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枪

平原上的摩西  作者:双雪涛

高中时代,我便与老背认识。老背真名叫什么,我曾经知道,现在忘记了。很奇怪,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老背是个绰号,“背”念去声,概括性很强。一个夏日傍晚,我正与几个朋友在操场踢球,当时我穿着牛仔裤,尖皮鞋,手里夹着烟卷。这套行头完全不应当去踢足球,可是那时正是为所欲为的年纪,我曾经召集了几次学校历史上著名的斗殴,虽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但是因为声势很大,在口口相传中更是规模空前,所以我在附近的几所学校里颇有名气,他们叫我“棍儿”,意思是不但坚硬,而且能立住。认识“棍儿”吗?附近的少年通常以此作为身份认证的开场白。我不打算自夸,现在的我与那时的我好像雨前和雨后的云彩一样不同,况且即使在当时,我也远没有他们传说中那样强硬,也没有以此为荣,他们对我的印象可以说是基于对我的不甚了解。可那时确实头脑简单,以为可以通过武力维护一种东西,那东西和我的城市一样古老,虽然缥渺,我却十分笃信,于是下意识地,想去捍卫。

这里面可能还有一点遗传上的原因。父亲在“文革”的时候,率人袭击了驻军的仓库,把一门迫击炮推上了街,轰倒了一段旧城墙。后来做了烟草生意,建了几处工厂,生产专门储藏烟草的特殊麻衣。胖了,人也和气,很多单子是在酒桌上谈成的,见人没说话,先自己笑一会,也早就不提当年为了一句语录就拿枪动炮的事情了。

在此简略介绍一下自己,是为了讲述另一个故事。

那天我把球摆在点球点,退出十步开外,扔掉烟卷开始助跑,球门没有网子,后面站了一群女生,正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其中一个发现我狂奔起来,气势非凡,马上叫了一声拉着同伴们四下躲避。我的脚背正吃在球的中下部,球像出膛炮弹一样飞起,可并没有飞向球门的方向,而是向着角旗飞去,正中一个人的面门,那人戴着眼镜正匆匆走过,哼也没哼一声便仰面栽倒,眼镜随后落在他的身边,镜片碎了一地。帮我守门的二狗跑过去,用手拍那人的脸颊:哎,球呢?我见那人眼皮里渗出血来,是碎镜片被球撞入其中,蹲在他身边用手摇他的胳膊,他也不醒。我没见过这人,瘦得出奇,若是瘦得正好,可称为一个白面书生,可是因为瘦得离谱,倒像是吸血鬼了。这时那群女生围过来,其中一个认识我,她说:棍儿,不会是让你一脚踢死了吧。我说:闭上你的嘴。

他的手里提着书包,倒在地上手还抓着,我打开来想看看他是哪个班的,结果书包里只有一只鼠标,和一个鼠标垫。二狗说:什么情况?修电脑的?这时他突然坐了起来,冲我说:哥们,准啊,让你爆头了。说完站起来,拎着书包要走。我拉住他说:你眼睛淌血呢,别弄瞎了。他说:瞎不了,瞎不了,皮外伤,看你看得真真的,相貌不错,哥们,我叫老背。说着他捉住我的手晃了晃,然后低头盯着我的手说:你这手够用,长短正好,打游戏吗?我说:什么?他说:你玩射击游戏吗?打枪的?我们少一个人。我把手拿回来说:不玩,去医院弄弄吧。他说,不去了,时间紧迫,马上就开始了。有兴趣的话,去星辰网吧找我,我们少一个人。说完朝书包里看看,确定东西都在,扣上书包走了。

