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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囊之下  作者:米歇尔·法柏

即便尚未彻底清醒,伊瑟莉照样辨别出了交融一体的两种气味:生肉味和新雨味,闻起来一点儿也不真实。她睁开眼睛。一望无际的夜空就悬在她的上方,缀满无数颗遥远的星辰,光辉灿烂。

她正仰面躺在一辆敞篷车里。这辆车停在一个露天的车库里。

这不是她的车。但她随后又慢慢意识到,这根本就不是汽车。她正躺在舱门打开的运输船船舱里,位于农场主楼屋顶的敞口之下。

“我说服他们把你抬到这里,新鲜空气对你有好处。”阿姆利斯·维斯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伊瑟莉想扭头去瞧他,但她的脖子僵硬得很,像是被老虎钳给夹住了。她害怕引起疼痛,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只得静静地躺着,同时琢磨着她的脑袋是被什么东西从金属地板上托起来的。她用湿冷的手指沿着无法活动的臀部向下摸索,感受着身下铺盖的质地:一张粗糙的编织草席,是人类喜欢在睡觉时垫着的那种。

“他们把你抬出电梯的时候,你看起来好像喘不过气来,几乎要憋死了。”阿姆利斯继续说道,“我本想带你去外面,但其他人不让。他们也拒绝亲自带你出去。所以我就说服他们把你送到这儿来了。”

“谢谢,”她冷漠地低声道,“我相信不管去不去外面,我都死不了。”

“是的,”他承认道,“毫无疑问。”

伊瑟莉更加仔细地凝望夜空。天空中仍有一抹紫色,月亮也才刚刚映入眼帘。估计此时是晚上六点,最晚不超过七点。她试着抬头,但身体的反应不太妙。

“需要帮忙吗?”阿姆利斯说。

“我只是在休息,”她向他保证,“我今天太累了。”

几分钟过去了。伊瑟莉努力适应当前这让她觉得既可怕又荒唐的窘况。她扭动脚趾,然后试着悄悄扭动臀部。一股针扎般的疼痛穿过她的尾椎骨。

见她猛然倒吸一口气,阿姆利斯·维斯很有分寸地没有对此发表看法,而是话锋一转,说道:“自从来到这里,我就一直在仰望天空。”

“哦,是吗?”伊瑟莉说。每当眨眼时,她都感觉眼睛上像是覆着一层硬壳,很不舒服。她很想擦一下那里。

“我以前也想象过,但亲眼看到时还是无比震惊。”阿姆利斯继续道。他这番话是绝对真诚的。伊瑟莉竟觉得有些感动。

“我一开始也有这种感觉。”她说。

“白天的时候,天空是纯蓝的。”他说,仿佛她没准儿还未注意到这一点,而他要引起她对这个现象的关注。面对他纯粹而又真挚的热情,她突然很想放声大笑。

“是的,是这样的。”她赞同道。

“而且还有许多别的颜色。”他补充道。

她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但只能发出哼的一声,引发的疼痛远多于快乐。

“是的,有很多。”她疼得咬紧牙关说。她终于能够使劲抬起双手,十指紧扣搭在肚子上。这个姿势让她感觉很舒适。她的身体正在一寸一寸地复苏。

“你知道吗,”阿姆利斯继续道,“不久前从天上掉下来一些水。”他的音调比平时高了一点儿,惊叹中透着一丝脆弱,“它们就这么从天上掉下来了。小小的雨滴,成千上万,紧紧挨着彼此。我仰头想看清它们从何而来。但它们似乎是凭空出现的。真是难以置信。然后,我冲着天空张开嘴,一些雨滴就直接落进了嘴里。那种感觉无以言表。就好像大自然真的在滋养我一样。”

伊瑟莉抚摩着盖住她腹部的上衣布料。它略微有些潮湿,但不是特别湿。那场雨肯定没有持续太久。

“降水一下子就停了,就跟开始时一样突然。”阿姆利斯说,“但所有东西的气味都变了,到现在也没变回去。”

伊瑟莉现在能微微转头了。她发现自己被他们放在了船上的一台冷藏柜前面。她的后脑勺枕在这台设备底座的一块宽大的踏板上。踩下这块踏板,冷藏柜的盖子就会抬起。她头部的重量还不足以压下踏板——这得需要一个男人的体重才行。

在她右侧的金属地板上,几乎紧贴着肩膀的位置,放着两盘包着透明纤维胶的肉。一盘是上等肉排,呈深赤褐色,摆得横七竖八。另一个更大的盘子里鼓囊囊地装着下水,估计是漂白过的内脏,也可能是脑花。即使被严密地裹着,依然能闻到浓烈的气味。那些男人在把她搁在这里之前,真应该把它们收起来。

她向左扭头。阿姆利斯坐在离她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像往常一样迷人,他的后腿蜷在身下,双臂竖直,头颅朝着敞开的房顶微微仰起。她一眼就瞥见了他锋利洁白的牙齿。他正在吃着什么东西。

“你不必跟我待在一起。”她说,同时试图抬起膝盖,竭力不让他注意到她这么做的时候有多么艰难。

“我白天和晚上的大部分时间坐在这里,”他解释说,“他们当然不让我去室外。但仅通过屋顶上的这个洞,我就看到了非凡至极的东西。”这时,他转向她,然后站起身来,朝她躺着的地方走来。他的手指和脚趾踩在金属地板上,发出柔和的嗒嗒声。

他在离她还有一定距离——也许有一臂之距——的地方停下脚步,再次蜷起后腿,一屁股坐下,两条前臂仍然竖直站立,胸前蓬乱的白毛在双臂之间向前翘起。她已经忘记了他头上的软毛是多么黑,他的眼睛是多么金黄。

“你不反感这些肉吗?”她嘲弄地问道。

他没有理会她的冷嘲热讽。

“它们全都死了,”他淡然地说,“我也无能为力了,对不对?”

