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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囊之下  作者:米歇尔·法柏

第一眼看见搭车客时,伊瑟莉总是会驱车径直驶过,以便让自己有时间对那家伙评估一番。这是她过去一直在做的事情。这也是她现在要做的事情。前方出现了一个搭车客。她从他身边驶过。

她的目标是大块头。骨瘦如柴的家伙对她毫无用处。而眼前这个就骨瘦如柴。他对她毫无用处。她继续往前开。

现在是拂晓时分。现实世界仿佛不存在了,只剩下她正行驶其上的这条绶带般的灰色柏油路。自然美景令人分心。她不能分心。

A9公路似乎空空荡荡,但你决不能相信这种表象。不论什么时候,任何事都可能发生。这正是她始终密切注意路况的原因。

三个小时后,她又看到一个搭车客。这个是雌性。伊瑟莉对雌性不感兴趣。

在副驾驶侧的车轮上方,有个地方开始发出咔嗒咔嗒的异响。她以前听到过这种声音,它后来又消失了,但那只是假象,它其实一直藏在她车体的某个位置。伊瑟莉不会容忍这种异常。她会在完成工作后,把车开回农场,然后找到异响之处,将它修好。

* * *

又过了两个半小时,她的视线中又出现了一个搭车客。第一眼看见搭车客时,伊瑟莉总是会驱车径直驶过,以便让自己有时间对那家伙评估一番。所以,她从他身边开了过去。

他举着一块大纸板牌,上面写着“去珀斯,谢谢”。他不是秃头,也没穿连体服。他的身材显得头重脚轻:细长的腿上长着一个V形的躯干。那双腿绝对非常细。褪色的牛仔裤裤腿在腿上呼呼飘扬。今天的风一定很大。

她驱车往回开,再次评估他的身材。他的手臂挺粗壮。肩膀也很棒。尽管腰部细瘦,但胸肌看上去非常发达。

她再次掉头,第三次朝他驶去。他有一头卷曲凌乱的红发,穿着一件由许多种颜色的羊毛织成的厚厚的针织套衫。伊瑟莉见过的所有身穿厚针织套衫的沃迪塞尔都没有工作,它们过着被社会所遗弃的日子。她觉得肯定有某个当权者强迫他们穿上这种衣服,以作为一种低等民众的羞辱标记。

这个沃迪塞尔在向她招手,他一定是社会的弃儿。把他送到农场以后,他的腿会被催肥的。

她把车停在路边。他赶紧跑过来,脸上挂着笑嘻嘻的表情。

伊瑟莉打开副驾驶侧的车门,正欲对他大喊:“想搭便车吗?”

但她突然意识到这么问显得很荒谬。他举着的大牌子上已经明明白白地写了“去珀斯,谢谢”,所以他当然想搭便车。而且她已经因此停下了车。一切全都不言自明。根本没必要再说什么。

她默默地看着他系好安全带。

“我……你真是个大好人。”搭车客说,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同时用手梳理着浓密的头发,刚撩上去,额前的头发马上又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我刚才在外面冻得够呛。”

她严肃地点点头,然后试着对他报以微笑,但她不确定是否做到了。她脸上的肌肉与嘴唇的连接似乎不如往常紧密了。

搭车客唠唠叨叨地说:“我把牌子放在我的脚边,可以吗?完全不影响你换挡,行吗?”

她再次点头,然后发动引擎。在内心深处,她对自己的沉默不语感到很不安,她似乎失去了说话的力量,她的喉咙出了问题。而她的心跳已经开始怦怦加速,尽管到现在为止什么事都还没发生,而且离做决定的时候还远着呢。

她下定决心表现得正常一些,张口想要说话,但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她能感觉到即将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对沃迪塞尔来说毫无意义,于是她又把那句话咽了回去。

搭车客紧张地摸着下巴。他长着柔软的红胡子,十分稀疏,从远处甚至看不出来。他又笑了笑,脸上泛起红晕。

伊瑟莉微微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打开转向灯,重回车道,目视前方的路面。

等准备好了她就会跟他说话。

搭车客摆弄着他的牌子,试图在向前俯身期间吸引她的注意。但她并未理会。他又在椅子上坐好,不知所措地轮流用一只冰冷的手握住另一只,然后把双手缩进针织套衫那毛茸茸的袖子里。

他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她放松下来,如果她不想跟他说话,那她干吗还费那个劲儿让他上车呢?她一定有自己的原因。重要的是要猜出这个原因是什么。从她把脸扭过去之前的表情来看,她已经疲惫不堪了。也许她先前开车的时候打盹儿了,所以想找个搭车客让自己保持清醒。如此说来,她是希望他跟她闲聊的。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慌张,因为他不是那种会“闲聊”的人。他更喜欢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跟别人面对面地长篇大论,就像他跟凯茜一块儿抽完烟卷后的那种彻夜长谈。只可惜,他现在不能给这个女人一支烟卷让她放松下来。

不过转念一想,他完全可以跟她聊聊天气情况,不是敷衍地糊弄几句,而是说说这种天气使他产生的真实感受。比如,天空就像……就像一片雪的汪洋,它们高悬在那里,全都是固态的水啊,那些纯白的冰晶粉末足以把一整个郡彻底掩埋,而它们就以云朵的形态高高地飘浮在天空中。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简直堪称奇迹。

他又看了看这个女人。她开起车来跟机器人似的,背部挺直得像根金属棒。就他看来,外面的自然风光对她毫无意义,这种话题跟她根本聊不起来。

“你好,我叫威廉。”他可以这么说。也许现在再自我介绍已经有点儿晚了。但他必须想办法打破沉默。她可能会一路开到珀斯去。如果她开车跑了一百二十英里把他送到目的地,而他们却连一句话都没说,那么他跟废人有什么区别?

