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皮囊之下  作者:米歇尔·法柏

翌日,伊瑟莉在雨夹雪中连开几个小时,却仍旧一无所获。好像所有符合条件的男性都被坏天气困在了屋里似的。

时值正午,天色却已然昏晦。尽管她十分专注地透过挡风玻璃往外看——由于过分专注,她甚至开始被雨刷有节奏的摆动催眠了——但除了缓慢行驶的其他车辆幽灵般的尾灯以外,她什么都辨认不出来。

整个上午,她只在路上看到两个矮胖的少年,更别提什么搭车客了。他俩留着平头,背着塑料书包,在因弗戈登地下通道附近的排水沟里嬉戏。他们是小学生,要么是上学迟到了,要么就是逃学了。当她开车驶近时,他们转过身子,冲她大叫大嚷,但口音太重,她什么都听不懂。他们被雨水淋湿的脑袋像是一对剥了皮的土豆,每颗土豆顶端都沾着一小块褐色酱汁。他们的手上似乎包着翠绿色的铝箔,应该是薯片包装袋。伊瑟莉在后视镜里看着他们摇摇晃晃的身体越来越远,缩小为彩色斑点,最后被灰白的瓢泼大雨所淹没。

第四次驱车路过阿尔内斯时,她还是不敢相信这里居然一个搭车客都没有。这是个寻找猎物的好地点,因为很多司机都怀疑站在这儿的搭车客大概率来自阿尔内斯,所以不愿意搭载他们。不久前,伊瑟莉搭载过一个搭车客,那家伙上车后对她感激不尽。他曾向她解释过其中的原因。他说,阿尔内斯是臭名昭著的“小格拉斯哥”,使周边区域也染上了“坏名声”,在阿尔内斯,人们可以随意获取违禁药品,从而导致严重的破窗效应[犯罪学理论,认为环境中的不良现象如果被放任存在,会诱使人们仿效,甚至做出变本加厉的行为。以一幢有少许破窗的建筑为例,如果那些窗户不被修理好,可能会有破坏者破坏更多窗户,最终他们甚至会闯入建筑内为所欲为。]和未成年少女早孕问题。尽管阿尔内斯距离A9公路仅有一英里,但伊瑟莉从未去过那里,她每次都只是开车路过而已。

今天,她一次又一次地开车从这里经过,希望能有一个身穿皮夹克的堕落青年终于决定离开这片泥沼,在路边竖起大拇指,搭车前往一个更好的地方。但她一个都没看到。

她考虑过再开远一些,穿过大桥,去比因弗内斯更远的地方碰碰运气。与离家更近的区域相比,到了那边,她可能会找到组织性和目的性更强的搭车客,他们身上挂着保温瓶,举着写有“阿伯丁”或“格拉斯哥”字样的小纸板。

通常情况下,她并不排斥走远路去寻找目标。对她来说,一直开到皮特洛赫里才掉头是家常便饭。但今天,她对开得太远有种难以言表的不安感。在雨中可能会发生太多意外。她不想被困在某个地方,任凭发动机在暴雨中无力地空转。谁规定她必须每天带猎物回家的?对任何通情达理的人来说,一周带回家一个就够了。

正午前后,她决定放弃,遂掉转车头往北开,她想,假如她足够坚决地对天宣布她已经放弃了所有希望,兴许苍天反倒会赏赐她一个猎物呢。

果然,在距离一块指示牌——邀请路过的司机参观B9175支路沿途风景如画的海滨村庄——不远处,她看到一个落汤鸡似的两足动物在大雨中竖起大拇指,比画出搭车的手势。过往车辆全都未予理会。他在马路另一侧,被列队而过的车辆的前大灯照亮。她毫不怀疑当她折返时,他还会待在原地。

“你好!”她大喊道,为他打开副驾驶侧的车门。

“谢天谢地,”他一边感叹,一边用一只胳膊撑住车门边缘,把湿淋淋的脸探进车内,“我都开始以为世界上已经毫无公正可言了。”

“怎么这么说?”伊瑟莉说。他的手满是污垢,但手掌很大,手指修长。倘若拿下他,他们会用除垢剂给他好好清洗一番。

“我每次都让搭车客上车,”他信誓旦旦,仿佛是在驳斥什么恶意诽谤,“每次都是。只要我的面包车里还有空间,我从不拒载。”

“我也是,”伊瑟莉向他保证,同时心想,这个一直把雨水引到车内的家伙究竟还想在外面站多久才肯进来,“上车吧。”

他身子一晃钻进车里,浸满水的裤子的臀部位置显得很肥大,刚一落座便翻卷起来,跟个救生圈似的。还没关上车门,水汽就已经开始蒸发升腾。他的休闲服已经湿透了,在他让自己坐好的过程中发出摩擦麂皮一样的吱吱声。

他比她以为的要老一些,但很健壮。皱纹会有影响吗?应该不会,毕竟皱纹再深,也不会深过皮肤。

“可是,我他妈就这一次需要搭个便车,”他气呼呼地说,“结果呢?我顶着瓢泼大雨走了他妈的快一公里来到主干道上,那些浑蛋一个都没有为我停车!”

