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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皮囊之下 作者:米歇尔·法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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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眼看见搭车客时,伊瑟莉总是会驱车径直驶过,以便让自己有时间评估一下对方的身材。她的目标是大块头,上半身肌肉健硕的那种。骨瘦如柴的家伙对她毫无用处。 但是,若想瞥一眼就分辨出对方是大块头还是皮包骨,简直出奇地难。你肯定会以为,一个孤零零的搭车客站在乡村公路边,应该像一座遥立远方的纪念碑或谷仓那样,哪怕在一英里[英制长度单位,1英里约为1.6千米。]之外也很显眼;你会以为你能够边开车边冷静地评估他的身材,在脑海里提前想象出他赤身裸体的样子,并从各个角度仔细检查。但伊瑟莉却发现实际并非如此。 驱车穿越苏格兰高地,本身就是一件极为有趣的事:这里的景致,风景明信片仅能展现其冰山一角。即使在寂静的冬日黎明,两旁的田野中仍有乳白色的薄雾笼罩之时,A9公路也不会空荡太久。每天清晨,柏油路面上都横陈着一些毛茸茸的动物尸体,那是因为这些动物前一晚错将公路当成树林,最终被汽车撞得血肉模糊、难以辨认。 伊瑟莉经常在这种犹如史前时期般宁静的时刻出动,她的车像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出现在这里的生命。她仿佛一头扎进一个新世界,这个世界雏形已现,山脉或许还会在板块推挤作用下移位,树木繁茂的山谷仍有可能在地壳运动中重新变成海洋。 尽管如此,一旦她把小车开上空寂无人、雾气氤氲的公路,往往过不了几分钟,她的身后就会出现浩荡的南行车辆。在这条狭窄的单行道上,那些车一辆跟着一辆,像绵羊似的。他们全对伊瑟莉这只领头羊的速度甚为不满,遂狂按喇叭。她必须加快速度,以免被轰下单行道。 而且,由于这是主干道,她必须对每条小岔路保持警觉。只有少数几个路口有明显的路标,好像是在自然选择中获胜得到的荣耀一般。其余路口都被树木严密遮蔽。即便伊瑟莉拥有优先通行权[指法律授予某些道路使用人以优先通行的权利,而限制他方同时使用道路或者要求他方承担避让的义务。],忽视路口路况也绝非好主意:任何一个路口都可能有一辆在弹簧减震器上剧烈震动的拖拉机,正急匆匆地驶上主干道,如果与伊瑟莉的汽车相撞,拖拉机几乎不会受到什么损伤,而她则会被撞得面目全非,横尸在柏油路面上。 但是,最让她分心的还不是潜在的危险路况,而是沿途的诱人美景。积有雨水的护城河波光粼粼,一群海鸥跟着播种机在泥地里飞来飞去,两三座高山之外的蒙蒙细雨,甚至是从头顶飞过的一只孤零零的蛎鹬……任何景色都能使伊瑟莉将她行驶在公路上的目的抛诸脑后。每当太阳升起,她总会开着车,凝望远处被阳光染得金黄的农舍。直到某样东西靠近了她,引起她的注意,它笼罩在灰褐色的阴影中,突然从树枝或一堆杂乱的砾石里蹿出来,伸出一条手臂。那是一只鲜嫩的两足动物。 然后,她才会想起自己为何而来,但有时当她反应过来,车已经驶出很远,车身紧贴着搭车客的指尖驶过,好像假如他的手指再长长几厘米,就会像树枝一样被咔嚓撞断。 她决不可能踩下刹车。相反地,她会若无其事地踩住油门与其他车辆一起向前行驶,只不过,当她从搭车客身旁疾速而过时,她会将他的形象印刻在脑海中。 有时候,当她一边开车一边审视脑海中的形象时,她会注意到那个搭车客是女性。伊瑟莉对女性不感兴趣,至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那种“性趣”。就让别的车把她们捎走吧。 如果搭车客是男性,她通常会回去再看一眼,除非他一看就瘦弱不堪。倘若他给她留下的印象还不错,她就会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立即掉头——当然是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她可不想让对方知道她对他有兴趣。