天黑之后,我和二狗去别的学校找人打架,等了很久,月亮升了起来,把我俩的人影映在校墙上,比真人大了两圈。那人没有出来,托人带话说今天家里来了贵客,要回去作陪,改天再打。我十分扫兴,二狗认出那人的自行车,很豪华,变速机好像汽车引擎一样精致复杂,就拎起来摔在地上,在树坑儿里找到两块砖头,把车给砸了,这事是因为女孩儿而起,和二狗有关,他砸得十分起劲,好像在对落到手里的犯人用刑。我有点提不起兴致,车成了烂铁,那人始终没有出现,应该是从后门跑了。完事之后二狗说要请我去打两杆台球,玩了一会,又说要去接女朋友下晚自习,从我这儿拿了二十块钱走了。我结了账,自己在台球厅抽了两支烟,看别人打球,快要十点的时候,我站起来,对一个正在瞄准的人说,朋友,知道星辰网吧怎么走吗?那人没看我说,出门右拐,看见韩都烧烤再右拐,牌子很大,亮着呢,两百台机器。我说,谢了。那人没有回答。

网吧果然不小,黑洞洞的,一台台电脑确如夜空里闪烁的星辰。电脑前面几乎都坐着人,如同忠诚的卫星。到处都是烟,走过一个人身边的时候,他突然喊了一声:你瞎啊,也不看着点,都上来了。我以为是在骂我,停下脚步去看,那人却瞪眼看着屏幕,上面有几个端着枪的小人,正在朝一个尸体喷着骷髅颜料,看来他是刚刚死了。我一排一排寻过去,几乎所有人都在玩这个游戏,有人在旷野里提着枪乱跑,有人蹲在土丘后面,时不时放一记冷枪,有人短兵相接,子弹打完,挥舞着匕首互砍。我找到了老背,他端着枪对着一面墙壁,跳迪斯科一样左右摇晃。突然开了枪,墙壁后面跌出一个人的腿,坐在他身边的几个人一阵欢呼。我伸手拿掉他的耳机说,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他回头看见我,说,咦,你来了?快坐,老板,再给开一台机器。我说,不用了,我不会玩这个东西,你眼睛咋样?他脸上的血已经洗掉了,眼皮里还能看见几枚碎玻璃闪闪发光。没事儿,长了肉,就把玻璃顶出来了,肉是会长的吧?我点点头。他指了指耳机说,我听见的,脚步声,这个地图在一个废弃的工厂,地上都是钢铁边角料,玩熟了,就能记住它们的位置。刚才他在北面露了个头,到这堵墙只有这一条窄路,路上我们死了人。耳机里又有他踢到铁块的声音,那他肯定就蹲在墙后面了。说着另一局开始了。这次他成了匪徒,装束却有点奇怪,穿着黑色的风衣,一手拿着面包,一手拿着匕首,躲在一座城市街头的拐角,枯黄的树叶在身边飘落。一辆坦克车轰鸣着驶过,他冲上去刺死了一个坦克兵,抢到一把冲锋枪。这图叫布拉格,他说,AK47,苏联造,连射一万颗子弹也不会卡壳,小孩儿都能装卸,牛逼不?迎面冲过来三个穿着防弹衣的军人,头上戴着的头盔闪着幽蓝的光。他身子左右摇晃,扣动扳机,子弹的着点像是用尺子量过,每一颗都落在军人脑袋上,头盔碎了,溅出鲜血,三具尸体仰面栽倒,腿还逼真地蹬了一蹬。在网吧的一个角落里传出一声叫喊,操,准,好枪法!他凑过来小声说,这叫爆头,就像你下午踢我一样。