“呃……”伊瑟莉微微一笑,“我停下了,不是吗?”

“是啊,但我得跟你讲,你已经是路过的第两千零五十辆车了。”他边说边眯起眼睛看着她,仿佛生怕她漏掉重点似的。

“你一直数着呢?”她开玩笑地问道。

“是啊,”他叹了口气,“不过,也就是粗略统计吧,你知道的。”他摇摇头,水珠从他浓密的眉毛和额发上甩出来,“你能把我送到托米奇农场附近吗?”

伊瑟莉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哪怕开得很慢,她也只有十分钟的时间去了解他。

“当然。”她欣赏着他结实的脖子和宽阔的肩膀,暗暗决定不要仅仅因为他年龄偏大就认定他不符合条件。

他满意地靠在椅背上。但几秒钟后,他那满是胡楂的脸上现出一丝困惑:他们为什么还不走?

“安全带。”她提醒道。

他系安全带的动作如此勉强,仿佛她是在要求他向她信奉的神明三鞠躬致敬似的。

“这就是死亡陷阱。”他嘲讽地嘟囔道,在模糊又难闻的蒸汽中烦躁地扭来扭去。

“我也不想让你系安全带,”她对他保证,“只不过要是被警察拦下,那麻烦就大了。仅此而已。”

“啊,警察。”他嗤之以鼻,搞得像是她在跟他承认自己害怕老鼠或疯牛病[牛海绵状脑病的俗称。——编者注]。但他的语气里有一种慈父般的宽容。他试探性地扭动肩膀,以表明他正在尽力适应这种被捆缚的感觉。

伊瑟莉笑了一下,然后发动汽车,同时把手臂高高地举到方向盘上,让自己的胸脯尽情地展示在他的眼前。

* * *

她最好留意一点儿,搭车客心想,否则她吃早餐的时候,那对胸脯肯定会耷拉进玉米片里。

但你要知道,这女孩戴着那么厚的眼镜,还没有下巴,她需要有点儿让人值得注意的料。妮基,他自己的女儿,也不是什么大美女,而且说实话,她甚至没有充分利用自己的身体资源。不过,假如她能认真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律师,而不是在爱丁堡把零用钱都用来买酒喝,没准儿她还能给他帮上点儿忙。比如,她也许能帮他在欧盟的法规中找出一些不为人知的漏洞。

这个女孩为了混口饭吃,都做过什么事啊?她的手不太对劲儿。是的,它们根本就不正常。估计她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中把双手搞坏了,像拔鸡毛、去鱼内脏之类的,当时她太年轻、太糊涂,不知道怎么应付,也不知道去跟人家哭诉。

她一定住在海边。她身上有股海水的味道,现在闻着还新鲜呢。也许她给当地的一个渔民打工。众所周知,麦肯奇喜欢雇用女工,只要她们足够强壮,并且别惹太多麻烦。

这个女孩会带来麻烦吗?

她吃苦耐劳,这一点毋庸置疑。她以前可能吃尽了苦头,她的长相如此奇怪,估计是在某个沿海小村庄里长大,也许是巴林托尔、希尔顿,或者罗克菲尔德。不,不是罗克菲尔德。罗克菲尔德的每一个人他都认识。

她多大了?十八岁?也许吧。可她的手看起来得有四十岁。她开起车来犹如拉着一车晃晃悠悠的干草驶过狭窄的桥面。她坐着的样子仿佛屁股下面戳着一根棍子。要是再矮一点儿,她得在座椅上垫两个枕头才能看到前面。也许他可以建议她这样做?但是,假如他说出口,也许她会气得咬掉他的脑袋。无论如何,那么做很可能是违法的。违反了第三百万零六十条交通法规。一旦被逮住垫着两个枕头,她肯定会吓得如实招来。所以,她宁愿遭罪也不垫枕头。

她的确是在遭罪。瞧瞧她的胳膊和腿,动得多别扭啊。暖气还开得这么足。她之前应该受过伤。是车祸吗?那她居然还有胆量继续开车,真是个坚强的小姑娘啊!

兴许他能帮助她?

她对他能有什么用处吗?

“你住在海边,我猜对了吧?”他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伊瑟莉很是惊讶。她还没来得及主动打开话题,她本以为他需要更多时间来窥视她的身体。

“闻出来的,”他直截了当地说,“我在你的衣服上闻到了海水的味道。你住在多诺赫湾附近,还是马里湾?”