也许冷不丁地来一句“你好,我叫威廉”,在语气上显得有点儿粗鲁,有点儿像美式英语,就像是在说“你好,我叫阿诺德,今晚由我来为您服务”。也许低调一点儿会更好。比如“顺便说一下,我叫威廉”。听着就像他在他们热烈交谈时顺带说一下似的。可惜他们并没有热烈交谈。

这个女人到底哪里不对劲儿?

他沉思片刻,努力不去理会自己的不安,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他试着想象假如凯茜坐在他现在的位置,她会如何看待这个女人。凯茜看人很有眼力。

威廉认真而努力地从女性角度用直觉去判断,很快就得出结论:这个女人一定出了极其、极其严重的问题。她应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感到非常痛苦。她甚至现在还处于极度震惊的状态。

或许是他想多了?凯茜的那个作家朋友戴夫,也总是一副震惊的样子。打从他们认识这些年以来,他一直是那个样子。他可能天生就是那样。但这个女人跟戴夫不同:她浑身散发着一种怪异至极的气息,甚至比戴夫还要怪异,而且她的身体状况绝对很糟糕。

她的头发湿乎乎的,沾满了像是车轴润滑油似的污迹,缠结成一绺一绺的,乱七八糟地向外翘曲。这女人一定很久都没照过镜子了。她闻起来有种发酵的汗液味和海腥味,要是换作一个喜欢品头论足的人,肯定会说她恶臭难闻。

她的衣服上结着变干的烂泥,看上去脏兮兮的。她可能跌倒了,或者出了点儿意外。如果问她“你没事吧”,这合适吗?他若是对她衣服上的脏物发表意见,她也许会生气。她甚至可能会认为他是想对她进行性骚扰。如果你是个男人,想对陌生女人表示友善简直太难了,不管你表现得多么真诚。你可以彬彬有礼、和颜悦色,但这跟表示友善完全不是一回事,这是跟职业介绍所的工作人员打交道的方式。你决不能跟一个陌生女人说你喜欢她的耳环,或者她的头发很美——或者问她的衣服上怎么会有泥巴。

也许这是文明水平过高导致的。两只动物,或者两个原始人,就从来不会担心这种事情。如果其中一个身上沾满烂泥,另一个不由分说便会凑上去舔或擦,反正只要能帮忙弄干净,做什么都行。这一切都与性毫无关系。

或许他虽然表面这么想,实际上却是个伪君子。他确实对这个女人有点儿想法……呃……她是个女人,对吧?她是女人,他是男人。男欢女爱,切切实实,永远都绕不开。而且必须得承认,这么冷的天气,她身上的衣服简直少得惊人。即便是在天气尚暖、多雪的季节尚未到来之时,他也从未在公开场合看到有女人露出这么多的胸沟。

就其大小而言,她的胸脯坚挺得很不正常,而且丝毫不受地心引力影响。也许她用硅胶隆胸了。那可真令人同情。这种手术有健康风险,比如硅胶泄漏、致癌之类的。完全没必要这么做。每个女人都是美丽的。小胸也挺好,一把就能握住,紧贴着手掌,温暖而完整。每当有广告宣传品寄到家里,凯茜拆开翻看最新的内衣目录簿并因此感到分外沮丧的时候,他就是这么安慰她的。

也许这个女人只是穿了那种精心设计的防下垂胸罩。男人对这种事情可能真的一无所知。他看了看她的侧面,从腋窝到腰部,寻找金属丝或结实的蕾丝的迹象,但他一点儿蛛丝马迹也没看出来,只看到她上衣的布料上有一个小洞,像是被带刺铁丝网或尖树枝给剐破的。小洞周围的布料糊满了某种黏糊糊的东西,现在已经干了。是血吗?他很想问她。他真希望自己是个医生,这样他就能很自然地询问,并且她也不会多想。他可以假装自己是医生吗?在医疗方面他还是略知一二的,凯茜怀孕、她骑摩托车出车祸、他父亲中风和苏西吸毒成瘾……这一系列的变故也让他了解了一点儿医学知识。

“恕我冒昧,我是个医生,”他可以这么说,“我注意到……”但他不赞成撒谎。哦,我们撒下第一个谎言时,就为自己编织了一张缠结纷乱的罗网,莎士比亚如是说。莎士比亚可不是傻瓜。

他越看这个女孩就越觉得她奇怪。如果无视沾满烂泥的膝盖,她的绿色天鹅绒长裤颇有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时兴的那种复古风格,但她绝对没有夜总会女郎的那种修长美腿。她的腿在薄薄的布料下微微颤抖,短得几乎够不到踏板,像是脑瘫患者才有的那种腿。他扭头瞥了一眼他们座位之间的空隙,心想那里面可能会塞着一把折叠式轮椅。但他只看到一件很旧的带帽防寒服,完全符合他的预期。她的靴子很像马丁靴,但比马丁靴更厚实,就像鲍里斯·卡洛夫[鲍里斯·卡洛夫(1887—1969),英国演员,在《科学怪人》《弗兰肯斯坦的新娘》和《科学怪人之子》中饰演过弗兰肯斯坦的怪物。]穿的那种木底鞋。