这时我眼前的电脑已经亮了,他拽过我的键盘,帮我进入了游戏。我们一直四个打五个,你帮我们背炸弹好不?我请,他说。我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一个瘦弱的匪徒,穿着一条庸俗的绿裤子,戴着眼镜,背着一个包裹。我说,我没玩过,给你们拖后腿。他说,没事儿,有我呢,我护着你。他的朋友中有人说,放心吧,有老背输不了,他能一个打四个。黑暗里坐着那三个队友,一会就要跟我出生入死,可我看不清他们的模样。战斗开始之前,老背教了我一套基本的操作方法,前后左右,扣动扳机,还有就是拿着刀跳跃。那一局里,我在老背的指挥下,没有摸枪,像个猴子一样一直拿着匕首在一座吊桥上上蹿下跳,埋好了炸弹。剩下的人则负责保护这枚炸弹不要被警察拆掉,其他的战友逐个都死了,剩下老背自己扼守桥头,我像个桩子一样傻站着,他为了救我,中了几枪,不过没死,炸弹还是炸了,桥成了碎片,散落在海里。后面的几局,我不听他指挥,自己在各种陌生的地方乱走。跟着我啊,露头就死了,他叫道。我当作没听见。开了几枪,可是全然不着边际,有的还打在队友身上,竟然也冒出血浆,一个人在黑暗里叫道:瞅着点啊,疼啊。我向那个方向看了看,没有回应。敌人们好像发现了我是这个队伍里的弱点,专找我的麻烦,我不会躲避,枪也打不准,往往开始几分钟就被击毙,后来一个人竟拿着刀子朝我冲过来,我开枪乱扫,全都打偏了。躲啊,躲啊,老背喊道。可是我不会,被那人几刀捅死,然后还在我的尸体上跳了几跳,喷了一个笑脸。我扔下鼠标,对老背说,对面的都在这网吧里?他说,是啊,局域网。下一局开始时,我让自己定在老家,然后离开座位开始寻找。终于在离我座位三排远的地方,我看见一个人正拿着小刀,捅我的肚子。我把他从座位里扯出来,按在地上,揍他的鼻子,鼻子喷出血,那人蒙了,好像鼻子断了是致命伤,躺在地上不动,我站起来朝他脸上踩了几脚,嘴唇翻出来,牙缝里也都是血。

有人从后面抱住我的腰,把我向后拉去,那人的朋友也都站起,腿还在座位里,只是拿眼睛看我。我回过头,是老背。是个玩啊,你怎么来真的?他在我耳边说。人群里有人认出我,隔壁学校的小东,他是个贫嘴的窝囊废,我帮他出过头,他走过来挡在我面前说,棍儿啊,你怎么也玩这个了?消消气,一会让他站住,给你枪毙五分钟。我看见屏幕里,自己已经死了,那人的刀上滴着血,弓着身子站在我的尸体边若有所思。老板来了,说要叫警察,小东绊住老板瞎聊,使个眼色让我先走。走到街上,已经不是晴天,下起了小雨,雨淋在脸上,我有点后悔,这是闹什么呢?让这帮躲在黑暗里的人笑话。

“你是棍儿啊?”老背跟了出来,在我身后说。

“是,有点对不住了,给你搅散了。”我说。

“没啥,是我拉着你玩,不怨你。”他的头发有点湿了,还挎着那个书包。

“你去哪?”他说。

“不知道,回家吧。”

“请你喝点酒行不,赏脸不?”

我们走到一家露天烧烤店,后半夜的时候,只有这样的店还开着。店家在塑料桌子上面支了一顶硕大的遮阳伞。

我们没要杯子,一个人举着一瓶啤酒慢慢喝。

“什么东西?”他说。在他喝掉一半的啤酒里,浮着一只七星瓢虫,看样子是死了,可是颜色还是很鲜艳,好像一座红色的小岛。我找来老板,老板没说什么,又拿来四瓶啤酒,说:喝吧,免费了。

“老是这样,我运气不好。”他打开啤酒,用一只眼睛朝瓶嘴里看。

“没有人会一直运气不好,都是一阵一阵的。”我说。

“我就一直运气不好。你不知道,如果现在天下掉下一颗陨石,估计砸中的也是我。要不今天也不会给你踢中,球场旁边那么多人,谁能想到你那一脚会偏出那么多。”

“那和你坐在一块,不是很危险?”

“正相反啊,有我在,你就算是买了平安保险。”

“认识我?”我说。

“听说过。风云人物啊,听说过我吗?”

“没有。”

“没关系,隔行如隔山。刚才那个网吧,”他用大拇指朝后,指了指网吧的方向,“堆满了我射杀的尸体,都是我的崇拜者,射击游戏,我没输过。”

“运气好了?”