“我以为你兴许还在忙着给那些工人的思想和心灵埋下慈悲的种子呢,你懂的。”伊瑟莉追问道,进一步夸大了话锋里的挖苦意味。

“唉,我尽力了。”阿姆利斯用自嘲的语气轻声说道,“但当一项挑战绝无可能完成的时候,我还是能看得出来的。不管怎样,反正你的心灵不需要我的劝导。”他环视了一圈船舱内的货物,审视着这场屠杀的丰厚产物及商业目的。

伊瑟莉看着他的脖颈和肩膀,那里的毛发太柔软了,被微风吹得悠然飘动。她对他的憎恶渐渐减轻,现在,她已经开始想象他把温暖的、毛茸茸的胸膛压在她的背上,用他皓白的牙齿轻轻咬住她的脖子。

“你吃什么呢?”她问。他的下巴好像一直在蠕动。

“我什么都没吃。”他漫不经心地回道,然后继续咀嚼起来。

伊瑟莉感觉到他的态度中闪过一丝轻蔑:他就跟所有有钱有势的人一样,撒谎成性,自以为是,傲慢嚣张,对他人的感受漠不关心。她拉着脸,流露出不满的神色,仿佛是在说:你爱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他立刻就读懂了这个表情,尽管她的容貌已经更像是外星人了。

“我没有吃东西,而是在嚼东西。”他申辩道,虽然语气郑重其事,但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欣喜的目光,“实际上,我嚼的是伊卡帕图亚。”

伊瑟莉想起了他在这方面的恶臭名声,虽然被他迷住了,但她还是装出一副高傲的样子。

“我还以为你长大以后已经戒掉这种东西了呢。”她说。

但阿姆利斯并没有上钩。

“食用伊卡帕图亚不是青少年或成年人的恶劣行为。”他冷静地说道,“它是一种植物,有自己的特性。”

“好吧,好吧。”伊瑟莉轻叹一声,扭回头去,把注意力转向繁星点点的夜空,“反正你迟早会把命赔在这上面。”

她听见了他的笑声,但没看到他的笑容。她很后悔没有看到,接着又因为自己竟会对此感到后悔而恼火起来。

“要是把我吞下的伊卡帕图亚树枝捆扎起来,那得有我的身体那么高了。”阿姆利斯说。

一想到他努力吞下伊卡帕图亚的样子,伊瑟莉就莫名地觉得搞笑。她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她试图用手捂住嘴,掩盖自己的笑声,但背部的痛感太强烈了,她只得僵硬地躺在地板上,无能为力地把脸暴露在他面前,咯咯笑着。她越笑就越发难以自持。她只希望他明白,她是因为想象到“阿姆利斯·维斯胖得像头妊娠母牛一样”的可笑情景而笑的。

“伊卡帕图亚是一种特别有效的止痛药,你知道吧?”他温柔地说,“你干吗不试试呢?”

听到这句话,伊瑟莉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我不疼。”她冷冷地对他说。

“你当然很疼啦。”他用一种责备的语气说,特意加重了具有宠溺色彩的元音。这可把伊瑟莉给激怒了。她用胳膊肘把自己撑起来,用最愤怒的目光盯着他。

“我不疼,好吗?”她重复道,疼得冷汗直冒,这使得她上半身的皮肤刺痒难耐。

有那么一瞬,他的眼睛里射出敌意的光芒,但紧接着,他缓慢而慵懒地眨了眨眼,仿佛又有一针镇静剂渗入了他的血液。

“随便你吧,伊瑟莉。”

据她所知,他以前从未叫过她的名字。直到现在。她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以及同样的原因是否很快还会再次出现。

但她此刻最应该做的,就是想办法摆脱他。她迫切需要锻炼一下,以恢复对身体的掌控。她决不会在他面前做出那些动作。

她显然可以跟他道别,然后走回自己的小屋。他肯定不会跟她回去。但是,她疼得太厉害了,连走下船舱和主楼地板之间的那六级金属台阶都办不到。

好在她已经用胳膊肘撑起了上半身,她现在能够不甚明显地稍微屈伸肩膀和脊柱。她可以通过谈话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你觉得等你回去之后,你父亲会怎么处置你?”她问。

“处置我?”这个问题最开始似乎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她感觉自己的无知又一次撞上了他那养尊处优的生活经历的高墙。很明显,对于任何人敢于违背他的意愿“处置”他这种事,他压根儿就没有这个概念。“遭受处置”是下等人才会有的待遇。

“我父亲其实不知道我来这里了。”他终于开口道,语气中有些难以控制的扬扬得意,“他还以为我在伊斯伊斯,或者中伊斯特的某个地方呢。反正我们上次谈话时,我跟他说过我可能要去那里。”

“但你却乘坐这个,”伊瑟莉提醒道,同时冲着周围的肉和冷藏柜扬扬下巴,“乘坐维斯公司的这艘运输船来这儿了。”

