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破镜谋杀案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我想不可能是镇长吧?”科尼什探长若有所思地说。

他用铅笔轻敲了一下那张名单,德莫特·克拉多克咧嘴笑了。

“单凭主观愿望得出来的想法?”他问。

“你这么说也无可厚非,”科尼什说,“他是个自命不凡又假仁假义的老伪君子!”他继续说道,“每个人都知道他的真面目,他四处滥用权势,极其道貌岸然,在过去的几年中干尽了渎职之事。”

“你们没让他卷铺盖回家吗?”

“没,”科尼什说,“他十分狡猾,每次都刚好站在法律这一边。”

“我承认,这个想法很具诱惑力。”德莫特·克拉多克说,“但我觉得你应该尽早将此刻脑海里的美丽图画清除掉,弗兰克。”

“我知道,我知道,”科尼什说,“他只是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非常小。名单上还有谁?”

他们俩再次研究起名单来。上面还有八个名字。

“有一点我们都很肯定,”克拉多克说,“就是这张名单上不会遗漏什么人吧?”口气里有一丝疑问,科尼什立马给了回复。

“我想您可以肯定,当天就这么多人。继班特里夫人之后来的是牧师,接着就是巴德科克夫妇。那时楼梯平台上有八个人,分别是镇长及其夫人,从洛厄农场过来的乔舒亚·格莱斯和他的妻子,来自马奇贝纳姆先驱-阿格斯报社的唐纳德·麦克尼尔,从美国来的阿德威克·芬恩,以及美国影星萝拉·布鲁斯特小姐。人名都在这儿了。另外,还有那名来自伦敦、似乎十分喜爱艺术的摄影师,她在楼梯角落架了一个相机。如果——照您所说的,班特里夫人所说的玛丽娜·格雷格‘凝固的表情’是因为看到了楼梯上的某个人,那么就是这几个人中的一个了。镇长很遗憾地被排除在外。格莱斯两口子也可以排除嫌疑,我想他们从没离开过圣玛丽米德。那么就剩下四个人了。当地的记者不太可能,而照相的姑娘都在那儿待了半小时,玛丽娜不可能那么久才反应过来。于是,剩下谁了?”

“从美国来的不详陌生人。”克拉多克说,微微笑了笑。

“您说对了。”

“我同意,他们是目前最佳的怀疑对象。”克拉多克说,“他们的出现完全出乎意料,阿德威克·芬恩是玛丽娜多年未见的旧情人。至于萝拉·布鲁斯特,则是玛丽娜第三任丈夫的前妻,他的丈夫为了娶玛丽娜而和她离了婚。我想那次离婚闹得很不愉快吧。”

“我要将她列为头号嫌疑犯。”科尼什说。

“是吗,弗兰克?时隔十五年,她自己又改嫁过两次之后?”

科尼什说女人总是很难懂,德莫特同意这个说法,但也表示觉得这样很奇怪。

“但您也同意,嫌疑犯就是他们之中的一个?”

“有可能,但我觉得可能性不大。有可能是雇来招待酒水的人吗?”

“不管那个传说中‘凝固的表情’了吗?嗯,我们大体上调查了一下,巴辛市场的一家餐饮公司得到了这份工作——我是指宴会上的招待工作。实际上,那幢房子里有个男管家,名叫朱塞佩;还有两个在电影公司食堂里工作的本地小姑娘。她们俩我都认识,不算聪明,但应该是无辜的。”

“又推给我了,是吧?看来我要去和那个记者小伙儿聊聊,他也许看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接着去伦敦,阿德威克·芬恩,萝拉·布鲁斯特,还有那名女摄影师——她叫什么来着?玛格特·本斯。她可能也看到了什么。”

科尼什点了点头。“我觉得萝拉·布鲁斯特的嫌疑最大。”他说,并好奇地看着克拉多克,“您似乎并不像我这样肯定是她。”

“我是在想做这件事的难度有多大。”德莫特缓缓说道。

“难度?”

