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摩西  作者:双雪涛

从1998年的冬天,到2008年的冬天,这十个春夏秋冬,我经常和安德烈见面。后来我勉强上了大学,毕业之后进了一家小广告公司做些文案工作,虽然也属于我们初中同学里面混得差的,毕竟也算是在社会上厮混着。他初中毕业之后去了一个极差的高中,念到高二退学回家。这么多年,一直待在家里,白天睡觉,等他爸妈睡下之后起床看书。前面几年他一直在研究解析几何和电磁铁,中间几年好像说发现了宇宙里反物质存在的证明,这些研究和发现都属于他自己,他从未想过让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知晓,更没有想过要去考个夜校或者学门手艺,到社会上混口饭吃。他一直靠着他爸妈卖猪肉猪排骨猪血挣的钱养着他。他爸开始的时候经常要把他打出去,可他很禁揍,每次挨完揍,躺在床上就能睡着,第二天还是赖在家里。后来,他爸得了膀胱癌,命暂时保住了,膀胱没有保住,腰的附近就多了一个尿袋,每天要倒几次,还得定期打消炎针,于是就打不动他,只能躺在床上指着同样躺在床上的他骂个不停。他有时候会回嘴,因为他知道虽然两张床离得很近,可对于他爸却是无法逾越的距离。两个每天躺在床上对骂的男人要靠着一个女人独自卖猪肉来养,我经常会想象这三个人是怎样痛苦的一副组合。

到了二十一世纪之后,安德烈得到了一台计算机,是亲戚淘汰下来的废品。他每天跑图书馆,终于自己把计算机修好了,还学会了偷邻居的网线,他说:反正他们晚上都睡觉了,我和他们谁也不耽误谁。没多久,他又学会了用代理器上一些国外的网站,他不怎么懂英文,可他说他能看懂,我也相信他。

我们每周都要聚在一起踢球,他的脚法还是那么硬,穿的也还是初中时候的校服,他后来几乎没怎么长个儿,自行车后面夹着初中时候的破书包,书包装着他搜集的报纸碎片。无论我站在哪,他都要把球传给我,有时候会惹一些陌生人不高兴,我只好拉着他走掉,我可不想和他一块挨揍。有一天他跟我说:这周他不能来踢球了,他要练功。我说:练功?他说:嗯,练气功。我说:我还以为你不信这个?他说:这个不一样,他解释了我很多疑问。他告诉我什么叫作真善美。几个月的时间,他不断瘦下去,不知道他是在练气功还是在喝减肥茶。没多久,气功的教众闹出了乱子,安德烈又出来踢球了,可是心情看起来很不好,他说:李默,原来都是假的。我说:什么是假的?他说:气功是假的,说气功是假的人也是假的,真相是不存在的。我没明白他的意思,觉得他又出来踢球就是好事情。可从那以后,他的身上开始起了变化,他不再和我讲,他在做什么实验,他心中的宇宙在进行着什么样的演变,而是经常和我谈起历次运动,人之间有怎样的龌龊,谁是谁的干儿子,我搞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对政治和近代史发生了兴趣,而且主要是政治黑幕和近代野史。他告诉我:迫害知识分子和亩产万斤之类的事情一直在发生,只不过不再是赤裸裸的那种,而是暗地里偷偷摸摸地进行,用人们感觉不到的方式。虽然我混得也不怎么样,可我不能同意他的说法,我告诉他这已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苦难依然在民间流行,但是已经完全不是我们父辈经受的那种。而且我们都太渺小,都不配把整个时代作为对手,我们应该和时代站在一起,换句话说,自己要先混出个样来。他也完全不能同意我,他说他拒绝和这样一个时代同流合污。我说你这样活法,革命还没有来到,你已经先成了烈士了。