“没错,”他咧嘴一笑,“但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正式批准。”他的笑容很顽皮,甚至很有些孩子气。他仰望天空,喉咙上的毛发再次随之重新排列,就像轻风拂过小麦一样。“你瞧,”他说,“我父亲对我仍抱有一丝十分渺茫的希望,希望我有一天能接管公司。‘让这桩生意一直由家族内部成员掌控。’他经常这么说。当然,他的意思是,他不希望这种全世界最值钱的新商品被竞争对手抢走。现在,‘沃迪塞尔肉’和‘维斯’这两个词已经密不可分地交织在了一起。任何人,只要想尝尝这种难以想象的天赐美味,就会立刻联想到‘维斯’。”

“这对你们来说不是好事嘛。”伊瑟莉说。

“那跟我没关系——呃,反正自从到了我能够问问题的年龄,就跟我无关了。我父亲老是把我当成sassynil来对待。‘没什么好说的。’他总是这么说,‘这东西会自然生长,我们只是收割,然后用飞船运回来。’但在生意上,他对我并不像对别人那般讳莫如深。我只要对生意表现出一丝兴趣,他对我的态度就会明显软下去。他还是希望我能回心转意。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不管我去哪儿,他总是准许,包括维斯公司的飞船船坞。”

“所以呢?”

“所以,我想说的是……我在这艘船上是一个……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偷渡者。”

她又大笑起来,胳膊上的骨头和肌肉一软,她再次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

“我想,人越是有钱,就越想去寻求刺激。”她说。

他终于被惹恼了。

“我必须亲眼看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低声咆哮道。

伊瑟莉试图再度用胳膊把自己撑起来,但没成功,她便用带着一丝傲慢的叹息声来掩饰自己的失败。

“这里没有什么特别不寻常的事情,”她说,“只有一般意义上的……供应和需求罢了。”她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说出最后几个字,仿佛它们是永恒的、不可分割的一对,正如黑夜和白天、男人和女人那样。

“可是,我已经证实了我最担心的事。”他没理会她的说辞,而是自顾自地说道,“这个生意的每个环节都是建立在可怕的残忍行为的基础之上。”

“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残忍。”她说,感受着体表和体内所有被损毁的部位。这个娇生惯养的年轻人是多么幸运啊,他“最担心的事”仅仅是外星动物的福祉问题,而不是为了奋力求生不得不忍受那些骇人的折磨。

“你有没有下到过伊斯特德,阿姆利斯?”她质疑道。

“有,”他用他那完美得过分的发音方式说道,“当然下去过。每个人都应该看看那下面是什么样子。”

“但待不了多久就会开始感觉很不舒服,对不对?”

她的反问激起了他的怒火。他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

“你想让我怎么办呢?”他说,“主动提出去那里做苦工,还是让暴徒把我的脑袋打碎?我的确很有钱,伊瑟莉。所以我就得以死谢罪吗?”

伊瑟莉拒绝回答。她的手指已经摸索到了眼睛周围的硬皮。那是她在睡梦中流出的泪水干涸之后的垢痕,一碰就碎。她抬手将它们擦掉。

“你到这儿来,”阿姆利斯说,“就是为了逃离那种艰苦的生活,不是吗?我的确从未受过什么苦,实话实说,我对此感激不尽。如果能逃离那种生活,没人愿意留在那儿受苦。同样作为人类,我们想要的生活必然是一样的。”

“你永远不会明白我想要什么生活。”她生气地低声说,愤怒之强烈,连她自己都感到大为惊讶。

他们沉默了好一阵子。阵阵冷风从屋顶吹了进来;天空愈加昏黑;月亮升起,像一片浮动的波光粼粼的圆形海湾。这时,一片叶子被风带进建筑内部,飘落到船舱里,阿姆利斯立即猛扑了上去。他在双手之间的地板上把它翻来翻去,而伊瑟莉则挣扎着把脸转开。

“跟我说说你的父母吧。”他终于开口道,仿佛是在邀请她尽可能地展现出她最和气、最友善的那一面。但伊瑟莉却感觉腹腔被撞了一下,里面那一大团尚未消化的、硬邦邦的怨恨余烬瞬间复燃了。

“我父母双亡。”她冷冷地警告道。

“好吧,那就说说他们以前都是什么样的人,他们还活着的时候。”他纠正道。

“我不谈论父母的事,”伊瑟莉声明,“从来都不谈。没什么好说的。”

阿姆利斯注视着她的眼睛,立刻便接受了这个事实:哪怕他是阿姆利斯·维斯,她也不允许他进入那个隐秘的角落。他轻叹一声。

“你知道吗,”他有些神情恍惚地说,“我有时候觉得,只有那些人们断然拒绝讨论的事情,才是唯一真正值得一谈的事情。”

“是的,”伊瑟莉厉声说,“比如为什么有人生来就能过上无所事事的生活,时不时地高谈阔论,而有些人却被塞进洞穴里,听候吩咐拼命干活儿,一刻也他妈的不能停下来。”

阿姆利斯嚼着伊卡帕图亚,他感到既愤怒又同情,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

“不管做什么,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伊瑟莉,”他说,“即便对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来说也是如此。”

“哦,当然了,”她冷笑道,极度渴望轻抚他胸前的纯白绒毛,顺着他丝绸般柔软光洁的侧腹曲线抚摩下去,无法实现这一点使她心里懊恼至极,“我能看出来,身为富家子弟确实把你伤害得够呛呢。”

“并非所有的伤害都是显而易见的。”他用柔和的声音说。

“的确,”她苦涩地驳斥道,“但只有那种显而易见的伤害才能引起人们的关注,你不觉得吗?那种伤害是一种特有的烙印,别人一眼就能看出你的身份,对不对,维斯先生?”