“把毒药放进玛丽娜的酒杯中,而不让任何人发现。”

“嗯,这对每个人来说难度是一样的,不是吗?这是个疯狂的举动。”

“我同意这是个疯狂的举动,但对于萝拉·布鲁斯特这样的人来说,做这样的事比其他任何人都显得更为疯狂。”

“为什么?”科尼什问。

“因为她是位重要的客人,她算是个名气响当当的人物了。每个人都会看着她。”

“确实如此。”科尼什承认道。

“当地人会互相用胳膊肘轻推着窃窃私语,并盯着她看。玛丽娜·格雷格和贾森·拉德迎接过她后,由一位秘书负责照看她。做这样的事很不容易,弗兰克。无论你多么机敏,都不能保证没人会看到你。这里有个障碍,而且是个不小的障碍。”

“但就像我说的,这个障碍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不,”克拉多克说,“哦,不是的。绝非如此。试想一下男管家朱塞佩吧,他一直在和饮料、酒杯打交道,忙着倒酒、递酒杯。他可以在酒里放一撮或者一两片卡蒙,易如反掌。”

“朱塞佩?”弗兰克·科尼什思索道,“您认为是他干的?”

“虽然目前没理由相信是这样,”克拉多克说,“但也许我们能找出个理由来。也就是说,一个有事实根据的动机。是的,他完全有可能这么干了。或者是某个负责餐饮的人干的,他们当天都不在场——太遗憾了。”

“也许有人为了这个目的蓄意将自己安插到餐饮公司也不一定。”

“你的意思是说,整件事情有可能是有预谋的?”

“我们目前对此一无所知。”克拉多克着急地说,“毫无头绪。除非能撬开玛丽娜·格雷格或者她丈夫的嘴,控出些想知道的事情。他们一定知道是谁,或者说有明确的怀疑对象——但他们不愿意说。而我们又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愿意透露,咱们的调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又继续说:“不要过度在意那个‘凝固的表情’,那也许只是个纯粹的巧合罢了,还有其他人能轻而易举地办到这件事。那位女秘书,埃拉·杰林斯基。她也一直忙着搞酒杯的事情,把东西传来传去,没人会带着特殊的兴趣去注意她。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那个瘦弱得像竹竿似的年轻人身上——我忘了他叫什么了。黑利——黑利·普雷斯顿?对,就是这个名字。对于这两个人来说,这次是个绝好的机会。事实上,他们中随便哪个想要除掉玛丽娜,在一个公开的场合下手都要安全多了。”

“还有别人吗?”

“呃,丈夫总是嫌疑人之一。”克拉多克说。

“又回到丈夫身上了。”科尼什微微一笑,说,“在意识到玛丽娜才是预期的受害者之前,我们还都认为是那个可怜的巴德科克呢。现在我们又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了贾森·拉德。但我不得不说,他似乎是个很专情的人。”

“传闻说他确实很专一,”克拉多克说,“但没人了解实际情况。”

“要是他想摆脱她,那么离婚不是更容易些吗?”

“也更合理。”德莫特说,“但也许里面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内幕。”

这时电话铃响了,科尼什拿起了听筒。

“什么?是吗?请接进来。是的,他在这儿。”他听了一会儿后将手捂住话筒,朝德莫特看了看,“玛丽娜·格雷格小姐,”他说,“说她现在感觉好多了,已经准备好接受问讯了。”

“那我得赶快过去,”德莫特·德拉多克说,“免得她改变主意。”

2

在戈辛顿庄园,埃拉·杰林斯基接待了德莫特·克拉多克。她像往常一样麻利又能干。

“格雷格小姐正在等您,克拉多克先生。”她说。

德莫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打从一开始,他就发现埃拉·杰林斯基的性格颇为奇妙。他曾对自己说:“如果我见过所谓的扑克脸的话,那么肯定是这一张。”她非常愿意回答他提出的所有问题,完全没有任何隐瞒的迹象。但就这件事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怎么感受的,甚至还知道点什么,他却一无所知。在她聪明高效的盔甲下,似乎一点漏洞都找不到。也许她实际知道的要比说出来的多;她也许知道很多事情。他唯一能肯定的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全没有证据去证实这种肯定——她爱着贾森·拉德。这就是他之前就说过的,秘书的职业病。也许并不能说明什么,但这一事实至少暗藏着某种动机。并且他很肯定——十分肯定——她一直在隐瞒什么事。有可能是爱,有可能是恨。或许,相当简单,是一种负罪感。她也许在那天下午抓住了机会,她也许早就深思熟虑地计划好要做的事情。他能看到,只要事情进展顺利,她就能轻松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她那敏捷又从容的动作,从这儿走到那儿,招呼着客人,帮一个个人递酒并拿走空酒杯。可她的眼睛却时刻注视着玛丽娜放在桌上的那个杯子。接着,也许就在玛丽娜迎接美国来的客人时,他们惊喜和快乐的叫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她完全有机会悄悄将那剂致命的药物投进那个酒杯。这需要胆识、勇气和机敏,这些她都具备。不管她做了什么,在做的时候她都不会显露出一丝愧疚。这本来就是一桩简单、聪明的犯罪,一个几乎不可能失败的犯罪。但是一个偶然让整件事泡了汤。在那个相当拥挤的空间里,有人轻轻推了一下希瑟·巴德科克的胳膊,她的酒洒了。而玛丽娜展现出与生俱来的热情与大方,主动将自己还未动过的酒杯递给了她。于是一位计划之外的女士死掉了。

