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破镜谋杀案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德莫特·克拉多克低头看着记事本上的最后一个名字和地址。那个电话号码他已经让人帮拨过两次了,都没有人接。现在他又试了一次,然后耸了耸肩,起身决定亲自去看看。

玛格特·本斯的工作室在托特纳姆法院路一头的死巷子里。除了门边上有块名牌外,没有其他东西可以辨认出这地方,更别说广告了。克拉多克摸索着走到二楼,看到一块白底黑字的告示:“玛格特·本斯个性摄影师请进”。

克拉多克走了进去。里面有间小型等候室,但没人负责接待。他站在那儿犹豫了片刻,然后大声又夸张地清了清嗓子。可还是没人理会,于是他又抬高了声音。

“有人在吗?”

他听到天鹅绒帘子后面传来一阵拖鞋的踢踏声,帘子被拉了起来,一位年轻男子探头张望了一下。他的头发十分浓密,面色白里透红。

“实在抱歉,亲爱的,”他说,“我先前没听到。我有个全新的想法,正在试验。”

他把那块天鹅绒帘子往旁边拉了拉,克拉多克跟着他进了里间。这个房间出乎意料地大,很明显是间工作室,里面有相机、照明灯、弧光灯、成堆的服装,以及装了轮子的布景。

“真的有点乱。”这位年轻人说,他瘦得和黑利·普雷斯顿一样,“不过我想,要是达不到混乱的境界,一个人是很难开展工作的。好吧,您来找我们是想做什么?”

“我想见玛格特·本斯小姐。”

“啊,玛格特。非常遗憾,您要是半小时前来的话,还能见到她。她出去给《时尚之梦》拍模特的照片了。您最好事先打个电话来,预约一下。这几天玛格特特别忙。”

“我打过电话了,但是没人接。”

“那是当然的,”这位年轻人说,“我现在才想起来,我们把线拔下来了。电话铃声会打扰到我们的工作。”他弄了弄淡紫色工作服,“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预约?我经常帮玛格特做工作上的安排。您想在什么地方拍照吗?私人的还是公司的?”

“从这方面来说,两者都不是。”德莫特·克拉多克说。他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了这位年轻人。

“真教人兴奋至极。”年轻人说,“刑事调查部!我想,我曾见过您的照片。您是四大还是五大名探之一?还是现在已经有六大了?如今犯罪率这么高,得增加点侦探的数量,不是吗?哦,天哪,我是不是太失礼了?恐怕是这样的。但我一点儿不敬的意思都没有。那么,您找玛格特是要……我希望您不是来逮捕她的。”

“我只是想问她一两个问题罢了。”

“她从来不拍那种不得体的照片。”年轻人焦急地说,“我希望不是有人向您举报有这样的事情,因为那不是真的。玛格特非常有艺术鉴赏力,她有很多舞台和摄影棚的工作经历,但她研究的领域是非常、极其纯洁的——我敢说,几乎可以说过于拘谨了。”

“我可以简单地告诉您我来找本斯小姐谈的原因。”德莫特说,“最近在马奇贝纳姆附近一个叫圣玛丽米德的小村里发生了一桩谋杀案,她是当时的目击者之一。”

“哦,天哪,当然啦!我知道那件事。玛格特回来后就跟我讲了,是在鸡尾酒里下了毒,是吧?反正就是类似的事情。听起来真的一点头绪也没有!不过,这件事和圣约翰急救队有关系吗?这样看来也不是毫无头绪嘛。话说回来,您不是已经问过玛格特了吗,还是另外的人问过了?”

“案子越往后发展,问题就会越多。”德莫特说。

“您是说案子还在进展?是的,我能明白。谋杀还在继续。是的,这就跟照片一样,对吗?”

“的确非常像照片,”德莫特说,“您的比喻很恰当。”

“嗯,我觉得您能这么说真是太好了。那么现在说说玛格特吧,您想现在就联系到她吗?”

“如果您能帮我的话,是的,我想立刻找到她。”

“嗯,这个时间点上……”这位年轻人看了一下手表,说,“这会儿她应该在汉普斯特德希斯的基茨家门外。我的车就在外面,要我开车带您去那儿吗?”