但最奇怪的地方还是她的皮肤。除了苍白光滑的胸脯以外,他能看见的她的所有皮肤都具有相同的奇特质感:看上去覆着绒毛,就像一只被绝育不久的猫的皮肤刚开始重新长出软毛的样子。她身上到处都是疤痕:沿着她手掌的边缘、沿着她的锁骨,特别是她的脸上。他现在看不到她的脸,因为被她缠结蓬乱的头发挡住了,但他之前已经看得一清二楚,沿着她的下巴、脖子、鼻子和眼睛下缘都有伤疤。还有那副矫正眼镜。镜片必须得有验光领域内最高的放大率,她的眼睛才会看起来那么大。

他讨厌以貌取人。重要的是人的内在。但是,当一个女人的外貌如此与众不同时,她的整个人生都极有可能受此影响。这个女人的故事,不管是悲惨的还是鼓舞人心的,都将是非同凡响的经历。

他真的很想问问她。

如果不能问明白,他会非常难过。他的余生都会被好奇心所折磨。他知道会是这样。他以前也经历过这种事情。有一次,那得是八年前了,他当时也有一辆车,让一个男人搭了一段车,那人一坐上副驾驶座就开始落泪。威廉没问那人怎么了,因为他太尴尬了,他那会儿还是个二十岁的愣头青,很大男子主义。过了一段时间,那人停止哭泣,到达目的地后,说了声“谢谢你让我搭便车”就下车走了。从那时起,威廉经常会猜想那人到底怎么了,几乎每周会想起一次。

“你还好吗?”他当然可以这么问。如果她想把他的问话搪塞过去,她可以立刻没好气地怼回去,提醒他收敛一些。或者,她也可以态度好一点儿,给他留点儿余地。

威廉舔了舔嘴唇,试图把这几个字挤到嘴边。他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起来。可她看都不看他一眼,这让本就不会闲聊的他变得更加畏首畏尾。他想过先清清嗓子,就像他在电影里看到角色们所做的那样,但随即便被这个蹩脚的主意羞得满脸通红。剧烈的心跳使他的胸骨像低音鼓般嗡嗡震动,不过,这也可能是急促喘息的肺导致的。

这真是太荒谬了。他沉重的呼吸声已经变得清晰可闻。她很可能会认为他要做出扑到她身上之类的行为。

他深吸一口气,放弃了询问她任何事情的想法,至少不能冷不防地问出一句。也许过一会儿他们会自然而然地打开话匣。

如果他能在谈话中提及凯茜就好了,那样兴许能让她安心,她就会知道他是其他女人的伴侣,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绝对不会强奸或猥亵任何人。但是,她若是不问起他的家庭,他该如何提起这个话题呢?他总不能突然说:“顺带一提,没准儿你也想知道我的家庭状况,我有一个妻子,我很爱她。”这一听就很蹩脚。不,比蹩脚还糟糕:绝对能让她毛骨悚然,甚至让她以为他是个神经病。

这就是谎言对这个世界造成的负面影响。自古以来人类说过的那些谎言,现在仍然存在,说谎的后果就是丧失信任,每个人都要为此付出代价。这就意味着,当两个人交流时,即便他们果真对彼此毫无恶意,也永远不能像两只动物一样坦诚以待。文明的代价啊!

威廉希望能记住这些想法,等回家后可以跟凯茜讨论讨论。他觉得他这番思考已经触及了更深刻的层面。

但是,如果他跟凯茜说太多关于这个让他搭便车的女人的事,她有可能会误解他。他不得不承认,谈到他的前女友梅丽莎以及他们去加泰罗尼亚的那次徒步之旅时,凯茜可没有给他好果子吃,尽管她现在差不多已经原谅了他。

天哪,这女孩为什么不肯跟他说话呢?

* * *

伊瑟莉绝望地凝视前方。她仍然不能说话,搭车客显然也不愿意说话。像往常一样,得由她来主动挑起话头。什么事都得由她主动承担。

一块巨大的绿色交通指示牌上写着,距离珀斯还有一百一十英里。她应该告诉他,她最远能到哪里。但她不知道自己想走多远。她瞥了一眼后视镜。公路上空空荡荡,地上白雪皑皑,在灰蒙蒙的雪光中,什么都看不清。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开车,双手在方向盘上几乎一动不动,一声痛苦的呼喊梗塞在喉咙里出不来。

就算她能主动挑起话头,但一想到要让聊天继续下去要费多大力气,她的心便为之一沉。他显然是他所属物种里那种典型的雄性动物:愚蠢,沉默寡言,但会用啮齿动物所特有的狡猾避而不谈关键话题。她若是跟他说话,他只会哼唧一声,对她费尽心思琢磨出的问题,简单说几个字便搪塞过去,然后一有机会就陷入沉默。她会在心里盘算着,他也会在心里对她盘算着,没完没了,这场心理游戏也许会玩上好几个小时。

伊瑟莉忽然意识到,她只是没有那个精力再玩这种游戏了。

她紧紧盯着面前那条向远方延伸的荒凉公路。保证这场谈话游戏顺利进行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太过荒唐,这简直是对自己的羞辱。她得强忍厌倦,反复试探,费力挖掘他的生活现状,仿佛他是一颗价值连城的珍珠,她要把他从蚌壳微张的缝隙中剜出来。这需要她具有超人般的耐性。可是她这么努力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在这颗居住着数十亿个毫无二致的沃迪塞尔的星球上,拿下其中一个,然后加工成肉块打包起来。