然后,她会以路况允许的最慢速度从公路对面缓缓驶过,再次评估一番他的身材。 在极个别情况下,她返回后会再也找不到他——肯定是其他不那么谨慎或挑剔的司机在她折返的时候停下车,把他带走了。这时,她会眯起眼睛看向记忆中他原先站过的地方,却只看到一块空荡荡的碎石路缘。接着,她会将目光越过路缘,望向田野或灌木丛里,以确认他是否正躲在某处撒尿(他们经常这么干)。他这么快就不见了,对她来说是难以置信的。他的身体是如此强壮、如此出色、如此完美,她怎么就把这个机会给丢掉了呢?她怎么不在刚看到他时就让他上车呢? 有时,这种损失让她感到很难接受,所以她会继续向前开,一口气开出数十英里,希望先她一步载到他的那辆车会把他放下来。她的车拖着一道尾气从一群奶牛旁边飞驰而过,那些奶牛便会傻傻地冲她眨巴眼睛。 不过,在大部分情况下,搭车客依然会站在刚才与她擦肩而过的地方,也许他的手臂只是略微弯曲了一点儿,衣服上只是多了一点儿雨水斑点(如果正在下雨的话)。从与第一次经过搭车客时相反的方向看过去,伊瑟莉可能会瞥见他的臀部、大腿或肌肉发达的肩膀。他的站姿中也蕴含着特别的意味,流露出身体处于极佳状态的男性的极端自信。 开车经过时,她会直勾勾地盯着他,核实她的第一印象,以便百分之百确定她并非在想象中夸大了他的身材。 如果他确实符合标准,她就会停下车,让他上车。 这种事伊瑟莉已经做了好些年。她几乎每天都要开着那辆破旧的红色丰田花冠车驶上A9公路,并慢速巡行。她的自尊心很强,所以哪怕已经取得了一连串的成功,她照样会在事后担心,上一个搭车客也许是最后一个真正令她满意的猎物,也许她今后再也不会遇到符合标准的目标了。 事实上,对伊瑟莉来说,这项挑战带来的兴奋感令她上瘾。她让符合条件的壮汉坐进车里,坐在她身旁,后者十分确定自己会跟她一起回家,而她则已经开始提前考虑下一个目标了。甚至在她欣赏他的肉体、打量着他健壮的肩部曲线或T恤下隆起的胸肌、幻想着他赤身裸体的绝妙画面时,她仍会留意路边的情况,以免漏掉向她招手的更棒的目标。 今天开始得并不顺利。 她驱车穿过尚在酣睡中的费恩村附近的铁路立交桥,还没驶上公路,就隐隐听到副驾驶那侧的轮胎上方有个地方在咯咯作响。她屏气凝神,仔细倾听,猜测汽车到底想用它那古怪陌生的语言表达什么。它是在求救,还是在向她抱怨,抑或是一次友好的警告?她又听了一会儿,努力想象一辆汽车应该如何让人理解它发出的暗示。 这辆红色丰田花冠并非她拥有过的最好的车。她特别想念刚学车时开的那辆灰色尼桑旅行轿车。那辆车反应灵敏,跑动平稳,几乎没有噪声,而且后面的空间很大,甚至放一张床都没问题。但她只开了一年,就不得不抛弃了它。 从那以后,她又有过几辆车,但它们都比较小,而且她在把定制部件从尼桑车上移过去时,还惹过麻烦。这辆红色丰田花冠操控起来不太灵活,而且喜怒无常。毫无疑问,它想做一辆好车,但它的毛病实在不少。 在离高速公路路口仅有几百米的地方,一个体毛浓密的年轻小伙正沿着狭窄道路的路边缓慢行走,同时竖起大拇指,做出搭便车的手势。她从他身边加速驶过。他懒洋洋地举起胳膊,在竖起拇指的基础上又竖起两根手指。他看她有点儿面熟,她看他也有点儿面熟。他们都是本地的。尽管除了她开车与他多次擦肩而过之外,他们从未在其他场合见过。 伊瑟莉有个原则:不让本地男性搭车。 转到基尔达里的A9公路上时,她看了看仪表板上的时钟。天亮得很快,才八点二十四分,太阳就已经升到地平线以上了。透过浓密的纯白色积云,可以看到青紫色和肉粉色相间的天空,预示着今天会是个寒冷的晴天。这种天气不会下雪,但冰霜会在阳光照射下闪烁好几个小时,空气还没来得及变暖,夜晚就会降临。 就伊瑟莉的任务而言,这样晴朗寒冷的天气有利于安全驾驶,但不利于评估搭车客。格外强壮的搭车客可能会穿短袖,以炫耀其健硕的身材,但他们大多数穿着大衣和好几层毛衣。如此一来,就会给她的工作增加困难。因为只要穿的衣服足够多,就连皮包骨也会显得肌肉发达。 她看了看后视镜,将时速减到六十四公里,一是因为后方没什么车辆,二是因为她想确认一下异响的情况好转与否。它似乎已经自我修复了。