“那真是太好了,您叫——”

“杰思罗,”年轻人说,“约翰尼·杰思罗。”

他们下楼时,德莫特问:“为什么会在基茨家?”

“呃,要知道,如今我们已经不在摄影棚里让模特们摆造型了,我们想让他们看起来更自然,有被风随意吹着的感觉。而且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们会使用一些不同寻常的背景。您瞧,比如穿着赛马会的礼服站在旺兹沃思监狱前面,或是穿着轻佻地站在某位诗人的屋门前。”

杰思罗先生飞快并熟练地开上托特纳姆法院路,接着经过卡姆登镇,最终来到汉普斯特德希斯的住宅区。基茨家旁的人行道上正在演绎一出动人的场景。一位身材纤细的女孩披着一件半透明的蝉翼纱站在那里,手里紧握着一顶极大的黑色帽子。在她身后不远处,还有一个女孩,正跪着帮她拉裙摆。为了拉得更好看,她将裙摆缠在自己的膝盖和腿上。一位声音低沉沙哑的女孩正拿着相机指挥着。

“看在上帝的分上,简,你的屁股往下点儿。她右膝后面都露出来了,再往下蹲一点儿,这就对了。不,再往左边去一点儿,很好。现在你被灌木丛挡住了,这样就可以了,保持住。我们再来一张,这次两只手都放在帽子后面,头抬起来。很好——现在转身,埃尔希,弯腰,再往下点儿。弯,弯!你得捡起那个香烟盒子,这就对了,太美妙了!搞定!好,现在往左边移一点儿,同样的姿势,但要把头扭向肩膀这边,就这样。”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拍我的屁股。”那个叫埃尔希的女孩有点不高兴地说。

“因为你的屁股非常可爱,亲爱的。看上去迷人极了。”摄影师说,“当你扭过头来,下巴微抬,就像山头升起的明月。我想我们还是不要破坏这样的美景了。”

“嗨,玛格特。”杰思罗先生说。

她转过头来。“哦,是你,你上这儿来干吗?”

“我带了个想见你的人过来,这位刑事调查部的克拉多克总探长。”

这位姑娘的目光迅速移到了德莫特身上。克拉多克觉得那目光中有警觉,还有询问。但同样他也很清楚,这没什么特别的,这是见到警探时很普遍的反应。她人很瘦,简直瘦骨嶙峋,但体型还算不错。厚厚的黑发像帷幕似的分在脸颊一侧。在克拉多克看来,她显得脏兮兮的,面色很黄,不怎么讨人喜欢。但他也承认,有种性格在她体内。她扬起已经描得微微上扬的眉毛,说:“那么,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克拉多克探长?”

“您好,本斯小姐。就马奇贝纳姆附近的戈辛顿庄园里发生的那桩不幸事件,我有几个问题,如果您愿意回答就太好了。我没记错的话,那天您在那儿拍照。”

姑娘点了点头。“当然,我记得很清楚。”她向他投去快速、审视的目光,“可我不记得在那儿见过您。想必是另外一位探长,叫什么探长来着?”

“科尼什探长?”德莫特问。

“对。”

“我们是后来才被通知到的。”

“您是从伦敦警察厅来的?”

“是的。”

“您插手,从当地警察那里接管了这个案子,是这样吗?”

“呃,这不能叫插手。是由郡警察局长来决定这件案子是留在自己手里还是交给我们处理比较好的。”

“他做决定的依据是什么?”

“这通常取决于案子的背景,是地方性的,还是更大范围内的。有时也许是国际性的。”

“那么他断定这起案件是国际性的喽,是吗?”

“也许吧,更恰当地说,是跨越大西洋的。”

“他们已经在报纸上做过暗示了,不是吗?暗示说不管凶手是谁,都是冲着玛丽娜·格雷格去的,结果却错杀了一个可怜的当地女人。这个说法是真的,还是为他们电影做的宣传?”

“就这一点恐怕没什么好怀疑的,本斯小姐。”

“您想要问什么?我得去趟警察厅吗?”