为什么她必须日复一日地付出那么多的努力来玩这个游戏?难道她的余生就要这样度过吗?无休无止地进行这种表演,彻底变成另一个人,最后却空手而归(通常情况下是这样),然后不得不从头再来一遍。

她一刻也不能忍受了。

她看了看后视镜,然后斜睨着搭车客。四目相对。他脸红了,白痴似的傻笑着,呼哧呼哧喘起粗气,哪里有什么智慧可言?这种外星牲畜的野蛮形象给她心里造成重重一击,紧接着,在骤然涌起的不适感——像是突然失血后的恶心感——的驱使下,她对他的反感到达了顶点。

“Hasusse。”她紧咬着牙齿说,然后按下伊卡帕图亚的开关。

他随即朝她倾倒。她用手掌将他推了回去。他摇摇晃晃地离她而去,宽阔的肩膀像一捆立不稳的干草似的倾斜,脑袋砰的一声撞到副驾驶侧的车窗上。伊瑟莉打开转向灯,缓缓驶离车道。

伊瑟莉把车平稳地停在路侧停车带里,让发动机继续空转,按下让挡风玻璃变暗的按钮。这是她第一次有意识要这样做。通常,当这一刻来临时,她总是像灵魂出窍般机械地操作。但今天,她的灵魂也被牢牢地固定在驾驶座上,手指有意识地操作着。周围的车窗玻璃变成了深琥珀色,外面的世界迅速变黑,然后消失,车舱内的小灯亮了起来。她把头靠在头枕上,摘下眼镜,透过发动机的隆隆声,倾听远处车辆的低沉嗡响。

她注意到她的呼吸已经完全恢复正常。虽然刚让这个沃迪塞尔上车时她的心脏确实跳得有点儿厉害,但它现在也已舒缓下来。

她的身体反应不管先前出了什么异常,此时似乎终于复归了常态。

她弯腰打开手套箱。两颗泪珠从眼睛里滴落,掉在搭车客的牛仔裤上。她皱起眉头,不知为何会落泪。

伊瑟莉驱车直奔阿布拉赫农场而去,一路上一直在努力思索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当然是因为昨天的遭遇……也可能是前天?……她不太确定从那之后她在防波堤上待了多久……但无论如何,那场遭遇……嗯,确实使她心烦意乱过,这一点无可否认。但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正如……正如她曾经听那些沃迪塞尔所说的那样。

现在,她正开车经过那座废弃的炼钢厂,快到家了,身旁斜坐着一个健硕的大块头沃迪塞尔,跟往日没有任何区别。生活还得继续,她还有工作要做。过往的一切逐渐缩小,像后视镜里渐渐远去的东西般缩成一个小点,而未来的光芒则透过挡风玻璃照射过来,她必须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前方。她开车驶到阿布拉赫农场的标志牌前,按下了转向灯开关。

开车经过兔子坡时,她已做好心理准备跟他们承认自己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但是,她决心立刻振作起来,一刻也不耽搁,她已经想好了做什么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有个东西卡在了她的心里。那东西很小,没有大碍,但它就是卡在里面出不来。

为了彻底痊愈,为了让自己恢复正常,她需要把它释放出来。

她明确地知道应该怎么做。

* * *

停在农场主楼跟前,她按响汽车喇叭,不耐烦地等待男人们出来。

大门开启,像往常一样出现了恩塞尔和他两个密友的身影,那俩人的名字她一直懒得去记。像往常一样,恩塞尔急匆匆走过来,透过副驾驶侧的车窗看她为他们带回了什么货色。伊瑟莉做好了听他夸赞猎物质量上乘的陈词滥调的准备。

“你还好吗?”恩塞尔透过窗玻璃做着怪相。他对瘫坐在那里戴着大小不合适的金发、敷衍地盖着带帽防寒服的沃迪塞尔视而不见,而是直勾勾地瞅着她:“你还……啊……你的衣服上沾了些泥巴。”

“能洗掉。”伊瑟莉冷冰冰地说。

“当然能,当然能。”恩塞尔被她的语气吓到了。他打开车门,本就歪斜的沃迪塞尔的身体像一袋土豆一样摔了出去。恩塞尔惊慌地后跳躲开,然后不自觉地哼了一声,试图装出神气十足的样子,以表现得像是丝毫不受这个小意外的影响。“呃……他还挺不错的,对吧?”他斜睨着她,“有史以来质量最棒的之一。”

伊瑟莉不屑于回答。她推开车门,下了车。恩塞尔正在跟另外两人忙着把沃迪塞尔往后拖,注意到她朝自己走来,便困惑地斜着眼睛看向她。

“有什么事吗?”他一边用力把沉重的货物抬到带轮托盘车上,一边咕哝着问。沃迪塞尔的针织套衫非常宽松,根本没法抓住套衫把他抬起来。

“没事。”伊瑟莉说,“我要跟你们一起,仅此而已。”

她大步走到前面,斜倚在墙上,等待男人们拉着装有沃迪塞尔的托盘车摇摇晃晃地跟上来。

“呃……出什么问题了吗?”恩塞尔问。

“没有,”伊瑟莉说,平静地看着他们终于跌跌撞撞进入门内,“我只是想看看会发生什么。”