这些纯粹是理论上的推断,很可能是一派胡言,德莫特暗暗对自己说。于此同时,他礼貌地和埃拉·杰林斯基交谈了起来。

“有件事我想问问您,杰林斯基小姐。就我所知,那天的餐饮服务是巴辛市场的一家公司负责的,对吗?”

“是的。”

“为什么会选那家公司?”

“这我真的不知道,”埃拉说,“那不是我的工作职责。我只知道拉德先生认为,相较于请一家伦敦的公司,不如雇佣本地的公司比较好。在我们看来,这只是很小的一桩事情。”

“确实。”他看着她,此刻她正微微皱起眉头,眼睛朝下看着。她的额头十分饱满,下巴显示出她是个很坚毅的女性,可以说,她的轮廓相当性感,嘴唇的线条很硬朗,是一张充满欲望的嘴。至于眼睛?他惊讶地发现,她的眼圈红红的。他不禁猜测,难道她刚哭过吗?看上去像是,但他敢发誓她不是那种会哭的年轻姑娘。她抬起头看着他,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于是掏出手帕狠狠地擤了一下鼻涕。

“您感冒了?”德莫特问。

“不是感冒,是花粉热。事实上这是一种过敏症,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犯。”

这时传来一阵轻轻的铃声。房间里有两部电话,一部在桌上,另一部则在角落的边桌上。响的是边桌上的那部。埃拉·杰林斯基走过去拿起听筒。

“是的,”她说,“他在这儿,我立刻带他上来。”她将听筒放下,说:“玛丽娜已经准备好见您了。”

3

玛丽娜·格雷格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接待了克拉多克,很显然,这间是从她卧室里辟出来的私人会客室。听了别人对她虚弱的身体和精神状况的描述后,德莫特·克拉多克原本以为会见到一位不安的病人。然而,尽管玛丽娜倚靠在沙发上,她的声音却充满活力,眼神清澈明亮。她几乎没有化妆,尽管如此,看起来也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克拉多克被这种柔和的光彩与美丽深深震住了。她脸颊和下颌的线条极为精致,头发蓬松,自然地垂下来,勾勒出整张脸的轮廓。那对长长的眼睛蓝得像海水一般,眉毛是文过的,但看起来非常自然,还有那热情甜美的微笑,这一切都带着一丝魔力。

她说:“克拉多克总探长?之前我的表现太丢脸了,我真心向您致歉。这件可怕的事情发生后,我的精神就崩溃了。我本该很快振作起来的,但没有。我为自己感到羞耻。”她又笑了起来,一个懊悔、甜蜜的微笑挂在嘴角边。她伸出一只手,他和她握了手。

“您会感到心烦意乱,”他说,“这也很正常。”

“嗯,每个人都很心烦意乱,”玛丽娜说,“我没理由让自己比其他人更糟糕。”

“您没有吗?”

她看了他一会儿,接着点点头。“确实,”她说,“您确实很有洞察力。是的,是这样的。”她眼睛朝下看着,细长的食指轻轻抚摸着沙发的把手。这个动作他在她之前出演的一部电影中见到过。动作本身毫无意义,却又意味深长,有种说不出的优雅。

“我是个胆小鬼,”她说,依然垂着眼睑,“有人想杀我,但我不想死。”

“为什么您会觉得有人想杀您?”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因为那是我的酒杯——我的酒,被动了手脚。最后被那个可怜的傻女人喝下去了,那纯粹是个错误。这才是整件事最可怕、最悲惨的地方。而且——”

“而且什么,格雷格小姐?”

她好像有点不确定是否要说下去。

“您还有别的理由证明自己也许才是预计的受害者吗?”

她点了点头。

“是什么理由呢,格雷格小姐?”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贾森说我必须把一切都告诉您。”

“这么说,您已经向他吐露了?”

“是的……一开始我并不想说的,但吉尔克里斯特说我必须这么做。接着我发现金克斯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早就看明白了一切,但——实在是太可笑了,”她的嘴角又扬起惆怅的微笑,“他不想让我知道,他怕我会感到惊恐,真的!”她突然精神一振,坐了起来,“亲爱的金克斯!他以为我是个十足的傻瓜吗?”