德莫特摇了摇头。“不用,除非您想去。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回您的工作室去。”

“行,就这样吧。我的车就停在街边。”

她沿着小路快步走着,德莫特紧随其后。杰思罗在他们身后大喊:“再见,亲爱的,我不打扰你们啦。我想你跟探长先生一定要谈些重大机密。”他走到人行道上那两个模特那儿,与她们热烈地讨论起来。

玛格特钻进车里,打开另一边的车门,德莫特·克拉多克坐到了她的身边。开车回托特纳姆法院路的这段时间里,她一句话也没说。她把车拐进那条死巷子,开进了巷底一扇开着的大门里。

“我在这儿有个专门的停车位,”她说,“其实这是个家具存放处,但他们租给我了一小块地方。在伦敦要找个停车的地方真是件很头疼的事,您对这一点也非常了解吧,尽管我觉得您不会去管交通这方面的事。”

“是的,那不是我要处理的麻烦事。”

“我觉得处理谋杀案更有意思。”玛格特·本斯说。

她将德莫特领回工作室,示意他坐在一把椅子上,递了一根烟给他。接着自己坐在对面的大躺椅上。她的视线穿过黑色刘海看着他,目光阴郁,还带有几分探询。

“我们开始吧,陌生人先生。”她说。

“就我所知,命案发生时你正在拍照片。”

“是的。”

“当时你正忙着工作?”

“是的。他们想要个人拍点专用的照片。那种工作我做得多了,有时候我会去电影公司拍。但那次我只需要拍招待会的照片就行了,拍点玛丽娜·格雷格和贾森·拉德迎接特殊来宾时的照片,包括本地的名人和其他人物,诸如此类的事情。”

“是的,这我知道。你把相机架在了楼梯上,是吗?”

“部分时间里,是的。我在那儿找了个很好的角度,既能拍到上楼的人,又能拍到楼上玛丽娜和他们握手的场景。可以拍到很多不同角度的照片,还不用怎么移动。”

“我知道,当然,你已经回答过我们的一些问题了,例如是否看见了什么异常的事情。这些都是一般问题。”

“那您这次是要问我某些特定问题吗?”

“是有那么一点点具体,我想。你当时所站的地方能清楚地看到玛丽娜·格雷格吧?”

她点点头。“非常清楚。”

“那么贾森·拉德呢?”

“偶尔。他总在走动,拿饮料、帮着相互介绍,把当地人介绍给那些名流,我想就是类似这种事情吧。我没看见巴德利太太——”

“巴德科克。”

“对不起,巴德科克太太。我没看见她喝下那杯致命的酒,或者类似的动作。事实上我觉得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哪一位。”

“你还记得镇长来的时候的事吗?”

“嗯,是的,我记得。他戴着官衔项链,穿着职务礼服。我拍了一张他上楼时的照片,是张特写,相当冷酷的侧影,接着我又拍了一张他跟玛丽娜握手时的照片。”

“那么你至少可以在脑海中让那一瞬间定格。巴德科克太太和她丈夫就在他前面上楼见的玛丽娜。”

她摇摇头。“抱歉,我还是想不起来。”

“那也没太大关系。我想您能清楚地看到玛丽娜,那么您的目光应该会一直跟着她,并且会经常用相机对着她。”

“确实是这样的,大多数时间我都是这样。我一直在等合适的拍照时机。”

“你认识一个叫阿德威克·芬恩的人吗?”

“哦,我认识他,很熟悉。从电视上,或是电影中。”

“那你拍他了吗?”

“拍了。我拍了一张他跟萝拉·布鲁斯特一起上楼的照片。”

“他们是紧跟在镇长之后上楼的。”

她想了一会儿,然后表示同意。“是的,就是那会儿。”

“你有没有注意到,就在那个时候,玛丽娜·格雷格突然感到很不舒服?您有没有注意到她有什么异样的表情?”

玛格特·本斯将身体前倾了一点,打开烟盒取出一支烟,接着将它点燃。尽管她没有作答,德莫特也没催促她。他坐在那里等着,猜测着这个姑娘脑子里在仔细思量着什么。最终她唐突地开了口。

“您为什么问我这个?”