他居然用后腿站立起来,走到她的肩膀旁边,冲着她低下脑袋,与她的脸庞近在咫尺。

“伊瑟莉,听我说,”他急切地辩解道,脸上的黑色绒毛直直地垂下去,口中呵出的温热气息把她的脖子弄得酥痒难耐,“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半张脸已经被切掉了吗?你以为我没注意到你被移植了奇怪的圆形隆起,而你原来的乳房被切除、你的尾巴被截断、你的毛发被剃光了吗?你以为我想象不到你对这些改造的感受吗?”

“我表示怀疑。”她呼哧呼哧地说,她的眼睛刺痛不已。

“我当然能看出你的身体遭受过什么折磨,但我真正感兴趣的是人的内心。”他继续道。

“哦,得了吧,阿姆利斯,少跟我说这种屁话。”伊瑟莉咕哝着,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泪水蠕动着爬出眼眶,顺着一侧的脸颊淌下,消失在她那残缺不全的耳朵残留的丑陋小孔里。

“你以为没人能注意到你在这个外表下,其实也是人类吗?”他大声说道。

“如果你们这种有钱人注意到了我他妈的是个人类,就不会把我送到伊斯特德了,对吗?”她也对他大吼道。

“伊瑟莉,把你送去伊斯特德的不是我。”

“哦,当然不是,”她怒喝道,“这不是某个人的责任,不是吗?”

她猛地转身背对着他,忘记了提前绷紧肌肉以减轻痛感。疼痛沿着她的脊柱一路向下,就像一根串肉扦穿透她的胸腔直直扎进直肠。尽管阿姆利斯就在跟前,她还是忍不住尖叫起来。

“我来帮你吧。”他说着用一条胳膊搂住她的肩膀,尾巴绕住她的腰背。

“别管我!”她失声痛哭。

“我先扶你坐起来。”他对她的拒绝未予理会。

他帮她跪立起来,在此过程中,他瘦削额头上天鹅绒般柔软的毛发拂过她的喉咙,扶她起来后,他便迅速后退,让她自己找到重心。

她伸展着僵硬的四肢,感受着躯体深处传来的阵阵痉挛,感受着皮肤上被他轻触之后久未退去的兴奋震颤。当她转动肩胛骨时,那儿发出剧烈的咔咔声。她这副鬼样子一定让他不忍直视吧。她环顾四周寻找阿姆利斯的身影,发现他正深入货舱寻找着什么,片刻后便回来了。

“给,来点儿这个。”他说着用三条肢体向她走近,没有参与走路的那只手里举着一簇像是植物的东西。他神情严肃,这让伊瑟莉莫名地觉得很逗。

“我反对嗑药。”她抗议道,紧接着大笑起来,脆弱的防线终于被疼痛击溃。她拭去刚刚淌到脸颊上的泪水,然后从他手中接过长满苔藓状的伊卡帕图亚叶芽的细小枝丫,放进嘴里。

“只需要嚼它就行吗?”

“是的,”他说,“嚼一会儿之后就会自动反刍,你甚至不用刻意想着咀嚼它。”

半小时后,伊瑟莉感觉好多了。一种麻醉——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感觉扩散到她全身的每个角落。她正在做锻炼,毫不在意地当着阿姆利斯·维斯的面做出那些动作。他一直在说吃肉的害处,他说的每一句话在她听来都既哀婉又有趣。如果你不把他伪善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的话,确实可以说他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年轻人。她欣赏着他低沉的嗓音,同时缓慢旋转四肢,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到身体上,一遍又一遍不自觉地嚼着苦涩的叶子。

“你知道吗,”阿姆利斯说,“自从人们开始吃肉以后,就有报道称出现了一些神秘的新发疾病,有些人莫名其妙地死掉了。”

伊瑟莉嘲弄地笑了笑。他宣扬着吃肉会导致厄运的观点,那副郑重其事的样子看上去特别滑稽。

“就连掌权者也在暗示吃肉可能会有危险。”他坚持说。

“这个嘛,”她漫不经心地回道,“我只能说,在选材和加工的这一头儿,一切都是按照最高标准来执行的。”

她扑哧一声笑了。令她惊讶的是,他居然也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话说回来,在母星上,一片沃迪塞尔肉能卖多少钱?”她一边问,一边朝着头顶的夜空伸展双臂。

“大概九千或一万利斯[伊瑟莉母星的货币单位。]。”

她停止旋转,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对一个普通人来说,一万利斯足够买下整整一个月所需的水和氧气了。

“你在开玩笑吧?”她目瞪口呆,双臂垂在身体两侧。

“要是价格低于九千,基本可以断定,他们往肉里掺杂了别的东西。”

“但是那么贵的肉……谁能吃得起啊?”

