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破镜谋杀案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班特里夫人向后退了一两步,仔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她稍稍调整了一下帽子(她并不习惯戴帽子),然后戴上一双质量上乘的皮手套,接着小心地关上门,离开了她的小屋子。她总是对未来充满了愉快的期待。自上回和马普尔小姐交谈后,已经过去快三周了。玛丽娜·格雷格和她丈夫已经抵达戈辛顿庄园,而且也差不多安顿下来了。

当天下午将会有场会议,与会成员是组织圣约翰急救队宴会的主要成员。班特里夫人不是其中之一,但她收到了一张玛丽娜·格雷格给她的便条,让她在会前去那里喝杯茶。便条上提及两人之前在加利福尼亚的那次会面,并在最下方署名“诚挚的玛丽娜·格雷格”。便条是手写的,不是打字机打出来的。不可否认,这让班特里夫人感到既开心又荣幸。毕竟,影星就是影星,而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们虽然在当地还有些名望,但也深知自己在名利场上无足轻重。因此,班特里夫人就像一个受到特别款待的孩子一般,快乐至极。

走上行车道后,班特里夫人用她敏锐的双目四处打量,将周遭的一切映入脑海。这宅子几经转手后,变得越来越漂亮了。“真是不计成本啊。”班特里夫人自言自语道,并满意地点了点头。在车道上看不见花园,但班特里夫人依旧很高兴。花园及周围那些特别的草木,都是她多年前住在戈辛顿庄园时尤为钟爱的。她不禁想起那些鸢尾花来,怀念中夹杂着些许遗憾。那绝对是乡间最美的鸢尾花丛,为此她感到极其骄傲。

她来到刚油漆不久、熠熠生辉的大门前,按了一下门铃。一名男管家及时又愉快地出来应门,毫无疑问他是个意大利人。接着她被径直领进班特里上校生前的图书室里。和之前听说的一样,现在这里和书房被打通成了一间,还真让人过目不忘。四周是镶有嵌板的墙壁,地上是拼花地板,房间的一头放着一架大钢琴,中间有一部豪华留声机。房间的另一头则像是另一片小天地,地上铺着波斯地毯,上面放着一个茶几和几张椅子。玛丽娜·格雷格坐在茶几边上,一位男士倚在壁炉台边,乍看上去真是班特里夫人所见过的最丑的男人。

就在不久前,班特里夫人按响门铃时,玛丽娜·格雷格正以温柔又热情的口气对她丈夫说:“这地方真是太适合我了,金克斯,真的。这是我一直盼望的,宁静,英式静谧及英式乡村。我想一直住下去,可能的话,我要待上一辈子。我们要过英式生活。每个下午都要喝下午茶,用我那套心爱的乔治时代茶具喝中国茶叶。我们还能透过窗户欣赏外面的草坪和英式花园。我有一种感觉——我终于回家了。我觉得自己能在这儿安顿下来,享受这份安静和快乐。这个地方,会是我的家。家。”

贾森·拉德(他妻子叫他金克斯)微笑地看着她。那是一种顺从的微笑,充满了宠爱,却有所保留,因为这样的话他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也许这次会是真的,也许这地方确实能让玛丽娜·格雷格有种“家”的感觉。但他非常了解她,一开始对事物总是很热情,每次都觉得自己终于找到真正想要的了。

他用低沉的嗓音回答:“太好了,亲爱的,这真是太好了。我很高兴你能喜欢。”

“喜欢?我爱死它了!难道你不爱它吗?”

“当然啦,”贾森·拉德说,“当然。”

他心里想着,这地方还不算太差。材质好,又坚固,只是这种维多利亚式的房子相当丑陋。不过他必须承认,这房子给人一种坚固、安全的感觉。但最最糟糕的是位置——极其不便利。如果这个问题也能解决,那住在这里应该是相当舒服的。时不时地过来住住也不赖。如果够幸运,他想,玛丽娜应该在两年到两年半内不会厌倦它,不过这也得看情况。

玛丽娜轻轻叹了口气,说:“身体能够再次恢复健康真是太棒了,健康又强健,我感觉自己能处理各种事情了。”

贾森又附和道:“当然啦,亲爱的,自然是这样的。”