当然,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但在经历了整夜纠缠不休的疼痛、噩梦和断断续续的睡眠之后,一大早起程时就能有这样的想法,令她感到情绪高涨。 她用狭窄得快要堵塞的鼻孔艰难地深吸一口气,空气新鲜冷冽,令人微微迷醉,像是从面罩里喷出的纯氧或乙醚。她的意识在亢奋的清醒与试图回归沉睡之间反复徘徊。她知道,她必须尽快切实行动起来,让自己得到些刺激,否则她很可能会昏睡过去。 伊瑟莉开车经过搭车客们通常会驻足搭车的一些地点,但她一个人都没看到。目之所及只有公路,以及广阔空寂的世界。 几滴零星的雨点溅到挡风玻璃上,雨刷在她眼前刮出两扇脏兮兮的弧面。她操控引擎盖下的雨刷器水壶喷水,一道道水流从挡风玻璃上淌下去,仿佛要这样喷很久很久,她才能重新获得清晰的视野。不知怎的,这番操作使她感到愈加疲惫,仿佛喷出的是维持她生命运转的体液。 她试图把时间快进,直接跳跃到找到目标的时刻,想象自己停在某处,旁边坐着一个年轻健壮的搭车客。她想象自己冲他喘着粗气,抚平他的头发,搂紧他的腰,以便慢慢地调整好他的坐姿。然而,仅靠幻想还不足以阻止她合上眼皮。 就在伊瑟莉准备找个地方停车眯上一会儿时,她发现地平线上钻出一个剪影。她立刻振作起来,急切地瞪大眼睛,把眼镜扶正。她在后视镜中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脸和头发。她试着噘了噘嘴,通红的嘴唇像是涂了口红一般。 第一次从搭车客身旁驶过时,她注意到对方是个男性,个子高挑,肩膀很宽,一身休闲装。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搭车手势相当敷衍,好像他已经等了很久,也可能是他不想显得过于急迫。 返回时,她注意到他还非常年轻,留着一头苏格兰狱囚式的短发。他穿着土褐色的衣服,外套下隆起的东西很引人注目,至于那究竟是肌肉还是脂肪,仍有待观察。 向他驶近的过程中,伊瑟莉意识到他确实高得出奇。他紧盯着她,估计在想,几分钟之前看到的人跟她可能是同一个,因为路上再无其他车辆。尽管如此,他也没有更加急切地向她招手,依然懒洋洋地伸着那只手。乞求不是他的风格。 她放慢车速,正好停在他面前。 “上车吧。”她说。 “好。”他愉快地说,同时一屁股坐到副驾驶座上。 就这么一个字,虽然说的时候用到了面部的笑肌,但他并没有笑。不过单凭这个,伊瑟莉已经对他有了一点儿了解。他是那种不愿意说“谢谢”的家伙,似乎感激是一个陷阱。在他的世界里,不论伊瑟莉为他做什么,都不会让他产生感激之情。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的确,是她主动停在路边让他上车的,所以他干吗要感激她?她免费载他一程——如果是出租车,肯定会收他一大笔钱——而他的回应只有一个“好”字,仿佛她是他的一个酒友,只是随手帮了他一个类似于“把烟灰缸推到他手边”的微不足道的小忙。 “不客气。”伊瑟莉回道,好像他哪怕不说感谢,照样表达出了那层意思,“你要去哪里?” “南边。”他说着,望向南边。 漫长的一秒过后,他将安全带绕过身体,系好,似乎是在很不情愿地承认,唯有这么做才能让他们俩上路。 “一直往南开就行吗?”她边询问边把车驶离路缘,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拨动转向灯的开关,而不是拨动前大灯、挡风玻璃雨刷器或伊卡帕图亚的开关。 “呃……看情况吧。”他说,“你这是要往哪儿走?” 她在脑子里盘算了一下,然后看了看他的脸,试着判断他心里对她目的地的预期是哪里。 “还没想好,”她说,“先去因弗内斯吧。” “那我在因弗内斯下车也行。” “你想去的地方比那儿更远吗?” “我准备能去多远就去多远。” 后视镜里突然出现另一辆车,她不得不将注意力转向猜测那辆车的行驶意图。待她有精力转头看向搭车客时,他已经面无表情。他刚才那句话是顽童似的傲慢自大,还是在给她性暗示,抑或只是无聊的事实陈述? “等很长时间了吧?”她问道,试图从他身上找出更多智慧的表征。 “你说什么?” 他停下拉开夹克拉链的动作,冲她眨眨眼。拉开拉链的同时倾听一个简单的问题,他的智力是不是应付不过来?