“哦,是吗?”恩塞尔困惑地问。另外两个男人面面相觑。然后,他们拖着脚步无言地穿过飞船地坪,伊瑟莉与他们并肩而行。

来到电梯前,情况变得更加尴尬了。很显然,轿厢只能装得下这三个男人和他们的货物,再无多余空间搭载伊瑟莉。

“呃……你也知道,下面其实没什么可看的。”恩塞尔一边跟同伴推搡着进入那个巨大的金属筒,一边傻笑着说。

在电梯门缓缓关闭的当口,伊瑟莉一把扯下眼镜,挂在磨损的上衣领口上,眼神犀利地瞪着恩塞尔。

“等我到了再动手处理。”她提醒道。

伊瑟莉独自站在灯光昏暗的电梯里,任凭它将自己送入地底深处。电梯经过厨房兼娱乐厅的那一层,又穿过男人睡眠区所在的那一层,继续向下。

在顺着运转顺畅的、光滑的升降机井下降时,她双眼一直盯着电梯门缝——下到中转层时,门会自行打开。中转层位于地下三层。没有什么比中转层更深的了,除了沃迪塞尔的围栏层。

她原以为降到这么深的地方会感到不安,甚至恐慌。但是,当电梯停下、门慢慢打开,来到距离地面如此深的位置时,伊瑟莉并没有产生恶心的感觉。她知道她会没事的。她将看到她需要了解的一幕。

中转层有许多房间,彼此相连交错,仿佛迷宫一般,加工大厅是其中最大的一个房间。加工大厅的天花板很高,空间很大,灯光耀眼,所有角落的阴影都被照得荡然无存。这里就像一个汽车展厅,将其中的东西尽数清空,并重新布置了少许器械,以便于处理生物机体。大厅内空气充足,粉刷得雪白的墙壁上有许多通风格栅轻轻吹出新鲜空气,空气中甚至还有一丝海腥味。

大厅的三面墙上都嵌着长长的金属工作台,当前无人看管。恩塞尔和那两个男人,以及首席加工师昂瑟,都聚集在房间中央,围着一台精巧的机械装置。伊瑟莉知道,那一定就是“摇篮”了。

摇篮由农场设备的零件组装而成,可谓一件专门设计的杰作。它的基座是从重型推土机上拆下来的,焊接在一个不锈钢水槽上。基座顶部,与人类胸部平齐的高度,安装着一段两米长的谷粒滑槽,其形状经过巧妙改进,使锋利的边缘向内卷曲,以免伤及无辜。滑槽表面锃亮,造型简洁,就像一个巨型调味瓶,在一个不可见的支点上呈现为完全水平的角度。

正在调整摇篮平衡的人是恩塞尔,他为自己承担了协助首席加工师的职责而沾沾自喜。他那两个朋友则在忙于一项要求没那么严格的工作:扒光躺在旁边的沃迪塞尔身上的衣服。

昂瑟——首席加工师(或者按他依然坚持的对自己的称呼——屠夫)正在洗手。他是个瘦小而结实的男人,如果他双腿直立的话,不会比伊瑟莉高多少。不过,他手腕上的骨节相当大,双手也强健有力。他正将尾巴支撑在地上,用两条后腿蹲在金属桶旁边,双手高高举起。

他抬起那小得近乎畸形、长着短硬毛发的脑袋,嗅着空气,仿佛闻到了一种陌生的气味——是伊瑟莉的气味,不是沃迪塞尔的。

“Uhr-rhum。”他说。这既非人类的语言,亦非沃迪塞尔的语言。他只是在清嗓子而已。

伊瑟莉走出电梯,电梯门在她身后关闭。她等待着有人驱逐她或欢迎她。但那些男人什么反应也没有,继续忙活手头的工作,仿佛她不存在。恩塞尔把一辆装有闪光工具的金属小推车推到昂瑟触手可及的位置。他那两个朋友正在用力给沃迪塞尔脱衣服,累得气喘吁吁,但粗重的喘息声被四周的音乐声盖过了。

真正的音乐,人类的音乐,从墙上的扬声器里飘入大厅。柔和的歌声和乐器弹奏声给人一种家一般的感觉,听起来倍感宽慰,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旋律,让人依稀想起童年的时光。舒缓的嘶嘶声和哼唱声不绝于耳。

那两个男人已经将新猎物毛茸茸的针织套衫扯了下来,此时正在与其他衣服较劲。苍白的肉体外面裹着许多层衣物,像是一层层的卷心菜或小萝卜叶。这个沃迪塞尔实际的肌肉量比伊瑟莉以为的要少。

“小心,小心。”当男人们胡乱抓住紧贴沃迪塞尔脚踝的羊毛短袜,笨手笨脚地将其脱掉时,昂瑟低声抗议道。一旦被关进围栏,它的小腿会离粪便堆很近,若是沾染上,任何划伤都很容易溃烂。

两个男人费劲地完成了他们的任务,累得气喘吁吁,把最后一件小衣服扔到衣服堆上。这些年来,伊瑟莉拿到的沃迪塞尔衣服和私有物品总是装在一个袋子里,在这栋建筑的大门口从他们手中接过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那个袋子是如何被装满的。