“几乎没人吃得起。当然,这一点会让人们更加心急如焚地想要得到它。”

阿姆利斯若有所思地闻了闻一摞裹着纤维胶的鲜红色的肉,仿佛在努力辨别是否能闻到在母星时烹饪好的最终菜品的味道。“如果有人想贿赂官员、讨好客户……勾引女人……没有比沃迪塞尔肉更好的礼品了。”

伊瑟莉依然对此感到匪夷所思。

“一万利斯啊……”她惊叹道。

“事实上,”阿姆利斯继续道,“肉简直太贵重了,所以他们正试着在实验室里人工培养。”

“就是顶替我这份工作吧,嗯?”伊瑟莉说,继续锻炼起来。

“也许吧,”阿姆利斯说,“维斯公司在运输上花了不少钱。”

“我觉得这点儿钱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当然不算什么。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想省下这笔钱。”

伊瑟莉水平伸展手臂,然后转动肩关节,让手指在空气中缓慢掠过。

“但有钱人总是想要真材实料的东西。”她断言道。

阿姆利斯拨弄着那片叶子,尽可能地不把它弄坏。

“他们在做一项计划,”他说,“把肉推销给穷人,品质低劣的那种。当然,我父亲对此守口如瓶。但我恰巧知道公司里已经做过一些非常诡异的试验。为了扩大生意版图。只要我父亲认为其中有利可图,即使把这颗星球剁成碎片,他也在所不惜。”

伊瑟莉正在双腿站立,慢慢转动身体,就像一个螺旋桨或风向标。她的身体若是没被改造过,她绝不可能做得出这种动作。虽然有些羞怯,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这么做也是在向阿姆利斯炫耀。

“在伊斯特德,有一款相当恶心的零食,”他解释道,“那种零食非常受欢迎,是把一种淀粉含量很高的植物块茎切成薄片,油炸,然后晾干,薄片就会变得松脆。维斯公司一直在用沃迪塞尔肉的副产品给那种零食调味,需求量大得惊人。”

“垃圾人吃垃圾食品。”伊瑟莉说着,再次向天空伸展双臂。

飞船外传来一阵嘶嘶声。伊瑟莉和阿姆利斯越过船体外缘向下瞧,看到恩塞尔和一个男人正走出电梯。另外两个男人站在空旷的水泥地面上,回望着他们。

“只是过来看看,”恩塞尔大喊道,他粗鲁的声音撞击着金属墙壁,在房间内空洞地回响,“看看你们有没有事。”

“我没事,恩塞尔,”伊瑟莉回道,差点儿没认出他来,“维斯先生也平安无事。”

“呃……好吧,”恩塞尔说,“好吧。”然后便不再说话,转身走进电梯,几个同伴紧随其后。又一阵嘶嘶声,他们离开了。

阿姆利斯轻柔的声音从伊瑟莉的肩膀附近飘来。

“恩塞尔真的很关心你,你知道吗?”

“是吗?让他用他的尾巴干他自己去吧。”伊瑟莉说,把反刍上来的伊卡帕图亚残渣从口腔侧壁上舔下来,继续咀嚼。

头顶上方的天空又开始落雨了,不过只是绵绵细雨。阿姆利斯仰头凝望夜空,感到既惊讶又费解:群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薄雾,那轮飘浮的发光圆盘马上就要移到视野之外。雨点啪嗒啪嗒地滴在他的身上,落到黝黑光滑的皮毛部位,瞬间便杳无踪影,而落到他胸脯上羊毛似的白色绒毛上时,则颤巍巍地挂在那里,闪闪发光。他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决定用后腿站立起来,把尾巴撑在地上,张开嘴巴。伊瑟莉以前从未看见过他的舌头:它红通通的,干干净净,仿佛一片银莲花的花瓣。

“伊瑟莉,”他说,把落入口中的雨水吞咽下去,“关于大海的传言,是真的吗?”

“嗯?”她也在享受雨滴打在脸上的感觉。她希望这蒙蒙细雨能变成倾盆大雨。

“我听工人们聊起过大海,”阿姆利斯继续道,“一大片水,就那么……与陆地紧紧挨着,并且亘古不变地待在那里。他们在远处看到过大海。他们说它茫无涯际,而且你经常去那边。”

“是的,”她叹息着说,“他们说的是真的。”

屋顶上的敞口开始关闭。恩塞尔显然认为她已经呼吸了足够多的新鲜空气。

“另外,我把那些可怜的沃迪塞尔放走的时候,”阿姆利斯说,“尽管当时天很黑,但我还是看到了……像是……树木一样的东西,只不过那些东西巨大无比,比这栋建筑还要高。”他那原本拿腔拿调的口音现在却变得可怜巴巴。他就像一个孩子,试图用一门远未掌握的语言笨拙地概括宇宙之壮丽。

“是的,是的,”她微微一笑,“都是真的。那些树都在外面呢。”

不过,屋顶已然彻底合拢,外面的世界随之消失。

“带我出去看看吧,拜托了。”阿姆利斯突然说道,他的声音在空荡的飞船棚内回响,几不可闻。

“不可能。”她断然拒绝。

“天已经黑了,”他怂恿道,“我们不会被看见的。”

“你担心的是沃迪塞尔吗?那些愚蠢的动物能有多危险?”他恳求道。

“非常危险。”她向他保证。

“是能让我们有生命危险,还是能危及维斯公司的正常运营?”

“我对维斯公司一点儿都不在乎。”

“那就带我出去吧,”他乞求道,“开着你的车。我会规规矩矩的,我保证。我只是想出去看看。求你了。”

“我说了,不行。”

几分钟后,伊瑟莉驱车在纷乱地纠缠在一起的枝杈下缓缓行驶,从埃斯维斯的农舍前驶过。像往常一样,农舍里亮着灯。因为只借助月光也能看得很清楚,伊瑟莉便关上车灯,而且这样她也不必再戴眼镜了。再者说,她已经在这条小路上步行过好几百次了。

“这些房子是谁建造的?”阿姆利斯问道,他蹲坐在副驾驶座上,双手搭在仪表板的边缘。

“我们建的。”伊瑟莉平静地说。她很高兴在农场的这一边看不到任何其他房屋,自然也看不见她自己那栋像是用碎石和残渣胡乱拼凑起来的破旧小屋。对于埃斯维斯那栋相对而言富丽堂皇得多的住宅,她如此评说道:“那栋房子是为埃斯维斯建造的。他算是我的老板吧。他的工作主要是修补栅栏、管理动物饲料之类的。”

他们从埃斯维斯的农舍近旁经过,近得阿姆利斯都能看清凝满水珠的窗户,以及窗台上敦实的木制装饰品了。

“那些是谁雕刻的?”