“就是玩这个游戏,我没问题,公平,谁厉害谁就活下来。”说着他拿过摆在我这边的一瓶酒,用牙撬开,喝下一大口。

这人刚看我把一个人揍得够呛,完全没受影响,好像和我认识了好久似的。

没什么话说,可是一直喝到天亮,雨停了,路边的杨树叶滴着水,太阳出来一照,让人很舒服。很久没有这么安静地坐着了,一点困意都没有,好像马上就能去爬山,去骑马,去游泳,反正能干的事儿挺多。

临走之前,他突然问我,“交个朋友吗?”

“好。有事儿可以找我。”

“不是这个,就是交个朋友。”

我说,“好。”

高三毕业之后,父亲把我送去了大学,糟蹋了他一笔好钱。在我收拾行李的时候,他走了进来,喝醉了,说,“儿子,外面不像家里,你谁都不认识。打架这事儿手轻手重,一刹那的事儿,要是赔点钱,你爸倒能想办法,要是你出了别的事儿,你爸也没有办法,你明白不?”“明白。”我说。“我不是不想管教你,教你做人,是我自己也没弄明白,你明白不?”“明白。”我说。

高三那年,赶上城里闹起瘟疫,据说起因是有人吃猫,猫虽然敏捷,可是人要是想逮,还是能逮住的。学校围墙外面站的都是老师,生怕哪个学生跳出去,染上瘟病,谁也吃不了兜着走。老背的路让人断了,过去他可是背着鼠标,跳出去一玩一宿,第二天照常上课的主儿,这回让人断了瘾,委顿了一阵,只好读书。谁也不成想,这家伙突然成了学校里最会考试的几个人之一,次次混到大红榜的前列,有一次还在主席台上作为后进变先进的典型,领了一套文具,那套文具他送给了我,说他留着没用,给我做个纪念,说不定哪天我也能先进先进。可惜,高考那天,他拉了肚子,据他跟我说,拉得走路都得扶着东西,写完考号和名字,就出了一身虚汗。清华北大彻底没戏了,他和我考上同一所大学。

高三毕业的那个夏天,瘟疫过去,人又都能自由行动,猫也又敢上街了。我把他从网吧揪出来,陪我去游泳。他脱光了之后,露出两排清晰的肋骨,好像站在X光底下。不会游,只知道憋一口气,一头栽进水里,在里面乱刨,刨到哪是哪,我说你这是溺水不是游泳,而且溺水也太浅了,一米没到。他不听我的,也不用我教,说就爱这么游,舒服,虽然在水底的时光很短暂,但是自由,随便儿。我在池子边,看他沉潜,生怕按他一贯的运气,哪一口气没顺上来,或者在水底小腿抽了筋,就交代在这儿,如果你运气足够差的话,多浅的池子也会淹死人。只好下水扶着他游。这样他倒游得不赖,只是还是不会换气,只管闷头挥舞胳膊,不停地催我往前去。

刚上大学,我就和大我两届的一伙人打了一架,对方的一个人让我用拖布杆扫断了脚踝,从此我又有了些名声,学校保卫科的也注意了我,学校每次有了严重的斗殴,他们都把我找去问问,有时候我说一些,有时候我没什么可说的,混到后来大家还成了朋友。大四的时候他们提醒我,要是想顺利毕业,就得老实一年,要不前三年的罪全白遭了,再出事谁也帮不了我。我表示听了进去,当时我交了女朋友,一个成绩还不错的女孩儿,和我正般配。她希望我能陪她把大学读完,然后跟我回老家工作,我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人总要长大吧。我回家的时候看见父亲的鬓角白了,这几年他的生意不顺利,上面的人换了,政策也变了,好多麻衣烂在工厂里。后来他把厂房卖掉,给人帮手,挣些牵线搭桥的钱,出去喝酒的时候少了,在家喝酒的时候多了。每次我看见他,就好像感觉到有人在按我的脑袋。