他的右眉上横跨着一道薄薄的黑色疤痕,几乎痊愈了——也许是醉酒后摔倒所致?他的眼白很清澈,头发在不久之前刚洗过,身上没有异味。所以,他只是愚蠢而已吗? “你上车的地方,”她更具体地问道,“你在那里站很久了吧?” “我不知道,”他说,“我没有手表。” 她低头瞥了一眼他靠近她的那只手腕。他手腕粗大,长着纤细的金色体毛,两条蓝色的血管穿过手腕,一路延伸到他的手背上。 “那你感觉等得久吗?” 他像是思忖了好一会儿才想出答案。 “嗯。” 他咧嘴笑了。他的牙齿不是很好。 车外的世界,阳光突然变得炙热,好像某个负责光照强度的机构刚刚意识到,他们一直在以推荐功率的一半让太阳运行。挡风玻璃像电灯一样亮了起来,透射而过的紫外线照射到伊瑟莉和搭车客的身上,微风中的寒意被挡风玻璃全部过滤,进入车厢的只剩下纯粹的热量。车内暖气开得很足,所以搭车客很快便在座位上扭动起来,将外套整个脱下。伊瑟莉偷看着他,看到了他那随着胳膊屈伸而隆起的肱二头肌和肱三头肌,以及紧绷颤动的肩部肌肉。 “我可以把这个放到后座上吗?”他问道,用大手抓住被拢成一束的夹克。 “当然可以。”她说,同时注意到当他转身把夹克扔到她的外套上面时,上身肌肉立刻在T恤下面起伏涌动。他的腹部有点儿鼓囊,不是腹肌,而是啤酒肚,不过胖得并不过分。 他现在感觉舒服多了,于是靠着椅背坐好,向她露出一个令人厌恶的苏格兰底层所特有的微笑。 她也冲他微微一笑,同时不禁想到,一口好牙可太重要了。 她能感觉到自己离做出决定又近了一步。事实上,坦白讲,这段心路历程她已经走了一半。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她暗示自己平静下来,努力抑制肾上腺素的分泌,克制住那股冲动。好吧,没错,他条件不赖。好吧,没错,她想要他。但是,她首先必须多了解一下他。她必须让自己避免陷入这样的尴尬境地:本来满心以为他会跟她一起走,结果却发现他还有个妻子或女朋友在等他回家。 要是他能跟自己聊几句该有多好。为什么称心如意的猎物总是默不作声地坐着,而那些奇形怪状的残次品却主动跟她废话连篇?她以前遇到过一个可悲的家伙,他脱下厚厚的大衣后,露出骨瘦如柴的手臂和鸡胸。不出几分钟,他就把一生的经历都告诉了她。而那些魁梧结实的猎物往往更倾向于呆滞地目视前方,或者对世界笼统地发表一点儿看法,同时以运动员般的敏捷反应闪避着私人问题。 时间一分一秒地飞逝,搭车客似乎很满意当前沉默不语的状态。不过,至少他在煞费心机地偷瞄她的身体,尤其是她的胸部。事实上,她斜瞥了一眼,发现他正鬼鬼祟祟地瞅着自己,由此可以看出,他很希望她能面朝前方,这样他就不必担心窥视时被她察觉了。算了,那就让他可劲儿看吧,没准儿还能刺激他多讲些话呢!再者说,通往埃文顿的岔道马上就到了,她需要集中精神开车。她稍稍向前探头,做出全神贯注关注路况的样子,也好让他放心大胆地偷窥她的身体。 她立刻感觉到他的目光像紫外线般扫遍她的全身,这种紫外线与射入车内的那种截然不同,但强度还是很高。 哦,伊瑟莉真的很想知道,在他那双异族的无知的眼中,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她挺直后背,靠在椅背上,胸脯高高挺起。他注意到她不惜气力做出的这个动作了吗? 搭车客当然注意到了。 她的胸可真大啊,但是,天哪,除此以外,她身上就没什么值得欣赏的部位了。她太矮了,开起车来跟个小孩似的努力越过方向盘往前看。她有多高?站起来的话,估计也就五英尺一英寸[约为1.55米。]。很多有着极品奶子的女人都非常非常矮,想想还挺逗。这小妞穿着低胸上衣,恨不得袒胸露乳,她显然知道自己有这个本钱。毫无疑问,这正是她把暖气开足,让车厢内热得跟烤箱一样的原因:这样她就可以穿上又短又暴露的黑色上衣,让每个搭车客——此时便是让他——都能看到她胸前那一对宝贝。 不过,她身体其余部位都怪怪的。瘦长的胳膊,肘部骨节很是突出——难怪她的上衣是长袖。她腕部的骨节也很突出,还有一双大手。即便如此,那对漂亮的奶子也太吸睛了…… 实际上,那双手看起来相当怪异。若只看其他部位,她的手比你预想中的要大,但手掌又很窄,像是……鸡爪。而且它们还很结实有力,好像原先做过苦工似的,也许她在工厂里干过苦力。