伊瑟莉瞥了一眼窗台上的小雕像。

“哦,是埃斯维斯。”她边开车边不假思索地说。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随便应付的答案很可能就是事实。她的脑海中闪过一排浮木的样子,它们被切削、打磨成优雅的形状,永久地摆着芭蕾舞演员般的曼妙身姿,在双层玻璃后面一字排开。也许埃斯维斯就是靠这个打发冬季的孤独时光的。

伊瑟莉在开阔的田野间穿行,田野中散乱地放着巨大的球形干草捆,仿佛地平线上分散的一个个黑洞。一块田地尚在休耕期,它对面的田地里则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深绿色马铃薯秧苗。毫无农用价值的灌木丛和树木到处都是,向着天空萌生新芽,根据所属的种类,或是展露着耐寒的花朵,或是伸展着易折的细长枝丫。

伊瑟莉很清楚阿姆利斯此时的感受:这里的植被不需要在营养罐中培养,也不需要从白垩质的黏滑土壤中连根挖出,而是从泥土中朝着天空径直生长开去,就像喜悦之情冲上头脑般向上喷薄。一英亩又一英亩的肥沃田野,就这么静静地卧在那里,无须人类料理,自己便可照料自己。这还只是阿布拉赫冬天的田地。要是他能看到这里春天的样子,定会更加震惊!

她开得非常非常慢。通往海岸的小路并不适合两轮驱动的车辆行驶,她不想颠坏她的车。而且,她还被一种荒谬的恐惧所烦扰:路上的颠簸或许会震得她右手脱离方向盘,然后一不小心就触发伊卡帕图亚的开关。虽然阿姆利斯没有系安全带,而且正在座位上兴奋地不停晃动,但针头还是有可能扎到他。

伊瑟莉驶到小路尽头的农场大门前,便停下车,熄掉发动机,这里已经离悬崖不远了。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北海,今晚的海面闪着银色的光泽,北海上空,最东边飘浮着的雪云正在向这边驱进,使那个方向的天空显得暗灰一片,而西边的天空中仍然月光明媚,群星璀璨。

“哎呀。”阿姆利斯细声说。

他大概是被惊到了,她能看出来。他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那片广阔无边的大海。她知道他不会注意到她眼神中饱含的对他的热望,便肆无忌惮地凝望着他的侧脸。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阿姆利斯回过神来,终于可以提出问题了。他还没开口,伊瑟莉就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并且在他开口提问之前就解答了他的疑惑。

“那道明亮的细线,”她指向远方,“就是大海的尽头。话虽如此,但它的尽头并不是真的在那里,而是一直向远方铺展开去。但那道线是我们视野范围内的尽头。再瞧瞧那道线的上方:那就是天空开始的地方。看到了吗?”

阿姆利斯凝视她的目光有些怪怪的,仿佛她是这个世界的监护人,仿佛这个世界只属于她。也许,确实如此。这让伊瑟莉心中异常酸楚,同时又感到喜不自禁。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付出的惨痛代价使这个世界已经为她所独有。她在向阿姆利斯展示一种可能性:不管是谁,只要愿意做出极大的牺牲,就能够无所顾忌地占有这拥有无尽自然之美的世界。除了她,没人敢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好吧,还有埃斯维斯。但埃斯维斯很少离开他的农舍。估计是因为外形损毁给他造成的打击太大了,自然界的美景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不足以使他感到安慰。与他截然相反的是,她却不断地到外面去,尽情地欣赏这个世界的一切东西。她每天都会让自己置身于对万物没有偏见的广阔天空之下,这对她而言是一种慰藉,她很高兴这么做。

这时,一群羊排成一列纵队,沿着阿布拉赫边界处的悬崖边缘走入他们的视野。它们的皮毛在月光下微光闪闪,黑色的面庞隐没于黑乎乎的金雀花剪影中,难以看清。

“那些是什么?”阿姆利斯惊叹道,他把脸紧贴在挡风玻璃上,鼻子都快被压扁了。

“它们被称为‘羊’。”伊瑟莉对他说。

“你怎么知道的?”

伊瑟莉迅速转动脑筋。

“它们就是这么称呼自己的。”她说。

“你会说它们的语言?”他瞪大眼睛看着那些生物小步跑过。

“算不上,”她说,“就会说几个字。”

他凝视着它们,每一只都仔细瞧着,看着它们慢步跑出视野,他的头也向伊瑟莉越靠越近。

“你试过吃它们的肉吗?”阿姆利斯问。

伊瑟莉目瞪口呆:“你是认真的吗?”

“我怎么知道你们这些人在搞些什么!”

伊瑟莉连连眨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怎么能想出这种事来?这样的冷酷残忍已经融入他们父子二人的血液里了吗?