就在这时,门被打开了,意大利管家把班特里夫人领了进来。

玛丽娜·格雷格迎客的样子真是迷人。她走上前来,伸出双手,告诉班特里夫人能再次见到她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并说起那次她们俩本该在旧金山碰个面的,因为两年后她和金克斯就买下了这幢原本属于班特里夫人的房子,这一切真是太巧了。她还希望——真诚地希望——班特里夫人能原谅他们如此粗暴,不要介意他们对房子进行的多处改造,希望她不要把他们看成可怕的入侵者。

“你能搬来这儿住真是最让人兴奋的事了。”班特里夫人高兴地说,同时往壁炉那儿看了看。

这会儿玛丽娜·格雷格才反应过来,说:“您还不认识我丈夫,对吗?贾森,这位是班特里夫人。”

班特里夫人饶有兴趣地看着贾森·拉德。他是她见过最丑的人之一,先前的第一印象得到了确认。他的眼睛十分有趣,她觉得这双眼睛比之前见到的任何一双都要凹陷。又深又静的水潭,班特里夫人对自己说,同时感觉自己像一位浪漫的女小说家。他脸上的其余部分也极不规整,可以说几乎失去了比例,显得十分滑稽。他的鼻子向上突,要是在上面点些红颜料的话,就能轻而易举地变成个小丑鼻。同样,他还有张小丑式的悲伤大嘴。叫人分辨不出,他这会儿是真的在生气,还是看起来像在生气。但他开口说话时,声音却出人意料地亲切,低沉又缓慢。

“丈夫,”他说,“总在事后才会被想到。但请允许我代表妻子一同欢迎您来这里。我希望您没在期待这房子该是另一副模样才好。”

“您必须把这样的想法赶出您的脑袋。”班特里夫人说,“我可不是被人赶出家门的。事实上,这里压根就不算我的家。自从卖了它之后,我每天都在庆祝。这幢房子经营起来太累了,尽管我很喜欢花园,但房子本身真是愁人。自打我经常出国旅行后,日子过得相当美好,我能去全世界不同的地方看望已婚的女儿、孙子、孙女,还有我的朋友。”

“女儿?”玛丽娜·格雷格说,“您有子女?”

“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班特里夫人说,“但他们离得都很远。一个在肯尼亚,一个在南非。一个在得克萨斯州附近,另一个,感谢上帝,在伦敦。”

“四个,”玛丽娜·格雷格说,“四个孩子。那孙子、孙女呢?”

“至今为止有九个,”班特里夫人说,“做祖母真是太有意思了,不必担负为人父母的责任,可以放肆地宠爱他们。”

这时,贾森·拉德打断了她。“我觉得阳光可能太刺眼了。”他说道,接着走到窗前,调整了一下百叶窗,“您得跟我们说说这可爱的小村子里的一切。”他边说边走了回来。

他递给她一杯茶。“您是要吃个热馅饼还是三明治,或者来块蛋糕?我们有个意大利厨师,她做的点心和蛋糕真是一流。您瞧,我们都养成了你们英国人喝下午茶的习惯了。”

“茶泡得也不错。”班特里夫人啜了一口芳香的茶水后说。

玛丽娜·格雷格微笑着,看起来很高兴。贾森·拉德发现她一两分钟前因不安而突然颤抖的手指已恢复了平静。班特里夫人带着一丝崇拜,看着这位女主人。她全盛时期时,人们还未开始重视女性的三围,因此玛丽娜·格雷格从未被视为“性感女神”,也不可能有诸如“波霸”或者“尤物”等昵称。她身形修长,非常苗条。头部和脸部的轮廓很漂亮,让人联想到嘉宝[葛丽泰·嘉宝(Greta Lovisa Gustafsson,1905-1990),电影史上最著名的女明星之一,被誉为“默片女皇”,曾获颁奥斯卡终身成就奖。]。她赋予影片的是性格,而不是性感。忽然的一个回头,深邃又可爱的眼睛微微睁大,还有微微颤抖的嘴唇,这些都给人一种突如其来,又动人心魄的美。这种美不是固定的长相,而是一种体态的魔力,能在不经意间抓住观众们的心。尽管如今已不太明显,但她依然保有这样的魅力。和众多的影视及舞台演员一样,她能按自己的意愿随意转变性格。她能够进入自我,安静、温柔、冷漠,让热情洋溢的影迷失落至极。忽然间又一回眸、摆手、微笑,一举手一投足都尽显魔力。