大二的时候二狗给我来过一个电话,瞎聊,他在学校入了党,经常跟辅导员老师们聚会,还睡了不少干干净净的女孩儿,讲得很详细,后来再没联系,一个电话也没有。

上大学之后老背遇到了一些问题。寝室的人都不喜欢他,他夜里不睡觉,把走廊的安全通道指示牌撬开,接出电线,玩他的射击游戏,大白天别人去上课,他捂着大被睡觉,搞得好几个同班同学,到了大二的时候还不认识他。别人一个一个都交了女朋友,需要寝室活动,可是他一天到晚在寝室待着,吃饭也是叫外卖来送,室友只好花钱去外面找日租房。我曾经出面帮他交涉几次,对方都表示不会为难他,给我些面子,可是事实上也仅此而已,有时候行为可以予以限制,看法却无法改变。后来我和他也见面少了,一个是有时差,另一个我有许多事情得做,他也有他的事情,而且很不一样,不一样的时间长了就会变成不了解。偶尔见到,发现他更瘦了,眼睛也更大,好像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头发老长,衬衫让汗渍浸黄了,应该是好久没换过。他跟我说,他已经是这个国家里枪法最准的人之一,他要参加学校的比赛,然后参加全国的比赛,然后出去杀外国人。我说好啊,多杀几个,将来代表地球去杀外星人。

离毕业还有三个月的时候,我让人给撂倒了。那天我穿着拖鞋,去食堂给女朋友打饭,就在我出门的时候,刚掀开塑料门帘,迎面被人给了一棍,手里端着的豆腐脑和油泼面全都扣在地上。我知道自己眉骨开了,而且对面是三个人,手里都拎着东西,其中一个我认识。想要跑走,可是脚上穿着拖鞋,刚一抬脚,甩出去一只,另一只脚的大脚趾杵在地上,摔了一跤。脸跌在还是热的豆腐脑里,后脑紧接着又中了一下。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里,脑袋包着,脚上疼得受不了。两只踝骨,全都折了。

保卫科的人来过,说人已经找到,控制住了,要赔偿可以,估计没有很多,对方家里都不是善类,不是光有钱,千万不要想打回去,那样就不可能毕业了。我看了看坐在床边的女朋友,说:知道了,算了。

一只脚的踝骨长得快些,两个月之后能够稍微着地,我就拄着拐回了寝室,室友都不在,全都撒出去找工作,女朋友陪我住了一个星期,看我渐渐习惯了瘸子的生活,能够简单自理,也就走了,去南方面试。她好像对我挨揍这件事有些不满,确实,发生了这件事之后,找工作的进度比别人就落下了,几年建立起来的一些东西也荡然无存了。我自己一个人没什么事情,就把笔记本电脑搬到床上,下载了射击游戏,自从上次和老背玩了一次,再也没玩过,地图多了,枪支也更先进,我努力回忆老背教给我的简单操作,W是向前,S是向后,鼠标左键是开枪,右键是装上消音器。一天玩十个小时,和过去一样,我一次一次死去,喷涂也比过去丰富,有人在我尸体旁喷上:看见你了,傻逼。科技的发展真是既合乎人的需求,又总在人的预料之外。

一天夜里,我正在睡觉,梦见自己站在刑场上,一群蒙面人端着枪朝我射击,可是他们就是打不中我,我就在四面飞翔的子弹里,走出刑场,骑上马唱着歌走了。这时有人敲门,我拿起身边的晾衣竿,把门锁钩开,老背走了进来。他光着膀子,只穿了一条内裤,身躯像搁浅在岸上的小鱼。

“睡了吗?棍儿。”

“没有。”

“聊聊?”

“坐吧。”

他搬了把椅子,坐在我的床边。

“想上厕所吗?我扶你去。”

“没有,睡觉之前去过了。”

“我能扶得动。”

“我知道,确实没有。”

他拿出我床边的烟,点上。

“我没带烟。”

“嗯,看出来了。聊吧。”

“等等,着什么急?”