“因为这是一个我急于想知道答案的问题——我需要一个可靠的答案。”

“您认为我的回答会可靠吗?”

“是的,事实上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您一定非常习惯于细致观察人物的面部,等待某个特殊的神情,以及合适的时机。”

她点了点头。

“那么您看到类似的表情了吗?”

“还有别人也看见了,是吗?”

“是的,而且不止一个。但每个人的描述都不一样。”

“别人是怎么描述的?”

“有个人告诉我说她快晕过去了。”

玛格特·本斯慢慢地摇了摇头。

“也有人说她是吓了一跳。”德莫特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又说,“还有人说她的表情仿佛凝固住了。”

“凝固。”玛格特·本斯若有所思地说。

“您同意最后这个说法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

“它还被赋予了更有想象力的说辞。”德莫特说,“引用的是已故诗人丁尼生的诗句。‘镜子开始四分五裂;夏洛特女郎惊呼:“厄运降临到了我身上。”’”

“那里没有镜子。”玛格特·本斯说,“就算之前有,应该也已经打碎了。”她突然站了起来,“等一下,”她说,“我这儿有样东西,要比口头描述好得多,我拿给您看。”

她把帘子拉好,消失在后面好一会儿。德莫特只能听见她在不耐烦地低声抱怨着什么。

“真是见鬼了,”她再次出现时说道,“人总是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不过我已经找到了。”

她走到德莫特面前,将一张光面照片放在他手里。德莫特低头看了看,是一张玛丽娜的照片,拍得非常棒。她的手被一位站在她面前的女士紧紧握住,因此那位女士背对着镜头。可玛丽娜并没有看那位女士,也没有看镜头,她的眼睛盯着稍稍靠左的某个地方。让德莫特·克拉多克觉得有意思的是,她脸上毫无表情。没有害怕,没有痛苦。照片里的这位女士正盯着某样东西,一个东西,这个东西所激起来的情绪是那么得强烈,以至于她无法用任何一种表情来表达。德莫特·克拉多克曾在一位男士的脸上见到过这样的表情,而下一秒,他就被枪杀了……

“满意了?”玛格特·本斯问。

克拉多克深深地叹了口气。“是的,谢谢您。要知道,如果目击者都在夸大事实,或者想象他们见到的事物,那我们就很难下定论了。但这件案子不是这样的。那儿确实有什么东西,而且她看到了。”他接着问,“我能保留这张相片吗?”

“哦,可以,您可以留着。我有底片。”

“您没把它寄给报社?”

玛格特·本斯摇摇头。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没那么做。毕竟这是张相当戏剧性的照片,某些报社可能会为此出个好价钱。”

“我不喜欢做那种事。”玛格特·本斯说,“如果不小心窥视到别人的内心,还以此赚钱的话,我会感到很尴尬。”

“您跟玛丽娜·格雷格到底认不认识?”

“不认识。”

“您是从美国来的,对吗?”

“我出生在英国,但在美国接受的培训。我是,哦,大概三年前回来的。”

德莫特·克拉多克点点头。他早就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了,它们就写在他办公桌上的那堆单子里。这个姑娘似乎十分直率。

“您是在哪儿接受培训的?”

“莱因加登电影公司。有一段时间我一直跟着安德鲁·奎尔普,他教了我很多东西。”

“您住在七泉镇,对吗?”

她看上去一副被逗乐了的样子。

“您似乎知道我很多事情,您是在调查我吗?”

“您是位非常有名的摄影师,本斯小姐。您知道,有很多报道您的文章。那您为什么要回英国来呢?”

她耸了耸肩。

“哦,我喜欢改变。另外,刚才我也说了,虽然我小时候就去了美国,但毕竟我出生在英国。”

“我想是相当小的时候。”

“五岁,如果您有兴趣知道的话。”

“我对此确实很有兴趣,本斯小姐。您能再跟我详细谈谈吗?”

她的脸僵住了,凝视着他。

“您这是什么意思?”

