的约定吧,把你的两条手臂卸下来。从哪边开始呢?”

即使听到这样的威胁,相叶时之也没有交出手机的意思,还逞强地说:“没事没事,我可是那美克星人[漫画《七龙珠》里的一个外星种族,拥有千里眼、顺风耳、身体变大变小、器官重生等特异功能。],就算掉了一两只手臂,也会马上重新长出来的。”

但就在他的面前,同伴们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地上。看到这一幕,相叶时之开始茫然起来,有点想要投降了。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结果只能被全灭。只有把这个交出去了吗?相叶时之毫无对策,只好把右手慢慢地插进屁股后面的口袋里。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打开,接着许多人一同涌了进来。

冲进起居室里的是两名保安和两名酒店工作人员。四个人像是想要平息这场骚动,一边说着恭敬的话语,一边努力拉开扭打在一起的八个人。

看到有穿着制服的人员介入,三个外国人马上转变了态度。他们全都装出喝醉了的样子,口中努力挤出几个英语单词,好像在说自己是被别人带到这里来的受害者。

在赶来的酒店工作人员里,有田中徹。

“有什么话到警卫室去说吧。”田中徹一脸平静,语气却很严肃,他把老朋友们也都赶到了走廊里。看到相叶时之走到了走廊里,有个外国人想偷偷地跟上他。这时田中徹立刻站到了他们中间,用英语说着什么,还冲着那人的脸打了个喷嚏。

从混乱中心脱身出来的络腮胡,因为房间里涌入了太多人,而被逼到了房间的角落里,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酒店工作人员还一对一地贴身站着,控制了所有人的行动,让他无法马上离开房间。当他走出房间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再也找不到那个身穿保龄球衫的身影了。

发现对方已经拿着手机逃走了之后,络腮胡一脸痛苦地和俄国雇主对视了一眼。四个人都摇了摇头,一副困窘的样子,然后迅速地跑进了“1116室”,交易对象还在那里等着他们。

从危险境地脱身以后,相叶时之确认了一下身后没有追兵,便走出了酒店大堂,向酒店停车场飞奔而去。那里有这个世上他最珍爱的东西在等待着他。

那就是一九七三年的庞蒂亚克火鸟Trans Arm。这辆美国车的车身是白色的,引擎盖上有火鸟的印花,看起来就像是漫画里英雄人物的座驾。

他是五年前买下这辆车的。买车花费的六百多万日元[六百万日元约为三十四万人民币。]中,有一大半是贷款。当时他觉得借点钱就能买下这辆心头最爱是很划算的,以后努力工作一下,就能把这些钱慢慢还清。可是他有两点判断错了。第一,就是相叶时之和努力工作之类的生活是无缘的;另一点就是他没想到会出现一个比他年龄小很多、被骗到东京去演AV的女孩,然后他会同情她,还挺身而出帮她解除了合约。

在这件事上,他的判断失误成了致命伤。

那件事也是很老套的手段了。骗一些年轻女孩,说要挖她们去当模特,然后骗她们签下出演AV的合约。他们会对那些女孩说,只是拍摄泳装照片,其实是不会脱光的,让她们信以为真后便签下了出演AV的合同。之后把她们带到拍摄现场,威胁着让她们脱光,不行就把合同扔到她们面前。大致就是这样的手段。

“我要和事务所的那些人在附近的咖啡厅里谈判,到时候希望你也在场。”拍摄了几次之后,那个年轻女子逃回了老家这边,对他这样恳求道。相叶时之一口应允了下来。接着他还像以前那样,忍不住随口说了几句大话。最后,自称是那位女子的保护人的他,就再也无法摆脱干系了。

而那名年轻女子的举动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就在他们谈判完的第二天,女子便和事务所的人一起返回了东京。可一个月后,她又逃走躲了起来,再也没有人能联系上她,就像是失踪了一样。

不久之后,麻烦的家伙就追到山形来了,都是些不讲法律的。那个女的要拍的片子非常多,他们列出了几十部作品的名字,冲着相叶时之吼道:“赶紧给我付违约金!”他们的意思是,保护人负有连带赔偿责任。违约金合计有差不多三千万日元[三千万日元约为一百七十二万人民币。],还在为爱车的保养费苦苦挣扎的相叶时之,怎么说都是无法拿出这样一笔巨款的。