他完全看不见她的腿。她穿着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流行的那种可怕的喇叭裤,老天爷啊,这种荧光绿的裤子居然又时兴起来了。她的鞋子好像是马丁靴,但这些根本没法掩饰她的腿有多短。至于那对奶子嘛……就像……就像……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阳光透过挡风玻璃照在她的胸脯上,两团肉球紧紧依偎在一起,看起来真他妈的养眼。 暂且不管那些,她的脸长得咋样?呃,他刚才没看见。因为被她的头发挡住了,所以她必须把脸正对着他,他才能看到。她有一头浓密蓬松的头发,灰褐色,直直地垂下。因此,当她目视前方时,他甚至无法看到她的侧脸。假如隐藏在头发后面的是一张流行歌手或女演员的美丽面孔,那该多好啊。但他知道不会是这样。事实上,当她扭过头来时,还有点儿惊到了他。那张脸很小,呈心形,仿佛儿童读物里的小精灵。脸上有一个完美的小鼻子,一张超级名模似的嘴巴,嘴唇很厚,唇线优美。但她的脸颊有些浮肿,还戴着一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厚的眼镜,镜片把她的眼睛放大了许多,看上去得有正常尺寸的两倍。 她的样子可真怪。一半是沙滩嫩妞,一半是小老太太。 她开起车来也像个小老太太,时速顶多也就五十英里。还有她放在后座上的那件劣质的老式风衣——这些究竟是怎么回事?车上有颗螺丝松了,估计是。她是个疯子,有可能。而且她口音也很怪——外国人,绝对的。 他愿意干她吗? 也许吧,如果他有机会的话。她搞起来可能比珍妮过瘾得多,那还用说嘛。 珍妮。天哪,本来他心情一直挺好,可一想到珍妮,他的情绪就一落千丈,真是邪门儿了。昔日的恋人珍妮啊!好不容易情绪高涨,结果一想到珍妮,瞬间低落。天哪……他就不能忘了这事吗?专注地欣赏这女孩的奶子岂不更好?它们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就像……他现在终于知道该怎么形容了:看起来就像月亮。没错,两轮明月。 * * * “那么,你去因弗内斯是要做什么?”他突然开口道。 “公事。”她说。 “你干什么工作?” 伊瑟莉思考片刻。长时间没有跟他说话,她都已经忘记这次给自己提前编造好的职业了。 “我是个律师。” “真的吗?” “真的。” “就像电视上演的那种?” “我不看电视。”某种程度上,这是真话。刚到苏格兰时,她几乎一直看个不停,但现在她只看新闻,或是在锻炼的时候偶尔瞥一眼屏幕上的片段。 “刑事案件?”他试探地问道。 她跟他短促地对视了一眼。他的眼里闪着火花,也许值得煽动一下。 “有时候。”她耸耸肩,或者说试图做出那个动作。从身体结构角度来说,边开车边耸肩相当之难,尤其是在拥有像她那样的胸围的情况下。 “处理过什么刺激劲爆的案子吗?”他追问道。 她斜眼看了看后视镜,放慢车速,让后面那辆拖着大篷车的大众汽车超了过去。 “怎样才算刺激劲爆?”她问道,同时熟练地操控汽车慢慢回到刚才的车道上。 “怎么说呢……”他叹了口气,叹息声听起来既哀伤又打趣,“比如一个男人杀了他老婆,因为她跟别的男人有一腿。” “这种案子我可能处理过一件。”伊瑟莉模棱两可地说。 “那你把他给办了吗?” “办他?” “你把他送进监狱蹲一辈子大牢了吗?” “你怎么就认定我不会为他辩护呢?”她假笑着说。 “哦,你知道的,女人联合起来对付男人呗。”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极其奇怪:绝望,甚至是痛苦,却又带有挑逗的意味。她不得不竭力思考怎么回应比较好。 “哦,我不是要对付男人,”她最后说道,若有所思地变了车道,“尤其是那些从女人那里得到不公待遇的男人。” 她希望这句话能让他敞开心扉。 但事与愿违,他反而沉默下去,往座位里陷得更深了一点儿。她斜眼看向他,但他避开了她的目光,好像她已经越界了似的。她只得无奈地研究起压印在他T恤上的文字来,上面写着“AC / DC[澳大利亚摇滚乐队,成立于1973年。]”,此外还有一个大大的浮凸单词“BALLBREAKER[BALLBREAKER是AC / DC乐队于1995年发行的专辑。]”