“Uhr-rhum。”昂瑟又清了清嗓子。他把尾巴杵在地上保持平衡,用后腿站立,靠着摇篮蹒跚而行,双臂仍然高举向空中。他的手臂黑得发亮,跟阿姆利斯有的一拼,与他其余部位的灰色毛发形成鲜明对比。但这仅仅是因为他刚才只顺着胳膊洗到了肩膀处,整条胳膊上的毛发都湿淋淋的,显得平整光滑。

他机警地看向伊瑟莉,好像现在才注意到她的存在。

“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吗?”他问道,用弯曲的双手将前臂上的皮毛抚得更平滑一些。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他脚边的地板上。

“我……只是过来看看。”伊瑟莉说。

首席加工师向她投去怀疑的目光。她意识到自己正弓腰驼背,双臂交叠在胸前,试图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人类。

“看看?”昂瑟困惑地重复道。此时,男人们正在努力把沃迪塞尔从地板上抬起来。

伊瑟莉点点头。她十分清楚,这四年来,她一直在避免到这里来,所以只在食堂里跟昂瑟说过话。她希望从他们那几次罕有的对话中,他至少能注意到她对他很尊重,甚至有点儿畏惧。他和她一样,是一个真正的专业人士。

昂瑟又清了清嗓子。他总是在清嗓子。男人们说,他患有某种疾病。

“好吧……那你离远点儿。”他粗生粗气地建议道,“你看起来就跟刚从淤泥里爬出来似的。”

伊瑟莉点点头,后退一步。

“好了,”昂瑟说,“把它放上去。”

沃迪塞尔瘫软的身体被正面朝下重重地放进摇篮里,然后被翻转过来,面对着装有荧光灯的天花板,四肢紧贴着躯体,肩膀恰好与特意雕刻在滑槽上的肩形凹陷紧密贴合,脑袋靠着滑槽的边沿,松散的红头发在巨大的金属水槽上方悬荡。

在被如此摆弄的过程中,沃迪塞尔的身体虽然显得非常柔韧,但它自己并没有主动做出任何动作,除了睾丸在皱缩的阴囊内不由自主地蠕动。

等到它的身体被调整成令昂瑟满意的姿态,装有工具的小推车被推到摇篮边上时,屠夫便开始了他的工作。他用尾巴和一条后腿保持平衡,将另一条后腿抬到沃迪塞尔的脸上,用两个脚趾勾住它的鼻孔,向上一拽,这动物的脑袋随之后仰,之后昂瑟又将它的嘴巴掰得大大的。为了确认他能平稳站立,昂瑟停顿片刻,然后屈伸了一下空着的两只手,从旁边的托盘中选取了一件银制工具,其形状很像拉长的字母q,接着又拿起一件小镰刀形状的工具。两件工具立刻便被他插进了沃迪塞尔的嘴里。

伊瑟莉竭力想看清楚它的舌头是怎么被割除的,但昂瑟的大手腕和不停扭转的手指挡住了她的视线。当昂瑟转身将工具当啷一声丢到托盘上时,鲜血开始从沃迪塞尔的嘴里汩汩涌到脸颊上。他果断地抓起一件像是大号十字螺丝刀的电器用具,专心致志地眯着眼睛,把它伸进沃迪塞尔的嘴里。昂瑟找出被截断的血管并将它们灼烧止血,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阵阵火光从他灵活的手指缝隙间迸射而出。

当空气中弥漫着血肉烧焦的气味时,他已经开始用抽吸泵将沃迪塞尔嘴里的血吸干并加以冲洗。沃迪塞尔咳嗽了一声:这是第一个表明它离死亡还远得很的证据,伊卡帕图亚的效用还远没到消退的时候。

“太棒了。”昂瑟喃喃道,他挠了挠那动物的喉结,让它做出吞咽动作,“Uhr-rhum。”

将沃迪塞尔的口腔处理妥当后,昂瑟把注意力转向它的生殖器。他拿起一把干净的手术刀,划开它的阴囊,迅捷、精准地取出睾丸,手都没颤抖一下。这项工作比割舌还要简单,可能也就花了三十秒钟。伊瑟莉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昂瑟已经灼烧完伤口,止住了血,并开始熟练地缝合阴囊。

“好了。”他宣布道,把针线丢到托盘上,“搞定了。Uhrrhum。”然后,他看向这位不速之客。

伊瑟莉在房间另一头冲他眨眨眼。她快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了。

“我没……想到,这一切……会结束得这么快。”她声音嘶哑地承认道,仍然难为情地保持着弓腰驼背的姿态,“我还以为……会流更多的……血。”

“哦,不会的。”昂瑟向她保证道,同时用手指梳理着沃迪塞尔的头发,“我速度很快,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外伤。毕竟,我们不想给它造成不必要的痛苦,对吧?Uhr-rhum。”他脸上掠过一丝自豪的微笑,“屠夫也得有点儿外科医生的水平,你知道吧?”

“哦,你的手法,”伊瑟莉恭维道,她下来之后一直把双臂交叠在胸前,身体哆哆嗦嗦,此时感到非常痛苦,“很……很厉害。”

“谢谢。”昂瑟说,恢复了四肢着地的姿势,如释重负地呻吟一声。

恩塞尔已经把摇篮歪向一边,其他男人也已将沃迪塞尔从摇篮上拽下来,搬回带轮托盘车上,以便推到电梯门口。

伊瑟莉咬紧麻木的嘴唇,以防止自己因沮丧而哭出来。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结束了!而且几乎没有使用暴力,也没有什么……戏剧性场面?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她的眼睛灼痛不已,她的指甲在紧握的拳头里扎出一个个凹痕。狂怒之气在体内急剧膨胀,马上就要爆炸,她急需将这股怒气释放出来,然而,沃迪塞尔的磨难已经结束。它已经在前往楼下、加入围栏里那些同类的路上了。

“拖走的时候,别让它的脚磕到该死的台阶。”当男人们拖着货物进入电梯时,昂瑟暴躁地大喊道,“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一千次了!”