他猜得相当准,真是令人震惊。伊瑟莉没想到居然会出现这种情况。他斜眼看着她,露出半是微笑半是鬼脸的表情,看着跟个傻子似的。破旧的涤纶夹克袖子上沾有黑色的机油。他那晒得黝黑的脸上横七竖八地挂着浅色疤痕,像是没有彻底抹掉的涂鸦。

在他给出的两个猜测中,她选择了错误的那个。

“多诺赫湾。”她说。

“我从来没见过你。”他说。

“我刚搬过来没几天。”她说。

她的车现在已经追上了先前从他身边经过的车流。一道长长的尾灯照亮远处,光亮逐渐暗淡,直至消失。这很好。她挂回一挡,放慢速度,终于可以缓缓行进而不被斥责了。

“你有工作吗?”他问。

稳定的车速几乎没有对伊瑟莉造成任何干扰,她的大脑运转正处于最佳状态。她推断,他可能是那种跟各行各业——或者至少是那些他看得起的行业——的从业者都有所交游的家伙。

“没有,”她说,“我失业了。”

“你需要一个固定地址来领取失业救济金。”他迅速回应道。

“我不相信救济金那一套。”她终于有点儿抓住他言语中的要领了,不确定这个回答能否让他满意。

“在找工作吗?”

“是的,”她说,进一步放慢车速,好让一辆车灯刺眼的白色小轿车插到前面,“但我学历不高,身体也没那么强壮。”

“试过捡海螺吗?”

“海螺?”

“海螺。这是我的业务之一。很多像你这样的人捡海螺,然后由我来卖掉。”

伊瑟莉思索了几秒钟,评估她是否有足够的知识储备来继续谈话。

“海螺是什么?”她最后问道。

他在朦胧的水汽中咧嘴一笑。

“基本上就是贝类。你在你的住处肯定能看到它们。我这里碰巧有一个。”他抬起靠着她那侧的肥屁股,在右裤兜里掏来掏去。

“就是这东西。”他说着把一个暗灰色的贝壳举到她眼前,“我总在口袋里放一个,方便给别人看。”

“你可真有远见。”伊瑟莉恭维道。

“这是为了展示我需要的尺寸,让他们心里有数。有的海螺很小,你知道吧?跟豌豆似的,那种就不值得费心去捡。但像这种大家伙就很好。”

“我捡来就能换钱?”

“就是这么简单。”他向她保证道,“多诺赫湾是个捡海螺的好地方。如果你在恰当的时间过去,就有数百万个海螺等着你捡。”

“恰当的时间是什么时候?”伊瑟莉问。她本以为他早该把外套脱掉了,但他似乎很喜欢这种闷热和蒸汽蒸腾的感觉。

“这个嘛,你要做的就是,”他告诉她,“搞一本潮汐时刻指南,只要不到七十五便士就能从海岸警卫队那里买到。你查查什么时间退潮,到时候就去海边,海螺遍地都是。等你捡得足够多,就给我打个电话,我会过来收。”

“它们值多少钱?”

“在法国和西班牙很值钱。我卖给餐馆的供应商,他们超爱海螺,有多少买多少,尤其是在冬天。大多数人只在夏天捡,你知道吧?”

“因为冬天太冷,海螺就不长了?”

“是对于捡海螺的人来说太冷了。但你肯定没事儿。戴上橡胶手套,这是我的诀窍。手套得是薄款的,女人戴着刷盘子的那种。”

伊瑟莉几乎是在催着他细讲她想了解的关于捡海螺的事,而不是他能从中赚到多少钱。他险些说服她去考虑从事这件实际上很荒谬的工作的可能性,他有这种天赋。她不得不提醒自己,她应该把精力放在了解他这件事上,而非她自己的兴趣上。

“那么,倒卖海螺的业务,能养活你吗?我是说,你有家人吗?”

“我什么都卖。”他边说边用金属梳子梳着浓密的头发,“我向饲料厂兜售汽车轮胎。我还卖木榴油、油漆。我妻子制作龙虾篓子。不是用来捕龙虾的,海里已经他妈的没有龙虾了。但如果篓子装饰得很漂亮,美国来的游客就愿意买。我儿子也会去捡海螺,他还会修车。你汽车底盘上的异响,他分分钟就能修好。”

“我可能付不起那个钱。”伊瑟莉回道,他的观察力之敏锐再次让她感到有些窘迫。

“我儿子收费不贵。便宜,修得还快。说到修车,搭上的也就是人工成本,你知道吧?他的汽车修理厂生意源源不断,总是有汽车进进出出。他手艺超棒。”

伊瑟莉对此并不感兴趣。如果她想要个手艺很棒的男人,农场里就有一个可以随时听候差遣。只要她开口,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而且从来不会对她动手动脚。

“你的面包车呢?”

“哦,他也会修好的。只要车到了他手上。”

“你的车在哪儿呢?”

“离你让我上车的地点大约半英里。”他呼哧呼哧地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本来拉着满满一车的海螺开到回家的半路上了,没承想,这该死的发动机突然熄火。不过我儿子会修好的。那小子比汽车协会有用。只要他没喝醉。”

“你身上有你儿子的名片吗?”伊瑟莉礼貌地问。

“等一下。”他咕哝道。

他再次抬起肥胖的大屁股——估计那里终究不会被注入伊卡帕图亚了。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方形硬纸片,都折了角,而且沾有污迹。他像洗牌一样从中挑挑拣拣,选出两张,放在仪表板上。

“一张是我的,一张是我儿子的。”他说,“你要是想做点儿捡海螺的活计,就联系我。只要超过二十公斤,我就会过来收。如果你一天内捡不了那么多,那就多攒几天。”

“但它们不会腐坏吗?”