一开始,相叶时之觉得自己并没有还钱的义务,便对他们摆出不屑一顾的姿态。可是打那以后,就有一些专门讨债的人不停地来纠缠他,使出各种招数,让他连棒球练习场的工作都没法好好做。他们每次行动都不会留下明显的证据,即使叫警察来也没法解决。再说相叶时之早在十几岁的时候就上了当地警局的黑名单,警察也不可能特别认真地对待他的事。

不久后,那些讨债的人又告诉他:“我们跟你妈妈也说过了。”这番话让人感觉意味深长,相叶时之不得不重新考虑。“你妈妈有关节炎,一个人开店肯定很辛苦吧,别再给她增添烦恼了。”这种话只会让人理解成相反的含义,他开始害怕起来。

他马上联系了当地侠义组织里的前辈,希望他们能帮忙居中调停,但已经晚了一步。那帮职业讨债的家伙已经悄悄地联系了相叶时之的母亲,并且进展到债权回收的最后阶段。那伙人从一开始,就盯上了相叶家所持有的不动产。

那处土地和房屋,是妈妈家那边代代相传的财产,妈妈也是在那里长大成人的。相叶的妈妈年轻时就不幸在车祸中失去了丈夫,之后只能靠自己经营杂货店,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

那里有母亲很多的回忆,又是她开店和居住的房子,对她来说那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身为人子,相叶时之对这些都很清楚。当然,他也知道对母亲来说,放弃这处房子意味着什么。

“为了我这样的家伙,就抛弃我们的家了吗?”听说妈妈偷偷地卖掉了房子之后,相叶时之非常气愤地质问道。

可妈妈只是平静地回答:“抛弃这个词太难听了,只是更有效地使用而已,不会有人受损的。应该说还是件好事呢。”虽然话是这样说,可她肯定在拼命抑制自己的感情吧,妈妈一直都是这样的。

这个代价未免太大了。自己并没有让母亲做出这种牺牲的价值,相叶时之忍不住这样自责。他悔恨自己过于逞强,也下定决心,绝对不能让事情这样收场。不管怎么样,都要把房子夺回来。

他了解到,买下房子的是当地的房地产商。于是相叶时之向对方保证,一定会来把房子买回来,所以恳请千万不要把房子卖给别人。“你的情况我们明白了,可我们也是做生意的,不可能就一直这样放着。所以你最好别有太大的期待。”他们的回复合情合理,让人无话可说。

而且,虽然他说了一定会把房子买回来,可现实状况依然是那么窘迫。没有固定的工作,所以不可能申请到按揭贷款。对相叶时之来说,唯一的方法就是一下子挣到一大笔钱。

至少要先凑到房子的订金。三个月前,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准备把火鸟给卖了。就在那时,房地产商打来电话说,八月就要把那片土地上原有的房屋拆除了。也就是说,如果七月底还没筹到钱的话,就要失去那栋妈妈用来开店和居住的房子了,这是最后的期限。

也正是那个时候,相叶时之听说柳崎被人骗了。快被逼到绝路的相叶时之突然想到,帮助柳崎报仇的行动说不定正好能成为赚大钱的机会。

找到那个布下诱饵、以共同经营贩卖天然水为名,骗走了柳崎一千三百万日元的骗子,再从他手里把钱骗过来就行了。反正这家伙应该到处骗了不少现金和有价证券之类的东西,再加上柳崎的份,全部骗过来就行了。

虽然有点对不起柳崎,可这就是他真实的动机。只要能搞到这样一大笔钱,就不用把火鸟卖掉了。于是相叶时之拟定了这次的行动计划。这是他夺回房子的最好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他这样告诉自己后,做好了准备。

虽说这是最后的机会,可到头来,自己的判断还是失误了。

相叶时之坐上了火鸟的驾驶席,身子深深地陷进白色的皮革座椅里。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那只从对方手里抢来的手机。

这玩意儿就没法变成钱吗?