。她不知道那些字母到底是什么意思,突然心生一种应付不了他的感觉。 经验告诉她,现在别无他法,唯有将话题引向更加深入的方向。 “你结婚了吗?”她问。 “结过。”他冷冷地说。他的表情有些生气,汗液在发际线下闪着亮光。他的拇指在安全带下捋来捋去,仿佛被安全带勒得喘不过气来。 “那你应该很讨厌律师吧?”她说。 “还行吧,”他说,“反正跟她一刀两断了。” “你们没有孩子?” “孩子判给她了。祝她好运。”他说这话时,仿佛他妻子来自一个令人嫌恶的遥远国度,没必要把更文明的社会的习俗强加于她。 “我不是有意打听的。”伊瑟莉说。 “没关系。” 他们继续驾车前行。刚才萌生的亲密之感,此时却陡然变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忐忑不安。 在前方,太阳已经升到车顶上方,使得挡风玻璃上落满白晃晃的刺眼光芒。司机那侧的树林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长满藤蔓植被和风铃草的陡峭路堤。路标上用好几种伊瑟莉看不懂的文字提醒外国人不要在道路错误的一侧行驶。 车内温度高得近乎令人窒息,即使对伊瑟莉来说也是如此——而她是那种能够轻松忍受极端高温的人。她的眼镜开始起雾了,但她现在不能摘下:决不能让他看到她的裸眼。一股细细的汗液顺着她的脖子缓慢地流到她的胸骨上,最后颤悠悠地停在她的胸沟边缘。搭车客似乎并未注意到。他的双手在大腿内侧随着某段她听不见的旋律漫不经心地敲着。当他意识到她在看他时,他便立刻停下,两手交叉,耷拉着搁在裤裆上。 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让他一下子变得这么沮丧?正当她逐渐意识到他其实很有吸引力时,他的身材却似乎在她眼前干瘪下去,他已经不再是二十分钟前钻进车里的那个男性了。难道他是那种缺乏自信的包,只要想到生活中的女性,他的男性雄风就会瞬间蔫下去?还是说,她说错话了? “你要是嫌热,可以把窗户打开。”她提议道。 他点点头,但一言不发。 伊瑟莉轻轻踩下油门,希望这样能让他高兴一点儿。但他只是叹了口气,往座位里陷得更深了,仿佛这点儿微不足道的加速只是在提醒他,他们的车速有多慢。 或许她就不该说她是律师,或许说自己是个商店售货员或幼儿教师更能打开他的话匣子。只不过,她本以为他是那种粗蛮又信心十足的家伙,她本以为他可能有犯罪史,他也许会拿这种话题来挑逗她、测试她的反应。或许唯一真正适合她的“职业”就是家庭主妇。 “你妻子,”她再度提起刚才的话题,努力表现出男性应该希望别人具有的那种安慰、友善的语气——他希望从酒友那里听到的那种语气,“房子给她了?” “是啊……呃……也不能这么说……”他深吸一口气,“我把房子给卖了,钱分她一半。她搬到了布拉德福德,我留在了这里。” “具体是哪里呢?”她边问边朝前方的公路扬扬下巴,希望这个动作能让他意识到她已经载他走了多远。 “米尔纳弗阿。”他窃笑一声,似乎这个地名让他很不自在。 对伊瑟莉来说,“米尔纳弗阿”听起来相当正常,事实上比“伦敦”或“邓迪”还要正常,她在说那两个地名时,舌头总是卷不好。但她很理解,米尔纳弗阿承载了他的某些异乎寻常的窘境。 “那地方没什么工作可干。”她试探道,希望这种像是男性特有的、不动感情的语调表达出了同情的意味。 “我可太清楚了,”他喃喃道,突然又拔高嗓门儿,“即使这样,还是得继续努力啊,对不对?”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她明白了他在耍什么花招:看着像是很乐观,但实际上表达得很牵强,而且避开了问题的核心。他甚至还在笑,他的脸上汗光闪闪,仿佛他忽然确信向她承认自己过于懒惰是很危险的,仿佛向她承认自己一直靠救济金过活会导致严重后果。告诉他自己是律师,会不会是个错误?是不是这样会让他担心她会给他带来麻烦,担心她或许有一天会获得相应的职权来欺压他?她可以大笑一声,为欺骗了他而道歉,再重新说一个职业吗?比如说她是电脑软件或者大码女装的售货员? 路边的一块绿色大路牌上写着距离丁沃尔和因弗内斯还有多少公里,没多远了。