“它们要过一个星期才会死掉。实际上,在家里放上几天是好事,这样能让它们把多余的水分排走。不过,袋子得系好,否则它们会爬出来,躲到你的床底下。”

“我会记住的。”伊瑟莉保证道。大雨终于变小了,她便放慢雨刷摆动的速度。天光开始透过灰白的雨帘照射过来。“马上就到托米奇农场了。”她说道。

“再过两百码[英制长度单位,1码约等于0.9米。]就是我要去的地方。”贩卖海螺的健硕男性说,他这时已经解开安全带了,“非常感谢,你是个好心肠的小姑娘。”

她把车停在他说的地点。他下了车,在她反应过来之前,用一只大手亲切地捏了捏她的胳膊。他即便注意到了那条手臂之坚硬和纤细异于常人,也没有表现出来。他缓步离开,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

伊瑟莉看着他渐行渐远。她的胳膊难受地刺痛起来。等他从视线里消失后,她皱起眉头看着后视镜,以便寻找车流中的空当。她已经将他抛诸脑后,只是下定决心:以后每次清晨沿着峡湾散完步,都要洗澡,并换上干净衣服。

转向灯嘀嗒作响,她重返车道,目视前方。

她在离家很近的地方看到了今天的第二个搭车客。因为那里与她家离得太近了,她不得不努力回想以前是否见过他。他很年轻,特别矮,眉毛粗重,头发染成了浅色,浅得都有些发白了。尽管天气寒冷,细雨纷纷,但他只穿了一件印着凯尔特文字的短袖T恤、一条军队迷彩裤。模糊的文身使他那细瘦但有力的前臂大为减色:顶多是皮肤层受损而已,她再次提醒自己。

掉过头朝南向他驶近的过程中,她确定自己从未见过他。她把车停在他跟前。

他刚钻进车里坐定,伊瑟莉就意识到他是个麻烦。仿佛他的出现令物理定律都变得不稳定了;仿佛空气中电子的振动突然加快,像看不见的昆虫般在车厢内疯狂地横冲直撞。

“到雷德卡斯尔附近吗?”一股酸臭的酒味悄然飘来。

伊瑟莉摇摇头。“我到因弗戈登,”她说,“如果那儿离你要去的地方太远……”

“没事,可以的。”他耸耸肩,用手腕有节奏地敲打膝盖,像是在和内置于身体里的随身听的节拍。

“好吧。”伊瑟莉说着驶离路缘。

她很懊悔路上没有其他车辆,这通常不是什么好兆头。她还发现自己在握住方向盘的时候,胳膊肘本能地垂下,以挡住搭车客投向她胸部的视线。这也不是个好兆头。

但他依然肆无忌惮地投来炽烈的目光。

女人一般不会穿成这样,他心想,除非她们想风流快活。

唯一要确定的是,她决不能指望他会付钱。她不像加拉希尔斯的那些破鞋,给她们买杯酒,她们就以为能宰他二十英镑。他看起来像冤大头吗?

因弗戈登的那条路,就是路上有所中学的那条,是个野战的好地方。很安静。她可以在那里用嘴伺候他,这样他就不必看着她那丑陋的脸了。

她胸前那对宝贝会在他两腿之间荡悠。要是她把他伺候舒服了,他会在上面揉捏一番。她肯定会竭尽所能的,他看得出来。她的呼吸已经急促起来,就像一条发情的母狗,跟加拉希尔斯的那些骚货可不一样。他会让这个妞儿心满意足。丑陋的女人总是容易满足,难道不是吗?

但这并不是说他只能搞到丑女人。

只不过是他和她同处一片狭小空间。这就像是……大自然的力量,不是吗?该死的丛林法则。

“那你今天为什么出门啊?”伊瑟莉愉快地说。

“随便转转,找找有啥事可做。”

“那你是在找工作喽?”

“这儿没啥工作。狗屁机会都没有。”

“但政府还是想让你去找工作,对不对?”

他对这一同情姿态不为所动。

“我参加过一场该死的培训课,”他恼火地说,“他们让我去找一些老顽固,跟他们说该死的中央供暖出问题了之类的屁话,否则他们就会告诉政府我不用再领救济金了。他妈的封口钱。你明白吗?”