“它们……它们都用四肢行走,阿姆利斯,你看不见吗?它们的皮毛、尾巴和面容跟我们并没有太大不同……”

“听着,”他烦躁地说,“如果你要吃动物的肉……”

伊瑟莉叹了口气。她真想把食指按在他的嘴唇上,让他闭嘴。

“拜托你,”她恳求道,最后一只羊也钻进了浓密的金雀花丛中,不见了踪影,“别坏了现在的兴致。”

但他是那种典型的男人,你越是劝阻他不要破坏这完美的一刻,他越是跟你对着干。他只会选择另一种策略继续破坏。

“你知道吗,”他说,“我已经跟那些男人聊过很多了。”

“什么男人?”

“跟你一起工作的那些男人。”

“我独自工作。”

阿姆利斯深吸一口气,再次发起探问。

“工人们说你最近不在状态。”

伊瑟莉轻蔑地哼了一声。他指的肯定是恩塞尔。是那个满身疥癣、疤痕和肿块的恩塞尔,向这位到访的大人物告的密,私下里把他知道的一切都供认了出来。

她察觉到憎恶的念头再一次渗进她的头脑,这让她感到很难过,甚至有些害臊。要是憎恶的念头彻底消散该是多么痛快的解脱啊,哪怕只有一小会儿也好!她不停反刍的这一小撮残渣果真具有抚慰效用吗?她转向阿姆利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还有没有……呃……”别让我把那个词说出来,她心想。

阿姆利斯又从他带来的那一大束伊卡帕图亚枝丫上折下一小枝,递给伊瑟莉。

“工人们都在说你像是变了个人。”他说,“你是遇到什么糟心的事了吗?”

伊瑟莉握着他的赠予之物,竭力抑制想要对他诉说苦楚的冲动。

“哦,总是很倒霉呗。比如,以前不少有钱的公子哥承诺过会关照我,结果当我被送进那个地狱的时候却袖手旁观,后来我的身体又被切开,整成这副样子。就是诸如此类的事情吧。”

“我是说最近。”

伊瑟莉把头靠在座椅上,将手中的伊卡帕图亚送进嘴里。

“我很好,”她轻叹一声,“我的工作做起来很棘手,仅此而已。工作嘛,总有顺利和不顺的时候。你不会明白的。”

在地平线上,一团雪云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聚集。她知道他根本不了解那是什么,她很珍视这点儿知识。

“为什么不辞职呢?”他提议道。

“辞职?”

“辞职。不干了。”

伊瑟莉转动眼珠望向天空,或者说望向汽车顶棚。她注意到顶棚上的内饰有些破烂了。

“我敢肯定维斯公司会被我的这一举动深深打动,”她叹了口气,“你老爸绝对会亲自向我致以最美好的祝愿。我敢肯定会是这样。”

阿姆利斯不屑地大笑一声。

“你以为我父亲会大老远跑来这里咬断你的脖子吗?”他说,“他只会再派个人过来顶替你的位置。有成百上千的人乞求得到这个机会呢。”

伊瑟莉还是头一次听说,这则消息令她大惊失色,心中不免一紧。

“这不是真的。”她低声说。

阿姆利斯沉默了一会儿,盘算着如何安全地穿过在她心防上刚刚打开的缺口——她的不幸遭遇,既是突破口,也是布满危险尖突的陷阱——去深入她的内心。

“我从未想过对你的不幸遭遇视若无睹,”他小心翼翼地说,“但你必须明白,在我们的星球上有许多关于这个地方的传言,像是这里的天空是湛蓝的、夜间可以看到满天繁星、空气十分纯净、植被都长得繁茂葱翠,等等。甚至还有不少关于巨大水体的传言,比如,它们是怎么绵延不绝的,”他哈哈大笑,“就这么一英里一英里地铺展开去。”

他又沉默了一段时间,等待她做好袒露心扉的准备。她向后倚靠在座位上,闭着眼睛。在月光下,她潮湿的眼皮泛着银光,上面爬满了错综复杂的图案,就像他在飞船棚里赏玩的那片叶子。

虽然她看起来很另类,他心想,但她确实有一种别样的美。

伊瑟莉终于再次开口了。

“听着,我不能就这样辞职,”她说道,“我的工作给我提供了一个家……食物……”她竭力思索,试图想出更多的理由。

阿姆利斯没等她说完。“工人们告诉我,你基本上只靠面包和穆桑塔酱维持生命。”他插话道,“恩塞尔说你吃东西特别少。你说你不能辞职的理由,是在告诉我这颗星球上土生土长的东西,没有一样你能吃的,也没有一处地方可以为你自己安家吗?”

伊瑟莉愤怒地握紧方向盘。

“你是在建议我像动物那样活着吗?”

他们一言不发地坐了很久。在此期间,雪云在峡湾上方聚集起来,然后飘到了农场上空。伊瑟莉偷瞄着阿姆利斯,注意到他先前的惊叹与兴奋现在都染上了一层不安的色彩:既因为他用言语伤害了她,也因为害怕天空中的自然现象会伤及自己。他对这种现象不明所以,因此,在他看来,雪云无疑与母星上的有毒烟雾十分相像,那种雾的毒性非常强,甚至连政治精英们都得被迫转入地下躲避。

“我们……我们待在这里没事吧?”月亮刚被旋动的灰白阴云彻底遮挡住,他终于开口问道。

伊瑟莉得意地笑了笑。“想追求刺激,就别怕危险,阿姆利斯。”她责备道。

雪花在风中打着转,急速俯冲,颤动不休,盘旋而降,洋洋洒洒地砸到挡风玻璃上。阿姆利斯被吓得畏畏缩缩。接着,几片雪花从打开的副驾驶侧的车窗飘进来,落到他的皮毛上。

伊瑟莉感觉到他怕得直哆嗦,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新气味。她已经很久没有闻到人类散发的恐惧气味了。