他缓慢地把烟抽完,扔在地上,没有去踩。

“我们第一次见着那天,你把人给打了,什么心理?”

“较真儿了,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还能是什么心理?”

“你说你傻逼不?”

我看着他,他从来不和我这么说话。就算我腿断了,这也有点不对头。

“出什么事儿了?”我说。

“我把人给打了。”

“把谁打了?”

“疯狂丘比特。”

“谁?”

“网名,叫疯狂丘比特。”

“在他寝室里,不用去看了,救不回来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脑,“我把他这儿打了一个窟窿。寝室就他一个人。”

我看着他,他没喝醉,也没有疯,表情像木偶一样清楚。

“用什么打的?”

“他桌子上的烟灰缸。他作弊。”

“作弊?”

“我看不见他,他能看见我,隔着两层掩体,他能看见我,先打我的腿,然后打我的头。开始我以为我运气不好,他猜中的,在游戏里我也运气不好了。后来我上网看了,有这种软件,几块钱就能买着,我也买了一个,不是这个,是能查别人的IP,查到他住哪个屋。2039.”

“犯得上吗?”我说。

“犯得上,你不懂,犯得上。我差点因为他疯了。”

说完,他站起来,看着我说:“棍儿,我能在你床上睡会儿吗?先别找人抓我,我太困了。”

“上来吧。”

他爬上来,挨着我躺下,虽然从肤色看,他好久没洗澡了,但是身上并没有臭味。他像个孩子一样,脸朝着墙壁,很快睡着了,而且开始打鼾,他应该是有一段时间没怎么睡觉了。

我从床上下来,找到拐杖。下楼,来到2039.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一个人穿着黑色T恤衫,上面印着格瓦拉的红色头像,正在玩射击游戏。他戴着耳机,没有看见我。头发披肩,后脑勺包着一块纱布。桌子上没了烟灰缸,烟灰弹在地上。这次他运气不错,我心想,即使是全国枪法最准的人,也有打歪的时候。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他还是没有发现我。他拿着一把狙击枪,穿着警用的防弹衣蹲在一座古老的城楼上,那是一个中心广场,四面的桃花开得正盛,城楼上竟然也种着一棵桃树。广场上有沙包和堡垒,年轻的匪徒们穿着单衣,躲在后面。有人手里拿着报纸,有人拿着书刊,也有人拿着枪。他确实能够看见敌人,即使敌人藏在堡垒后面,他也能够看见,那是一个一个闪光的小格子,他朝格子打出一枪,屏幕上便显示有一个人死了。我看着他打死了五个人。对方都没有发现他,不明不白地死去了。

我认出他。他是在食堂门口伏击我的其中一个。他应该给过我一棍子,也许是面门,也许是后脑,或者在脚踝。

我拍了拍他,他看见我,马上站了起来,耳机线却拽住他的头,看上去他好像给我鞠了一躬。

“让人打了?疯狂丘比特。”我说。

“你想干吗?”他四下乱看,可是房间里没有帮手,其实对付一个瘸子,不需要帮手。

“谁打的你?”

“棍儿。你们一起的?”

“棍儿?”

“网名叫棍儿。你想干吗?我不认识你,打人是让人找去的。”

我摆了摆手,“不是那个事儿,坐吧,聊聊。你为什么作弊?”

他坐下,“为什么作弊?谁不作弊?现在谁不作弊?”

“你知道我要是再打架,就得给开除了,就没有工作,没有女朋友,什么也不是,在你们去食堂找我之前。”

“知道一点,你得罪人了。”

“算扯平了吧。能算了吗?以后谁也别惹谁。”

“能。”

“好了,玩吧。”我站起来走出门去。走到楼梯口,我拄着拐走了回来。推开门,他还蹲在城楼上面,头盔上落满了花瓣,用狙击枪射杀着看不见他的年轻人。

我走到他身后,挥起拐杖把他打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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