《苏格兰女王玛丽一世》是她最伟大的影片之一,班特里夫人声称是看了她在那里面的表演才开始关注她的。接着班特里夫人将目光转向她的丈夫,此刻他也正看着玛丽娜。一时没有防备,他的情感都表露在了脸上。“天哪,”班特里夫人暗自说道,“这位男士太爱慕她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惊讶。也许是因为影星们的风流韵事及他们的至亲挚爱总被媒体大肆地宣传报道,从没想过真实的会是什么样子。

一时冲动,她脱口而出:“我真希望你们能喜欢这里,并且能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你们想过长期住下吗?”

玛丽娜转过头来,睁大了眼睛,一脸惊讶的样子。“我想要一直住在这儿,”她说,“哦,我不是说住着不离开。我当然会时不时地出去。虽然目前还没定,但我明年很可能要去北非拍一部片子。但这儿是我的家,我总会回来的。”她叹了口气,又说:“多美妙啊,最终能找到一个家。”

“我明白。”班特里夫人说,同时又在心里嘀咕,不管怎样,我可完全不会相信你说的,我不相信你是那种会安定下来的人。

她又偷偷瞄了一眼贾森·拉德,此刻他不再愁容满面,而是在微笑。一个出人意料的甜蜜微笑,同时也是个悲伤的微笑。

“他也很清楚这一点。”班特里夫人心想。

门被推开了,一位女士走了进来。“巴特利特打来电话找您,贾森。”她说。

“让他们过会儿再打来。”

“他们说事情很紧急。”

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班特里夫人。”他说,“埃拉·杰林斯基,我的秘书。”

埃拉·杰林斯基礼节性地微笑了一下,这时玛丽娜说:“埃拉,过来喝杯茶。”

“我还是来块三明治吧,”埃拉说,“我不太喜欢喝中国茶。”

埃拉·杰林斯基大概三十五岁,穿一身剪裁得体的套装,一件有褶饰边的衬衫,看上去自信满满。她留着黑色的短发,额头很宽。

“他们说,您以前住这里。”她对班特里夫人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班特里夫人说,“我丈夫去世后我就把它卖了,至今为止,它已经转过好几次手了。”

“班特里夫人说她不介意我们把房子搞成这样。”玛丽娜说。

“如果你们没这么做,我反而会觉得万分失望。”班特里夫人说,“我一直急切又兴奋地想过来,想给你们讲讲这村里最精彩的传闻。”

“真是难以想象,在乡下要找个水管工竟这么麻烦。”杰林斯基小姐大口嚼着三明治,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其实这些不算我真正的工作范畴。”她继续说道。

“每件事都是你的工作范畴,”玛丽娜说,“这些你是知道的,埃拉。家政工、管道工,还有与施工队的纠纷,等等。”

“这里的人似乎都没听说过落地窗。”

埃拉向窗外望去。“外面的景色很美,这点我必须承认。”

“古老又美丽的英伦乡村风光,”玛丽娜说,“这幢房子就很有这样的氛围。”

“要不是这些树,这地方看着一点也不乡村。”埃拉·杰林斯基说,“那里的房地产业正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蒸蒸日上地发展。”

“这些都是我搬出来后新建的。”班特里夫人说。

“您是说您还住这里时,除了这个村子以外,别的什么都没有?”

班特里夫人点了点头。

“那要买点东西应该很难吧?”

“我倒不觉得,”班特里夫人说,“我觉得十分便利。”

“家里得有个花园,这点我很能理解,”埃拉·杰林斯基说,“但你们似乎还自己种蔬菜。去买岂不是更方便?——反正有超市嘛。”

“快要那样了。”班特里夫人叹了口气,说,“但是,味道吃起来是不一样的。”

“别破坏气氛了,埃拉。”玛丽娜说。

这时门开了,贾森往里张望了一下。“亲爱的,”他对玛丽娜说,“我真不想打扰你,但你能过来一下吗?他们想听听你对这件事的看法。”

玛丽娜叹了口气,站了起来,不情愿地慢慢走向门口。“总有事情,”她咕哝道,“真是抱歉,班特里夫人。我想不会超过两分钟的。”

“气氛,”当玛丽娜离开房间并关上房门后,埃拉·杰林斯基说,“您觉得这房子有某种特定的氛围吗?”