“逊毙了。”伊瑟莉赞同道,希望这几个字能打动他。

车内的气氛越发难以忍受。他和她之间每一立方毫米的空间都被他刺鼻的气息填满了。她恨不得立刻按下伊卡帕图亚的按钮,她必须迅速做出决定。但她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持冷静。冲动行事会招致灾祸。

几年前,她刚开始从事这项工作时,给一个搭车客注射过伊卡帕图亚。那家伙上车后不到两分钟就问她,她想不想被他的大家伙爽一爽。那时她的英语还不是很好,她寻思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指的不是家禽或体育运动。等她想明白时,他已经把那玩意儿掏了出来。她惊慌失措,按下了按钮。那是个十分糟糕的决定。

警方搜寻了他好几个星期。他的照片出现在了电视上、刊登在了报纸上,还刊登在了一本专为无家可归者编写的杂志上。他被描述为一个弱势者。他的妻子和父母向所有可能看到过他的人求助。尽管她在让他搭车时想到了要注意隐蔽,但短短几天之内,调查焦点还是转向了一辆可能由女性驾驶的灰色尼桑轿车上。伊瑟莉不得不暂时躲在农场,她感觉仿佛待到了地老天荒。她那辆老尼桑车被交到了恩塞尔手上。他把它大卸八块,用来改装农场里第二好的车,一辆拉达汽车,那是个可怕的小怪物。

“人人都会犯错。”恩塞尔费尽心力帮她重新上路时,如此安慰她道。他的胳膊上沾满了黑色油渍,眼睛因长时间盯着焊接火焰而布满血丝。

但伊瑟莉依然很羞愧,即便是现在,只要一想到那次失败,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发出悲痛的咕哝声。这种情况永远都不许再发生,永远不能。

他们已经驶到了A9公路的延伸路段,该路段正在被改成双车道。嘈杂的大型机械和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在道路两旁的土堆上缓缓行进。在某种程度上,这样的喧闹令她深感安慰。

“你不住在附近,对吧?”伊瑟莉稍微提高嗓门儿,以便让对方在巨大刀片切入土地的喧嚣声中听到她的声音。

“比你离得近,我敢打赌。”他回道。

她未加理会这句嘲讽,决定把话题引到他的家庭方面。这时,他突然摇下车窗,把她吓了一跳。

“喂——喂——道——格——”他对着雨中大喊,攥起一只拳头,伸到窗外挥舞。

伊瑟莉抬头瞥了一眼后视镜,看到一个身穿亮黄色反光服的魁梧身影站在一辆推土机旁,犹豫地向他们招手。

“我一个朋友。”搭车客边解释边把他那侧的车窗摇上。

伊瑟莉深吸一口气,试图减缓心跳速度。很显然,她不能把他拿下。在这短短一瞬,她已经错失良机,他是否结婚生子已经变得无关紧要。权衡之后,她宁愿不去探明这一点,以免发现他确实未婚无子后懊悔万分。

要是能把呼吸放缓,让他下车,该有多好啊!

“这是真的吗?”他说。

“什么?”她在极力压制住急促呼吸的情况下只能吐出这两个字。

“你胸前挺着的那对东西。”他进一步说道。

“这里……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她说着把车开到马路中间,转向灯闪烁。谢天谢地,他们到达了基尔达里村的唐尼汽车修理厂。这栋建筑平常甚是碍眼,此时却令人深感安慰。标牌上写着:欢迎光临。

“你说过要到因弗戈登的。”搭车客抗议道。但伊瑟莉已经横穿车道,朝修理厂和加油泵之间的空地驶去。

“底盘上有个地方有异响,”她说,“你听不见吗?”她声音沙哑,有些发颤,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我最好检修一下,免得出事故。”

车停下了。在唐尼汽车修理厂杂乱的橱窗后面,传来一阵繁忙的喧闹声:说话声、大型冰箱开关门的嘎吱声,还有瓶子碰撞的叮当声。

伊瑟莉转向搭车客,缓缓地指了指后面的A9公路。

“你可以到那儿试试运气,”她建议道,“那是个不错的搭车点。司机都开得很慢。我去检修一下这辆车。如果完事时你还在,我也许会再捎上你。”

“不劳驾了[原文为“Dinnae poosh yirself”,应为苏格兰某地方言。]。”他冷笑道,但还是下了车,越走越远。

伊瑟莉打开司机侧的门,费力地下车。刚一站直,一阵剧痛就在脊柱上蔓延开来。她撑着车顶站稳,伸展躯体,望着眉毛浓重的搭车客穿过马路,没精打采地走向远处的排水沟。寒冷的微风拂过肌肤上的汗水,令她打了个冷战,同时将氧气直接吹进了她的鼻子里。

现在不会再有坏事发生了。

她从加油泵的皮套上取下油枪,用窄小的手掌笨拙地操控硕大的喷嘴。她并非力量不够,只是手掌太窄。她需要两只手才能把喷嘴塞进油箱。她仔细查看油量表的界面,往油箱里注入了价值五英镑的汽油。界面上正好显示五百,不多也不少。她把油枪放回原位,走进房间,付给某个工作人员一张五英镑的钞票。她为买汽油专门攒了许多面值五英镑的纸钞。

这件事总共花了不到三分钟。从修理厂出来时,她心神不安地在马路对面寻找那个长着浓眉、身穿白绿相间迷彩裤的身影。他已经走了。其他司机让他搭车走了,真令人难以置信。

仅仅过了几个小时,就已经到了傍晚,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现在是四点半左右。摆脱“浓眉毛”的地点离家如此之近,她追悔莫及,又向南开了大约五十英里,过了因弗内斯,甚至快到托马廷了,才敢掉头往回走。在这期间,她一无所获。