德莫特·克拉多克看着她,决定冒一下险。其实也没什么可扒的了,莱因加登电影公司、安德鲁·奎尔普,还有小镇的名字。但他觉得马普尔小姐在身旁怂恿着他。

“事情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我认为您很了解玛丽娜·格雷格。”

她大笑起来。“证据呢?您是在胡编乱造吧。”

“是吗?我可不觉得。而且,你知道,只要再多花一点点时间和精力在上面,很快就能得到证实。来吧,本斯小姐,早点承认事实不好吗?承认玛丽娜·格雷格在你小时候收养了你,并和你一起生活了四年。”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这个好管闲事的浑蛋!”

这让克拉多克有点吃惊,跟她先前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站起身来,摇晃着一头乌黑的头发。

“好吧,好吧,这就是事实。是的,玛丽娜·格雷格带着我一起去了美国。我妈妈生了八个孩子,住在某个贫民窟里。我想她是成百上千个写信给女明星的人中的一个。她们偶然听说某个女明星想领养孩子,于是就写信过去倒出一肚子的苦水,恳求她能收养一个生母无法给予优越条件的孩子。哦,多么病态的事情啊,这一切都让人恶心。”

“她一共收养了三个孩子,”德莫特说,“三个岁数不同、来自不同地方的孩子。”

“对,我、罗德,还有安格斯。安格斯比我大,当时罗德实际上还是个婴儿。我们过着美妙的生活,哦,多么美妙的日子!享尽生活的一切!”她带着嘲弄的口气,并提高了嗓门,“衣服、汽车、住着气派的房子、照顾我们的用人、良好的学校和教育,还有美味的食物。所有的一切都堆得高高的,任我们享用!至于她自己,成了我们的‘妈妈’。这位带着引号的‘妈妈’在尽心尽力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为我们哼唱歌曲,和我们一起照相。啊,多么感人的一幕啊。”

“她确实很想要个孩子,”德莫特·克拉多克说,“这点确凿无疑,对吗?并不是一个噱头。”

“哦,也许吧。是的,我想这是真的,她想要个孩子。但她想要的不是我们。真的,不是。那只不过是场华丽的表演。‘我的家人。’‘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家庭是多么幸福。’伊西也任由她这么做,他早该料想到的。”

“伊西是指伊西多尔·赖特?”

“是的,她第三任还是第四任丈夫,我有点忘了。他真的是个非常好的男人,我觉得他很理解她,有时也会替我们操心。他对我们很好,但并没有假装成我们的父亲。他不想做父亲,只关心自己写的东西。那时我读过一些他写的东西,既肮脏又残酷,但很有力。我想总有一天人们会觉得他是一名伟大的作家。”

“这样的生活维持到了什么时候?”

玛格特·本斯的笑容一下子扭曲了。“一直到她厌倦了这种表演。不对,不能这么说……是直到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突然苦笑起来。“于是我们就得接受现实!我们不再被需要,而是作为小小的临时替代品。我们已经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她真的一点也不在乎我们了,一点儿也不。哦,她非常漂亮地把我们打发走了,帮我们找了一个家,一个养母,支付我们受教育的费用,甚至还给了一小笔钱,让我们能在这世上独立生活。没人会说她做得不对或者不慷慨,但她不要我们了,她想要的是自己的孩子。”

“您不能因为这个而责怪她。”德莫特温和地说。

“我不怪她想要有个自己的孩子,一点儿也不!但我们怎么办呢?她将我们从亲生父母身边带走,带离本属于我们的地方。确切地说,我母亲是为了一碗肮脏的浓汤把我卖了的,但她这么做不是为了从中获利。她把我卖了,是因为她是个极度愚蠢的女人,她自以为我会得到‘优越的条件’和‘良好的教育’,过上好日子。她自认为这么做是为我好。为我好?要是她真能明白,就不会这么做了。”

“我知道,您现在仍旧为此愤愤不平。”

“不,我已不再愤恨,我从中恢复过来了。我愤恨的是此时我正在回忆,感觉又回到了那些日子里。那时我们都满腹怨恨。”

“你们几个都是?”