“放轻松,阿姆利斯,”她平静地轻声说道,“只是水而已。”

他紧张地抓起落在胸前的异星物质,然后看着它在指间迅速融化,发出了惊奇的嘟囔声。他看着伊瑟莉,仿佛这个场景是由她一手安排的,仿佛她刚刚为他将整个宇宙颠倒过来,好让此等景致能迷住他哪怕片刻。

“只看就行。”她说,“别说话。只是看着就行。”

他们静静地坐在伊瑟莉的小汽车里,看着漫天的飞雪。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周围的土地上就铺满了皑皑白雪,闪亮的冰晶像肥皂泡般漫到了挡风玻璃上。

“这简直是……一个奇迹,”阿姆利斯最后忍不住说道,“就好像天空中还飘浮着另一片大海。”

伊瑟莉忙不迭地点点头:他的直觉太准了!她自己也经常产生同样的感想。

“等着看太阳升起吧!到时候你绝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之间的空气泛起阵阵涟漪,空气分子发生了微妙的反应。

“我看不到了,伊瑟莉,”阿姆利斯沮丧地说,“我那会儿已经离开了。”

“离开?”

“我今晚就走。”他说。

她一脸困惑,似乎仍然没能明白他的意思。

“那艘飞船,”他提醒她道,“几小时后就会起飞。到时我必然得在船上。”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消化着这则信息。

“人家叫你做什么你就乖乖去做,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过了一会儿,她小声地开玩笑道。

“我有必要回去,”阿姆利斯解释说,“把我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说出来。人们需要有人把他们赞许的这件事情的丑恶真相揭露出来。”

伊瑟莉哈哈大笑,笑声甚是刺耳。“所以你是‘圣战骑士’阿姆利斯,”她讥笑道,“要把真理之光带给全人类啊。”

他咧嘴一笑,眼中闪烁着委屈的神色:“你真是个愤世嫉俗的家伙,伊瑟莉。听着,如果这对你来说更容易接受,你可以说我确实没什么理想,你也可以说我只是想回去把我父亲气得火冒三丈。”

她疲倦地笑了笑。雪几乎已经把挡风玻璃完全盖住了。她必须尽快把雪弄掉,否则她的幽闭恐惧症就要发作了。

“唉,父母啊,”为了试图维系他们之间那座脆弱的桥梁,阿姆利斯笨拙地抱怨道,“去他们的吧。”这句脏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听着很勉强,也很刻意。他本以为能说出下等人特有的腔调,但他失败了,显得魅力稍稍减色了一些。随后,他羞怯地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她的胳膊上。

“但话说回来,”他说,“这个世界很容易就能让人看得入迷。它确实非常非常……迷人。”

伊瑟莉抬起双手,握住方向盘。她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找到点火开关的过程中,他的手从她的胳膊上滑落下去。引擎嗡嗡地发动了,车头灯随之亮了起来。

“那我开车把你送回农场主楼吧,”伊瑟莉说,“该回去了。”

回到主楼时,伊瑟莉看到铝制大门开了一条缝,恩塞尔的鼻头探了出来。她能想象得到,在阿姆利斯失踪的那几个小时里,他肯定急得满身大汗。今晚可能是他站岗。让我们看看他是否会跑出来,并告诉她这次的猎物是有史以来最棒的一个,这个小马屁精。

没承想,恩塞尔这次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等待着。

车门的构造难住了阿姆利斯,他打不开,伊瑟莉便伸手越过他的身体,将车门打开。她的前臂短暂地拂过他的软毛,她闻到了软毛下的身体散发的温热味道。车门打开,一阵冷空气携着羽毛似的雪花吹了进来。

“你不进去吗?”阿姆利斯问。

“我自己有住处,”伊瑟莉告诉他,“而且我明天一早还得工作。”

他最后一次与她四目相对。她突然对他生出一股对立的情绪。然后——

“你自己多保重。”他低声说道,下了车,站在积着白雪的地面上,“你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听听它在说些什么。”

“它说:滚蛋吧。”她强迫自己挤出一张笑脸,但眼泪却诚实地流了出来。

他蹑手蹑脚地踏雪而行,走向那扇正在打开迎接他的大门。

“我还会回来的。”他边走边扭头大声说,然后他又咧嘴一笑,“当然,前提是我还能搭上飞船。”

伊瑟莉开车回到她的小屋,把车停在车棚里,然后走进屋内。自从她上次离家以后,有些神秘的不速之客往她前门下的门缝里塞了一些封皮光亮的单子。主要是各式各样的沃迪塞尔传单,对她来说尺寸都太小,内容是希望她能在选举中给他们投票:苏格兰的未来岌岌可危,拯救苏格兰的机会就握在她的手中。还有一张埃斯维斯送来的便条,伊瑟莉懒得去看上面写了什么。她径直上了床,用毯子盖住赤裸的身体,连续哭了好几个小时。

电子闹钟的电量已消耗殆尽,计时数字停止了闪烁。她估计,当运输船最终发出它那特有的嘎吱声起飞时,大约是凌晨四点。

紧接着,她听到农场主楼的屋顶合拢的声音。随后,阿布拉赫农场恢复宁静,她倾听着轻柔得宛如乐曲的海浪声,心里倍感安慰,渐渐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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