尽管她也有在天黑后圆满完成任务的时候,但这完全取决于她开车的耐力和对完成这一捕猎游戏的渴望程度。只要有一次让她感到蒙羞的遭遇,她的信心就会严重动摇,她会以最快速度回到农场,郁闷地反思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以及她本可以做些什么来保护自己。

伊瑟莉一边开车一边心想,她是否真的那么恐惧那个眉毛浓重的家伙。

这很难确定,因为她把自己的情绪都隐藏起来了。她一直这样,即便是在家里的时候,甚至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男人们总说猜不透她的心思,但其实就连她也猜不透自己,于是她不得不像别人一样从蛛丝马迹中寻求答案。从前,判断她心里憋着情绪的最可靠迹象,就是她会突然无缘无故地发脾气,这往往能造成令人懊悔的后果。现在,青春期早已过去,她不会再那样乱发脾气了。如今,她已经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怒火,鉴于她从事的工作这般危险,这也算是一件好事。但这无疑也意味着猜透自己的心思变得难上加难。她能瞥见自己的感觉,但只能用眼角的余光匆匆一瞥,恰如在侧后视镜中瞥见反射着后方远处车头灯的灯光。只有不直视自己的情绪时,她才有机会一探究竟。

最近,她怀疑她的感情正在被吞噬,但并未被消化吸收,而是彻底内化在身体的各种症状之中。有时,背痛和眼睛疲劳的程度会莫名其妙地比平时严重得多。在这些时候,她很可能正因为其他事情而感到烦恼。

另一个能表明她不太正常的端倪是,就连稀松平常的事情,比如在一个阴沉的下午被一辆校车超车,也会打消她的积极性。如果她状态良好,看到校车那巨大的盾形后窗挤满了骂骂咧咧、打着侮辱性手势的青少年,她并不会感到不安。但今天,他们盘旋在她上方的景象宛如一块巨大屏幕上的图像,而她只能逆来顺受地跟在校车后面开出好几英里,这使她心中充满了沮丧。他们嬉笑、扮鬼脸的样子,以及在后窗冷凝的水汽中用脏兮兮的手胡乱涂抹的图案字样,似乎全是对她发出的恶意攻击。

最后,校车拐弯离开A9公路,前方却又出人意料地冒出一辆红色小轿车,跟她开的这辆非常像。这条路仿佛永远也开不到尽头。四面八方的世界正迅速变暗。

她终于肯确定,她确实感到心烦意乱。此外,她的背部酸痛,尾椎骨很疼,由于透过厚厚的镜片和瓢泼大雨连续盯着外面看了好几个小时,她的眼睛也刺痛不已。如果她放弃寻找猎物并打道回府,她就可以摘下眼镜,让眼睛好好休息一下,蜷缩着躺在床上,兴许还能睡上一觉。哦,要是那样该有多好啊!就当是送给自己的一份微不足道的礼物,抚慰今日任务失败之苦闷的安慰奖。

但事与愿违,开到达维奥特时,她发现一个身材高大、四肢瘦长的背包客,手里拿着一个写着“瑟索”的硬纸板牌子。他看起来还不错。像往常一样三次经过他之后,她在离他十几码的前方停下车。她在后视镜中看着他一蹦一跳地跑过来,甚至在奔跑的过程中耸动着宽阔的肩膀,把背包摘了下来。

她一边越过副驾驶座为他打开车门,一边心想:能够带着重物轻快跑动,他肯定非常强壮。

跑到她的车边后,搭车客神色疲惫,他在打开的车门前犹豫着不肯进来,并用苍白修长的手指抓住他那花里胡哨的背包,抱歉地笑了笑。他的背包比伊瑟莉还大,显然不能搁在他的腿上,甚至没法塞进后座。

伊瑟莉下车,打开后备箱,那里面一直是空着的,只放了一小罐丁烷燃料和一个小型灭火器。他们一起把他的行李装了进去。

“非常感谢。”他用严肃且洪亮的声音说,就连伊瑟莉都听得出来他不是英国人。

她回到驾驶座上,他也坐到副驾驶座上,他们驱车离开。此时,太阳刚刚落下地平线。

“我真高兴。”他边说边自觉地把写着“瑟索”的牌子正面朝下放在橘黄色运动裤的大腿部位。牌子被装在一个透明的防水文件夹里。文件夹里有许多纸片,它们无疑分别写着不同的目的地。他说:“天黑后真不容易搭到车啊。”

“人们都喜欢做有甜头的事情。”伊瑟莉赞成道。

“可以理解。”他说。

伊瑟莉靠到椅背上,伸直手臂,让他瞧瞧他能尝到什么甜头。

能搭上这辆车简直太幸运了。他有可能今晚就能赶到瑟索,明天即可抵达奥克尼群岛。当然了,要到达瑟索还得往北开一百多英里,但在汽车以时速五十英里——甚至像这辆车一样时速四十英里——行驶的情况下,理论上来讲,要走完这段距离也花不了三个小时。