“我想……我从没这么想过,”班特里夫人说,“这只是幢房子罢了。在某些方面,它显得十分不便利,但就另一些方面来说,它又极其温馨舒适。”

“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埃拉·杰林斯基说,并向班特里夫人投去迅速又直接的一瞥,“说到气氛,那桩谋杀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这里没发生过谋杀案。”班特里夫人说。

“哦,说吧,我已经听到流言了。还不少呢,班特里夫人。就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就是那儿,对吗?”杰林斯基小姐朝壁炉方向歪了歪头。

“是的,”班特里夫人说,“就是那儿。”

“所以说,有谋杀案喽?”

班特里夫人摇了摇头。“谋杀并非发生在这里,那位遇害的姑娘是事后被带进来,并安置在这个房间里的。她和我们没有丝毫关系。”

杰林斯基小姐看起来很有兴致。

“要让别人都相信这点,估计很难吧?”她说。

“这点你说对了。”班特里夫人说。

“您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早上女佣进屋来打扫的时候,”班特里夫人说,“带着早茶。那时候我们是有女佣的,你知道。”

“我知道。”杰林斯基小姐说,“穿着那种沙沙作响的印花裙子。”

“我不记得她们穿的是不是印花裙子,”班特里夫人说,“那时候很可能已经穿罩衫了。总之,她冲了出来,说在图书室里有具女尸。我说了句‘简直胡扯’,然后叫醒了丈夫,一起下楼来看。”

“而确实有具女尸。”杰林斯基小姐说,“天哪,还有这种事。”她迅速朝门那边看了看,接着又回过头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最好别把这件事跟格雷格小姐说。这种事情,对她不太好。”

“当然,我一个字也不会提的。”班特里夫人说,“事实上,我从不谈论这件事。这都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了。但是她——我是指格雷格小姐——难道不会也有所耳闻吗?”

“她很少和现实世界接触,”杰林斯基小姐说,“您知道的,影星们能过上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事实上,他们在生活上很需要照顾,因为世事都会让他们心烦意乱。她就是这样的。您要知道,近一两年来她病得很厉害,是去年才复出的。”

“她似乎很喜欢这幢房子,”班特里夫人说,“并且觉得自己在这里会很快乐。”

“我想能维持一两年吧。”埃拉·杰林斯基说。

“不会更长了吗?”

“嗯,我表示怀疑。您要知道,玛丽娜就是那种人,她总认为自己找到了内心真正渴望的东西,但生活不是那么简单的,对吗?”

“确实,”班特里夫人坚定地说,“生活没那么简单。”

“她能否在这里幸福快乐,对他而言非常重要。”杰林斯基小姐说。

接着她又狼吞虎咽地吞下两个三明治,吃相就像那种要赶重要火车的人一样,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您要知道,他是个天才。”她继续说道,“您看过他导演的片子没?”

班特里夫人觉得有点尴尬。她是那种上电影院纯粹看电影情节的女人,从来不会注意一长串的演员表、导演、制片人,及摄影等。很多时候,说实话,她甚至都不注意主角的名字。不过,她可不打算让别人注意到自己这方面的不足。

“我总把人搞混。”她说。

“当然,他得应付很多事情。”埃拉·杰林斯基说,“他得到了她,就像得到其他的一切那样,不过她很难搞定。您瞧,我们得始终让她高兴。我觉得,让人始终保持快乐这件事真的不简单。除非……那得……他们……他们是——”她有些支支吾吾。

“除非他们是天生快乐的人,”班特里夫人接过话茬儿,“有些人,”她若有所思地补充道,“就喜欢整天闷闷不乐。”

“哦,玛丽娜不是那样的,”埃拉·杰林斯基边摇头边说,“更确切地讲,她情绪上的波动过于剧烈了。您知道的,这会儿还高兴得要命,任何事都觉得称心满意,简直妙不可言。接着,会发生一点点小插曲,她的情绪就会立马跌向另一个极端。”

“我想这就是喜怒无常吧。”班特里夫人含糊其辞道。

“说得对,”埃拉·杰林斯基说,“喜怒无常。他们多多少少都有点这样,但玛丽娜比大部分人都要严重。这点我们都很清楚!我能举的例子实在太多了!”她吃下最后一个三明治,“感谢上帝,我只是个公关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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