左侧的土地已经消失,露出了克罗墨地湾亮闪闪的海岸。潮水已落,岩石和沙砾都暴露出来。一只海豹慵懒地躺在一块岩石上,仿佛搁浅了似的。 伊瑟莉咬着嘴唇,慢慢地接受了自己的错误。不管是律师、售货员还是家庭主妇,都没有任何区别。他不是她要找的那种猎物,仅此而已。她又一次搭载了错误的对象。 是的,这个难以应付的大块头要去做什么,现在已经很明显了。他要去布拉德福德探望妻子,至少是去探望他的孩子。 在她看来,这一点正是他的危险因素。如果牵涉到孩子,那么事情将会变得非常复杂。虽然她很想拿下他——毕竟她已经为实现这个目标下了很大的功夫——但她不希望情况变得复杂。她不得不放弃他。她得让他下车。 接下来的旅程中,他们沉默不语,似乎都意识到自己让对方失望了。 周围的车辆逐渐密集起来,他们被裹挟在一条整齐有序的车辆长队中。这条队列正在穿越用钢绞线架设起来的、有着多条车道的科索克大桥。伊瑟莉瞥了一眼搭车客,发现他正背对着她,盯着下方远处坐落于因弗内斯海岸的工业区,这让她不禁感到极度失落。他正在专注欣赏那些玩具城似的丑陋的预制建筑[这里用作游戏名词,指玩家耗费大量材料快速建成的建筑。],就像不久前欣赏她的胸部那样专心致志。玩具般的微型卡车一辆接一辆地消失在工厂门口——这就是他此刻的心中所想。 伊瑟莉靠左行驶,开得比她这一整天里任何时候都要快。这不仅是周围的交通状况所致,还因为她想尽快结束这件事。疲劳感再次汹涌而至,她渴望在路边找个树荫停下车,把头靠在座椅上睡一会儿。 在公路尽头,亦即大桥与陆地重新交会的地方,她心情痛苦且精神高度集中地驶过环岛,以免被卷入驶向镇上的车流,直奔因弗内斯方向而去。这么做的时候,她甚至懒得掩饰焦虑的表情,毕竟,她已经不可能拿下他了。 不过,为了填补他们坐在一起的最后这段时间的沉默,她给了他一个小小的临别安慰。 “我再载你多走一段,过了阿伯丁的岔路再让你下车。到那儿你至少能确定,所有路过的车都是往南去的。” “嗯,很好。”他冷淡地说。 “谁知道呢?”她用愉快的语气哄道,“没准儿你今晚就能到布拉德福德。” “布拉德福德?”他皱起眉头,转身反问道,“谁说我要去布拉德福德?” “你不是去探望孩子吗?”她提醒道。 一阵尴尬的沉默。然后—— “我从不探望我的孩子,”他冷冷地说,“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具体住在哪里。他们住在布拉德福德的某个地方,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珍妮——我的前妻——不想再跟我扯上任何关系。她已经当我这个人不存在了。”他直视前方,仿佛正在粗略计算南边成千上万个市镇的数目究竟是多少,并将这个数字与他实际能够落脚的数字相比较。 “不管怎样,布拉德福德那个住址是很多年前的了,”他说,“据我所知,她现在可能已经搬到他妈的火星上去了。” “那么……”伊瑟莉边问边换挡,动作相当笨拙,导致变速箱发出可怕的咔咔声,“你今天打算去哪里呢?” 搭车客耸耸肩。“格拉斯哥就行,”他说,“那边有些很不错的酒吧。” 他注意到她正越过他看向路边那些显示着即将进入停车区的路标,意识到她马上要让他下车了。他内心不由得泛起一阵怨愤,这阵怨愤驱策着他骤然爆出最后一股突兀的能量,妄图再挣扎着跟她说上几句。 “怎么着也比坐在阿尔内斯的商业旅馆里,跟一群老女人听某个白痴唱他妈的《科帕卡巴纳》要好。” “但你要睡在哪里呢?” “我在格拉斯哥认识几个朋友,”他告诉她,再次闪烁其词起来,仿佛刚才那最后一股能量已在空气中消散殆尽,“就看我能不能碰到他们了,就是这么回事儿。他们准在那里的某个地方。这个世界很小,对吧?” 伊瑟莉凝视着正前方山顶积雪的群山。对她来说,这个世界可谓非常之大。 “唔。”她说。他对于格拉斯哥即将欢迎他到来的美好想象,并没有引起她的回应。他意识到这一点,便稍稍做出一个悲伤的手势,摊开结实的双手,让她看看他空无一物的手掌。 “不过,别人总是有可能让你失望,对不对?”他说,“这就是为什么你总得有个备选方案。” 他使劲咽了一下口水,鼓胀的喉结像是有一颗真正的苹果卡在脖子里似的。[在英语中,喉结俗称为“亚当的苹果”(Adam’s apple)。] 