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破镜谋杀案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来戈辛顿庄园参加圣约翰急救组织筹款活动的人空前地多。只要一先令的入场费,最终的筹款总额竟令人相当满意。首先,天气很好,天空十分晴朗。不过,最具吸引力的,无疑是当地人都无比好奇地想知道这些“电影人”究竟对戈辛顿庄园做了些什么。人们纷纷给出最大胆的猜测,当看到有个游泳池时,大家都显得很满意。因为大部分人对好莱坞明星的印象就是,在异国的环境里与一名异国伴侣同晒日光浴。好莱坞的气候也许很适合建游泳池,可在圣玛丽米德,游泳池不在考虑范围之内。毕竟英国的夏天也就只有那么一星期会特别炎热,每到那个周日,报纸上就会刊登《如何保持凉爽》、《怎么做一顿凉爽的晚餐》,以及《怎样制作冰爽的饮料》之类的文章。游泳池和大家想象的差不多,很大,池水很蓝,还有个富有异国情调的更衣亭,周围是人工种植的树篱和灌木。众人的反应也完全在预料之中,他们发表着各式各样的评论。

“哦,真是太可爱了!”

“这儿的水花能值两便士,对吗?”

“让我想起上次去的度假村。”

“我说它简直奢华得邪恶,就不该被造出来。”

“瞧瞧这些精美的大理石,一定价值不菲。”

“真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肆无忌惮地花钱。”

“也许什么时候这里会上电视,那就太有意思了。”

甚至圣玛丽米德年纪最大的桑普森先生也拄着拐杖,拖着患有风湿病的腿,一路蹒跚地来看热闹了。他总吹嘘自己有九十六岁了,但亲戚们都坚称他只有八十六岁。他给了游泳池最高的赞美:“啊,这里会发生很多伤风败俗的事,这点毫无疑问。赤身裸体的男男女女,喝着酒,抽着号称是大麻的手卷烟。我想准会是这样。啊,是啊,”桑普森先生非常愉快地说,“会有不少伤风败俗的事儿呢。”

当日赞许之声的最高潮出现在下午的娱乐活动中。只要多出一先令就能进屋,参观新造的音乐室、客厅,还有那被深色橡木和西班牙皮革装饰一新、全然认不出原貌的餐厅,以及其他不少有趣的地方。

“现在,谁都认不出这里是戈辛顿庄园了,对吧?”桑普斯先生的媳妇说。

班特里夫人很晚才溜达过来,看到款项的数额及惊人的出席率,心里无比喜悦。

大帐篷下的茶水供应点挤满了人。班特里夫人希望准备的甜点够分,不过,似乎有几个能干的女士正在负责这件事。她径直走到花园边的绿草带,用妒忌的眼光观察着。她很高兴地注意到这条绿草带完全不惜成本,显得格外漂亮,规划和布置都无可挑剔,原材料也很昂贵。她肯定这些不是他们亲手种植的。毫无疑问,他们一定签了一家很不错的园艺公司来负责。全权委托,加上天气的帮忙,绿草带显得欣欣向荣。

她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的景象有一丝白金汉宫游园会的味道。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尽力去看能看到的一切,时不时会有人被选中,到这幢宅子更隐秘的深处看看。这时,一位身材苗条、留着卷曲长发的年轻男子走向她。

“班特里夫人?您是班特里夫人吗?”

“是的,我是班特里夫人。”

“黑利·普雷斯顿,”他同她握了握手,“我替拉德先生工作。您能去一趟三楼吗?拉德夫妇想请些特殊的朋友到那儿去。”

班特里夫人跟随他去了,心中倍感荣幸。他们穿过被她称作“花园门”的地方,来到主楼梯底——此时这里被一根红绳封锁起来。黑利·普雷斯顿解开绳索让她上楼。班特里夫人发现阿尔科克议员和太太就走在她前面,后者十分肥胖,这会儿正喘着粗气。

“他们翻修得太棒了,不是吗,班特里夫人?”阿尔科克太太气喘吁吁地说,“我真想看看卫生间是什么样的,这点我不得不承认,但我觉得应该没这个机会。”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渴望。

在楼梯的顶端,玛丽娜·格雷格和贾森·拉德正在接待这些特别挑选出来的精英人物。以前的备用卧室已被改造成楼梯之间的平台,看上去像个宽敞的休息室。管家朱塞佩在为大家准备喝的。

一位穿着制服、身材结实的男士正在介绍客人。

“阿尔科克议员及夫人。”他用低沉的嗓音说道。

玛丽娜·格雷格毫不做作,充满了魅力,就像班特里夫人对马普尔小姐形容的那样。她很可能也听到后来阿尔科克太太说的话了:“……你要知道,尽管她已经那么有名了,却依然能够保持本色。”

阿尔科克太太及议员先生能到场真好啊,她真心希望这些客人能度过一个美好的下午。“贾森,请你来陪一下阿尔科克太太。”