他没问她要去哪里。也许她只会载他走一小段,然后说她要拐入旁路。不过,她似乎很理解他关于天黑后很难搭到车的那番话,这说明她没打算在渐浓的夜色中载他走上十英里就把他丢到路边。毫无疑问,她很快就会说话。刚才最后说话的人是他。倘若他再先行挑起话头可能会很不礼貌。

依他看来,她的口音不像是苏格兰本地的。

或许她是威尔士人,威尔士人的口音跟她有点儿像。或许她是欧洲人,来自某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国家。

作为女人,能让他搭车是很不寻常的。女人们几乎无一例外地从他身边疾驶而过。年长的女人总是对他摇头,好像他正企图做一些相当危险且愚蠢的行为,比如在车流中间翻跟头。而年轻女人则显出痛苦紧张的神色,仿佛他已经设法钻进车内,并对她们大加猥亵。但这个女人跟她们不同。她待人友好,长着一对硕大的胸脯,而且大方地展示给他看。他希望她不是为了做爱才让他上车的。

除非他已经到了瑟索。

她目视前方时,他看不见她的脸。真可惜啊。不过,她戴的眼镜很是引人注目,他从未见过这么厚的矫正镜片。他心想,在德国要是有人有如此严重的视力障碍,恐怕不会获批拿到驾驶执照。在他看来,她的坐姿会让人怀疑她的脊柱有毛病。她的手很大,但异常地窄。手掌边缘从小指延伸到手腕处的皮肤,角质层十分光滑,纹理与其他部位截然不同,应该是手术后留下的疤痕组织。她的胸脯完美无瑕,估计也是手术的产物。

她现在把头转了过来。她张口呼吸,仿佛她那雕塑般完美的小鼻子确实出自整形医生之手,结果鼻孔被做得过小,无法满足她畅快呼吸的需求。她那双被镜片放大的眼睛因疲倦而略有血丝,但他却觉得她的双眼有一种惊人的美。虹膜是淡褐色和草绿色相间的,像是……像是显微镜下被照亮的、放有奇异的人工培养细菌的载玻片。

“那么,”她说,“你去瑟索要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他回答说,“也许什么都不做。”

现在她才注意到,他的身材好极了。他看上去很瘦,但全是肌肉。如果她车速够慢,他也许能跟她并驾齐驱跑上一英里。

“要是什么都不做,你去干吗?”她说。

他做了个鬼脸,她猜这在他的文化中相当于耸肩。“我去那里是因为我从来没去过那里。”他解释道。

这句话蕴含的可能性似乎让倦怠和热情同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浓重的浅亚麻色眉毛像风暴云似的紧锁在浅蓝色的眼睛上方。

“你是在横穿英国旅行吗?”她试探地问。

“是的。”他的表述简洁精确,有些断然的坚决,但并不傲慢,听着更像是他需要把每个音节推到一座中等高度的山头上才能松手似的,“我是十天前从伦敦出发的。”

“一个人旅行吗?”

“是的。”

“第一次?”

“我年少时曾经跟我沪姆[德国口音的“父母”。同理,下文的“研丘”即德国口音的“研究”。——编者注]在欧洲旅行过很多次。(这句话中的“沪姆”二字是令伊瑟莉难以理解的第一个词。)但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我当时是通过我沪姆的眼睛看世界的。现在,我想通过自己的眼睛看看。”他紧张地看着她,仿佛是在确定自己跟一个陌生的外国人如此交心是不是愚蠢的行为。

“那你这么做,你父母理解吗?”伊瑟莉询问道。她已经知道该如何跟他沟通,便放松下来,让脚在油门上稍微用力地踩了下去。

“希望他们会理解吧。”他忧虑地皱起眉头说。

尽管伊瑟莉很想沿着这条线索继续刨根问底,但她也意识到他只打算告诉她这么点儿关于他“沪姆”的信息,至少目前是如此。于是,她转而问道:“你来自哪个国家?”

“德国。”他回答道。他再次紧张地看着她,好像他以为她可能会冷不防地对他施暴似的。她试着把对话调整得如他力求达到的那般严肃,好让他安下心来。

“那么,到目前为止,你觉得这个国家与你的国家在哪方面差别最大呢?”

他思索了大约九十秒钟。黑黢黢的田野伸向远方,零星地点缀着奶牛苍白的侧腹,从他们两边一掠而过。一块指示牌被车头灯照得闪闪发光,上面被荧光涂料分成了三段,绘着一个非写实风格的尼斯湖水怪。

“英国人,”搭车客最后说道,“都不怎么关心他们国家在全世界处于什么位置。”

伊瑟莉简单地想了想。她搞不清楚他这句话究竟是在暗示英国自食其力得令人钦佩,还是思想褊狭得令人惋惜。她猜他是故意表述得这么模棱两可的。

夜色已将世界彻底笼罩起来。伊瑟莉往旁边瞥了一眼,欣赏着他那被头灯和尾灯反射光所映照的嘴唇和颧骨的线条。

“你在英国是住在你认识的人家里,还是旅馆里?”她问。

“主要是住青年旅社。”他过了几秒才回答,像是为了求证这个回答的真实性而不得不查阅一份记忆档案,“在威尔士的时候,有一家人邀请我在他们家住过几天。”

“他们真好。”伊瑟莉喃喃道,同时注视着远处科索克大桥上闪烁的灯光,“那他们想不想让你回家路上再去住两天?”