“您还没告诉我呢,格雷格小姐,为什么您认定自己才是受害者?”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突然动作幅度很大地伸手去拿自己的手提包,然后打开,掏出一张纸,塞到他手里。克拉多克看了看,上面打着一行字:

别以为你下次就能躲过。

克拉多克机警地问:“您是什么时候收到的?”

“我洗完澡回来后,这张纸放在我的梳妆台上。”

“那么,就是这幢屋子里的人……”

“也不一定。或许是某个人爬上了我窗户外面的阳台,然后把它放在那儿的。我想他们是想进一步恐吓我,可事实上我并没觉得害怕,反倒觉得相当气愤,于是就捎信叫您来了。”

德莫特·克拉多克笑了。“究竟是谁送的这张纸条,结果也许会大大出乎意料。您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纸条吗?”

玛丽娜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不,不是的。”

“那您能跟我说说其他几张纸条吗?”

“三个星期前,我刚来这儿的时候,纸条送到了电影公司,而不是这里。非常荒唐,仅仅是一张纸条。那次的字不是打字机打出来的,而是手写的大写字母。上面写着‘准备去死吧。’”她大笑起来,笑声中带有一丝歇斯底里,却很真实。“多么可笑,”她说,“当然了,每个人都会收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纸条或者威胁信什么的。我当时认为这跟什么宗教有关,您知道的,有些人不太认可女演员。于是我把它撕了,接着扔进了废纸篓里。”

“这件事您跟其他人说过吗,格雷格小姐?”

玛丽娜摇了摇头。“没,我没跟任何人谈及过此事。实际上,当时我们正在为要拍的片子而烦恼。在那个节骨眼儿上,我压根没去多想这件事。不管怎么说,就像我说的,我认为这要不是个愚蠢的玩笑,要不就是哪个不认可演戏这类事情的怪人写的。”

“那次之后,还有吗?”

“有,就在招待会那天。我记得是其中一个园丁带给我的,他说:‘有人给您留了张纸条,您有什么回复吗?’我以为是有关宴会安排的事,就将纸条打开了。‘今天是你在世上活着的最后一天。’我将它揉成一团后说:‘没有回复。’接着我又把他叫了回来,问他是谁把纸条给他的。他说是个骑着自行车、戴着眼镜的男人。好吧,我是说,对于这次又该怎么解释?我认为这次更可笑,我不认为——我从来就没想过,这会是个真正的恐吓。”

“那张纸条现在在哪儿,格雷格小姐?”

“我不知道。就我回忆,当时我穿着某件彩色的意大利绸缎外套,我将纸条揉成一团后,塞进了外套的口袋里。可现在不在那儿了,也许是什么时候掉出来了。”

“而您丝毫不知道这些可笑的纸条是谁写的,格雷格小姐?或者是谁唆使的,甚至到现在都还不知道?”

她将眼睛睁得大大的。德莫特注意到她的目光中有一种天真与无邪。他很欣赏,却并不相信。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我想您也许十分清楚,格雷格小姐。”

“我没有,我向您保证。”

“您是位名人,”德莫特说,“您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不管是在事业上还是个人生活上。男士们都爱慕您,想要和您结婚,然后跟您结了婚。女士们羡慕您、嫉妒您。男士们爱着您却被您断然拒绝。范围很大,我同意,但是我得说,是谁写的这些纸条,您应该有些数。”

“可能是任何人。”

“不,格雷格小姐,不可能是任何人。他很可能是很多人中的一个,可能是个极不起眼的人,服装师、电工、仆人,也可能是您朋友中的某个人,那种所谓的朋友。但您一定会有所察觉,某个名字,也许还不止一个。”

这时门开了,贾森·拉德走了进来。玛丽娜转过身去,面向着他伸出胳膊,向他求助。

“金克斯,亲爱的,克拉多克先生坚持认为,我铁定知道那些可怕的字条是谁写的。可我并不知道,你知道我是不知道的。我们俩都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

说得这么急切,克拉多克心想,非常急迫。难道玛丽娜·格雷格在担心她丈夫会说出什么吗?