伊瑟莉赞成地点点头,努力不流露出丝毫感情。她现在浑身是汗,冷汗像电流般顺着背部蔓延而下。她的心脏跳得厉害,以至于连胸脯都随之颤动起来。她克制住短促呼吸的冲动,改为缓慢的深呼吸。她用右手死死攥住方向盘,查看后视镜,确认另一条车道、她的车速以及搭车客的状况。 这正是她想要的理想状态,一切都指向了这个时刻。 他注意到她变得兴奋起来,对她犹豫地咧嘴一笑,尴尬地把双手从大腿上猛然拿开,像是刚睡醒,昏昏然地看到他心中暗暗期待的事情即将发生。她也对他同意似的咧嘴一笑,几不可察地点点头,仿佛在说“我也想要你”。 然后,她用左手中指按下方向盘上的一个小按钮。 那个按钮也许是前大灯、转向灯或者挡风玻璃雨刷器的开关,但它都不是。它是释放伊卡帕图亚的按钮,是副驾驶座内部针头的触发器。只消一按,针头便会悄无声息地从鞘状的细小孔洞中弹出来。 针头穿过搭车客的牛仔裤面料刺入肉里,两边屁股各一针,搭车客畏缩了一下。他的眼睛恰好正对着后视镜。但除了伊瑟莉,再无他人看到他的表情变化。离他们最近的一辆车是贴有“农场食品”标签的大货车,但它依然离得很远,货车有色玻璃后面的司机脑袋小得像只昆虫。不管怎样,搭车客的惊讶表情转瞬即逝。哪怕体形比他大得多的猎物,伊卡帕图亚的剂量也是足够的。他失去了知觉,脑袋无力地仰靠在软绵绵的头枕凹陷处。 伊瑟莉又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按下另一个按钮。她让汽车偏离主路,平稳地进入路侧停车带。转向灯轻柔的嘀嗒声让她的呼吸舒缓下来。速度表的指针指向零,汽车停稳,发动机熄火,也可能是她关掉了点火开关。终于结束了。 每到这种时刻,她总是仿佛灵魂出窍般从高处俯视自己:鸟瞰着她的红色丰田车停在停车带那小小的沥青括弧里。农场食品货车呼啸而过。 然后,同往常一样,伊瑟莉从高空坠下,一阵令人头昏眼花的坠落后,她一头钻进自己的身体里。她的脑袋重重地撞到头枕上,比搭车客方才的力度大得多。她身体战栗地吸着气。她气喘吁吁,紧紧抓住方向盘,仿佛这样可以阻止她继续下坠,跌入地下深渊。 找到重回地面的感觉总是需要一点儿时间。她数着自己的呼吸频率,慢慢地降到每分钟六次。接着,她把双手从方向盘上松开,放在肚子上。不知怎的,这么做总能让她倍感安慰。 等到肾上腺素消退后,她终于感觉平静下来,这才重新投入手头的工作中。从两个方向来的车辆轰鸣驶过,但她只能听见嘈杂的车流声,却看不见车辆。只需按下仪表板上的一个按钮,所有的车窗玻璃都会变成深琥珀色。但她根本不记得碰过那个按钮。她一定是在刚才肾上腺素飙升时按下的。她只记得,每到这种时候,车窗总是已经变暗了。 一辆大车驶过,在她的车身上投下一道黑影。地面随之颤动。她等着,直到它驶远。 然后,她打开手套箱,取出假发。那是一顶男式假发,但却是金色的卷发。她转过身来,把假发小心翼翼地戴在仍旧保持原来坐姿的搭车客的头上,捋平他耳朵上方胡乱打结的头发,用锋利的指甲按了按刘海儿,使其贴在他的前额上。她仰靠在椅背上,检视这番打扮的整体效果,随后又做了些调整。他看起来已经很像她搭载过的其他搭车客了。等他的衣服被脱掉时,他们的样子就几乎一样了。 接下来,她从手套箱里抓出一大把各种各样的眼镜,选出一副合适的,塞到搭车客鼻子和耳朵上的恰当位置。 最后,她从后座上取回防寒服,任由搭车客的夹克滑落到车厢地板上。这件衣服实际上只有前半部分,后半部分已被剪掉并丢弃了。她用毛皮衬里的那一面盖住搭车客的上半身,用袖子裹住他的手臂并借助手臂的重量压好,再把剪成两半的兜帽披在他的肩上。 乔装打扮完毕,可以出发了。 她按下一个按钮,琥珀色从车窗上褪去,就像墨水晕开的过程反了过来。外面的世界依旧寒冷而明亮。车流稀疏了一些。在伊卡帕图亚的效力消失之前,她大概有两小时的时间。这里离家只有五十分钟的车程,而现在才上午九点三十五分。她出色地完成了今天的任务。 她转动点火器上的钥匙。发动机一启动,她再次听到了早晨出发时让她担心不已的咯咯声。 回到农场后,她必须得把车子仔细检查一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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