阿尔科克议员和他太太同贾森一起喝起了酒。

“哦,班特里夫人,您能来我真高兴。”

“无论如何我都会来的。”班特里夫人说着,果断地伸手去拿马提尼。

那个叫黑利·普雷斯顿的年轻小伙体贴地服侍了她,接着就离开了。他手里拿着一张小单子,毫无疑问,上面列着其他选定人员。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班特里夫人想着,手里拿着杯马提尼,转了个身,想看看下一位到访者是谁。是牧师,一个精瘦、克己的男人,表情茫然又困惑。他诚挚地对玛丽娜·格雷格说:“非常感谢您邀请我来。我想,您知道的,我还没有电视机呢,但当然,我,呃,我,嗯,当然,我身边的年轻人会让我跟上时代的。”

没人明白他在讲什么。同样在负责招待的杰林斯基小姐带着善意的微笑,递给他一杯柠檬水。此时巴德科克夫妇走上了楼梯,希瑟·巴德科克满面红光、喜气洋洋地走在她丈夫前面。

“巴德科克夫妇。”穿制服的男士又用他低沉的嗓音报道。

“巴德科克夫人,”牧师拿着柠檬水转身说道,“为组织不懈工作的秘书。她是工作最认真辛苦的人之一,事实上我都不知道,要是没了她,圣约翰该这么办。”

“我相信您一定是个好人。”玛丽娜说。

“您不记得我了?”希瑟带着调皮的口吻说道,“哦,您当然不记得了,当时您见了几百号人呢。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全球这么多地方,最终我却是在百慕大见到了您。当时我是急救队中的一员,哦,现在想想真是太久远了。”

“确实。”玛丽娜·格雷格说道,又一次展现出迷人的微笑。

“我记得非常清楚,”巴德科克太太说,“我激动得都发抖了,您知道吗,真的发抖了。当时我还是个小姑娘,想着能看到玛丽娜·格雷格本人,哦!我一直是您的狂热影迷。”

“您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玛丽娜·格雷格甜甜地说,她的眼神却微微越过希瑟的肩膀,想看看下一位来宾。

“我不想耽搁您的时间,”希瑟说,“但我必须——”

“可怜的玛丽娜·格雷格,”班特里夫人自言自语道,“我想这种事情对她而言是常有的。他们需要多大的耐心啊!”

希瑟依旧在坚定地讲着自己的故事。

阿尔科克太太则在班特里夫人的肩头喘着粗气。

“瞧瞧他们对这儿的改造!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真是很难相信。这一定花了……”

“我——没有不舒服——而且我想我必须得——”

“你这杯是伏特加?”阿尔科克太太满腹疑惑地看着她手中的酒杯,“拉德先生刚问我要不要试试这种酒。名字听起来颇具俄罗斯味,我想我不会喜欢它的味道……”

“——我刚对自己说,我是不会被打倒的!今天我涂了很多粉——”

“如果我把酒杯留在某个地方,那会显得很不礼貌。”阿尔科克太太绝望地说。

班特里夫人温柔地安慰着她。

“没事,伏特加就该直接一口咽到喉咙里。”——阿尔科克太太听到后显得一脸惊诧——“但这需要反复练习。把它放回桌上,然后从管家手中的托盘里拿杯马提尼吧。”

说完她转过身,继续去听希瑟·巴德科克得意又乏味的演说。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您多么美丽。看上百遍都不会厌。”

这时玛丽娜的反应已不再那么无意识了。之前她的眼神一直在希瑟·巴德科克的肩膀上游离,但现在她的目光似乎钉在了楼梯中间的墙上。她瞪着眼睛,神情间有种极为可怕的东西,以至于班特里夫人向前迈了半步。她快要晕过去了吗?她究竟看到了什么,会出现这种要置人于死地的表情?但她还没走到玛丽娜身边,后者就恢复了常态。她茫然而飘忽的眼神又回到了希瑟身上,再度显现出充满魅力的姿态,尽管已不自觉地蒙上了阴影。

“多有意思的故事啊!那么,现在您要喝点什么吗?贾森!来杯鸡尾酒怎么样?”

“嗯,事实上我通常喝柠檬水或者橙汁。”

“您得喝点更好的东西,”玛丽娜说,“别忘了,今天是节日。”

“我劝您来点代基里酒,”贾森手里拿着两杯酒,走上前说,“这酒是玛丽娜的最爱。”

他将其中一杯递给了自己的妻子。

“我不能再喝了,”玛丽娜说,“我已经喝了三杯了。”但她还是接过了酒杯。

希瑟从贾森手里接过酒杯。玛丽娜则转身去迎接下一位到场的客人。

班特里夫人对阿尔科克太太说:“我们去看看卫生间。”

“哦,您觉得我们可以吗?这么做不会显得太无礼吗?”

“我保证不会。”班特里夫人说。她对贾森·拉德说:“我们想去参观一下你们美妙的新卫生间,拉德先生。可以满足一下我这作为家庭主妇的纯粹好奇心吗?”