贾森·拉德走过来跟他们坐在一起,由于过度疲劳,他的眼圈显得黑黑的,眉头皱得比平时还要深。他拉住了玛丽娜的手。

“我知道这对您来说似乎难以置信,探长先生。”他说,“可老实说,玛丽娜和我对此真的一无所知。”

“所以你们俩一直沉浸在没有仇人的欢乐之中,是吗?”德莫特的声音里带有明显的讽刺意味。

贾森·拉德有点脸红。“仇人?这是个只会出现在《圣经》中的词,探长。这么说的话,我能向您保证,我们绝对没有什么仇人。人们不喜欢某个人,会试着努力超越他,如果可以的话。是的,会恶意、无情地打击他。但这离在酒里下毒还差得很远。”

“就在刚才,跟您妻子的交谈当中,我问她谁会写或者唆使别人写这些字条,她说她不知道。但当我们实际调查后,范围就缩小了。事实上就是有人往酒杯里下了毒,而这个范围是非常有限的,您知道。”

“我什么都没看见。”贾森·拉德说。

“我也没看到。”玛丽娜说,“呃,我的意思是……如果我看到有人往我的酒杯里放了什么东西的话,我就不会去喝那杯玩意儿了,不是吗?”

“你们要知道,我总认为,”德莫特·克拉多克缓缓说道,“你们知道的,要比告诉我的多。”

“不是这样的,”玛丽娜说,“快告诉他,这不是真的。”

“我能向您保证,”贾森·拉德说,“我完完全全感到困惑,整件事情都十分荒诞。我总觉得像是个玩笑——一个出了岔子的玩笑——最终变得很危险。这件事是由一个做梦都想不到会制造危险的人做的……”

他的声音里藏有一丝疑问,接着他摇了摇头。“不,我知道您不同意我这样的看法。”

“还有一件事我想问您,”德莫特·克拉多克说,“当然了,您还记得巴德科克夫妇来时的场景吧?他们是紧随着牧师之后到的。我想是您,格雷格小姐,接待了他们,您就像对待其他客人那般亲切地招待了他们。可是有一名目击者告诉我,在您迎接他们时,您的目光越过了巴德科克太太的肩膀,看到了某样让您惊恐的东西。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是什么东西呢?”

玛丽娜迅速回答道:“那当然不是真的。让我惊恐——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惊恐的?”

“那正是我们想知道的。”德莫特·克拉多克耐心地说,“您要知道,我的目击证人非常坚信这一点。”

“那位目击者是谁?他或者她,说玛丽娜看到了什么?”

“说您正看着楼梯,”德莫特·克拉多克说,“有人从那儿上来。上来的那批人中有一位是记者,还有格莱斯先生和他的妻子,一位本地的老住户,来自美国的阿德威克·芬恩先生,以及萝拉·布鲁斯特小姐。您是看见了这几位中的某个人而心烦意乱的吗,格雷格小姐?”

“我跟您说了,我没有心烦意乱。”她几乎是叫喊着说出这几个字的。

“可您的注意力还是游离开了,您本该接待巴德科克太太的,但她说了什么,您并没有回答。因为您的目光越过了她,在盯着另外的某样东西看。”

玛丽娜·格雷格坚持自己的看法。她说得飞快,并且相当有说服力。

“这我可以解释,我真的可以。如果您对表演有所了解的话,那您就很容易理解了。会有那么一瞬间,当你对一个角色非常熟悉的时候——事实上,这种情况通常就发生在你对某个角色极其熟悉的时候——你会不自觉地在银幕下继续表演。你进入了这个角色,模仿她的微笑、举止、姿势,以及说话的语调,可你的脑子并不在上面。接着你的大脑里会突然出现一片可怕的空白,你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戏演到哪儿了,你的下一句台词是什么!我们将这种情况称之为‘冷场’。呃,我想我当时就是出现了这种情况。我不是一个特别坚强的人,我丈夫也是这么跟您说的吧。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过得非常艰难,对于这次的电影,其实我感到十分焦虑。我想把那场招待会办成功,想对每位来宾都显示出友好、愉快和热情。但这就意味着你要机械地重复很多话,而大家跟你讲的话也都是一样的。您知道的,说他们一直以来是多么地想见到你,说他们在旧金山的某家剧院外看到你了,或者,旅行时跟你坐同一架飞机。都是一些很傻帽的事情,但我不得不对他们表示友好,还要回应他们。嗯,就像我刚才说的,你这么做完全是无意识的。你压根不需要去想接下来要说什么,因为已经说过很多遍了。突然之间,我想是一阵倦意袭来,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接着我发现巴德科克太太在跟我讲一个很长的故事,而我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还热切地望着我,我却没能给出任何合理的回答。那只是疲倦罢了。”

“只是疲倦罢了。”德莫特·克拉多克慢慢说道,“您坚持认为是这样吗,格雷格小姐?”