“不想,我觉得不想。”他把这几个字推上一个非常陡峭的山坡之后才肯松手,“我想我……在某种程度上冒犯了他们。我不知道是怎么冒犯的。我觉得是因为我说的英语在某些情境下有点儿不太合适。”

“我觉得你说得挺好。”

他轻叹一声。“也许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果我说得更差劲一些,就不会给别人造成一种预期……”他沉默片刻,用力把句子推上山顶,然后让它滚回山脚下,“就不会让别人想当然地期待我们能互相理解。”

即便在昏暗中,她照样能看出他正在坐立不安地握紧那双大手。或许他能听到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虽然她觉得这次已经将呼吸变化控制得微不可察。

“你在德国是做什么的?”她问。

“我是个学生……呃,不对,”他更正道,“等我回到德国后,我就是个无业游民了。”

“那你会跟父母住在一起吗?”她试探地问。

“嗯。”他茫然地说。

“在你毕业之前,你是学什么的?”

一阵沉默。一辆污迹斑斑的黑色面包车超过了伊瑟莉的车,排气管的嘈杂声盖过了她的呼吸声。

“我不是毕业,”搭车客最后说道,“我是中途辍学了。你可以说我是个逃犯。”

“逃犯?”伊瑟莉重复着这个词,冲他挤出一个鼓励的微笑。

他回之以一个苦笑。

“不是法律意义上的逃犯,”他说,“而是医学院的。”

“你的意思是……你是个精神病人?”她屏住呼吸问道。

“不是。但我差点儿就成了医生,在我看来这两件事也没什么区别。我沪姆以为我现在还在医学院上学呢。他们把我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花了一大笔钱,好让我能在那里学习。我必须成为医生,这对他们来说很重要。而且我还不能是普通医生,得是专科医生。我一直给他们写信,告诉他们我的研丘课题开展得很顺利。但实际上,我一直啤酒不断,并且在阅读旅行方面的书。所以我才来到这里,为了旅行。”

“那你父母对此是怎么想的?”

他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腿。

“他们对此毫不知情。我一直在骗他们。隔几个星期才给他们寄一回信,然后隔上更多星期再寄一封,下一封还会隔得更久。我总是说我的研丘工作非常忙。下一封信我打算回德国之后再寄给他们。”

“那你朋友呢?”伊瑟莉追问道,“他们有人知道你的这趟冒险之旅吗?”

“入学之前,我在不来梅有几个要好的朋友。但到了医学院,我跟同学们不过是泛泛之交,他们只想成为专科医生,开上保时捷。”他转向她,一脸关切,尽管她正在竭力保持镇静,“你还好吧?”

“是的,我还好,谢谢你。”她气喘吁吁地说,然后按下伊卡帕图亚的开关。

她知道他会倒向她。她早已做好准备。所以当他倒过来时,她提前侧过身子躲开了。她用右手握住方向盘,让车在车道上不偏不倚地行驶,并用左手将他瘫倒的身体推回原位。后面那辆车的司机只会以为这是他想亲吻她,却被她断然拒绝了。众所周知,在行驶的车上接吻是很危险的。这个道理她甚至在学会开车之前就知道了。那时她刚到苏格兰不久,就在一本教授美国青少年道路安全知识的旧书中学到了这一点。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完全理解那本书,在叽里呱啦的电视机背景音中连续研读了好几个星期。你永远也无法预料电视何时能把你看不明白的事情解释清楚——尤其是那些来自慈善商店里的书。

搭车客又倒了过来。她再次把他推回去。“开车时不许搂抱、拥吻或‘爱抚’。”那本书上如是说。对于一个刚接触这种语言的人来说,这是一条难以理解的禁令。不过,在电视的帮助下,她很快就理解了。从法律上讲,你可以在车里做任何你喜欢的事情,包括做爱——前提是你在做的时候,车要停得稳稳当当。

驶近一个路口时,伊瑟莉打开左手边的转向灯开关,搭车客的脑袋随之砰的一声撞到副驾驶侧的车窗上。

回到农场时已经过了六点。恩塞尔和其他几个男人帮她把搭车客从车里抬了出来。

“迄今为止最好的一个。”恩塞尔对她称赞道。

她疲倦地点点头。他每次都这么说。

在他们把这个沃迪塞尔瘫软的躯体抬上运货板的当口,她钻回车里,驶入没有灯光的黑暗中。她浑身疼痛,只想赶紧上床睡觉。

上一章:1 下一章:3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