不对,一定可以变成钱。相叶时之积极地自问自答了起来。从那个络腮胡的行动来看,这只手机应该具有相当高的价值。这里面应该藏着什么东西,比如说有关某些宝贝的重要信息之类的。

一定是可以变成钱的,从当时的情况来看,这个宝贝肯定是件很有价值的东西。

啊,对了,相叶时之回忆起当时和络腮胡对话的场景。

当时那家伙已经暗示了,这里面有超过彩票头奖价值的东西。

那个时候浮现在自己脑海里的,是沙金的矿床,或是德川家的宝藏。

虽然现在就只能想到这些,不过可以想象的是,这里一定藏了揭示某些宝藏所在场所的信息。

不管怎么说,这个手机里一定藏着重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对自己来说可能是巨大的幸运。

现在的问题是,该到哪里去寻找这个隐藏的秘密呢。总之要先离开这里,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身,之后再继续思考这个问题吧。

相叶时之整理完思路,便把络腮胡的手机放在了副驾驶席上。

接着,他拿起自己的手机,给所有的同伴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们自己会藏一段时间。

对于不惜冒着失去工作的危险前来帮助自己的田中徹,相叶时之在短信里说了,总有一天会报答他的恩情。

然后,他开始思考自己究竟要到哪儿去。

应该找一个比较熟悉的大城市,以便混迹在人群中。首先要离开山形。相叶时之发动了引擎,握着方向盘默默思索着。不过,几秒钟后他的思绪便被打断了,车窗上猛然传来剧烈的敲击声。“啊,不好意思,把你给忘了。”

敲车窗的不是人,而是一条狗。是一只黑色的大型犬,它不断跳起,用前爪敲击车窗玻璃。说什么把别人忘了,你开什么玩笑!它好像在这样咒骂着。

那是棒球练习场的大叔养的狗,是一只卷毛寻回犬。相叶时之不光替这位大叔临时看店,这只大叔多年的同伴也一并接手照顾了。

不过,即便这只寻回犬已经和相叶时之相处了好几个月,却还没完全接受他。不管怎么教,它都不怎么听他的话。稍微有些约束它的行为,它就会愤怒地叫起来。

今天也是,一到这里的停车场,寻回犬便起了戒心。相叶本来是想让喜欢狗的福士帮忙看管的,可就在相叶时之打开火鸟车门的那一刻,它便跳出车门,躲到了车身下面,躺在那里不肯出来了。

在相叶时之离开的那段时间里,寻回犬好像就一直那样躺在车底。也许是刚刚发动引擎的声音吵醒了它,它终于走了出来,冲着相叶时之发泄着不满。

“你还真是个任性的家伙啊,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也许是看到相叶时之后变得更加气愤了,寻回犬的叫声越来越大。它也许是在说:“关你什么事,笨蛋!”

“别在这里磨磨蹭蹭的了,布莱恩特。”

我可不叫这个名字!回答他的又是一阵叫声。

“知道了,庞塞。”

寻回犬的叫声更大了,像是要告诉酒店里的人相叶时之就在这里似的,似乎是希望他受到所谓的“应有的惩罚”。

这时,附近紧急通道的楼梯上传来嘈杂的脚步声,相叶时之焦急起来。他不知道来人是酒店的保安还是敌人。但不管来的人是谁,最明智的举动都是离开这里。

相叶时之抱起寻回犬,胡乱地把还在吼叫的它塞进了火鸟的后座。他一下子觉得万分疲惫,有些喘不过气来,真是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该到哪里去呢?回到驾驶席上的相叶时之只用了几秒钟便得出了结论。在这种最紧迫的关头,能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相叶时之驾驶着火鸟出发了,他的目的地是邻县的仙台市市区。

相叶时之出发一个多小时后,在他的爱车刚才所在的停车位对面,几个可疑的外国人正围成一圈交谈着。

那些外国人分成了两组,一组三个人,另一组四个人。他们用英语对话,脸色都很阴沉,只是安静地交换着意见。四个俄国人身旁放着好几个箱包,从其中一个的拉链缝隙中可以看到一具日本中年男性的尸体的一部分。

俄国人所雇的中间人,大类绅儿,正蹲在离开七个外国人几步远的地方,并没有加入他们的对话。他正集中注意力操作着放在手提箱上的平板电脑,似乎在搜索什么信息。

“那个穿着保龄球衫的小混混究竟跑到哪里去了!都是那群可恶的小流氓,搞出了这么多麻烦。”他的嘴里不停地抱怨着。

“你的手机找到了吗?”