“是的,我坚持这么认为。我不明白为什么您不相信我。”

德莫特·克拉多克转向贾森·拉德。“拉德先生,”他说,“我想您比您妻子更能理解我的意思。我很担忧——非常担忧——您妻子的安全。有人想要她的命,还写了恐吓信。这意味着招待会那天那个人就在现场,可能现在还在,不是吗?那个人同这幢房子,以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关系十分密切。那个人,不管是谁,可能有轻微的精神失常。这不单是恐吓的问题。俗话说,被恐吓的人没那么容易死,女人也一样。但无论是谁,他都不会仅止于恐吓。他蓄意毒死格雷格小姐,难道您看不出他必然会再度下手吗?想要保证安全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你们目前知道的线索都告诉我。我不是说你们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我想你们一定有个猜测,或是一个模糊的想法。难道您不打算告诉我真相?还是您自己不知道真相?这也完全有可能。或者您不希望自己的妻子告诉我?我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对您妻子人身安全的考虑。”

贾森·拉德缓缓扭过头去。“你也听到克拉多克探长刚才说的了,玛丽娜,”他说,“照他所说,你可能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如果真是这样,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在这种事上犯傻了。要是你对哪个人有丝毫的怀疑,就赶快告诉我们吧。”

“但是我没有。”她扬声哀号道,“你们必须相信我。”

“那天您在害怕什么人?”德莫特问。

“我没在怕谁。”

“听着,格雷格小姐,在楼梯上或者说正在上楼的这几个人中,有两位朋友的到来应该让您很惊讶,您有很长时间没见过他们了,而且您没想到会在那天见到他们——阿德威克·芬恩先生及布鲁斯特小姐。当您突然看到他们走上楼梯时,有没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呢?您不知道他们会来,对吗?”

“是的,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在英国。”贾森·拉德说。

“当时我感到很高兴,”玛丽娜说,“高兴极了。”

“见到布鲁斯特小姐很高兴?”

“呃……”她快速又略带怀疑地瞥了探长一眼。

克拉多克说:“我想,萝拉·布鲁斯特曾是您第三任丈夫罗伯特·特拉斯科特的前妻。”

“是的,确实如此。”

“他为了跟您结婚,就和她离了婚。”

“哦,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玛丽娜·格雷格不耐烦地说,“您不要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当时的确发生了一些争吵,但最终并没有发展成憎恨。”

“她威胁过您吗?”

“嗯,从某种意义上说,有过。可是,哦,天哪,我真希望自己能解释清楚。没人会把那种恐吓当真。那是在一个派对上,她喝了很多酒。如果当时她有一把手枪的话,我想一定会对着我胡乱射击,幸运的是她并没有手枪。可这一切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那些事、那些情绪,是不会持续到现在的!不会,真的不会。这是真的,对吗,贾森?”

“我认为的确是这样的。”贾森·拉德说,“而且我可以向您保证,克拉多克先生,萝拉·布鲁斯特那天在宴会上完全没有机会往我妻子的酒杯里下毒,因为大部分时间我都站在她身边很近的地方。萝拉和我们保持了很久的友好关系,这次突然来到英国,造访我们的新家,就为了给玛丽娜下毒——这想法未免太荒唐了吧?”

“感谢您提出的观点。”克拉多克说。

“这不只是观点,这是事实。她压根就没靠近过玛丽娜的酒杯。”

“那么另一位拜访者——阿德威克·芬恩呢?”

克拉多克觉得,贾森·拉德在开口之前稍稍停顿了一下。

“他是我们的老朋友了,”他说,“尽管我们偶尔会联系,但也多年没见了。他是美国影视界的一位重量级人物。”

“他也是您的老朋友吗?”德莫特·克拉多克问玛丽娜。

她回答时呼吸明显急促了许多。“是的,哦,是的。他,他一直都是我相当好的朋友,但最近几年我没见过他。”接着她语速突然变快,继续说道,“如果您认为我是抬头看到了阿德威克而感到害怕,那简直是无稽之谈,绝对的无稽之谈。我为什么要害怕他?我是出于什么原因要害怕他?我们过去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我突然看到他时,只是感到非常、非常地高兴。那是带着喜悦的惊讶,我之前就跟您说了,是的……一个惊喜。”

“谢谢您,格雷格小姐,”克拉多克平静地说,“要是哪天您想让我进一步了解您的心声,请务必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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