“当然可以。”贾森笑着说,“祝你们参观愉快,女士们。你们还可以洗个澡,如果想的话。”

阿尔科克太太跟着班特里夫人,沿走廊走了过去。

“您真是太好了,班特里夫人。我不得不承认,我自己是不敢提出这种要求的。”

“如果一个人真想去某个地方,那就得敢作敢为。”班特里夫人说。

她们沿着走廊推开各式各样的门。不久,“啊”和“哦”声就从阿尔科克太太及另外两位参加这次“观光”的女士们嘴里传了出来。

“我实在喜欢粉红色的那间,”阿尔科克太太说,“哦,我真是太喜欢粉红色的那间了。”

“我喜欢有海豚瓷砖的那间。”另外两位女士中的一位说道。

班特里太太愉快地扮演着女主人的角色。一时间,她还真忘了这房子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全是淋浴!”阿尔科克太太惊叹道,“我不那么喜欢淋浴,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不让头发淋湿。”

“要是能偷看一眼卧室就好了。”另两位女士中的一位说,口气中充满了渴望,“但我觉得这样做太八卦了,你们觉得呢?”

“哦,我想我们还是不要了。”阿尔科克太太说。然后她们都满怀期待地看着班特里太太。

“呃,”班特里太太说,“对,我觉得我们不能这么做——”然后她又开始同情这两位女士,“但是——我想,如果我们只快速地看一眼的话,也没人会发现。”她把手放在了一个门把手上。

但这点已被主人料想到了,卧室的门都锁着。每个人都感到非常失望。

“我想他们需要点隐私。”班特里夫人体贴地说。

她们又沿着走廊折了回来。班特里夫人从楼梯平台的一扇窗户向外看了一眼,她注意到下面的米维太太(来自开发区)穿着一件带皱边的蝉翼纱连衣裙,显得极为时髦。她还注意到,和米维太太一起来的,是马普尔小姐家的谢莉,班特里夫人一时想不起她的姓了。她们俩看起来都很愉快的样子,边聊边笑着。

突然间,班特里夫人觉得这幢房子又老又破,而且极为造作。除去闪亮的新漆及内部的改建,它本质上还是一幢历经沧桑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古旧建筑。离开它是明智的,班特里夫人想,房子就跟其他任何东西一样,总会有失去辉煌的一天,而现在,这一天到了。它只是被整了个容,在我看来,这一点意义也没有。

突然,她听到一阵轻微的嘈杂声,和她在一起的两位女士开始向前走去。

“发生了什么事?”其中一位说道,“听起来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们顺着走廊往楼梯方向走了回去。埃拉·杰林斯基匆匆走了过来,和她们擦肩而过。她试着转动一间卧室的门把手,但立马说道:“哦,该死的。显然,他们把房门都锁住了。”

“发生了什么事吗?”班特里夫人问。

“有人病了。”杰林斯基小姐简洁地答道。

“哦,天哪,我很抱歉。我能帮点什么吗?”

“我想这儿应该有医生吧?”

“我没见到本地的医生来,”班特里夫人说,“不过我想肯定能找到一位。”

“贾森正在打电话,”埃拉·杰林斯基说,“但是她的情况真的很糟糕。”

“她是谁?”班特里夫人问。

“我想是个叫巴德科克太太的人。”

“希瑟·巴德科克?可是她刚才看起来还好好的。”

埃拉·杰林斯基有些不耐烦地说:“是心脏或脑部疾病突发,要不就是癫痫发作,或是别的什么。您知道她有心脏病或者类似的疾病吗?”

“说实话我完全不了解她,”班特里夫人说,“对我而言她很陌生,她住在开发区里。”

“开发区?哦,您是说那个居民住宅区。我都不知道她丈夫现在在哪儿,甚至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中年,很白,不引人注目。”班特里夫人说,“他是和她一块儿来的,所以现在肯定在某个地方。”

埃拉·杰林斯基走进一间卫生间。“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找些什么东西给她,”她说,“比如碳酸铵溶液[用作提神药],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

“她是晕倒了吗?”班特里夫人问。

“比这还糟糕。”埃拉·杰林斯基说。

“我去看看能帮上什么忙。”班特里夫人说。她转身朝楼梯口疾步走去,在拐角处一头撞上了贾森·拉德。

“您看见埃拉了吗?”他问,“埃拉·杰林斯基?”

“她朝那里去了,进了一个卫生间。正在找什么东西,类似碳酸铵溶液之类的。”

“她没必要操心了。”贾森·拉德说。

他的口气让班特里夫人为之一震。她猛地抬起头。“情况很糟糕吗?”她问,“真的很糟糕,是吗?”

“可以这么说。”贾森·拉德说,“那位可怜的女士死了。”

“死了!”班特里夫人真的震惊极了。她又说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可她刚才看起来还好好的。”

“我知道,我知道。”贾森·拉德说。他站在那儿,满面愁容。“居然会发生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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