“哦,罗德没有。罗德从来不在乎任何事情,况且那时候他还很小。但安格斯和我的感觉差不多,而且我觉得他比我更有报复心。他曾说过,等他长大了,要去杀了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

“您知道那个婴儿的事吧?”

“嗯,我当然知道了,每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得知自己怀孕后,她简直欣喜若狂,可生出来的却是个痴呆儿。这是她的报应。不过,不管那个孩子是不是痴呆,她都不会再要我们了。”

“您非常恨她?”

“我为什么不能恨她?她对我做了最坏的事,那种任何人都会对别人做的坏事。让他们觉得自己被需要、被爱,接着又告诉他们一切都是假的。”

“您那两位——方便起见,我还是把他们称为您的兄弟吧,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哦,之后我们就分开了。罗德在美国中西部开了个农场。他天性乐观开朗,并始终如此。安格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下落。”

“他一直怀着报复心理吗?”

“我不觉得,”玛格特说,“那种感觉您很难了解。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说准备去当演员。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去了。”

“话说,这些您都还记得啊。”德莫特说。

“是的,我还记得。”玛格特·本斯说。

“那天玛丽娜·格雷格见到您时惊讶吗?还是她为了讨好您,才特地找您去拍照?”

“她?”这位姑娘轻蔑地笑了,“她对那天的安排一无所知。我只是很好奇,想见见她,于是进行了一些游说才得到了那份活儿。我说过,我在电影圈里还是有点影响力的。我想看看她现在怎么样了。”她敲了敲桌子,“她甚至没认出我来!对此您怎么看?我跟她一起生活了四年,从五岁到九岁,而她如今不认识我了。”

“小孩是会变的。”德莫特·克拉多克说,“而且变化会很大,你会完全认不出他们。我有个侄女,那天我遇到她,我敢说,我完全有可能把她当成路人甲,擦肩而过。”

“您说这些是为了让我好受一些吗?可实际上我真的不在乎。哦,该死,我们还是坦诚点儿吧。我确实在乎,我在乎。她有一种魔力,您知道吗,玛丽娜!一种能牢牢抓住你心的神奇魔力,简直就是一个灾难。你会恨这个人,可又止不住地在乎她。”

“您没有告诉她您是谁?”

她摇摇头。“不,我没有告诉她。那是我最不想做的事情。”

“您有没有企图毒死她,本斯小姐?”

她的情绪一下子变了,起身大笑起来。

“您的这个问题多么荒唐!但我想,您是不得不这么问吧,这是您工作的一部分。不,我向您保证,我没有杀她。”

“这不是我要问您的问题,本斯小姐。”

她看着他,皱起了眉头,一脸疑惑的样子。

“玛丽娜·格雷格,”他说,“目前还活着。”

“又能活上多久呢?”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探长先生,难道您不觉得那个人很有可能会再试一次吗?而这一次——这一次,也许,他就成功了。”

“我们会采取预防措施的。”

“哦,我相信会的。那位爱慕着她的丈夫也会好好地照看着她,确保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不是吗?”

他仔细地品味着这话中的嘲讽之意。

“刚才您说,您并不是要问我这个,那是什么意思?”她突然重提刚才的对话。

“刚刚我问您,是否企图谋害她,你回答说自己没有杀她。这当然是事实,但是有人死了,另外一个人被杀了。”

“您的意思是说,我本想杀玛丽娜,却误杀了那位某某某太太。请让我在这儿把话说清楚了,我既没有试图毒害玛丽娜,也没有尝试毒死巴德科克太太。”

“但也许您知道是谁干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探长,我向您保证。”

“但您有一些看法?”

“哦,人总会有看法。”她冲他笑了笑,带着一丝挖苦,“在那么多人中,谁都有可能,不是吗?那个像机器人一样的黑发秘书,举止优雅的黑利·普雷斯顿,仆人,女佣,按摩师,发型师,电影公司的人,这么多人——其中很有可能有谁,并不像他或她平时所表现出来的那样。”

接着,当德莫特无意识地向她走近时,她猛地摇起头来。

“放松点儿,探长先生,”她说,“我只是在逗您罢了。有人想要玛丽娜的命,可我不知道他是谁。真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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