他向伊瑟莉投去会意的一瞥,似乎是在对她说,在所有人当中,只有她最应该知道他实际上已经这样责骂那些男人多少次了。

“好吧,也许只有几百次。”他承认道。

电梯门嘶嘶地合上了。这间摆放着摇篮、充满灼烧气味的大厅内只剩下伊瑟莉和昂瑟两个人。

“Uhr-rhum。”他们沉默无言,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昂瑟便大声说道,“我还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吗?”

伊瑟莉拼命止住身体的颤抖,竭力把自己的感受隐藏起来。

“我只是……想知道,”她说,“你……还有没有……尚未加工的……圈养满一个月的沃迪塞尔?”

昂瑟快步走到大水桶旁,将胳膊猛地伸了进去。

“没了,”他说,“我们已经加工完了需要运走的那些。”

他搅动水的哗哗声与扬声器里飘出的音乐声相混合,听起来甚为协调。

“你的意思是,”伊瑟莉说,“能够出圈的沃迪塞尔一个都不剩了?”

“哦,还剩一个。”昂瑟说着把胳膊从水桶里抽出来,用力抖落上面多余的水分,“先留着它。下一批再送走。”

“为什么不这次送走?”伊瑟莉追问道。“我很想看看……”她再次咬紧嘴唇,“……看看你是怎么加工的。看看最后的成品是什么样。”

昂瑟谦虚地笑了笑,恢复四肢着地的站姿。

“恐怕这次照例配额的成品已经装好船了。”他略带遗憾地说。

“你的意思是,”伊瑟莉叮问道,“运输船上已经没有多余空间放更多成品了吗?”

昂瑟低着头检查双手,从湿漉漉的地板上抬起一只,放下,又抬起另一只。

“哦,船上的空间多得很,多得很。”他若有所思地回答说。“只不过……Uhr-rhum……是这样的,他们——”他朝头顶方向转动了一下眼睛,“——要求每次送去的肉要达到一定的量。这个量是基于我们通常交付的多少来决定的。如果我们这次交付的多,他们或许会要求我们下个月也交付同样数量的肉,你明白吧?”

伊瑟莉双手按在胸前,试图让剧烈跳动的心脏平静下来。他们之间的废话太多了。

“没关系,”她向昂瑟保证道,嗓音因急切而变得紧绷绷的,“我……我可以带回更多的沃迪塞尔。一点儿问题也没有。这种动物在附近有的是。这工作我干得越来越顺手了。”

昂瑟盯着她,皱起眉头,眼中写满困惑,显然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她这番话才好。

伊瑟莉也盯着他,表情僵滞,眼睛里却闪着迫切的光。她原来那张女人的脸上,仅用表情而无须用言语就能向他表达恳求之意的部位,现在都已经被切除或严重损毁。只有眼睛还在。当她一眨不眨地隔着这段距离凝视着他时,那双眼睛闪闪发亮。

几分钟后,在昂瑟的指示下,最后一个圈养满月的沃迪塞尔被送进加工大厅。

与先前那个身体瘫软的新来者不同,这个不需要被抬着走。它由两个男人领路,温顺地直立行走。事实上,它几乎用不着领路。它拖着脚驱动那具庞大的粉红色身体向前挪动,像是睡着了一样。每当它像是要跌倒或偏离方向时,男人们只需用胁腹部位轻轻推它一下即可。他们“陪着”它:就是这个词——陪着。他们陪着它向摇篮走去。

它肿胀的身体难以弯曲,当它走到摇篮边上被推了一下时,失去平衡的身体就像一棵被砍倒的树一样,向后倒在光滑的容器上,发出肉嘟嘟的闷响。巨大的体重拖着它落入谷粒滑槽光滑的斜坡,它对此显得惊讶万分。男人们唯一要做的便是引导它调整姿态,使其肩膀恰好搁置在特意设计的凹陷处。

伊瑟莉很想看看它的脸,于是靠得更近了一些。嵌在它那光头上闪烁的眼睛小得像猪眼一般,离得太远没法看清楚。无论如何,她一定要看看它的眼睛里将会射出什么样的目光。

满月动物的眼睛快速眨动,穹顶状的前额上眉头皱起。即将发生在它身上的事可能远远超出了它的忍耐极限。它一直靠着让自己变得麻木不仁、如行尸走肉般对身体不适表现得无动于衷,才撑到了现在。而现在,它预感到自己隐藏在最幽深角落里的情感即将被抽离出来。焦虑在它心里激增,在它那完全被肥肉塞满的脸部细胞中寻找表达方式。

虽然打了镇静药,但这个沃迪塞尔仍然在竭力挣扎,但不是与按着它的男人们抗争,而是在它自己的记忆中拼命搜寻。它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伊瑟莉,也可能只是注意到她是房间里唯一长得跟它很像的生物。如果大厅里有谁会为它做些什么,一定非她莫属。