身边突然传来这样一句机械的声音,他抬起了头。接着嘴里突然被塞进了一颗糖球,大类绅儿条件反射般地把它咽了下去。他急忙站起身来,看见三人组里的一个笑着把一盒巧克力放到了他的面前。什么啊,是巧克力啊,大类绅儿松了口气。他刚刚还正准备用手抠喉咙,想要把咽下去的东西吐出来呢。

不过,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刚刚在“1116”汇合的时候,好像不记得有这么一个让人有些发毛的家伙。

这个令人不快的男子个子很高,身体结实得像城墙一样,或者说就像一尊被注入了生命的巨型石像。虽然现在是夏天,他却披着一件双排扣风衣,接近银色的头发都梳到后面,现在正若无其事地大口啃着巧克力。不只是头发,他的眉毛也是银白色的。肌肉则泛着浅黑色,看起来又硬又厚,感觉就算是针也扎不进去。这个男人又把黑松露巧克力推到了他面前,大类绅儿只能硬着头皮又吃了一颗。

“你的手机找到了吗?”

银发怪人拿出自己的手机,通过语音翻译软件又问了一遍。

大类绅儿一边嚼着巧克力,一边用英语告诉对方说他刚刚搜索了手机的位置,发现二十分钟前手机在仙台市内上线了。

这时,银发怪人的一名同伴喊了声“导师”,于是他便像忘记了自己的问题似的,无言地离开了。这个怪人是他们组织里的导师级人物吗?这么说来,大类绅儿又进一步想到,在“1116”汇合的时候,有位金发的同伴告诉他,导师已经先去停车场那边追踪那个日本人了。怪不得当时不在那个房间里啊。

接着,导师又离开那两个人朝这边走了过来。他把空了的巧克力盒像飞盘一样扔了出去,然后把手插进了外套的口袋,在一旁绕着圈子走。

那部被抢走的手机从三分钟前就没再移动过了,大类绅儿此时又确认了一下。他已经知道那个穿着保龄球衫的家伙停留在仙台了,于是他把平板电脑放进了手提箱,拉上了机车夹克的拉链,向他的雇主们汇报了他的行程。

他向对方保证说,一定能在三天内把手机夺回,然后把约定好的东西交给对方。“那就在三天内全部搞定。”俄国人强硬地回答道。

就在交谈的时候,大类绅儿发现他的雇主们有个奇怪的举动。四个俄国人全都开始用手摩擦自己的脖颈,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

“怎么了?”他忍不住向对方问道。

“好像是刚刚被蜜蜂或是蚊子之类的东西叮了。”他们的回答很简单,表情却越来越痛苦。

可是这里没有什么虫子啊,大类绅儿很讶异。不过随着身后的导师用流畅的英语向俄国人慢慢地解说,他的疑问也得到了解答。

“你们并不是被虫子叮了,是我给你们进行了注射。我们国家优秀的技术人员开发了很精密的仪器,世界上最细的注射器,不过你们不知道也情有可原。本来是用来给糖尿病病人自行注射胰岛素的,但这种技术也可以应用在很多领域。就像这次,可以在对方尚未发现的情况下,把足以致死的神经毒素注入人体内。不过,注射时需要很高的技巧。看,你们是不是都快站不住了?毒素已经影响了你们的神经,引发了传导性的异常反应,所以你们的肌肉开始变得松弛了。那种感觉,就和被眼镜蛇之类的动物咬了一样。再过十几分钟,你们就会因为呼吸困难而死。虽然我的伙伴有些不同意见,不过你们已经没用了,还违反了约定,所以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处理方式。永别了,你们这些俄国匪徒。虽然让你们死在了这里,可我们并不会放弃那些水。最后的悲剧性结局已经近在眼前了,我们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大类绅儿呆呆地看着他的雇主们痛苦地在地上挣扎着,却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抱着手提箱,沉默地站在一旁,愣愣地注视着。导师又走到了他的身边,用语音翻译软件跟他对话,手机里传出机械的日语,更让人感觉莫名的恐惧。

“中间人,赶紧去吧,要是拿不回手机的话,你将会非常不幸。所以赶紧去吧。”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大类绅儿的脑海中交织着混乱和恐怖的感觉,他所确信的事只有一件——如果不按对方说的办,很快就会没命。

他不敢看对方,只是轻轻地点了几下头,就迅速地离开了那里。

他没有回头,飞快地跑到了自己那辆越野摩托所停的地方。

跨上摩托车,发动引擎之后,另一种不安的情绪又穿过了他的大脑。接下来自己可能就只是他们的工具了,他有种莫名的恐惧。但即便如此,他也只有这一项选择,那就是向仙台市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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