在很长时间里,我们谁也不能说服谁,可我们也没有因为对时代的看法大相径庭而疏远。我们还是经常在一起踢球,然后找一个饭馆,喝上几瓶啤酒,他讲他的信念,我讲我的生活,好像在面对另一个自己自言自语,因为谁也说服不了谁,后来干脆变成一种光有诉说而没有倾听的谈话。我们唯一的共同话题是追忆我们的初中生活,他把那段时光当作他一生里最美妙的时光,尽管他的初中生活并不完整,也命途多舛,可是他觉得那时候他能和他的朋友坐在一个教室里,不管当时他受了多少迫害,他管这个叫迫害,他还是无比怀念他仅有的两年初中生活。到了2007年,有一天他兴奋地告诉我,他终于找到了他一生的研究方向。我问:什么方向?他说:朝鲜。我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我还以为他想要到朝鲜留学,可是朝鲜是不是有大学我都拿不准。他说:我要研究朝鲜这个国家。我说:那个国家有什么研究的?他说:你不知道,朝鲜太重要了,他是我们的过去,也是我们的未来。我说:照现在看,我们的未来即便不是美国,也不可能是朝鲜。他说:你不知道,李默,这方面你真的不知道。我心想,好吧,那我就不知道吧,在家研究朝鲜,总比时刻准备着提着冲锋枪上战场让人放心。之后他便经常和我说,朝鲜最近怎样怎样。我开始觉得有趣,像是听评书一样听他义愤填膺地讲下去,可是随着他研究的深入我开始有些担心,他讲这些事情的时候变得小心翼翼,有的时候环顾左右,好像随时要塞给我一张秘密图纸。有一次吃饭吃到一半,突然他喊道:老板,结账。我说:干吗?我还没吃完呢。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然后又喊:结账!出来之后,他告诉我:那家饭店不安全。我说:哪不安全?他说:坐我们侧后方那个人有问题。我的心里升起来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而根据我对于预感的经验,不好的预感通常都要成真。我这次的预感是,我的朋友好像是要生病了。

在我父亲生病的时候,他被杀猪的父母送进了精神病院,导致此事的直接原因是他把他家养了五年的猫掐死了,他怀疑这只猫是间谍,用胡子当作天线发送电波。我没有时间去看他。而在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想到我这个认识了十二年的朋友,虽然他已经不一样了,可是我还是想找他说说。他接到我的电话马上听出是我,他说:默,你一定是有事找我。我说:你还好吧。他说:我很好,我尽量表现得像个疯子。你那边出什么事了?我尽可能平静地说:我爸今天去世了。他说:叔叔遭罪了吗?我说:最后他肺子里长满了肿瘤,他是给憋死的。他说:肺癌最惨的是,人被活活耗死,叔叔这种还算可以了。我爸的癌症最近也扩散了,我希望他赶快死掉,起码还能像个人一样死掉。我说:既然人要死,为什么还要活着呢?他说:其实,人是不会死的,因为,人在死去那一秒已经不是人了。我说:你什么时候能出来?他说:我进去的时候,大夫问了我无数的问题,我只问了她一个问题。我问:什么?他说:我问她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们放不放无辜的人?我说:她放吗?他说:她笑了,说,欢迎你,这里都是像你一样“无辜”的人。

当他在我父亲葬礼的清晨,提着书包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怀疑我不但睾丸出了问题,因为过度劳累,我的精神也出现了幻觉。可马上我知道这不是幻觉,一辆救护车从他身后赶上来,车上跳下来几个男护士,七手八脚把他擒住,他向我喊道:默,别哭,我在这儿呢。他被拖上车的时候,灵车也发动起来,我坐上灵车,向外撒起纸钱,向着和他相反的方向驶远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我父亲头七之后,我挂着孝走进他的病房。精神病院在离城区很远的地方,也围着铁丝网,可比我们学校的网高出很多。大夫说,他已经认不得人了。我说,一个星期之前他还认得我。大夫说,被抓回来后,他的病情恶化得厉害,院里也加大了药量,辅以物理疗法。他的病房干净得很,没有油渍,没有乱堆的书本和草纸,只有一排白色的病床。他的床靠窗,我把水果放在窗台上,他正坐在床上看书,是《时间简史》,我知道他初中时候就看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之后又重看。他好像没有发觉他的床边多了一个人,我叫他:安德烈。他抬头看了眼我,说: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这儿怎么样?他把眼睛移回书上,说:此地甚好。我想起来,这句话他曾经给我讲过,是瞿秋白临刑前说的。我在他的床上坐了很久,他一直在看书,时不时用手蘸着唾沫翻动书页,我说:我先走了,你多保重,出来的时候我们一起踢球。他像是没有听见,等我站起来,他突然一边翻书一边说:书桌里的铅笔别忘拿了,钢笔水在我这儿,别忘拿了,我这有草纸,你拿点。我找到他的手握了握,走了。

大夫说我走之后,他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袭击了护士,禁止我再去探望。

我再也没踢过足球。

仅此而已。

上一章:二 下一章:跛人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