伊瑟莉又悄然上前几步,好让沃迪塞尔把她看清楚。她也努力在脑海中搜寻关于它的记忆,从它的睫毛、它头上仅剩的一点儿长得惊人的头发上,寻找它被圈养之前的容貌的影子。

那个沃迪塞尔此时正极力在记忆中检索关于伊瑟莉的片段,它太聚精会神了,似乎都没有注意到有一样东西正在朝它的额头缓缓降下,那东西很像加油泵的喷嘴,通过一根长长的柔软电缆与摇篮的基座相连。昂瑟将那件仪器的金属尖头放到沃迪塞尔平整光滑的额头上,然后捏了捏手柄。大厅内的灯光微微暗了一下。电流穿过沃迪塞尔的大脑,顺着脊柱一路而下,它的眼睛只眨了一下便失去了生气。一缕淡淡的烟雾从它额头上的一个黑点处袅袅升起。

昂瑟猛地拉起它的下巴,露出脖子。他的手腕只优雅地轻摆了两下,便划开了沃迪塞尔脖子上的动脉,一股热气腾腾的鲜血喷涌而出,将银色的谷粒滑槽染成惊人的红色,他及时退后躲开了。

“不要!”伊瑟莉不由自主地尖叫起来,“不要!”

她的哭喊声在大厅里回响,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随后便是一阵可怕的寂静,管弦乐恰好处在切换乐曲的间歇,音乐暂时停止,使寂静显得愈加骇人。一切都静止下来,只有鲜血从沃迪塞尔豁开的脖子上不断涌出,泛起泡沫,微光闪闪,涌动不休,浸没了沃迪塞尔的脸和脑袋,它的睫毛像海草的小枝一般在血液的潮水中飘摇。男人们——昂瑟、恩塞尔和另外两个同伴——都怔怔地站在原地,将目光齐刷刷转向伊瑟莉。

伊瑟莉吓得弓低身子,甚至低得快要往前跌倒了。她陷入期待落空的巨大痛苦中,双手不住地攥紧和松开。

昂瑟手中的刀尖悬停在沃迪塞尔的躯干上方。伊瑟莉知道,接下来必然是将它从脖子到胯部一刀划开,像扯开连衣裤的前襟那般剥下它的皮肤。她满怀热望地盯着那把悬在空中的刀子,久久不肯移开视线。然后,令她震惊的是,昂瑟却把刀收走,扔回了托盘上。

“我很抱歉,伊瑟莉,”他平静地说,“但我觉得你不该待在这里。”

“哦,别啊,”伊瑟莉哀求道,不安地扭动身体,“别因为我耽误了你们的工作。”

“我们是在工作,”首席加工师严厉地提醒她,“不能掺杂任何感情。”

“哦,我知道,我知道。”伊瑟莉卑躬屈膝地说,“求你了,继续吧,就当我不存在。”

昂瑟俯身在摇篮上方,挡住了她看向沃迪塞尔热气腾腾的脑袋的视线。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离开吧。”他十分明确地说。恩塞尔和其他人紧张地看着这一切,目光在昂瑟和他不赞成待在这儿的对象之间流转。

“听着……”伊瑟莉声音沙哑地说,“没必要因为我的反应而大惊小怪吧?你就不能……当我……”

她感觉他们正盯着自己的双手,她便低头瞧去,震惊地发现她的手指正在向下乱劈,仿佛在试图用指甲把什么东西从空气中抠出来似的。

“恩塞尔,”昂瑟小心地说,“我觉得伊瑟莉可能……不太舒服。”

男人们开始穿过湿漉漉的地板向伊瑟莉走去,他们的倒影在地板上闪亮的水迹中微微颤动。

“离我远点儿。”伊瑟莉警告道。

“别这样,伊瑟莉,”恩塞尔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你看起来……”他尴尬地挤出一脸苦相,“你这个样子真的太可怕了。”

“离我远点儿。”她又警告了一次。

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加工大厅里,伊瑟莉感觉灯光强度骤然增强,好像电灯功率在逐秒逐秒地成倍提高。音乐似乎也颓然走了调,呜呜咽咽地钻进她的脊柱里,令她恶心得想吐。汗水向后顺着脊背往下淌,向前流进了眼睛里,弄得她眼睛生疼。她突然想起自己正位于地底深处。这里的空气污浊不堪,透过成吨的坚硬岩石加以过滤,反复循环使用,还往其中人工添加了伪劣的海腥味。她被困住了,被几个对身处地底习以为常的男人紧紧包围。

突然间,强健有力的男人手臂从四面八方伸了过来,钳住她的手腕、她的肩膀和她的衣服。

“把你们的臭爪子拿开!”她愤怒地低声吼道。他们反而抓得更紧了。她便拼命乱动四肢,竭力反抗。

“不!不——!不——!”他们把她抬起来时,她尖叫道。

在她倒地的瞬间,周遭的一切都开始急剧收缩,看上去令人作呕。她的挣扎仿佛产生了莫大的引力,吸得墙壁耸动着脱离地基,向大厅中央滑去。天花板也颤抖着脱离墙壁,发出白光的荧光灯跟着抖抖索索,那块巨大的长方形混凝土厚板向她砸了下来。

她惊声尖叫,试图紧紧蜷起身体,但她被许多只有力的手死死地按住了,只能四肢大张地躺在地上。紧接着,墙壁和天花板合拢而来。黑暗瞬间将她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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